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云起

(一)

塞外,云中城北,暗夜下郁郁沉沉的赤岩山脉绵伏如蛇。

远处篝火流出细碎的红光,依稀映亮的天边有滚滚烈风席卷而来,飞沙走石的呼啸声中仍遗留着昨日于此大战中金戈铁马的铿锵怒吼,连带扑面而来的,更有那股弥漫在茫茫枯芥间愈见浓郁的硝烟之气。

风拂过草原,掠向百里外那座高耸的城墙。

“嘶——”

一声高昂的马鸣蓦地划破寂夜。

静静流淌于赤岩山脚的柯伦水畔,年轻的姑娘正拿湿漉漉的白纱擦着一匹枣红马受伤的脖颈。她的身后,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别叫!”姑娘烦躁地扯了扯缰绳,低喝着,“大家都睡了,昨天战了一日,明天还要撤离此处,所有人都累了,就你不消停!”

她翘着唇,两条乌亮的发辫长长垂至腰间,眉目秀美英气,脸庞上含着一丝不可消除的怒意。见手上的白纱已经被血染得透红,她弯下腰在水中洗了洗,起身继续擦拭着马儿的伤口。 

她手上的劲道如此粗鲁,她自己不觉得,马儿却甚觉委屈,望着主人,眼中湛着水光,前蹄更是疼得扬起。

“不许哭!真没用!”姑娘双眸圆圆,瞪了瞪它,“你昨天背着哥哥从战场上回来时不是很英勇吗?怎么现在这么娇贵?”

她说话时手下用力更是漫不经心得很,马儿瑟瑟一垂首,低低嘶鸣了几声。

“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不耐烦道,自腰间扯下一条红色棉布,系裹上马脖子,嘱咐道,“你今夜乖乖地睡,明天还要帮我背哥哥离开呢。”

她转身牵着马离开水边,朝靠近的一座帐篷走去。

帐篷里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微微亮起了烛光。姑娘在帐外将马系好,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墙。

隐约的火光中,她能看到那面飞扬在云端间赤红描金的飞鹰旗,飒飒鼓吹,直欲冲破云天。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啊?”姑娘喃喃道,晶莹的眼瞳一瞬暗淡下去。她低了低头,掀开帐帘,探身走入帐中。

“云玳,马儿的伤怎样?明天还能驮上我们的行囊吗?”帐中角落响起苍老的声音,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须眉皓白,已是垂垂老矣。

“能,为什么不能?”姑娘似乎是赌气道,走到案边倒了一碗羊奶,仰头喝尽。

老者叹了口气,笑了笑,招手道:“云玳,过来。”

云玳靠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声音软软道:“爷爷。”

“云玳啊,”老者抚着她的发辫,微微笑道,“可是想离歌了?”

云玳摇头,顿时似被惹恼:“才不!我为什么想他?”她咬着唇,望着荧荧烛火,歇了口气又道:“他跟少主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我一眼,一定是忘了我了。他没有心肺,我才不要想着他。”

老者一笑,任由她口是心非,不再言语。

他侧首望去帐篷另一边,软榻上,面无血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老者眸底生忧,暗自叹了叹。

“爷爷,哥哥还能醒过来吗?”云玳问道。

“当然能……”老者话并未说完,却突然住口不语,只怔怔望着桌案上跳跃闪烁的烛火,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

“似乎来了人。”他低低道。

云玳也隐隐听闻到耳边传来的踏踏马蹄声,朦胧中,仿佛还有一缕悠扬的铃铛声忽没忽现。她的心重重一跳,猛地起身撩开帐帘,遥遥望着远方驰来的马匹。

“爷爷,是他!”云玳双眸发亮,一颗心刹那快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却又陡地放下帐帘红着脸走到老者面前,小声嗫嚅道,“爷爷……爷爷,离歌回来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你倒害起羞来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夹紧衣袍,戴上绒帽,迎了出去。

来者三骑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当中那人黑裘绫袍上绣着的金色鹰翼,却是大惊,忙屈膝下跪:“段瑢见过少主。”

“段老请起,”商之跃下马背,扶起跪在风中的老人,“昨日与匈奴一战,幸有段老之孙携段氏部族背面相助。是我该感谢你,怎敢受你此礼?”

“段氏本是鲜卑同脉,先祖虽背离云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独孤将军救下后便生是鲜卑草原的人,死亦鲜卑草原之魂!”段瑢双目含泪,仔细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满是欣慰,“少主与匈奴一战段瑢昨日亲眼所见,神采意气一如将军当年。有少主在,鲜卑复兴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抬爱。”

跟在他身侧、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别只顾着说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们倒是好身体,我贺兰柬却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头。”说话时,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庞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摇头道:“这风可真够烈的。”

“谁敢怠慢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段瑢放声大笑,垂老之姿间此刻竟满是奕奕光彩,拉开帘帐道,“少主,贺兰将军,请进。”

待商之和贺兰柬入帐后,段瑢望着在帐外拴好马缰才走到面前的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爷爷,”离歌小声道,“我回来迟了。”

“不迟,你长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云玳可等你很久了。”

离歌脸颊一烧,眼光瞟见帐中的纤影,忍不住傻傻笑了笑。

帐中分主次坐定后,段瑢便吩咐道:“云玳,和离歌一起去热壶酒来。”

云玳背着诸人站在帐篷角落里,闻言应了,回头冷冷瞥了一眼离歌,甩了甩辫子,先走了出去。离歌面容间满是无奈,讪讪摸了下脑袋,也跟着离开。

“段老,若不介意,我可为云展兄诊一下脉搏?”商之望着躺在软榻上昏迷不醒的青年,出声问道。

段瑢忙起身道:“不敢劳烦少主。”

“他为救云中之危而伤,是我之责。”商之在软榻边坐下,掀了棉被,查看了云展身上的伤势,微微拧起眉。

云展胸前中的一箭伤口黯黑,该含剧毒。

段瑢一脸紧张地守在一侧,却是不敢询问。

商之按过云展的脉搏,沉吟片刻,自腰间锦囊中取出金针于烛上灼过,缓缓刺入云展胸口的穴道,既而又运劲推出经脉中的毒血,清理伤口后,洒下药粉,以干净的细纱掩住。

“段老不必担忧,明日他便会醒来。”商之自锦囊中又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递给段瑢,“喂他吃下吧。”

段瑢接了药,谢过商之,赶忙喂入云展口中。

商之洗净手,坐回案旁时,才发现贺兰柬已靠着软毡阖目睡着。白色的狐裘包裹着那瘦削的身躯,光烛映照下的容色极是虚弱无神。 

“贺兰将军是太过劳累了吧。”段瑢轻声叹道。

“是,自昨日起,他还未歇过。”商之目光自贺兰柬脸上移开,对段瑢道,“昨日战后匈奴大军虽退到了柯伦水以北,但如今形势下这里还不安全。今夜来找段老,是想请段老领着段氏族人迁回云中城。”

段瑢怔了一会儿,笑着道:“今日傍晚我已经通知了段氏全族,明早撤离此处。”

“那就好。”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这是入城的令箭。”

“可是……”段瑢霜眉一皱,却是有些为难,“昔日我段氏和拓跋氏的恩怨未解,此番入城……”

“如今鲜卑大难在即,昔日的恩怨自是一笑而泯。”商之温言道,“拓跋轩本是今夜要与我同来邀请段老的,只是临行前城中突然出了要紧的事,这才没有来成。段老但请放心入城。”

段瑢思虑半晌,屈膝跪地接过金令,豪气一笑:“再推脱下去,倒显得段瑢愈见小人之心了。谢少主收留,明日段瑢将领段氏全族回云中。”

商之颔首道:“我与轩会在城中恭候段老。”

“爷爷,热酒来啦。”云玳蹦蹦跳跳走进来,将酒放在桌案上,脸绽异彩,水光流盼的眸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她拿碗倒着酒时,左腕上有碧翠的玉色莹润夺目。

段瑢不动声色地瞧着那枚玉环,瞥了一眼跟在云玳身后进来的离歌,微笑道:“云玳,你手腕上戴的什么?”

“玉镯啊,”云玳天真无邪,喜滋滋道,“这是中原的女子常佩的饰物。”

“哦,”段瑢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从中原带回来的。”

商之听着祖孙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勾起唇。

帐中忽然一阵异常的沉默,离歌轻轻咳嗽一声。云玳瞬间反应过来,却是俏脸飞红,狠狠跺了跺脚,嗔怒道:“爷爷!”言罢扭身,双手掩着脸逃出帐中。

离歌努力克制着追出去的冲动,故作镇定在案边坐下。

“离歌就留下吧。”贺兰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含笑的狭长眼眸透着狐狸般的狡黠,望着离歌道,“明日段氏入城时,便有劳你协助段老了。”

“这……”离歌转目看向商之。

商之低头喝着热酒,没有出声。

离歌于是点头应下:“是,贺兰将军。”

“柬叔,我们也该走了,”商之放下酒碗道,“你的身体——”

“不必担心我,喝点酒就又有力了。我最爱段老的烈酒!”贺兰柬一笑,费力自软褥上起身,拿过一碗热酒饮了几口,笑道,“走吧。”

“等等!”段瑢唤住他,将酒壶中剩下的热酒尽倒入一个空的酒囊,隔空扔给贺兰柬,笑道,“你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让少主总为你担心!”

贺兰柬无声笑笑,将热酒揣在怀中,随商之步出帐外。

(二)

暗夜苍穹下的草原广袤如深海,烈风当头,寒如刀侵。贺兰柬身子微微颤了颤,翻身上了马背,勒紧缰绳随商之驰出。

骏马奔腾苍原上,向东方卷尘而去。

至一处高丘,商之勒马,望着密密麻麻屯扎在柯伦河对岸的匈奴大帐,沉沉叹了口气。那里红光映天,狂风吹过时,飞扬的烈焰张牙舞爪,直透出吞噬万物的狰狞。

“少主,看什么?”贺兰柬开口,冷风灌入嘴中,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匈奴集兵三十万压至云中,昨日一战虽胜犹险,且不过损敌八千人,九牛一毛。”商之沉声道,“如今云中城唯有精兵两万,敌人十五倍于我,退敌谈何容易?”

贺兰柬长叹道:“鲜卑自古多劫难。百年前的灭顶之灾所赖有乌桓司马氏的援助,只是这一援助,却要我鲜卑对他司马氏世代称臣。而这百年里,鲜卑又与柔然、匈奴长久为敌,平安之时少之又少,族人迁徙不定。云中城虽在,却往往等同于一座孤城,少主若要兴鲜卑,必要灭匈奴与柔然的威胁,取漠北大草原以安定族人,这才是大道。而如今这个局势,看似是上天降下的又一次灾难,但同时,却也不一定不是一个机遇——”说到这里,贺兰柬笑了笑,不急不徐道,“况且战非死战,以战退敌或许难,以计退敌却可易。”

商之回头:“柬叔是有计了?”

贺兰柬摇头:“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他话一顿,寒风中,那张病恹恹的脸庞上一对飞扬的浓眉忽透出无限生气。他从容笑道:“敌一动,我便有计。”

商之静思片刻,又道:“除了匈奴,我还担心一事。”

贺兰柬心中了然:“少主可是担心与匈奴停战、却仍压在东北方的柔然大军?”

“正是。”

贺兰柬心中也正为此担忧,叹息一声,看了看商之,心念忽动,轻声道:“少主何不让郗公子与长靖公主……”

“不可胡说!”商之低喝道。

贺兰柬抿唇沉默,片刻,才又问道:“若到了那一天,少主有何方法?”

商之仰起头,静静望着夜空。

远峰积雪莹莹,任苍天云起风动,那冷冷耀出的银芒却是一如既往地圣洁照目。

“兵来,自是将挡。”他缓缓启唇,语气冷硬而又淡定。

贺兰柬一笑,身心一下皆是放松下来。

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子虽是弱冠之少,言词举止间却已然透出顶天立地、气吞风云的英雄气概。

鲜卑族人心中的昆仑神子,如今已是光华初湛。

贺兰柬知道,自己能跟随这样的主公,是毕生有幸。而眼前的灾难——他相信,不过是独孤尚一生功业中的小小磨砺而已。

风中传来车轮撵过大地的辘辘声,隐约夹带几声马鸣。商之与贺兰柬循声望去,只见沿着赤岩山脚下的一条狭窄山径上蜿蜒而来一对冗长的车马。

一面玉色旗帜飞卷如云,飘在车队的最前方。

“终于来了。”贺兰柬笑道。

商之同样松了口气,驰马下山。

“尚公子!”车队里一匹快马奔出,来人墨蓝锦裘,相貌冷峻,正是云阁的江左总管偃真。他瞥眸看到一旁的贺兰柬,一笑颔首:“贺兰将军。”

“偃总管一路辛苦了。”贺兰柬目光掠过随后数百辆马车,吃惊道,“竟是这么多?你一路怎么北上的?”

“云阁货输天下,将衣甲粮食这点物资运上云中还不难,难的,倒是这些——”偃真语中微有隐秘,策马至一辆马车上抽出一把弩弓,上前递给商之,“尚公子请看。”

“强弓弩——”商之的语气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车马未入云中城,军械衣粮直接送入了城外的军营中。

偃真在帐中洗去风尘,匆匆用了膳食,便又去中军行辕见商之。

行辕大帐里灯烛高照。帅案后,商之正细细打量着手中的强弓弩,见偃真到来,问道:“这弓弩是精铁所制,可与阿彦说的柔然偷运给殷桓的那批精铁有关?”

“正是。不过那批精铁数量之庞大,远不止这些,运来北方的不过五分之一。”偃真于一旁落座,道,“豫章郡王在丹水截下精铁后命兵匠连夜赶制,恐云中事急,便先让我运送这些过来。若云中有需,南方还可源源送至。”

贺兰柬歪着身子躺在长榻上,闻言感慨道:“如此多军械一番无阻地北至云中,想剡郡云氏商酬南北,当真是财可通天了。”

偃真摇首道:“谈何容易?此番北上一路关卡,我家少主也是费尽了心机。”

商之不语,皱着眉思了片刻,问道:“既是这么大批的精铁殷桓必然极看重。少卿如何能顺利截下的?东朝那边情况如何?”

“尚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偃真叹了口气,“郡王是借豫州铁甲军前往丹水截下的精铁,回程途中与殷桓相遇,两军私战,各有伤亡。如今荆州与江、豫二州边境地带已是重兵积压的备战状态,殷桓叛势已现,邺都朝堂如今也是长袖难及。”

“如此说,东朝将乱?”商之放下弓弩,思绪忽动,不由轻声一笑——难怪阿彦将她留在洛都。

“听说偃总管来了?”帐外突然传来英气勃勃的笑声,诸人抬头,但见帘帐掀起,甲衣俊挺的年轻将军大步踏入帐中,脚下蛮靴但行过一处,皆是落地有声。

“见过拓跋将军。”偃真起身行礼道。

“偃总管之礼倒叫轩惭愧。”拓跋轩眉目朗朗,手上握着几支幽亮黝黑的精铁长箭,笑道,“我方才在外见到将军们在分这批军资,心想必是偃总管自南方带来的。这不,来不及换下甲衣,就迫不及待赶来致谢了。”

偃真微微一笑:“不敢承谢。这只是偃真本分。”

“总管请坐。”拓跋轩转身走到帅案边,于一侧坐下,自倒了一杯热酒慢慢饮着,问商之,“你与段老可曾说明日来云中城的事?若他仍有顾虑,我还可亲自走一趟。”

“不必了,段老已答应入城。这次段氏助我退敌,既是功臣,也是恩人。”

“自然如此,”拓跋轩道,“你放心,拓跋一族的人我都已叮嘱好。”

商之点点头,又道:“城中那几个外客行迹查得如何?”

拓跋轩冷笑道:“查清楚了,果然是北朝斥候。”

“何人所派?”

“那七个人倒不是一路的,”拓跋轩目色闪烁一下,饮了口酒,方道,“既有姚融所派,亦有裴行的幽剑使。”

贺兰柬望着商之一笑:“少主的身份怕早引起狼子们的怀疑了。”

“料到迟早如此,他们心生警惕也非近日之事。”商之不以为意道,“北上时路有刺客连番追命,我便知道此事大家已然心知肚明。只是如今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捅至朝廷,戏还是要做足的,只能劳烦沈伊在范阳多戴几日面具了。”

“说到沈伊——”拓跋轩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帛书抛给商之,“今夜你和柬叔去找段老时,沈伊又来信诉苦了,说在范阳冒充你的差事实在苦若囚禁。”

商之展开看罢,淡淡一笑:“让他在范阳吃喝玩乐还这么多废话,无须多顾。”

他提笔写下一封卷帛,塞入竹筒,起身走至帐外,扣指唇边吹出清亮的啸声。

一金色翅翼的飞鹰冉冉落下,停在商之手臂上。

商之系上竹筒,抚摸它的羽毛,轻声道:“去洛都。”

少时贺兰柬与偃真退出帐外,商之瞥了一眼仍坐于案旁默默喝酒的拓跋轩,道:“何事烦心?”

拓跋轩摇头不语,又倒了一碗热酒。

商之也不阻拦,只慢慢道:“北朝来的斥候果真只有姚融和裴行的人?”

拓跋轩怔了片刻,烈酒烫喉,却是再饮不下去。落了酒碗,他无奈笑道:“你就不能装糊涂一时?”

“何必?”商之垂眸笑了笑,展开案上的地图认真看着,口中漫不经心道,“伴随帝王,越早懂得他们的驭人之术便越是妥当。司马豫于人疑心即便是他的亲兄弟也不例外,何况是我这个表兄弟?轩,放了那名斥候吧。”

“你——”拓跋轩瞪眼望着他,叹了口气,豁然起身步向帐外。

行到帐帘处,他又忽地止住脚步,掉头道:“阿彦如今还在洛都为司马豫奔波,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么?陛下或许并非是恶意。”商之语气清淡,缓缓道,“再者,阿彦心思玲珑,无须多说。今日偃真运送军械北上说阿彦费尽了心机,那必是未曾求助陛下——这便已能说明一切。”

拓跋轩想了想,恍悟过来后不禁一笑,放心离开。

(三)

洛都十二月披霜飞雪,极是寒冷,采衣楼后的云阁庄园里,竹林翠色层层相叠,素凉之意更是幽幽浮动。

郗彦的书房掩映在郁郁竹色中,冷清寂静,除了书卷开合时丝帛相擦的哗哗轻响外,不存一丝杂音。

看了半天密报,郗彦微感疲累,放下笔,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时,却见杯底已空。正要起身倒茶,门啪地一响,快步跑进来的少女将装满热气腾腾汁水的玉碗递送到桌案上,跪在他身旁,笑颜嫣然道:“我做的,你尝尝。”

郗彦望着碗中汤汁,眉尖不可察觉地淡淡一拧。

夭绍也不催促,以手撑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身上的明紫貂裘仿佛仍带着外间日照的温度,靠在郗彦身边,让他的容色也不由暖了几分。

“跟以前那些不一样,这汤是苻姐姐教我的,很好喝的……”夭绍刚想自夸一番,却见郗彦已然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如何?”夭绍期待道。

郗彦皱紧了眉,不置可否。

“不会吧?”夭绍费思,低头搅动汤勺,“我方才喝了,明明味道很好啊。”她不甘心地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口中时,恰听到耳畔那人低低轻笑。

夭绍抬眸,却是哭笑不得。

郗彦端起玉碗将汤汁喝尽,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笑意微微。

“下次再让苻姐姐教我新的。”夭绍满意得很,一脸跃跃欲试之色。

郗彦轻轻点头,眸光瞥过墙角的沙漏。

时已未时。

夭绍心知他今日应了司马豫去宫中见面谈铸造铢钱一事,不敢再纠缠,忙起身拿了狐裘给郗彦穿上,送他离去。

百年间东朝与北朝战争频繁,素来铢钱流通不畅,且历经八年前那场动乱,铜治越发缺乏。官家铸钱,未免工质不良,民间又多私人盗铸,各种铢钱更是新旧轻重不一。一时又有西域货币流传中原,为金银所铸,却无兑换的衡量之准,让来往两朝的商旅百姓深感不便。

如今因两朝联姻,盟约之上为铢钱专书一款,决定于两朝新铸“太和五铢”,东朝刻字“永贞”,北朝刻字“豫征”,一旦铸成,将诏令天下通行。

天下商贾唯剡郡云氏至贵至富,身份超然,朝廷铸钱,却是不得不仰仗其力。

云濛返回邺都,与萧祯谈妥铸钱一事,旨意传到洛都郗彦手中,正是司马豫等待多日的结果。

“甚好。”文华殿暖阁,司马豫合起手上的明黄书帛,对郗彦道,“朕即刻下旨,你便可着手铸钱的工序了。”

郗彦揖手应下。

司马豫放下书帛,一事既了,他却仍是有些心神不定。起身在阁中来回踱了几步,站到郗彦面前,压低声问道:“阿彦,朕听说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凶采衣楼?”

郗彦愣了一瞬,笑了笑,提笔于御案上写道:“小贼而已,陛下不必担忧。”

“朕如何不忧?”司马豫叹息,“若你与尚任谁有了万一,朕却是断臂之痛。”他顿了顿,又道:“依你所见,那刺客是何来历?”

郗彦想了想,落笔道:“刺客手法诡异,似是来自西域的高手。虽失手被我擒下,却是即刻吞药自噬,想是对主上极其忠心,也让人无法追踪其来历。”

“西域?”司马豫道,“如此说,不会是裴行的幽剑使?”

郗彦摇头,书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谨慎的作风。”他垂下眼眸,微微扬起的唇边笑意安静而又冰凉,笔下一字一字流墨于书:“这倒像有人在故意打草惊蛇,或可能嫁祸,亦可能是故弄玄虚,因为那样身手的刺客不能伤得了我分毫,他该明知。”

“说得有理。”司马豫颔首。

郗彦看了看他,落笔问道:“陛下可是为新政一事烦忧?”

“是,”司马豫忍不住叹气,直言不讳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员,显拔贤俊,劝课农桑,于外修兵革,于内兴儒术——朕也明白,按长久之计,这是有利邦国的举措。只是如今一旦实施,却是大大触及了乌桓一些老旧贵族的利益。昨日他们大闹朝堂,叫朕颇是头疼。”

郗彦放下笔,沉思不动。

司马豫道:“这番新政,你如何看?朕有时会怀疑是不是裴行故意让朕在亲政之初便遇上如此棘手的难题,但几番下来转念想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必行之策。”

郗彦垂首望着石地,斟酌良久,方提起笔,慢慢写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是治国之术,能一扫北朝贵族入主中原后的骄糜颓废之气。新章令刚明严肃,赏罚分明,更是能止盗贼而盈府库。不管对陛下如今而言是不是难题,却是陛下治国必须要走的路。老贵族纠结的不过是放黜冗员和大兴儒术两事,陛下不妨循序渐行,冗员暂不替换,儒术暂不大举,先行兴办太学,以考试生员,依次更替,或可成事。只是无论如何放缓,却是不得不得罪一部分的贵族,此事非酷吏不能独当一面。”

“所言甚是!”司马豫闻言大悦,感慨道,“阿彦啊阿彦,朕当真怀疑你是天上之人,算无遗策,如此智慧,岂是世人能有?”

郗彦微微一笑,见他心事已了,遂揖手告辞。

落日余晖渐渐染红窗纱。郗彦回到采衣楼后的庄园时,夭绍伏在书案上,双目紧阖,已经睡着。

书案上,他离开之前堆陈杂乱的书册已被人理得齐齐整整。

郗彦发怔,眸光落在夭绍安睡的容颜上,久久移不得目。

书房里虽燃着暖炉,但如她这般睡法,怕是会冻出毛病来。郗彦轻轻叹气,弯腰想要抱起夭绍去内阁,岂料手指刚碰上她的貂裘,她便睁眼醒来。

“你回来了?”夭绍目色迷蒙,看着他。

郗彦正弯着腰,两人面容近在咫尺,一缕悠淡的馨香窜入鼻中,让他神思一乱,忙收回了手,撩袍坐在她身边。

夭绍揉了揉眼睛,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竹筒递给他:“适才有飞鹰送来的。”

郗彦接过,取出竹筒里的丝帛看了看,神色清淡如常。

“云中……有什么事吗?”夭绍问道,念及那个地方,心里忽然有根弦不可察觉地轻轻揪起来。下午所见的那只飞鹰金色羽翼流光溢彩,一双熠熠璀璨的眼瞳更是如骄阳之色——夭绍知道,草原上,只有那个人才能当得那只鹰的主人。

“无事。”郗彦动了动唇,无声道。

他虽说无事,但敷衍之意夭绍不会不懂。他的情绪纵使在旁人眼里掩藏得再好,却总是无法逃过她的双目。

夭绍倒了两杯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阿彦,太和铢钱开铸后,洛都事暂了,我们是不是该回东朝了?”

郗彦接过她手中的茶盏,闻言一怔。

“我方才在前面采衣楼听一位客人说起东朝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夭绍侧首望着他,静静道,“我有些担心憬哥哥,也牵挂着阿公和婆婆。我知道,如果是要对付殷桓,你必然不愿假他人之手。可是云中那边又有匈奴三十万大兵压境,且柔然动向暧昧不明,尚现在的处势可想而知。东朝和云中,我们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对吗?”

郗彦执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暮霞,沉吟不语。

这日腊八节,甫过申时,洛都街市上便见彩灯接连,锦幛如云。

霞光未褪的天空呈淡明的墨青色,数不清的烟花绚烂绽放,巨大的喧闹声响一波波穿透高檐雕甍,随风隐隐送入了采衣楼后的庄园。

梅林畔的暖阁里,坐在长榻上看书的夭绍不堪其扰,将竹简放下,扭头看了看一旁正专注写着文书的郗彦,悄然转身将窗扇推出一丝细缝,看着夜空中荡漾在云霄之巅的那一束束耀眼光晖,不免有些向往。

窗扇一开,冷风窜入,书案上几片细薄的藤纸被风轻轻吹动,烛光更是摇曳起伏。郗彦笔下一顿,微微皱起眉,移目朝风来的方向。

夭绍只看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关起窗扇。一回头,正遇到郗彦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目光。

“外面很热闹啊。”她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

郗彦唇角轻扬,在空白的藤纸上落笔道:“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可以吗?”夭绍双眸明亮,满心惊喜。

这日既是腊八节,也正逢北帝初婚、新政伊始。朝中放出旨意,言帝后将于今夜酉时登临宫城墙上与民同乐,届时端门前东西御道上将盛陈百戏,且戏场有阔达五千步的壮观鼎盛——民间早已把这些听闻传得沸沸扬扬,不免也落入了夭绍的耳中。她往日久居深宫,跟随沈太后身边素来清心寡欲,对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自是比常人更要憧憬,何况她也多日未见明妤,心中牵挂也是在所难免。

只是如今她以东朝郡主的身份私留洛都,平日连采衣楼的门也不敢迈出一步,更遑论明目张胆地走去宫城前。每每想到这里,她不免就低声叹气。

郗彦料知她心中所想,又写道:“换身衣服。”

“是,彦公子。”

夭绍欢喜起身,回房换了一身倜傥的紫裘男装,神采飞扬地随郗彦出了暖阁,并肩走入梅林。

岂料梅林间迎面一人步履匆匆,生生将郗彦唤住:“少主。”

“钟叔。”夭绍望着钟晔手里揣着的名刺和密函,微微抿起唇,看着郗彦。

郗彦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无奈,接过钟晔递来的卷帛,走去道旁灯笼下细阅。

钟晔这才见到夭绍束着高髻、身着长袍,不由笑道:“郡主这般打扮是要去哪里?”

夭绍叹了口气,笑道:“去看水月镜花。”

“什么?”钟晔愣住。

夭绍不答,只侧眸望着郗彦:“那是谁来的名刺?”

钟晔笑道:“匈奴右贤王的妻舅。”

他言下语意深长,夭绍想起塞北战事,斟酌一番,自明白出其中要害,又道:“那密函是哪方传来的?”

钟晔神色间忽有些担忧,慢慢道:“是韩瑞自荆州飞传而至的谍报。” 

一时二人皆沉默下来,那边郗彦看罢密函,静驻片刻,才走过来,望着夭绍满目愧歉。

“没关系,”夭绍满不在乎地笑,说道,“下次还有机会。”

郗彦注视了她片刻,微微颔首,与钟晔一前一后转身离去。

夭绍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望了许久,觉得寒风侵入身体时,她才低头以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上的花瓣。

下次?下次又是何时?

她呼出口气,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弯月。微微的失落在心中蔓延开来,她打量四周,唯见树荫寂寂,突然间,她莫名地有些思念起远在东朝的谢粲来。

若有他在,必不至于耳边如此清静——

夭绍想着谢粲往日的顽闹恶劣,忍不住蹙起眉,旋即却又弯了唇轻轻一笑,转身慢慢往回走。

(四)

与此同时,东朝江州,浔阳城。

细雨无声飘洒,街市上辉煌的灯火在雨雾下朦胧幻彩。火树银花,七彩浮霞,夜色美得靡丽而又虚渺,如此的不真切。

街道上鲜见寻常百姓,青石路上只有宝马香车穿梭而行。

帷幔飘飘,流苏飞动。贵胄名士们施施然坐在马车里,执酒在手,抚弦风雅,穿过雕花镂空的车壁饶有兴致地望着街市上的美景,浑然不知城西十里外已是甲兵连营。

“白!白!白!”

“犊!犊!”

街尾的一家酒肆灯火通明,不断传出呼喝喧哗声。

酒肆中堂,食案彼连,客人却甚少。仅有的几位也都聚在靠近窗口的桌案边,人人皆是长袍高冠,衣饰不见多华贵,却也绝非寻常百姓能有的装束。

一紫袍少年歪着身子靠在墙壁上,脸上笑容漫不经心得很,任身旁诸人呼呼喝喝,他只玩弄着掌间五颗木骰,眸光下垂,懒洋洋地纹风不动。

“公子,你还掷不掷啊?”身旁随从上前催促,神色有些着急,“我们偷溜出来,还得早些回军营呢!”

“急什么?”少年不以为意,双目斜斜扬起,如星璀璨。

随从闻言暗暗叫苦,虽是寒冬,他却忍不住抬手擦汗。

耳边呼喝声依然不止,紫衣少年慢慢道:“都说是犊和白吗?莫说雉,这把我若掷不出卢来,便算我输。输了,不仅是他,”他随手指了指对面含笑而坐的白衣青年,又横眸睨着围观的诸人,“便是你们,我也甘心一人陪五金铢。”

“公子!”随从大惊失色。

“大言不惭!”诸人嗤然起哄。

白衣青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语声悠然地提醒道:“这位小公子,莫要忘了你方才已输了九次。”

“输九次又怎么样?”紫衣少年笑起来,腮边露出的酒窝显出几分青涩的稚气,目光却愈发灿烂,盯着对方骄傲道,“虽输九次,但最后一把我却都能赢回来!”

他蓦地坐直身,背在身后那柄黝黑长剑亦在光影下猛然露出了犀利的轮廓。

白衣青年看了那柄剑一眼,微微一怔,却没出声。

紫衣少年敛起笑容,仔细摸了摸手上的木骰,凝神思了片刻。

诸人等得不耐烦,正待哄闹,忽见紫袖一扬,木骰“哗啦”滚落食案上。不及众人瞧清楚,紫衣少年迅速覆手,宽长的衣袖掩住了桌上所有的木骰。

“是不是卢呢?”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却又分明挑着一双眸子得意地瞧着众人。

摴蒱之戏,用木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时,全黑曰“卢”,其采最大;二白三黑为“雉”,其采次之;三黑二白为“犊”,采又次之;全白为“白”,其采第四。此四种皆为“贵采”。适才白衣的青年掷出了二白三黑,却是难得的一把“雉”。

围观的众人看紫衣少年先前九次失手,此刻根本不信他能掷出“卢”,皆作看好戏般地抱臂静观。

紫衣少年扬扬眉毛,额角的凤凰瞬间翩然如生。

正待收袖露出木骰时,暗夜里突然传来隆隆震天的鼓声。

“不会吧——”少年呻吟出声,痛苦地皱起眉,看着窗外飘洒的雨丝,抱怨道,“今夜下雨还要操练军队?我这个未来姐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姐夫?

白衣青年眉毛动了动,将一抹笑意藏于眼底深处。

“公子!”随从这时又上来催促,“鼓号已发,我们还是赶快回营吧。豫章郡王治军严厉,迟了肯定要受责罚!”

“知道了!”紫衣少年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当下起身朝酒肆外行去。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快步掉回头将案上的金铢悉数捋走,扔到随从的怀里,对着白衣青年眨眨眼,笑道:“我说我会赢的!”

案上,五枚骰子皆是黑面朝上。

“卢?”

诸人目瞪口呆,随从也似不敢置信般吐吐舌。

紫衣少年朗声大笑,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白衣青年看着他骄狂的背影,忍不住轻轻摇头。

“七郎啊七郎,谢家凤雏——”他低低笑出声,依旧慢悠悠地喝着茶。

暗夜中,浔阳城外的山谷下营帐似积雪连绵而设。

修水河边平坦开阖的苍野间,红光漫天,鼓声大作。

今夜的细雨也尽如东朝文雅矜持的气息,根本浇不灭飞动在平原上连绵如浪的篝火。

数万甲兵淋雨操练,呼喝声拔山破河。白锦织绣的令旗在高处舞动,一时马驰风动,弯刀横槊,整齐划一的阵形似澎湃怒奔的黑色潮水时卷时平,一刻变幻莫测,一刻又雷霆万钧。

将台上,年轻的将军银甲白袍,手按佩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军队。火光下的那张面庞俊美如神铸,细雨拂入他清透的双眸,深邃的墨黑延伸无底,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森冷的坚毅。

“郡王,郎将谢粲带到。”

将台下几名亲卫将被粗绳捆绑住的谢粲推搡上前。

夜色下,谢粲满面沮丧。方才他听到鼓号声就已快马回营换军甲,岂料那时军队已经集结,而他的衣甲才穿了一半,便不明不白地被突然冲进来的十几名士兵捉住,以粗绳束缚手脚,直送到将台来。

“你去哪里了?”萧少卿冷冷问道。

“我……”谢粲灰头土脸,嗫嚅不语。

萧少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道:“郎将违了军规,拉下去,罚二十军棍!”

“什么?”谢粲惊慌,一时口不择言,“姐夫,我不是……”

“闭嘴!”萧少卿厉喝道,“五十军棍!”

“你!”谢粲急怒攻心,瞪着萧少卿,却又不敢再辩驳。随后被人拽走推在地上,军棍噼啪重重拍上臀部,谢粲咬着牙,痛入筋骨,他却是一声也不吭。

五十军棍行罢,皮开肉绽。

从来都没人敢这样打过我——

谢粲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心里恨极,可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自己犯了错。

这个姐夫……

他想诅咒,但又念起夭绍,考虑半晌,还是选择竭力咽下闷气,独自委屈着。

“将郎将送回营中,让军医治伤。”萧少卿自始至终都未回头看一眼谢粲,只对前来复命的亲卫淡淡嘱咐了一句。

“是。”

(五)

子夜时分,操练完毕,萧少卿策骑回中军行辕。恪成见到他的身影忙迎了上来,边拉着马缰,边道:“王爷刚来了营中。”

萧璋深夜来营,必有要事。萧少卿皱了皱眉,快步迈入帐中。

“父王。”

帘帐卷起,冷风夹雨吹入,正仔细研究着帐中地图的萧璋感到寒意,回过头,看了萧少卿一眼,挥挥手道:“又在外面淋了几个时辰?衣甲都湿透了,换了衣服再来说话。”说完又转过身,端详着图上的地标。

萧少卿只得摘下银盔,转身入里帐换上金袍银裘,才再度走出。

此刻萧璋已坐在书案后,端着茶盏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烛火,目光微微有些虚散。

他的脸色很是疲惫,往日眉目间那飞扬得甚至有些跋扈的峥嵘之烈此刻如烟消云散般不见痕迹。萧少卿看着他,心底忽起一丝苦涩,也隐约有些忐忑。

北上在洛都发生的事想必魏让早已告诉了萧璋,而自己回东朝后,先是在豫州向萧子瑜借兵截取殷桓的精铁,而后又是为了荆州战事日夜操练江州诸军,根本未及与萧璋坐下将此事详谈。

可即便是谈,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还恩,还是质问,都已没有必要——

他是自己的父亲,他待自己如子。

萧少卿暗自叹了口气,撩袍坐于一侧,笑谈间故作若无其事的随意:“父王来找孩儿是为了何事?”

萧璋放下茶杯,将案上的卷帛递给他,缓缓道:“这是我按在荆州的细作密报,你先看看。”

“殷桓派使者入南蜀?”萧少卿迅速阅罢,一声冷笑,咬牙道,“这才拼死拼活与南蜀打完多久?先前十万将士的鲜血可是白流了?朱堤一役近在眼前,如今他竟又要放贼寇入我疆土?可恨之极!”

萧璋道:“引南蜀之兵乱我江州之南,到时兵力必受牵制。荆州雄兵二十五万,傲视东朝诸州。我手中可战精兵六万,与子瑜的豫州五万铁甲骑兵加起来还不到他的一半。江豫二州是朝廷屏障,一个不慎,便会放任贼子取道入朝。如今殷桓还在揽兵买马,放榜招募天下侠客,摆明了已是与朝廷鱼死网破的决心。这种情况下,莫说南蜀,要不是北朝如今与我东朝盟约已成,他说不定还会引胡人南下,饮马怒江。”

萧少卿抿唇不语,微弱的烛光化作细碎的锋芒流淌在他的眼瞳中,渐渐化作刀剑一般的凌厉。

萧璋道:“你曾随殷桓征战南蜀,该了解他的兵势。目前江州军与之比起,还差多少?”

“不可同日而语。”萧少卿微闭起双目,叹道,“荆州兵素以强悍善战著称,又兼多年战事,战斗力不曾有过一刻的懈怠,而且朝廷常年给予其最精良的装备,这也是江州和豫州素来养尊处优的军队不能比的。不过他若想以武力对决踏过江州和豫州的防线,怕也并非易事。到时残兵破甲闯入扬州,未必可威胁到邺都。”

萧璋叹道:“所以他才会勾结南蜀。”

“如今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不一定能成。”萧少卿轻声冷笑,“一来南蜀经朱堤之战其实早已元气大伤;二来,殷桓多年与南蜀周旋,尔虞我诈,是是非非,南蜀恐怕不会轻易上此贼船。他殷桓可以派使,我东朝就不可以派使安抚和拉拢了吗?说到底,毕竟还是我们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些。”

“有理!”萧璋拍案起身,“我即刻回府写柬书奏明陛下。”

萧少卿却道:“父王且慢,还有一事——”

“嗯?何事?”

“师父还在荆州啊,”萧少卿低低叹了一声,“我想去把他接回江州来。”

萧璋沉默片刻,道:“不是为父不同意你去。先前殷桓事变之前,我早已派人去雁荡谷找过慕容华,他却执意留下。而且今时今日荆州边境屯兵千里,如铁铸长城般牢固,你如何入得了华容?即便你武功鬼神难测,一人可入得了,那回来时三人又要如何?”

他伸手按住萧少卿的肩,声音格外低沉:“若是你有万一,为父……”他嗓子忽地一哽,却是说不下去。

萧少卿抬起头,静静望着他。

萧璋将手收回,改口道:“若是你有万一,江州军统领无帅,何人抵挡殷桓?”

萧少卿微笑道:“父王还不信我吗?”

“信,自然信。”萧璋语气无奈。

“既如此,我明日出发,七日后必然安全回来。”

“你……”萧璋唇动了又动,却是说不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黑氅披在身上,便要出帐。

“父亲!”萧少卿忽然唤住他。

萧璋脚下一滞,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

是父亲,而不是父王。

萧少卿走到他面前,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他道:“三日后是母亲生辰,我不在浔阳,劳烦父亲替孩儿交给她。”

“好,好……”萧璋目光涌动,微微抽搐的面容说不出的怪异,似激动,又似无限伤感,轻声道,“魏让告诉我,云濛在洛都已和你……”

“都一样。”萧少卿打断他,眸间笑意溶溶。

出帐送走萧璋,萧少卿在夜雨中站立许久,直到有人举着一把油伞罩上自己头顶,他才醒觉过来,转身往回走。

“郡王这次从北朝回来似乎一直心事重重。”恪成小心翼翼试探道。

“恪成——”萧少卿叹息,神情微微松动,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未说出来,只是问道,“云阁可曾来信?”

“有信来,精铁已安全送到了云中。”

恪成将一直藏在怀中的卷帛递过去,踌躇问道:“小王爷为何不将精铁北送的事告知王爷?”

“多管闲事!”萧少卿轻声斥道,看着卷帛,目光一动,适才刚放松的表情又复凝重。思了半晌,他停下脚步,问道:“汝南兵库剩下的精铁打造如何?”

“已全部完成,逾三万弯刀,一万弩弓,十五万支长箭。”

“很好。”萧少卿吩咐道,“让人整装待发。洛都云阁一有飞信过来,即刻通知我。”

“全部都要送去北方吗?”恪成诧舌,迟疑道,“我们不留一些下来?”

“形势总有缓急之分。”萧少卿收好卷帛,随手敲敲他的脑袋,责道,“怎么如此小气?想当初在洛都你昏迷不醒时还是人家救了你的命。”

恪成脸红喃喃:“我这不是为郡王着想。”

“多谢了。”萧少卿放声一笑,自他手里拿过伞,不入中帐,却转身朝左方营帐行去,“你先回帐,我去看看七郎。”

受了五十军棍的谢粲此刻正郁结在心,喝了军医开的药,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营帐中的长榻上。

他虽是郎将,但因身份特殊,独占一座帐篷,而且紧靠萧少卿的帅帐。

十日前荆州事发,谢昶一卷帛书,便让整天在广霁营与一众年少军官游手好闲的谢粲“发配”到江州前线来。

说是“发配”,谢粲收拾行李时却分外欢快。

一来,沙场杀敌、报国立功的梦想终要实现;二来,他心中最是尊敬喜爱萧少卿,跟随萧少卿身旁作战,正是可遇不可求。何况此人还和阿姐有婚约,以姐夫之亲,定然会毫无保留地教导自己军中经验——

谢粲这般想着,以风雷之速迫不及待地赶到浔阳。岂知一来十日,不过天天随着诸将士操练演习,连和萧少卿单独说上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更不论今日他不过趁腊八之由入城逛了一通,回来便被五十军棍敲得半死不活地倒在榻上。

萧少卿撩开帘帐时,正听到谢粲口中喋喋不休说着胡话。

他收了伞,负手行到榻侧,俯身看着他,笑道:“有什么话私底下嘀咕未必解气,可当着我的面讲。”

听到这声音,谢粲散乱无神的目光蓦地湛芒,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想要大骂,可惜没有劲。

“郡王!”靠在榻侧照料谢粲的随从沐狄闻声回头,却是吓了一跳的表情,“郡王何时来的?”

“才来。”萧少卿施施然站直,风轻云淡道,“我想和七郎单独谈谈。”

沐狄悄悄对谢粲耸耸肩,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轻步退出帐外。

帐中一阵悠长的沉默,终是谢粲耐不住,虚虚弱弱道:“你要找我谈什么?”

萧少卿在他对面的书案后坐下,自倒了一杯热水,淡淡道:“你知错吗?”

“知错!”谢粲咬牙,气得发笑,“操练迟到,我错不过二十军棍的惩罚而已,为何后来又加三十军棍?就是因为叫了那声姐夫?”

“是,”萧少卿不急不慢道,“军中只有将帅士兵之分,无父子亲戚之瓜葛。莫说我还不是你的姐夫,即便如今已是,你也不得在万军之前口出妄言。更何况——”他笑容忽有些古怪,道,“你既叫了姐夫,那治军从严,以亲者明军令,或许效果更好。”

“你、你、你……”原来是想拿自己杀鸡儆猴?谢粲气得快要吐血。

“所以以后姐夫二字是万万不得出口,一出口,便是祸。”萧少卿循循善诱着,眉目间却是说不出的怅然,心道:她如此疼爱幼弟,若是知道自己打了七郎五十军棍,怕是会极担忧和着急吧。

他不由垂首苦笑,放下茶杯,正要起身离开时,帐外却传来恪成的声音:“郡王,陈留阮靳帐外求见。”

“阮靳?”萧少卿喃喃自语。

“姐夫?”谢粲脱口而出,而这次,他却分毫没有叫错。

陈留阮靳,正是六年前他大伯之女谢明书所嫁之人。只不过他当时才八岁,还随着夭绍在东山为父母守孝,未曾参加大姐的婚礼。多年来谢明书和阮靳也没有回过邺都,因此他对这个姐夫只是听闻,却从未见过面。

萧少卿别有所思地看了谢粲一眼,抬高声道:“请到此帐来。”

初次与传说中的姐夫见面便是自己趴在榻上皮开肉绽的模样,谢粲此刻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好奇之心远远大过了藏拙的本能。

只是当那白衣俊秀的身影飘入帐中时,谢粲看清他的模样,却是差点昏了过去。

“是你!”他翻了翻眼,后悔难及当初。

“是我。”白衣青年笑容和煦,落落大方地揖手,“想不到今夜又再次见面,你我算是有缘。”

“再次见面?”萧少卿挑着字眼问。

阮靳与萧少卿寒暄见过礼,微笑道:“方才在浔阳城里与七郎摴蒱而戏,十局定输赢,极是畅快。”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谢粲臃肿的臀部,唇一扬,似笑非笑。

谢粲歪过头,将脸掩在臂弯里,不敢再看萧少卿的面容。

“原来,你今晚迟归是去赌博。”萧少卿一字一字道,字字如石砸入谢粲的耳中。

谢粲欲哭无泪,只哀怨自己的命与两位姐夫实在相克。

阮靳笑了笑,转过身对萧少卿道:“我刚自华容回来。”

华容?

萧少卿心中一动,有些明了他的来意,揖手道:“请先生帅帐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