草原风雪未停,山河皑皑。坚冰严寒下,三方大军仍坚守营寨按兵不动。军中纷争扑朔迷离,局势却异常平静,静得恰似苍山将崩前的那一刻,压抑的窒闷和紧张随着北风飞雪充斥于草原每一个角落,任谁也能察觉那诡异的气流是如此凶险而又难测。
郗彦至云中已有两日,本只在帐中听贺兰柬叙说草原局势,商讨对策。这日近晚,雪霁放晴,流霞照空,有斥候飞报传入中军帅帐,正是郗彦等待多日却又久久未有消息的匈奴右贤王的动向。
“右贤王与匈奴汗王反目,率部撤退?”躺在软榻上的贺兰柬闻风坐直,接过钟晔递来的密报,看了片刻,眸光闪动,抬头瞧向郗彦,“公子,这事似乎有蹊跷。早上反目,下午便撤离,时间未免太赶了些。更何况柔然大军枕于身侧,匈奴王在这个时候能放右贤王安然率部离开?那可是弑兄杀母、残毒心狠的匈奴王啊。”
郗彦心中有同样的疑虑,沉吟片刻,起身穿上狐裘,至帐外跨上坐骑便驰往云中城,登上城墙,眺目远方。
雪满苍原,天地素洁,那一线流飞往西北飘扬的黄色旗帜相当醒目,绵延十里,正于雪地中急速前行。
“公子,”贺兰柬不知何时也撑着病体走上城墙,站到郗彦身边,唇色发青,哆哆嗦嗦道,“右贤王此行并非撤离,而是匈奴粮草将尽,这支军队是返回阴山龙城搬运粮草的。匈奴这次倾兵而出,后援本就虚弱,运送粮草的军队被柔然人借故截于半途,不得已拨兵回援。”
他自衣袖中伸出白如雪色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竹简,递给郗彦:“你刚离开营帐,便有斥候自柔然军前送回的密报。只是送信途中正逢匈奴调兵,是以到云中迟了一日。”
郗彦神色清淡,并不在意贺兰柬所说之事,目光自竹简上一掠而过,又抬眸注视着远方的赤岩山脉,若有所思。
白阙关藏于赤岩山脉下的重重山谷间,匈奴人屯于那里连绵营帐,在积雪下隐约可辨。
贺兰柬随他望了一会,却猜不透身旁年轻公子眸间忽然涌起的锐利锋芒是缘于什么。他仰起头,观望风气云色,掐指推算片刻,叹息:“今年冬日的风雪怕是已经落尽了。此后将再无大风雪,待积雪稍融,草原的战事便要重新燃起了。柔然已经插足,匈奴回运粮草,显然贼心未死。云中将夹于两方之间,寸步维艰。”
郗彦却轻轻摇头,于霞光雪色间微微而笑。计策已了然在胸,是以那笑容华彩毕露得让贺兰柬也为之震慑三分,心思随之一振,顿扫适才的颓然。
幽州,范阳。
此处是北朝边陲重镇,气候干燥,寒冬风尤烈。近晚飞沙袭城,漫漫烟尘中暮光淡隐。
城中酉时宵禁,在外逍遥了一日的沈伊至晚方尽兴而归,甫踏入刺史府内庭,便闻一缕缠绕于星光静夜下的清澈琴声。沈伊驻足,眯起眼凝神倾听。清音如泉,让他微醺的酒意一散而空,忍不住执起腰间玉箫,轻轻吐气。
岂料婉转悠然的箫声飘起时,琴音一滞,刹那停歇。
沈伊自讨无趣,笑了笑,白色狐裘于风中一闪,瞬间无影。
刺史府北隅,临水阁楼。沈伊推开半掩的门,吱呀一响。夭绍正坐于琴案后看着一卷帛书,闻声抬起头。
“怎么不继续抚琴了?”沈伊笑容分外和煦,于她对面坐下,“难道我又得罪了你?”
“不敢,我只是怕扰了伊哥哥的雅兴。”夭绍卷起帛书,对他一笑,“离歌说你在城中清音馆待了整整一日,想必耳根风雅,已听不得夭绍指下粗糙的琴声。”
沈伊素来脸皮厚,双目斜睨,辩驳:“小子胡说,我怎会去那样不三不四的地方。”
“嗯?”夭绍微愣,慢吞吞道,“清音馆是不三不四的地方?”
沈伊呆了一呆,瞪她半晌,对于方才冲口而出的话已是追悔莫及,一时恼羞成怒,口干舌燥,悻悻然解下腰间白玉酒葫,待要饮时,夭绍自案边推上杯盏,笑道:“给我一杯。”
沈伊没好气:“贪酒乱性,不怕?”
夭绍弯弯唇角:“必是好酒。怕什么?”
沈伊明了她的好意,心中宽慰,欣然而倒。两人把酒言欢,沈伊没了方才的尴尬,兄长威仪立即显出,说起夭绍北上之事,一阵斥责:“你胆子倒大,竟敢独自一人带了三叔就北上,千里远行,出了万一怎么办?”
夭绍不以为然:“不是一路无事。”
沈伊板起脸,冷道:“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一路平安是必然的?”
“自然不是。”夭绍垂眸,笑意微含苦涩,“阿彦在我身后派了许多云阁武士,我是知道的。”
“原来还不糊涂。”沈伊叹气,轻声问道,“你既如此想要北上,为何又不与阿彦一起?”
“如何一起?”夭绍道,“阿彦原本是想送我回邺都的。”
“你若不愿,和他说便行。从小到大,他何时拒绝过你?”
“正是如此我才不愿说……”夭绍放下茶盏,轻轻叹息,“其实,我心中也不愿与他同行呢。”抬目见沈伊困惑的神情,她耐心解释:“想必伊哥哥也听说了当日刺客夜闯洛都云阁的事。那夜刺客之行虽为了我,但挑在月半动手,必然是对阿彦的一切了若指掌。而那些人下手虽凶悍,但对着我时犹能知分寸,可对阿彦,却是招招狠辣,毫无避忌。”
“如此……”沈伊怔住,“四日前阿彦经过范阳时,倒是未提及这些。”
“他自然不会提。他以为是他连累了我,可我却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何况他服用了憬哥哥自东朝送来的药后虽恢复了几分功力,但第一次用此药,不知效果会不会反复无常。如此情况下,我又怎能再拖累他同行?”
沈伊怎料其中这般复杂,感叹道:“所以你单独而行,就是为了牵制住那些人?”转念想想,陡然惊出一身冷汗,“那在途中——”
夭绍微笑道:“如我所想,他们的确是弃了阿彦暗中尾随我。不过那些人也不见得是什么邪恶之徒,路上未有为难。三叔猜测那些人与柔然王族有关,我想他们之前必和阿彦有过交往,或者也该有些误会,不然不会对他那样熟,更不会对他那样狠……”话语一顿,她下意识摸了摸腿上的熠红绫,念光闪过脑中,蓦地咬唇不语。
是啊,这个熠红绫不正是柔然皇室的宝物?阿彦又是如何得到的?
“误会?”沈伊出神,想起当日在邺都采衣楼见过的那一幕,事情原委于他此刻是全然明了,无非年少轻狂下的爱恨情仇而已。沈伊一笑,正欲将事情和夭绍说明,却见她于灯下沉思,神色恬淡,莹白的面颊映于盈盈烛光下,美玉一般动人。
沈伊不知为何口中话锋一转,笑道:“你和阿彦还是这般,为了对方早不知自己的处境。”他仰头饮一口酒,凉冽在喉,心中却已滋味重重。他低头,眸光无意落在夭绍适才看的卷帛上,却是雪山图志。
“你北上是为了去雪山?”沈伊皱眉,“不是说少卿已觅得了解药?”
“尚说过那药根本不能解阿彦体内的毒,只能暂时控制毒势。”夭绍低声道,“那日我查了医书,时已八年,阿彦体内的毒早入骨髓,即便寻得了雪魂花,也不知能不能尽解毒素。”
沈伊淡道:“别多想,那毒定能解。”话虽如此,他执着酒葫的手却渐渐垂落,无力撑于案上,又看着夭绍明明无助却强自镇定的面容,他勉强抖擞精神,笑道,“你道我今日去清音馆为什么?北方来的胡商常日歇在那里,说曾路过雪山,采有灵芝妙草,我是特定去见他们的。”
夭绍双目透亮,忙道:“可有消息?”
“雪魂花之说确有其事,但雪山茫茫,世人不知其生长所在。八年前曾有牧人无意寻得,献给了柔然宗室中人。那个牧人,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沈伊道,“只是雪山乃冰封极地,如此寒冬定是不能去,莫说有体力寻药,即便生存也是难。三月春日时百草茂盛,我们那时再去雪山,行不行?”
夭绍思索再三,仍是道:“既有牧人的消息,那牧人何在?我先去找他便是。”
沈伊勾唇,目光定定落于她的面庞上:“你是不信我?”
难得见沈伊这般认真的神情,夭绍无奈,只得颔首:“信。”
“那就好,牧人的事交给我。你也别再乱想,早些休息吧。”沈伊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夜风萧瑟,掠过重楼瓦檐,呼啸呜鸣。沈伊快步出了阁外,停于水畔,倚着栏杆一阵虚脱。鼻中呼吸愈发压抑,他掷了酒葫,闭上眼眸紧紧捂住疼痛难耐的胸口。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静立于一旁梧桐树下衣袂纷飞的男子,嘴唇张了张,声音幽幽如若病虚:“你早来了?”
“来了半个时辰。”
“三州刺史的夜宴这次散得倒快?看来真的国卿总比我这个冒充的来得有威力。”沈伊冷笑,淡淡道,“来了为何不进去?”
商之未答,黑衣隐没于深沉的夜色中,如同虚幻。片刻,他叹道:“那牧人早已死,方才为何骗她?”
“你以为我愿意?”沈伊愤怒回视,“而你呢!又为何骗了我们这么多年?”一言吼罢,两人俱是沉默,耳边仅闻枯叶被风卷入池水中的轻响。
半晌,沈伊深深吸了口气,垂头轻声道:“抱歉,尚。”
商之摇头:“无碍。”
“我何尝不明白,那事定是阿彦不许说。”沈伊神色怆然,“其实知道了又如何,我们能做的,你都已经为我们做过了。”他抬眸盯着商之,苦笑道:“我也是到今日才知,之前你消失的那两年是去了哪里。”
商之望着他,并不言语。
“除了与阿彦在雪山寻解药的三年,你另在雪山呆过两年,即便是腊月寒冬,也未离去。”沈伊轻笑扬眉,“也难怪你如此耐寒,那是因为你当时所受的寒冷根本不是世人能想得到的。据清音馆的胡商说,三年前有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寻到了那位献药草给柔然宗室的牧人。可惜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知那黑衣男子离开后,那牧人全家当夜便皆死于非命。”
言至此,他抬起头看商之,徐徐吐声:“那黑衣男子可是你?”
“是。”
“牧人的死——”
“我的确逃不了干系。”商之言词淡淡,“我若找不到他,他或许还能安稳活几年。”他轻轻阖起双目,唇边笑意尽是苦涩:“他什么也未说,却还是逃不了一死。只是可怜了牧人那两个还不到七岁的孙儿。”
“何人所为?”
商之摇头:“至今仍未查到。我第二日赶去时,尸首已不在,帐篷也被燃为灰烬,唯一得知的线索,便是当日黄昏时分,有人看到一金袍华裘的男子骑着白玉骢徘徊附近,身带异香,面貌俊秀近妖。”
“金袍华裘?身带异香?”沈伊沉吟,念光闪过,只觉一金袍修俊的身影正自久远的往事中悠然步出重雾。记忆中,男子俯身注视着他,双目妖娆深邃,如若冰凉的吸石。幼小的沈伊只望了一眼,便觉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样惊惶失措的感觉,如今想来竟也令他心有余悸。
只不过……那人,那人——该是已死才对?
沈伊面色一变,额角顿时渗出冷汗。
“怎么?你知道是谁?”商之目光敏锐,自看出他的不妥。
沈伊不堪那锋利如剑的目色,忍不住移开视线,思量良久,方低低出声:“尚,我得离开范阳去雪山一趟。”他拿定主意,才复又回头直视商之,“我想,或许我能寻得雪魂花。”
商之望了他片刻,道:“随你。”
“那范阳这里……”
“明日朝廷来使是义父,这里的事你无须再担心。”商之瞥了一眼夭绍的阁楼,微微拧眉,“只是夭绍……”
沈伊道:“带她去云中吧,她该和阿彦在一起,阿彦也需要她。”
商之闻言一怔,僵立当地。风拂满身,漫长的沉寂中,他忽然感到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寒正慢慢侵入骨骸,直透入他的心底。
“你大概还不知道,阿彦和小夭,早已有了婚约。”沈伊抬首望向夜空,轻声道,“九年前,谢叔叔送给阿彦月出琴,他的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楚:琴在情在,情在心在,心在,人在。他要阿彦一生保护小夭,阿彦应下,只可惜小夭却不知情……”
说到这,他话语一顿,又觉自己的担心多余,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依她现在对阿彦的感情,即便没有婚约,怕也是陪伴一生一世的执着吧。如今阿彦中毒未解,心结犹在,故意冷落夭绍虽是为了不拖累她,但又何尝不是折磨他自己?往日东山上无忧无虑的欢笑如今尽成悲哀,只能是叹人世无常。”
他感慨良多,身旁那人却许久不再出声。
沈伊转目,入眼却是商之瞬间苍白如雪的面庞。
怔了片刻,他轻轻摇头,行至商之身旁,伸手按住他的肩,温言道:“我离开范阳北上的事暂时不要让夭绍知道,免得她又要跟随。依她的腿疾,去雪山那样的地方无疑是送死。还有……夜里风寒,积雪未融,你虽不惧冷,但也不要站得太久。”
鲜血,刀剑,遍地尸骸……仿佛是在无尽的迷雾中,遥遥望见黑衣刺客执刀而笑,面目狰狞如鬼,而他的身前,青衣如烟,在弥漫的血气下缓缓飘散……
“阿彦!”夭绍呼喊,自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紧紧拥住了锦被,躺在榻上睁大双眼,喘息过后,仍是惊魂未定。梦中的害怕和伤心是那样逼真,让她久久回不到现实。自榻上坐起,痴怔良久,她才下榻,找出火石将灯燃亮。
夜色仍深,她却再无睡意,索性披了貂裘,找出从洛都带出的医书,于灯下细阅。
四周寂静,夭绍强迫自己定神看书,无奈心底仍有不安隐隐作祟,耳边总回荡起梦中那刺客的狞笑,血腥的场景更是逐渐清晰地浮现于眼前。她甩了甩头,放下书简,推开窗扇。
冷风拂面而来,冰凉彻骨,终于将她冻得清醒几分。
梦已远去,她抬头,漫天星华璀璨。
如此寒夜,整个刺史府早已不见人走动,零星几盏灯笼悬于长廊下,微若萤火的光芒更衬得夜色深邃黑暗。风吹得久了,夭绍耐不住寒,待要伸手关窗,目光一落,却又怔住。
阁楼下的池边,那立于梧桐树下的黑衣宛若冰石筑成,动也不动。夜下他一人独立,如此萧索,而又如此寂寞。夭绍望着他,想要下楼近前,却又觉得他背影刚毅削冷,孤寡太盛,近在眼前,却又分明远在千里之外。她遂收回关窗的手,站在阁里,静静相望。
不知多久,当夭绍疑似自己也将被冻成冰石时,终于见他身子轻轻一动,转过头来。
相距并不甚远,也不甚近,恰瞧得清彼此的容貌,眸光相对。
枯叶积雪,池水冰封,连他看过来的目光,也渐渐被寒风凝结。他以那样透凉的眼神望入她的眼眸,冷漠得好似从未相识,从未相知。夭绍扶着窗棂的手微微颤抖,见他回头,她唇边本带着浅浅的笑意,此刻却感觉有什么冰凉刺骨的情绪正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再也笑不出的难受。
他望了她许久,终于一低眉,拿起腰间的玉笛,靠近唇边。
笛声悠扬,听入夭绍的耳中,再熟悉不过。与怒江上她吹奏的曲子一般,这也是他年少时所谱,本是缠绵婉转的曲子,而这一刻他吹来,却是悲凉得让人心碎魂伤。
他静静吹奏,她静静听罢。笛声停歇时,她不知为何已是泪流满面。
商之再望了她一眼,转过身,飘然离去。他走得迅疾,如逝去的清风,夭绍无法挽留,默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似望着隔世的烟尘。
有些事情,不必言明。冰雪聪慧之下,所被蒙蔽的,不过是逃避的心。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原先的她。
翌日一早煦阳和丽,沈伊不顾夭绍一夜未睡好的疲惫,领她游逛范阳城。夭绍心事重重,一路寡言少语,木然望着马车外繁华的街市,精神困乏。沈伊岂是能忍寂寞的人,在一旁百般讨好,花样频出,夭绍不忍败他兴致,偶尔也回头笑笑,与他搭讪几句。
时过正午,两人在城中采衣楼用膳。
范阳城胡人甚多,民风豪放。此处的采衣楼也一反他处宁静雅致之风,并无丝竹之音,而是胡乐胡舞,取悦诸客。
沈伊挑了窗边桌案,与夭绍坐下。
旁边一桌的客人皆衣着不凡,卷发长髯,眼眸碧翠,一看便是胡人。几人正握槊而戏,气氛颇为欢腾。沈伊不时探头观望局势,夭绍靠着墙壁,侧首望着外面的街道。一抹玉蓝身影忽然出现于视线内,夭绍怔了怔,轻轻一笑:“是她。”
“嗯,何人?”沈伊闻声回眸。
“认错了。无事。”夭绍声色不动,端起仆役送来的茶汤轻抿。
沈伊眺眸望去,目色深了深。
夭绍喝过茶,再回头时,却见那玉蓝身影已近在眼前,正站在采衣楼外,仰头看着匾额。
轻纱半遮住了那女子的容颜,唯见她目光幽凉,分外惆怅。女子回过头,看见于窗旁而坐的夭绍,不禁一愣。夭绍微微颔首,那女子也轻轻点了点头,倒似相逢的旧友般,打量了彼此片刻,各自掉开目光。
仆役送上酒菜,夭绍执箸,对面的沈伊却久久不动,抬眸一看,却见他正望着那蓝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伊哥哥!”夭绍高声唤道。
沈伊回过神,遮掩一笑:“天色明媚,我看得入神了。”
夭绍挑挑眉,也不点破,自给他斟酒。
沈伊心神不定地拿起酒杯,思绪仍流连在方才那女子腰间系着的一柄弯刀上。刀鞘上雕着的那朵金丝兰神韵风雅,分明是沈氏信物。
看来我要寻的人已经有了方向。沈伊微笑,举杯饮尽。
两人回到刺史府时,身为朝廷特使的慕容虔已至。沈伊与夭绍在偏厅行过晚辈之礼,慕容虔瞥着一身男装的夭绍,忍了忍还是道:“你竟私留北朝未回,被人发现,两朝又生风波。”
夭绍垂首轻声道:“婆婆来信说,已写密信呈北朝陛下为我说明了此事。”
慕容虔怔了怔,又道:“那也不该跑到北疆来,如此任性。”
“是,夭绍知错。”夭绍微笑着送上一盏茶汤,柔声道,“伯父别生气。”
未料她这般恭顺,慕容虔本是满肚火气,此刻竟被一股柔力压住,再也发作不得。喝过茶,他转而盯了商之一眼,拂衣转身:“我与三州刺史说话,晚间用膳时再回来。”
“是。”商之三人垂首,恭恭敬敬地将慕容虔送出。
待慕容虔身影不见,沈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慕容伯父这是怎么了?火气竟如此大?”
商之轻喟:“能有何事?无非问罪我私下隐瞒华伯父被押送柔然的事。”
“他知道了?”沈伊恍然,转过头问商之,“那你与他已谈过了?何时回云中?”
“明日。”商之转身坐于书案后,道,“方才接到阿彦的来信,草原风雪散去,战事逼近,不能再在范阳耽搁。”
沈伊算了算日子:“明日正是三十一,后日乃三元之日,如此一来,你们不是得在路上度过新旧之年了。”
商之不置可否,冷淡的神色显然表明对他此事的无动于衷。
沈伊横了他一眼,故作叹息:“就是又辛苦小夭了。”
商之闻言抬眸,看了看夭绍,在她回望过来时,又将目光淡淡移开,阅览手中帛书。
“这话是什么意思?”夭绍疑惑。
沈伊道:“明日你随尚一起回云中如何?虽然我们说好三月去雪山,不过时间还长,何况阿彦也在云中,你难道不想他?”
“想的。”夭绍想起夜里的梦,自然而然点头,待话一落,心中忽有什么轻轻碎响,似是灵犀触动,昨夜的事她至此时方依稀明白出几分,猛地回眸望向商之。
商之眉梢微扬,唇边竟浮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既如此,那今日好好休息。我会通知沐三叔,明早一起上路。”
夭绍一言不发,定定望着他。商之眉目朗朗,坦然相视。
“好,一切依你安排。”夭绍一字一字说得轻细而又清晰,眸间却兀起酸痛,转过身,快步离开。
转眼暮霭霏微,瞑鸦归巢。夜色初至,穿梭雕梁勾檐间的风便已寒得轻易能将人冻个哆嗦。慕容虔与三州刺史叙完正事,返回内庭的途间,望见沈伊白袍如雪,难得的站姿挺拔,负手立在长廊尽头。
“伯父,”听见脚步声,沈伊回首,含笑施礼,“能否借一步谈话?”
慕容虔见他如此正经的模样倒生警惕,漠然道:“何事?”
“柔然公主。”沈伊微笑,轻飘飘吐出四个字。
他的笑意此刻格外婉转,慕容虔皱眉,下意识拢了拢狐裘,只觉长廊外枯叶翻飞沾衣,一缕凉风正灌领而入。愣了片刻,慕容虔默然颔首,抬步朝书房走去。
入了书房,慕容虔落座书案后,烛火让那双素来清冷的碧眸沾染上几分暖意,看起来温润如玉。
“柔然公主如何?”慕容虔启唇道。
沈伊跪坐案侧,笑道:“她已在一个时辰前出了范阳。”迎着慕容虔一霎冰寒的目光,沈伊从容开口,“伯父今日突然来范阳,我心中猜想,大概此行不全是因为朝中的旨意,更是因为你知道柔然公主尾随夭绍来了此地。华伯父被困柔然,且受游街之辱,伯父你心中必然愤怒,掳走柔然公主以为筹码,不仅可以泄气,更可以此要挟柔然女王,是不是?”
慕容虔一言不发,飘摇的烛光下,神色阴沉。
室中暖炉流春,沈伊却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好似慢慢被冰封,一时目光低垂,轻轻笑道:“伯父的侍卫我已派人拦下,也是我通知柔然公主急速离城的,伯父……”话音未落,慕容虔已扬袖一掌袭向他胸口,怒道:“混账!她的母亲如此辱你华伯父,她在洛都差点伤了彦儿和夭绍的性命,你竟如此放任她离去?”
掌风袭至,如重锤击胸,沈伊咬牙,挨着五脏气血翻腾之痛,扬扬眉梢,仍是漫不经心地笑,声音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虚弱:“伊儿知错,伯父莫气。”
“为何不避?”慕容虔恨其不争,想到他的母亲,又难免心中懊悔。
“避开了又如何能消伯父的气?”沈伊抹了抹嘴角血迹,雪白的衣袖染了那团殷红,分外刺眼。他扶着墙壁起身,风轻云淡道:“我先出去了。”
打开书房门的刹那,身后慕容虔忽然又将他唤住:“为何要放她离开?”
沈伊沉默一刻,无声笑笑,回过头,答道:“我将有事求她,所以先要救她。”
慕容虔看他一眼,目色极深,缓缓道:“她是柔然人,与我们鲜卑是世仇。你母亲也是鲜卑人,不要忘记你自己身上那一半鲜卑的血液。若与她纠葛过甚,对谁都不好……”
沈伊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慕容虔一见这样的笑容就头疼,烦躁地挥挥手:“滚!”
沈伊掩门而出,未走几步,胸口间撕裂般的疼痛已让他倒吸凉气。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他揉着胸口,望向左侧。廊外栏杆旁,一袭黑衣萧索。
沈伊气得笑:“你在这里!也不知道进去帮我说说话?”
商之唇角微微一扬,丢给他一个玉瓶。
沈伊倒了粒药丸吞下,含含糊糊道:“别告诉阿彦和小夭。”
商之不置可否,举眸望着高处。此刻墨云蔽天,夜色浓深,有飞鹰在暗淡的光影间俯冲而下,停栖在商之身旁的栏杆上。商之俯身拿下它带来的密信,借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阅过。
“是谁送来了好事?”沈伊没好气道。
商之收了密信,淡淡一笑:“战马已到子徵的牧场。”
次日拂晓,晨雾氤氲。夭绍一夜不曾安眠,天色微微露白时便起身下榻,梳洗妥当,去向沈伊辞行。沈伊恹恹卧在榻上,一张面庞煞是雪白,夭绍吃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好好地,别咒我。”沈伊微笑,连带几声咳嗽,“昨天和慕容伯父一起,酒喝得多了。”
他素来千杯不醉,这个借口太烂,夭绍自是不信。又明白他是不愿说实话,夭绍也不勉强,只在一旁用热水沾湿丝帛,敷在沈伊额上。
见她坐在榻侧不动,沈伊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云中吗?还不启程?”
夭绍犹豫:“那你……”
沈伊笑笑,安慰她:“放心,我再睡半日就无碍了。”他握着夭绍的手,又道,“过些日子我会去云中看你。那里战火弥漫,切不可再任性行事,听阿彦的话。”
“嗯。”
“去吧。”沈伊阖目,将她的手松开。
夭绍又望了他片刻,等他呼吸平稳似睡去了,才轻步走出房门。沐奇等在门外,见她出来,递上斗笠。
夭绍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忽然驻足停下。
“三叔,”她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时,神情冷静,眼睛里却透着几许茫然,“我坚持留在阿彦身边,不顾众人阻止北上,让阿公和婆婆担心,让许多人挂心,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
沐奇怔了怔,笑道:“我只知道,郡主心中其实不曾想过给任何人添一丝麻烦,所以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自己关心的人。”他注视着夭绍,语气认真道,“郡主已经长大了,而且比许多人想象的要更加勇敢聪慧。若不是如此,太后和太傅为何敢放手让郡主一人留在北方?”
夭绍望着沐奇,目光渐渐明亮,一夜未眠的疲色在脸上褪去,唇边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轻松。
两人出了门庭,只见刺史府外的高墙下停着辆绛紫軿车,车侧环拥着七八名背负弯弓的侍卫,以狼跋为首,皆着玄色斗篷,高坐良驹。
“郡主。”离歌上前接过两人的包裹。
四顾寻觅,唯独不见那人身影,夭绍蹙眉,套在貂皮下的手指猛地冰凉。
沐奇看了她一眼,含笑问离歌:“尚公子呢?”
“少主在夜间已只身上路,嘱咐我等留下,护送郡主至云中。”离歌道,“这一路上风烈沙狂,骑马多有不便,郡主上车吧,我来驾辇。”
“不必。”夭绍淡言回拒,吩咐沐奇道,“去牵我们的坐骑来。”
沐奇应了声,疾步离去。
离歌心有担忧,皱眉道:“郡主,路上……”
夭绍微笑着打断他:“云中事急,诸位皆是鲜卑儿郎,必然归心似箭,夭绍不敢以一人之怠拖累各位。”她横眸扫了眼离歌,霜雾下,那素来明净温柔的目光间已分明存了丝异样的倔强和冰凉。
离歌诧舌,忽然恍悟过来是谁惹了她,自是噤声不再语。
沐奇牵来坐骑,夭绍利落翻上马背,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未言的黑衣老者:“狼跋族老,劳烦你先行带路。”
狼跋颔首,目光中微有欣慰,策马当先驰入晨雾中。
行过涿郡,雾气慢慢散去,日渐晴朗。北上一路多峻山险关,道途难行,待绕过长城至代郡辖界,夕日已残。关外之地,连云衰草,连天晚照,满目空旷无垠。急行了一日,人马疲顿,诸人在道旁寻了僻静处,停马略做歇息。
沐奇拴好马匹,转身询问狼跋:“族老,天色已晚,前方可有驿站?”
狼跋道:“没有驿站,倒是十里外有座坞堡。堡主是苻景略大人的侄公子,借宿一夜大概无妨。”
“如此。”沐奇略放了心,这才托起水囊饮了几口解渴。
沿道而上是处高坡,夭绍牵着马站于坡顶,彤彤霞色披上那袭紫衣,光芒嫣然。只是日暮下那身影太过纤瘦,隐约中透出一丝不堪风吹的孤弱。
狼跋于坡下望着,忍不住赞叹:“策骑一日未歇,郡主竟不曾抱怨一声,真不似那些寻常的汉家娇女。”
离歌本安静坐在一旁,闻言回头,几声苦笑。沐奇也是眉头轻皱,心下默默思量了一会,掠身上了山坡,走到夭绍身侧:“郡主要不要喝些水?”
夭绍摇头,目光定定望着远方。
沐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见远处沙尘滚滚、黄土漫天。先前他在山坡底下还不觉风大,此刻上了坡,方领会到苍茫荒野间的寒风是如何地猛烈粗犷。
长风将沙土拂至面前,沐奇遮袖挡脸,这一瞬间,依稀听闻身旁夭绍发出一声惊叹。
感觉风势稍减,沐奇放下衣袖,睁眼的刹那,骤有无数纷沓的马蹄自烟尘下奔涌入目。沐奇震惊,唯见数里外草原辽阔,几千骏骑恣意横驰在天地间,势如滔河卷浪,景象之壮观,令人瞠目结舌。
耳畔狂烈的风声多半源于此处。沐奇了悟,想起狼跋方才的话,举眸眺望,果然见西北方有堡垒隐于青云之下,不由笑了笑,对夭绍道:“不远处是苻公子的牧场,这些想必都是他的马。”
夭绍微微动容:“苻子徵?”——苻子绯口中常提及的那位久居边塞的兄长,也是天下最负盛名的马商,她不想知道也难。
沐奇点头:“正是。”
奔跑于马群最前方的是匹颜如赤火的骏马,长啸似龙,神采烈烈,端姿马中之王。夭绍暗暗称奇,目光一路追随着赤马,忽然见有黑影流线般划过草原,迅若惊鸿,自一匹急速前冲的马上点足掠起,落于那匹赤焰烈马的背上。
夭绍望着那袭黑衣,神色怔忡,许久,方抬手撩开斗笠上的轻纱——风声中似乎传来一缕极清幽的音色。她凝眸望着黑衣男子系于腰间的一抹莹翠,像是能望见寒风穿过笛管间的缥缈。
“尚公子?”沐奇望见那驯马的黑衣男子,也是讶异。
“是少主。”
身旁有人接话,沐奇转目,不知离歌与狼跋何时也上了坡顶,再回头看夭绍,只见她面容平静如水,似是无动于衷的淡然。
草原上风沙缭绕,那赤马烈性枭桀,十分难驯,一瞬嘶吼跃足,一瞬又直身而立,势要将背上男子甩下的狂傲。黑衣男子双臂紧提马缰,不动如山,费力良久,才稍稍安稳了赤马的情绪。而赤马只温顺了一时,又在遽然间将马蹄撒开,背着黑衣男子猛驰入风沙中,眨眼便远离了身后的泱泱马群。
“少主!”离歌失声唤出,身旁陡起一声马鸣,惊讶回望,只见紫袍飘起,夭绍用力甩下马鞭,策马冲下山坡。
“郡主!”沐奇与狼跋俱是大惊,一眨眼,夭绍早已连人带马隐没于漫天的烟尘中。这时再回头牵马去追赶已然来不及,坡顶三人进退维谷,眼睁睁地望着那道紫影扬长而去。
夭绍急驰许久,沙尘远去,碧天枯草。在霞光沉没的尽头,终于看到那匹停歇卧地的赤马。
想是方才一番较量太过耗力,赤马匍匐草丛间,哼哧喘气。炯亮似火焰燃烧的双目已经低低垂落,望向立于身旁的黑衣男子时,露出了俯首称臣般的谦恭。
商之屈膝蹲下,抚了抚它的脖颈。身后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他回眸,微怔片刻,慢慢站起身。
夕阳落尽,天色暗淡。苍原间的长风轻烟模糊了那俊美明晰的五官,也让他此刻的神情一样朦胧不可辨。隔着面前的紫纱,夭绍只望见那人黑衣颀长,宽袖飘飘。她驱马至他面前,望着他额角不断滴落的汗珠,默然递出一方丝帕。
商之静默不动,而他面前的素手更是一如他内心的执着,也僵持着毫不缩退。他心中叹息,抬起双目。寒风卷起夭绍斗笠上的轻纱,最后一道霞彩浸入她的眼眸,黑色的瞳仁似晶玉璀璨。
这双眼睛明亮如此,商之自觉无法与之对视,移落目光,接过丝帕随意放入袖中,转身牵起马,淡淡开了口:“为何这般赶路?”
“你呢?”夭绍反问。
商之哑然一笑,跃身上马。
“走吧。”他轻轻道了句,也不再看她,当先驰去。
瞑光四合,振飞于风中的黑袍与覆盖苍原的夜色一般神秘,让人永远琢磨不透。夭绍默默提紧马缰,不缓不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一同返回,相隔并不远,只是这样寂静的路程,似乎比先前各自行走更来得形单影只。
草原的夜空星光浩瀚,美丽至斯。夭绍低头想着心事,浑然不觉头顶那条银河天水今夜是如何地闪耀夺目。漫野枯草逐一在眼角飘离,她不经意瞥见草地上一处莹莹闪动的翠色,散发着似曾相识的魅惑与吸引,忍不住斜身钩马,伸臂捞起。握入手中时,冰玉沁肤,她上下摸索,才发觉自己无意拾得的竟是商之的宋玉笛。
方才驯马那般激烈,难怪笛子会掉落途中。
夭绍下意识抬头,张口欲唤身前的人,只是话到嘴边却消失无声。手指抚过笛上每一个孔洞,依稀有沙尘沾指,她心念微动,垂手将宋玉笛系在自己腰间。
行过半程,寒风中依稀飘来一缕呛人的烟火味。夭绍扬眸,望见远方红光染天,黑烟肆扬,凝目一看,更见火光下有石筑的堡垒若隐若现,不禁皱眉,问商之:“是不是苻氏马场?”
话音落下,才瞧见那冷峻容颜上的焦急,她叹了口气:“你先走吧,不必等我。”
商之似乎正等她这句话,夭绍言词刚出,他已挥鞭而下,急奔向牧场。
他胯下是难得一见的神骏,夭绍再竭力追赶,也是难抵彼此之间愈发遥远的距离,索性勒了缰绳,慢慢往回走。赤马背负着那袭黑衣瞬间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夭绍眼前唯剩空茫,忽觉心中那处本是细微的伤口正渐渐蔓延。
有点疼,她咬着唇,轻轻捂住胸口。
双目一垂,有泪滑落。
苻氏马场火起于马厩里囤积的草料,火苗一起,北风相助,顷刻便酿成势头难阻的火海。群马见到火光受惊发狂,马厩三面墙为石壁,唯东面是木栅护栏。马群在狂乱中踢裂了栅栏,虽有牧场仆役及时扯了铁链再围成网墙拦截,却还是挡不住几百匹马趁机逃逸离散。
夭绍到达马场时,火势已被控住。
存放草料的十余间木屋尽成灰烬,仅存余烟袅袅不断升空。一位乌裘高冠的年轻公子正在询问负责看放草料的役从,商之站在远处,望着被困于马厩间仍是惊怒交加的马群,若有所思。半晌,他目光终落在马厩那三面石筑的墙壁上,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微微现出一丝笑意,一双凤眸刹那光彩摄人。
“怎么,看到我的马场被烧,你就这样高兴?”乌裘高冠的公子转身走向商之,声音冰冷,目光却温和如一泓静水,风波不兴,“火起惊的可是你的战马,如今这些马情绪不稳,若现在北上,途中必定难以管束。怕是要再过些日子才能送到云中。”
商之点点头:“依你安排。”
公子皱眉:“你现在又不急了?”
“不急了。”商之微笑,“这场火倒是及时,给了我退敌的良策。”不顾公子脸上的惊讶,商之将狼跋唤到面前,嘱咐道:“今夜年关,你们赶了一日路也累了,暂且在马场歇一日,”话语一顿,他瞥眸看向身旁的人,“想必子徵不会赶客。”
苻子徵悠然掸指拂着衣襟,不置可否。
狼跋道:“我们留下,那少主呢?”
商之翻身上了赤马:“我连夜回云中。”拨转笼辔,正待离去,他习惯性垂手摸向腰侧,指尖一空,神色顿时僵凝。一旁,苻子徵整理衣冠,谦谦有礼地去与夭绍寒暄:“素闻郡主美名,得缘一见,徵之荣幸——”话语停顿,他笑看着夭绍腰间的宋玉笛,摸着下巴故作沉思,“郡主身上的这玉笛……徵像在哪里见过?”
夭绍取下斗笠,欠身行了一礼。“这笛子么——”手指划过腰间玉笛,她微微笑道,“是路上拾的。”
商之闻言转目,夭绍抬起双眸,静望片刻,皆是一言未发。夭绍走上前,将宋玉笛解下,递向商之。
玉笛滴翠,火光相映,衬得她苍白的面庞美得不似人间颜色。商之唇轻轻一动,想要言语,却又终究没有开口,目光在宋玉笛上流转一瞬,突然掉头,纵马离开。
三元之日的深夜,商之到达云中城,在王府换过衣袍,又马不停蹄赶往城外军营。
积雪未融,天地素净,营中灯照千帐。将士们大多在帐外,或摩擦兵器,或演练比武,篝火下的一张张面庞皆充满跃跃欲试的朝气。中军行辕前气氛犹为闹腾,校武场上诸人围成圈挤在一处,不断爆发出呐喊喝彩声。
帅帐前的亲卫见商之回来,忙迎上牵过马。
商之瞥目看了眼场中央,问道:“他们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亲卫道:“拓跋将军在和段云展切磋武艺。”
“他们两人比武?”商之神色一冷,皱起眉,“那段云展伤势才刚好。”
“少主不必担心。”亲卫笑道,“他们用的是木刀和木剑。”
他说话时,那边人群又发出震天的喝彩。商之心思一动,移步走过去。
场中拓跋轩与段云展正斗得酣畅,刀剑虽是木制,在二人手中仍存摧裂肝胆的威势。刀起惊风,剑若游龙,上飞下跃刺碎煌煌火光。说是切磋武艺,那两人却都神情凝重,尽展平生所学,刀剑相触,锋芒四溅。
商之目光一凛,足尖轻点,衣袂携风如烟,悄无声息地落入圈中。
拓跋轩与段云展以余光瞧见他,皆是一惊,忙各自撤离劲道,抽身退开。
“今日到此,散了吧。”拓跋轩甩开木刀,扬声道。
围观将士骤见商之身影,俱单膝跪地。商之无言挥了挥衣袖,诸人迅疾退出校武场。
段云展搁下木剑,上前行礼:“少主。”他伤势初愈,方才比武全力以赴,此刻面色隐隐透白,气息已有些紊乱。
“云展兄,”商之托起他的双臂,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是。”段云展转身,冷冷看了眼拓跋轩,大步离开。
待他身影出了中军行辕,拓跋轩拾起地上的木剑,看着商之:“你是不是要怪我与他动手?”
商之抿唇不语,拓跋轩弹指振去木剑上的雪花,静静一笑:“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匈奴不退,私仇不报。”
“何谈怪你,我该多谢你。”商之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轩,即便在将来,我也不想看到鲜卑族人自相残杀。”黑袖扬起,拓跋轩手中的剑忽然失控飞出,空中传来“喀嚓”脆响,拓跋轩扬目,无数碎木簌簌从天飘落。商之微笑道:“你看,碎裂的东西总是没有威力,所以才会让人轻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鲜卑四散成沙。”
说完他转身,步入帅帐。
帐中郗彦与贺兰柬聚在地图前,正商讨白阙关周边地形。两人听到脚步声抬头,贺兰柬目光骤亮,喜道:“少主竟这般快就回来了。”
商之一笑:“大战在即,我怎能不回?”他踱步上前,望一眼地图,问道:“柬叔,我想问问你,何时北风能最弱?”
贺兰柬看看他,再转目看了眼郗彦,拍掌大笑:“果然兄弟同心,连想出的退敌计策也是同出一辙。”
商之微怔,倏而醒悟过来,看向郗彦。
烛光下,郗彦笑颜清淡,唇微微一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火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