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对一个人感兴趣和对他的眼光感兴趣也全然是两回事。
傅松笙一怔,捏着的手心洇出点细汗。
对他感兴趣……
就能拿到无人机的项目吗?
那也没什么。
她的兴趣、乃至她的尊严可以说是分文不值。
口头说说而已,还真能让她表现怎么对他感兴趣不成?
就算是那样,三百六十度旋转式抱大腿拍马屁,可是她的强项!
都是为了生意!
在傅松笙自己看来,她踟蹰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很快于静默中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与他对视。
职业,微笑。
可就在她一个“嗯”字要出口时,周柏忽然对着门外喊:“小陈,进来。”
她那视死如归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逼良为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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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小陈正给老板送新衣服过来,在开了一个缝的门外听到两人的对话,一时进不是退也不是。
听到周柏的叫唤,他战战兢兢走进办公室:“周总,这是您的衣服。还有这个,您平时喜欢吃的马卡龙,我路过顺便给您买了点。”
屋内有第三人,傅松笙的耻感霎时回归,一时那句“对您感兴趣”梗在喉咙里,再说不出口。
人就是这么奇怪,可以在熟悉的人面前撒泼打滚,却对不相干之人的眼神和指点格外在意。
正准备趁势开溜,身侧周柏带着点冷感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傅小姐……”
“周总还有事?”傅松笙只好挺直微猫的身子,咧嘴微笑。
周柏其实是见她开溜的架势本能叫出了口,看见她那整牙广告一般的假笑,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恰好小陈将马卡龙递过来,他顺手接过:“那个……这味道不错,吃点?”
大有中老年领导劝菜的架势。
领导劝菜,傅松笙当然不敢不知趣,缩着肩膀走过来,伸手盲拈了个草莓味的,快速扔进嘴里。
然而马卡龙一入嘴,她脸色却不自觉变了变,神色怪异地看向周柏——这玩意也太他妈甜了!一口下去,她感觉那糖浆都能在她喉咙上挂壁。
以前她常去苏黎世的百年老店Spüngli买马卡龙,那时候他还嘴欠地打趣“老吃这么齁甜的东西,你也不怕蛀牙?”
“懂什么啊你,这叫少女心!”
“你昨天不还说自己初老吗?今天又少女了?”
傅松笙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狠狠一推他:“滚,老娘昨天二十,今天十八。”
周柏被她推地一趔趄,茫然了一瞬,捏了捏手里的小盒,好半天,才低声说:“那这个,你还要吗?”口气难得的小心翼翼,说时手背轻轻擦了下鼻尖。
他才从外面回来。刚进屋时像披了一件阳光做的袍子,全身上下熠熠发光,带着一种说不出蓬勃劲头。此刻那光芒忽然微弱了下来,像一只大鸟收起了翅膀,低头舔舐藏在羽毛间的伤口。
傅松笙这才注意到他手心的蓝色纸盒,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包装,是个贵妇品牌的化妆品,前两天在班霍夫大街上做营销,外面立了个好大的牌子,说要找各个人种的男模。
两人逛街时看到,傅松笙推他:“诶,你去试试。”
“不去。”
“去试试嘛~”傅松笙笑着逗他。店里已经有几个穿梭的白人男模,高挑健壮,全身上下充满力量感,荷尔蒙喷薄而出,每一个瞥向路过女性的眼神都带着赤/裸裸的暗示。
“不去!”周柏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一转身见她已趴在了橱窗边,目光直勾勾盯着里面的模特,脸色刷地沉下来,煞气冲冲走过去,抓起她的手:“走了!”
周柏的手劲很大,傅松笙吃痛,忍不住轻轻叫出了声。他手上的劲立刻松了,原本抓着她四指的手忽然张开,把她整个手掌包裹其中,像一种无声的宣誓占有。
傅松笙正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复情绪弄得莫名其妙,就听见他小声嘀咕了句:“有什么好看的?他们有的我都有。”
饶是她反应迟钝,也立刻明白过来,心口忽然像腾起几只鸽子,扑腾的翅膀让她躁动难定。好一会,才笑着仰起脸:“我没看人,我在看那眼霜——你没看到,乖乖,跟抢钱一样,要300多法郎!”
周柏转过头,脸色一下子缓和下来。眼睛亮晶晶的,衬着身后将暗未暗的钴蓝天色,出奇的好看。
傅松笙这么想着,就说出了口:“你比他们帅多了……我让你去,是想让这些人看看,咱中国人好看起来上限有多高!省得他们找一个眯眯眼塌鼻子的恶心人!”
周柏愣了一瞬,迅速转过脸:“走了!”
傅松笙被他拖着,感觉包裹自己的那个手掌很快变得滚热,一抬头瞥见他耳后,那里隐约有一片可疑的红。
后来看到那个眼霜,傅松笙怔了一下:“你哪来的?!”
周柏将眼霜往她手心一杵,不答反道:“我查了下成分,这玩意抗初老也行。”
傅松笙皱眉,又追问了一遍:“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周柏没有回答,转身就往卫生间走。傅松笙追过来,看到他正在放水,然后掬起一捧,不停地冲洗眼睛,狐疑地凑近:“怎么了?你眼睛进东西了?眼睛进东西不能拿水冲,你给我看看,这事情可大可小,严重了……”见他那架势,她口气越来越紧张,说着顺手把那眼霜往旁边放杂物的架子上一放,伸手来扒拉他肩膀。
眼霜与架子相触,发出“啪”的一声。周柏霍然抬头瞪向她,眼皮上还挂着水珠,晶莹剔透,像经霜的葡萄,妲己给纣王喂的那种。
傅松笙看着他,喉咙突然开小差地动了动。
“你不喜欢?”那个架子上放的都是她用不上却又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用上的一堆杂物。
“嗯?”傅松笙没反应过来。但与他对视的瞬间,她忽然注意到他身上别的点:“你化妆了?”他眼皮周围有一点黑,因为皮肤白,格外明显。
周柏立刻转过头,有些用力地旋开水龙头,又恨恨冲了下眼睛。
傅松笙脑子一下子回来,伸手一把将那眼霜从柜子上抓下来,攥在手心:“你去做模特了?换来了这个?”
周柏没有说话,水流声哗哗,他拿掌心一下一下拍着眼睛。
傅松笙心口的鸽子再一次振翅,振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欢要高。寂静的夏夜,水流像冲击礁石一样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神经,她似乎听见了云雀的歌唱。
“我很喜欢。”良久,她听到自己用低低的声音说。
手掌拍打眼睛的声音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水流的声音也停了。
她感觉到周柏从盥洗台前抬起了头,转过身,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紧紧抱着那个蓝色小盒,没有抬头。垂着的眼能看到他短裤底下伸出的两条修长有力的腿,肌肉结实,线条匀称。
风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的他篮球短裤的边缘轻轻飘摇,像她心底飘拂的一面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用沙哑又无助的声音说:“这玩意究竟怎么弄掉,你帮帮我。”
那晚后来,傅松笙将他按在沙发上,拿化妆棉轻轻为他卸掉残妆。回家之前他其实已经简单处理过一遍,但那妆化的格外顽固,只是拿洗面奶根本洗不掉。刚跟她说着话,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难受,才又冲进洗手间处理。
傅松笙一边给他卸妆一边惊讶:“他们怎么还给你化了眼线?!”
他眼圈周围的那点黑其实是眼线揉晕开了的效果。
周柏一边任由她摆布一边撇了撇嘴:“这家店觉得只有亚洲人才能抓住亚洲人的审美……”
“嗯,这方向倒是没错。”
“……他们请了个韩国化妆师。”
“……”
周柏的眼圈被他自己拍的红红的,衬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珠子,显得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傅松笙给她卸完妆后又为他抹了点眼霜,他乖乖巧巧,由她摆弄,似一条温顺的大型犬。
傅松笙顺了一下这条大型犬的毛,终忍不住问:“不是说不去吗,怎么后来又去了?”
大型犬微微别开头,良久,闷闷吐出两字:“爱国。”
傅松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民族情绪镇住,一抬头,瞥见他别过去的耳后一片耀眼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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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马卡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扯出她一连串记忆。
过分的甜度在舌尖一下子炸开,与Spüngli的相比,几乎是奶茶半糖与全糖的区别。
一个以前嫌弃她吃太甜的人,现在居然喜欢上了吃这种充斥着少女心的甜食。
傅松笙忍不住审视周柏——他身上没半分能和少女心沾边的东西。
可是……
傅松笙的审视让一直从容的周柏忽然产生了一种肉眼不可见、但当事人感觉格外强烈的局促。他手中仍捧着那个打开的浅绿纸盒,本能往前递了递,小臂绷直,不苟言笑。
傅松笙好一会,才看出那个凝重的神情是再试试别的味道的意思。
她低头捋了捋头发,标准浅笑:“谢谢周总,太甜了,我吃不惯。”
太甜了……吗?
周柏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与傅松笙做作而恬淡的笑形成鲜明对比。
几乎是有些慌乱的,他此地无银三百两道:“确实是太甜了……也就潇潇那种小孩子喜欢吃,对,是她喜欢吃。”
对,是她喜欢吃。
莫名的自尊心突如其来而且不合时宜。
这句话,可以纳入周柏此生最后悔的话前十。
小陈懵逼地觑向自己老板,饶是他三岁就会识人眼色骗长辈红包,也没看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