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将寅时,中军行辕满营皆寂,渐急的雨丝落在帐顶上飒飒有声。
帅帐灯火通明,萧少卿与阮靳分宾主落座。恪成奉上热茶,看了看萧少卿的神色,退步走出帐外。
萧少卿手按茶杯,全然没有心思喝茶,开口询问道:“先生雨夜来营找少卿,可是华容雁荡谷有人相托?”
阮靳一笑:“郡王明人快语,倒是毫无避忌。”
“先生远道而来诚意自显,少卿无由再遮遮掩掩。”
阮靳看他一眼,笑而不语,只悠然饮着茶,眉宇间带着丝倦累。突然他放下茶杯掩袖打了个呵欠,舒展双臂,昏昏欲睡的目光掠过摆放在帐角的棋盘时,蓦地神色一振。
“郡王若不介意,可否陪阮某对弈一局?”
不等萧少卿回答,阮靳已起身走了过去,在棋盘处坐定,看着萧少卿略有歉意,笑道:“阮某好赌,无赌不欢。如今长途跋涉更是疲惫,若不对弈一番以调灵台清大脑,恐将华夫子所传言词有所错漏。”
东朝名士风流,如今的领袖人物当推武康沈伊、陈留阮靳。而这些号称风流不羁的名士大抵各有怪癖,譬如沈伊贪美酒,阮靳好博弈,天下皆闻。
此刻阮靳言语突兀,萧少卿倒不惊讶,更有沈伊狂诞至绝的典例在前,他也不觉得阮靳之邀有什么无礼,不过轻轻皱了皱眉,二话不说便起身走到棋盘对面坐下。
阮靳执黑先行,淡淡道:“我为荆州,你为邺都。咱们来下一盘天下之局。若你输了,华夫子所托我不说也罢;若我输了——”他眉梢一扬,说得煞是轻松,“若我输了,家兄和谢氏沐坚所掌北府兵甘为江州后援,任君调遣。”
萧少卿笑道:“好,便依先生。”
言罢,白子随意入盘。
“起势甚高。”阮靳笑赞。
你来我往,不过一刻,局势渐露。
黑子愈下愈缓,踌躇颇多。白子风头正劲,但一子一子间,仍是不动声色的沉稳和淡定。
阮靳唇弧轻轻一弯,边琢磨棋局,边随口道:“我离开华容已有三日。三日之前,我刚自雁荡谷下山,便见殷桓手下的将军带着千人铁骑包围了山脚。”
萧少卿微微一愣,耳边“啪嗒”脆响,阮靳将黑子按上棋盘。
“该你了。”阮靳抬首笑道。
“如先生说,家师已被囚于雁荡谷?”萧少卿沉吟片刻,继续落子。
阮靳看着那颗白子,目中光华浅浅一闪,黑子随之落下,口中仍是不轻不淡道:“非被囚于雁荡谷,却是被殷桓的人请下了山,邀去了江陵刺史府。”
萧少卿脸色微变,夹在指间的白子在半空中顿了一瞬,砰地入局。
“霸道!”阮靳垂眸,思了半晌,黑子终于慢慢落定。
萧少卿抿紧了唇,目光盯在棋局上,白子如风,一言不发。
“不过华夫子此刻已不在荆州,”阮靳唇边笑意愈见深刻,“他已被人送出了东朝。”
“该先生下了。”萧少卿似是浑然听不见,催促道。
阮靳叹气,不得已将游移在棋盘上高举不定的手覆下。
萧少卿一子落盘,振袍起身:“先生输了。”他居高临下,看着阮靳,揖手道:“请家师信帛。”
阮靳目光灼灼:“为何知有信帛?”
“先生言必试探,棋以考量,此举定有深意。想来家师之话甚是重要,赖为人传不太明智,唯有写于信帛之上,才能说个一清二楚。”
阮靳击掌长笑,取出信帛,道:“文成武成,挟剑绝伦,果真是风姿无二!”
于高烛下看罢长信,萧少卿慢慢卷起丝帛,沉思半日,方转身对阮靳道:“有劳先生千里送书。”
“东朝局危,我不过尽绵薄之力。”阮靳依旧看着盘上残局,口中道,“郡王是这盘局中的中流砥柱,我再辛苦也是当得。”
“当日先生在雁荡谷,殷桓所派之人掳走的可仅仅是师父一人?”
“是,”阮靳颔首,“迟空未与之随行。后来我才知道此子机灵逃脱,并悄悄跟随在诸人身后。其后华夫子被送出东朝的事,也是他让人通知我的。”
“这么说迟空如今还跟随在师父之后?”
“应当如此。”
萧少卿皱眉,微有担忧:“他不过才是十二三岁的幼童。”
“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心思更是冰雪剔透。”阮靳不由一笑,终于自棋盘上回过神来,起身道,“七郎不过也才十四,阿公不是照样送他来前线。”
听到此言,萧少卿神思猛然一动,注视着他道:“这一切可都是太傅的安排?”
阮靳笑道:“郡王说的一切指什么?”
“派先生去雁荡谷见我师父,让先生送信帛至江州,遣七郎来军营效力……”萧少卿话语一滞,终觉不对,疑道,“太傅如何得知我师父在雁荡谷?”
阮靳笑而不答,垂首理了理衣袖,问道:“华夫子信中所述殷桓将于月半举檄文讨伐陛下昏庸无道的事,郡王如何看待?”
“这本是师父当初柬殷桓的中策,趁江州、豫州没有防备之时可让殷桓的荆州军踏江而上,直逼邺都。可惜今时今日却非当初局面,殷桓再以此檄文告令天下无非自寻死路,此乃下下之策。朝中就算有人再想保住他,如今也是保不得了。”
阮靳道:“所言不差。”
萧少卿忽地轻笑:“师父信中让我亲回邺都说明此事,怕又是太傅之意。”
阮靳笑起来:“为何这么说?”
“先生方才说,你我对弈若你输了,令兄和谢氏沐坚所掌北府兵甘为江州后援。北府兵号称伧楚壮士,风习强悍,却素被朝廷十余年偏于淮北一隅。这次北府兵若要驰援江州,必要取得朝廷首肯。”萧少卿笑了笑,摇头道,“可惜,虎符却仍在太后手中,沈氏掌控下的扬州素来忌惮北府兵,岂能轻易让铁甲横驰扬州、奔赴江州?太傅之意,该是要借我回邺都报殷桓之事的机会为陛下夺回军权,对不对?”
阮靳望着他,笑意深深:“那郡王可愿东行邺都?”
萧少卿不语,转过身在帅案后坐下,执笔写了两封信。
“恪成!”一落笔,他便高声唤道。
恪成闪入帐中,萧少卿将信递过去,道:“火速送去浔阳城云阁。一封至洛都,一封至云中。”
“是!”
“另外,本王要暂离军中,传诸将军前来帅帐议事。”
恪成应下,快步离去。
萧少卿转眸看着帐内,这才发现早已不见阮靳的身影。
谢粲的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营帐里,沐狄揉着不断下耷的眼皮,满面困顿地坐在火炉前煎着药。
忽有一阵湿风吹入,火炉里火苗一下蹿起,差点烧到沐狄的眉毛。他一吓惊醒,转过头去,正见一个白衣修长的身影走入帐中。
“姑爷!”他压低了声,瞥了眼榻上已经熟睡的谢粲,笑嘻嘻迎了上去。
“你小子!”阮靳敲了敲他的脑袋,“先前在酒肆里你不是不认识我吗?”
“不敢败姑爷的兴致不是?”沐狄讨好道,“要是让小侯爷知道了你就是他的姐夫,他怎会与你赌十局?”
阮靳淡淡一笑:“你父亲沐宗那般古板,你小子倒机灵。”
他绕过沐狄,走到榻旁,看了看谢粲恹恹无神的睡容,忍不住笑了笑,目光掠过谢粲睡觉也不忘背在身上的长剑,眼神一深,伸手便要去拿。
“姑爷,不要!”沐狄大骇,扑上前将毫不知武功的阮靳飞速拉退三丈。
他的反应纵是迅疾,却也不及玉狼剑出鞘的凌厉。铮咛一声,一道白光闪电般划至眼前,沐狄闭了眼,只觉一抹寒意飘过头顶,柔软的发丝蹭着耳边,悠悠飘落。
“小侯爷!”他懊恼地睁开眼,看着地上被削落的发丝,后怕不已。
谢粲跪在榻上,手持玉狼剑,眼睛仍是半睁半闭,犹带睡意便喝道:“谁敢动我的玉狼剑?”
“没人动,没人动!”沐狄急急道。
“那就好。”谢粲呓语喃喃。
方才一剑使出了浑身力气,他筋疲力尽,插剑入鞘,复又躺了下去。
臀部占上榻,他“哎唷”一声跳起来,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泪眼汪汪道:“我的屁股……”
沐狄看得砸舌,既怕又怜。
阮靳却看得有趣,走上前,自怀中拿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含笑道:“七郎,吃了它。”
谢粲早已痛得睡意全无,见了他的笑容不知为何一个激灵:“什么药?”
阮靳瞥了眼他的臀部,话语轻柔道:“止痛的,治伤的。”
“多谢姐夫。”鉴于此人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姐夫,谢粲哪里疑它,接过药便吞下,无力阖目。不过一会,气息渐渐悠长,似又睡熟。
阮靳微笑,伸手再去拿他背上的剑。
“姑爷!”沐狄跺脚。
“无妨,他不会再醒了。”阮靳拍拍谢粲的背,轻松地将玉狼剑捧在手中,上下打量着。
沐狄惊讶上前,意识到不对,忙问:“姑爷方才给小侯爷吃了什么?”
阮靳懒懒道:“不是说了?止痛治伤的药。”
沐狄当然不信,但碍于阮靳此刻的冷淡,便不敢再问。
拔出长剑,阮靳手指探入剑鞘,摸着剑鞘内壁刻着的痕纹,眉尖紧拧。他缓缓插剑还鞘,重系至谢粲背上,坐在榻边沉思许久,才轻轻出声道:“这剑七郎是自哪里得来的?”
“小侯爷入军,郡主送的。”
“夭绍?”阮靳疑惑。
沐狄又道:“我听小侯爷提过,据说郡主这剑是云阁少主所赠。”
“云澜辰?”
“是。”
阮靳起身,在帐中来回慢慢踱步,却不再言语。
清晨时分,谢粲苏醒,睁眸便瞧见阮靳坐在一旁静静看书。
“你一夜未睡?”谢粲出声问道。虽是第一次见的姐夫,他却没由来地甚觉亲切。
阮靳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眼光,淡淡道:“你臀部的伤有没有好些?”
谢粲动动身子,笑起来:“好像不痛了。姐夫那是什么神药?”他边说边跪起来,想要下地走走时,臀骨间猛地传来剧烈的刺痛,顿时脸色煞白,倒吸着冷气,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不是什么神药。”阮靳叹气,扶着谢粲重又伏在榻上,手指灵活地在他背后几处穴位耐心按压着。
痛觉渐减,谢粲伸手擦擦额角的汗珠,嘟囔道:“都是萧少卿。”
“你因赌而违军令,五十军杖还是轻的!”
帐外一句话冷冷飘来,谢粲哼了哼,底气刹那薄如纸。
萧少卿掀帘入帐,身上的银袍被雨打得半湿,看到帐中的阮靳不由一怔,笑道:“少卿还以为先生已先走了。”
阮靳道:“我与你一起回邺都。”
“也好。”
萧少卿将手中执着的两卷书简扔在谢粲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眼,没有言语,转身离去。
阮靳也转身,拿了放在帐角的油伞。两人正待出帐时,忽听谢粲一声欢呼,喊道:“姐夫!”
萧少卿与阮靳齐齐回头。
谢粲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摇摇手中的竹简,笑容灿烂:“多谢元帅的行军札记。”
帐外风雨袭来,阮靳纵撑着伞,袍袖还是被淋湿。
萧少卿有意无意地看他一眼,随口道:“曾闻先生早年习医于郗夫人门下,看方才先生为七郎按穴的手法,才知世间传言是真。”
阮靳转目,烟雨中那清俊的眉眼瞬间透出一股莫名的凛冽。
萧少卿知他误会和憎恨着什么,摇头笑了笑,不再言语。
“郡王和湘东王很不一样,而湘东王——”阮靳举眸望着远方雨雾中的山峦,低低道,“这次在浔阳,阮某眼中的湘东王也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萧少卿淡然一笑,不置是否。一旁恪成拿了斗篷递过来,道:“郡王,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三人纵马至营外,忽听空中一声清呖,一道白影悠然滑翔而来,展翅妙曼,身姿优雅,却是一只白鹤。
“哪里玩去了?”阮靳微笑招手。
白鹤收翅停于阮靳身前,低鸣几声,似是对答。
恪成好奇不已:“它还能听懂人话?”
“随身养了多年,稍通灵性而已。”阮靳用衣袖擦了擦白鹤的羽毛,小心地将它放入身后的斗篷下,当先夹马驰出。
“仙风脱俗。”恪成感慨,对萧少卿道,“阮公子这样才是真名士,可不像沈公子。”
萧少卿睨眼看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独具慧眼,如此善于品人赏士。”
恪成讪笑,勒了马避退一旁。
萧少卿甩下马鞭,银袍振雨,绝驰而去。
风雨无阻,连夜兼程。萧少卿三人又皆骑千里良驹,不过二日便至扬州。第三日傍晚,城门将落之前,三人安抵邺都城下。
入了城,阮靳与萧少卿分道扬镳,前者先回了谢府,后者则驱骑直奔宫阙,将奏折送入尚书省。
此刻已入夜,内阁有丞相沈峥当值,收到尚书省送来的奏折,忙命人将萧少卿请入阁中,暖炉升起,热茶相待。
萧少卿入阁行过礼,于一旁仔细说了荆州事宜。
沈峥静静听罢,立于灯下沉吟许久,转身时见萧少卿神色倦累至极,料他必定多日奔波劳碌,便让萧少卿返回湘东王府歇息。
萧少卿出了内阁,抬头见舜华一身宫装迎面走来,于是停步施礼,问道:“姑姑怎还在宫中?”
明妤北嫁之前沈太后将放舜华出宫的事他是听夭绍提起过的,是以有此一问。
舜华微笑道:“太后这几日身体欠安,我不放心,所以来宫中照看着。你方从江州回来吗?”
“是。”
“路上累了吧?”舜华柔声道,“云濛夫妇如今仍在邺都,有空回云府看看。”
萧少卿垂首道:“多谢姑姑告知。”
舜华颔首:“好孩子,快回去休息吧。”
目送萧少卿出了宫门,舜华回头,只见沈峥拿着一卷帛书匆匆出来。
“夫君,荆州出了何事?”
沈峥一愣:“你怎么知道荆州有事?”
“不然少卿为何急急赶回邺都?”舜华盈盈一笑,走到他面前,“你这是去找陛下?”
“不是,去找太后。”
舜华微微蹙眉:“太后刚休息下,此刻怕是不行。事情要紧吗?”
“这是殷桓举事的檄文。”沈峥将手中帛书递给舜华,言道,“先前殷桓私通柔然偷买精铁早已是大逆不道,太后手握虎符,却迟迟不肯明宣旨意,以调天下兵围剿之。如今局势这般,已由不得太后再护着他了。”
“太后要护的怎是殷桓?”舜华看罢书帛,摇了摇头,“陛下子嗣单薄,唯少陵、少宣二人。殷桓事发,势必连族。更何况那殷妃早已兴风作浪多年,到时定然会诛连到皇子少宣。太后要护的,不过是陛下的血脉,还有——”她顿了顿,轻轻叹道,“还有,八年前的那场旧事啊。”
沈峥微怔,想了片刻,拉着舜华转身入阁。
关上门窗,沈峥低声问道:“夫人你向来足智多谋,如今局势该如何?”
舜华不语,望着他片刻,方道:“如今陛下苏醒,太傅掌政,云濛还都,他们励精图治固然是为了东朝社稷,却也是为了八年前郗氏血案。夫君问舜华解决的方法,舜华却想先问夫君一事。”
“何事?”
“夫君八年前和谢攸矫诏入天牢,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彦儿交给韩弈和钟晔。谢攸被此事牵连致死,连陵容也错失一命。你赖父亲和太后庇佑,虽无事,你我夫妇却也生别八年。你,可曾后悔过?”
“自不后悔,”沈峥伸手抚着她的面颊,涩然道,“只是苦了你。”
舜华眸光莹润,笑道:“我的夫君如此明理义气,舜华何苦?”
沈峥不语,沉沉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
舜华伏在他胸口,慢慢道:“我们一辈都知道,八年前郗氏血案其实都是由十五年前的裴氏叛逃北朝引起的。当年沈氏因裴氏之故无辜受牵连,你的祖父含冤而死,才会有沈氏的仇恨。八年前的事纵使我们沈氏不是主谋,却也是顺手推浪,罪孽深重。你虽救了彦儿,他却至今深中剧毒,有口难言。若我们此时趁殷桓之乱助郗氏翻案,将来论及前事,沈氏未必不会受牵连。到时,你可会心疼?”
“家族有难,自会心疼。”沈峥叹息,既而却又微微一笑,“可不经历这般心疼,欠的债又如何能还得清呢?”
舜华抬起头,落泪道:“夫君……”
“说吧,如今我该如何?”
舜华压了压波动起伏的心潮,缓声道:“其实我方才来内阁之前已收到千承的密报,言萧少卿与阮靳昨日一道入了扬州。这两人联袂而至,那这封卷帛上的事太傅必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任萧少卿将此事直接传至内阁,交入你的手中。”
“你的意思是——”
“依我猜测,太傅想借此事为陛下夺回军权,但他却不方便出面。”
沈峥了然:“老师是想要借我之手?”
“不止,独你一人肯定不够。萧少卿是第一步,你是第二步。”舜华道,“第三步还须得借助你的好兄弟赵谐。你忘了以前陛下还是太子时,你们在东宫学舍发生的那些事?赵谐此人强悍倔强,冷面热血,唯他才是太后的死敌。”
“是了,”沈峥想起旧事,忍不住轻轻一笑,先前的压力不知所终,充溢胸中的唯有霁月清风,“赵谐既是第三步,那想必还有其后?”
“最后一步,自是陛下作为。”舜华笑吟吟道,“太后明智刚强,女中丈夫。唯一的柔软,便是她的儿孙。”
次日早朝沈峥上禀了萧少卿自江州送来的奏报,诸臣喧哗。庭议之后,以赵谐为首的百官跪叩承庆宫前,请太后虎符,调兵酬天。
萧少卿巳时入宫觐见沈太后时,正望见承庆宫前乌泱泱俯首一片的壮观景象,驻足看了片刻,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趋步入殿。
偏殿里,沈太后阖目躺在长榻上,窗扇半开,寒风吹拂帷帐,一缕龙涎香微微飘散在空气中。
“见过太后。”萧少卿躬身行礼。
“少卿,你这番回洛都回得可正好啊。”沈太后语意悠长,睁眼看向他,“起身吧。”
萧少卿垂袖,静立一旁。
“夭绍呢?”
萧少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舜华,虽察到她眼中的警告,口中却仍是答道:“她还在洛都。”
“北上之前,哀家是如何交代你的?”
萧少卿低头苦笑,轻道:“太后说,郡主与我一同北上,我也要与她一同回来。”
沈太后冷冷一笑:“那为何独留她在洛都?她可是你的未婚妻子,你就这般放心?”
萧少卿看着沈太后,忽撩袍跪下,缓缓道:“少卿斗胆,求太后一事。”
沈太后皱眉:“何事?”
“请太后取消少卿与郡主的婚事。”
“荒唐!”沈太后厉喝,蓦地坐直身,扬臂指向萧少卿时,长袖卷过榻前案上的玉杯,杯子落地,砰声碎裂。
“你要退亲?”沈太后怒道,“这是想置夭绍于何地?简直混账!”
满殿侍女闻声发颤,皆扑通跪下。
舜华想要上前劝慰,却生平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开口。
殿中诸人屏息,静得落针可闻。许久,萧少卿才缓缓叹道:“太后,此事可昭告天下,是我萧少卿有负郡主……”
“住口!”沈太后恨声打断他的话,来回在殿中疾步行走,未梳成髻的发丝飘扬在风中,隐约露出银灰之色。
她站在窗口,望着天空,长叹一声:“哀家何尝不明白,此事是她负你,非你负她……”她转过身,望着跪在殿中的萧少卿,沉思良久不语。
“太后勿忧。”舜华拿过披风,系至沈太后身上,“小儿女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解决吧。长辈插了手,若他们将来不幸福,必还得怨我们。”
沈太后摇头,低声喃喃道:“年少心性,年少心性……丫头啊丫头,将来后悔的怕还会是你啊。”
冬风徐徐吹入,顷刻便侵上了心头,让她浑身皆凉,无限疲惫。
到现在又如何呢?即便看得再准,为她想得再多,却也是鞭长莫及。等她受了伤再回来,自己还有力气抱着她为她抚平伤口吗?那个身世如此复杂的男子,如何能给她安定和长久?怕只怕到头来还似陵容的遗憾,年华早逝,空留悲伤。
“太后,”敬公公快步入殿,禀道,“百官在外再度叩首求虎符。赵谐割指写了血书,让奴拿来呈太后一阅。”
“血书?想反不成?”沈太后冷笑,拂袖转身,“那就反吧!哀家倒要看看,谁的天命更长!”
永贞十二年腊月十二,入夜,沈太后先前微染的风寒之症忽然加重,陷入昏迷。云濛夫人连夜入宫诊治,皇帝萧祯衣不解带照料于榻侧,整夜未眠。
次日下午沈太后仍未转醒,萧祯忧心忡忡地守在榻边,正伤神时,许远轻步踱入寝殿,于萧祯耳畔低声道:“陛下,丞相在外求见,豫州有急报。”
“出了何事?”
“殷桓十二日夜半时分趁急雨引水入豫州弋阳城,百姓防备不及,生灵涂炭。今日凌晨萧子瑜将军已与殷桓在弋阳城外交战,战报此刻才到宫中。”
“奸贼!”萧祯压低声音怒吼了一句,转身走出殿外。
“陛下,”等候在外的沈峥急步上前,将战报递出,“弋阳城毁于一旦,百姓伤亡惨重,朝廷须立即遣送衣粮,转移残余百姓。”
“丞相与太傅商议行事便是。”萧祯合起战报,冷笑道,“先前檄文不过是迷魂汤,什么月半奉天征伐,尽是障眼之法,此贼用心险恶,朕如今倒真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了。传旨,封锁殷妃的绫绮殿,将皇子少宣送上慧方寺,此战不罢不得下山。”
沈峥应下离去。
百姓遭殃,萧祯是焚心大怒。虽是寒冬,他却觉身旁有熊熊火堆在烤,炙热袭心,周身裂痛。再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糊涂,他额角顿时冷汗涔涔,涌起的惭愧锥心刻骨。若非之前的无端昏迷,若非殷桓的不臣之举,自己还要在这样的昏君路上浑浑噩噩行多远呢?
在殿外迎风站了许久,萧祯却不见丝毫冷静,竟是愈想愈烦躁。直待身后有侍女轻声唤了句“陛下”,他方自烦恼中回过神来。
“陛下,太后醒了。”侍女垂首道。
萧祯一怔,忙大步返回寝殿。
榻上,沈太后翻身背朝向他,双肩纤细,长发微白。
“母后。”萧祯上前低声唤道。
沈太后闭目不语,挥了挥衣袖。一枚青铜虎印自袖间滑落,掉在萧祯面前。
“母后?”萧祯大惊,下跪在地,捧起虎符。
“去吧。”沈太后筋疲力尽道。
萧祯心中无限苦涩,叩首三次,方手握虎符转身离开。
从此之后,为君自强。
夜半时分,皇帝首次调兵遣将的旨意送入湘东王府时,萧少卿正换了一身黑袍自花园中走出来。
“郡王!”举着圣旨的恪成微微一愣,诧舌道,“郡王这般打扮是去做了什么?”
“去宫中走了一趟。”萧少卿接过圣旨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拍了拍恪成的肩,“马上收拾行李,一个时辰后我们便要前赴战场了。”
恪成点点头,却仍不忘拉着萧少卿问清楚:“郡王去宫中为何要换黑袍?为何不穿朝服?”
“穿朝服不嫌碍眼?天这般黑,穿黑袍才容易办事,”萧少卿一笑,扯开恪成的手,又道,“我还得出去一趟,一个时辰后你在门口等我。”
“是。”恪成仍是糊里糊涂,茫然应下。
萧少卿骑马驰过长长的青石街道,停于云府门前。他抬眼望着府门上的匾额,伸手摸了摸袖中的药瓶,犹豫片刻,还是跃下马背。
云府侍卫自认得萧少卿,忙上前牵过马匹,将他迎入府中。
自沈太后病重以来,独孤灵陪侍宫中,已几日未回。云府唯云濛一人,入夜用了晚膳,他便坐在书房看书,此刻听侍卫通传萧少卿的名讳,不由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喜。
屏退仆役,父子二人在书案边面对而座。
云濛于灯下细细望着萧少卿,心情激荡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
萧少卿双目低垂,神色平静,自袖中取出药瓶,放至云濛面前,言道:“这是雪魂之毒的解药。我答应夭绍入宫盗取的,劳……云阁主送至洛都给澜辰。”
“雪魂之毒的解药?”云濛有些不可思议,忙道,“我即刻便派人送去洛都。”
萧少卿笑了笑,起身道:“既如此,少卿不敢打扰阁主休息,先告辞了。”
“阿憬……”云濛忍不住唤道,双眸紧紧望着他,神色迫切,声音却是轻而平稳,“再坐一会如何?”
“我奉旨回江州督军,过一会就得离开洛都。”萧少卿望着他,默然一刻才道,“下次晚辈会专程再来拜访阁主,可好?”
“好,好,国事当先。”云濛收起不舍,笑着展臂,“走,我送你出府。”
萧少卿微微一笑,不再反驳,负手行于他身侧。
两人出云府时,正当清月出云,洒落一片和煦的银晖。
“十二月,贺阳侯私拟檄文天下,起兵谋叛。壬寅之夜,急雨,荆军引水入豫州弋阳,摧城一旦。汝南王、豫州刺史萧子瑜出兵迎战,诸州兵马闻风戒备。
一战伊始,东朝动乱。战事绵延三年,烽火遍及江、豫、荆三州,史称‘贺阳之祸’。”
——《东纪三十一•成皇帝永贞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