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合欢枝干在庭院中扭转,合欢树到了冬日枝叶早就败落。
“微臣参见陛下。”
不去问一国天子何?故这么早就出现在他宫门?前,容暮的声?音平淡又释然,尾音和缓。
楚御衡不由得攥紧了拳,他的臂弯和腰腿早就僵凝了下来,微微咳嗽一声?,楚御衡的视线便转向容暮:“朕今日无?事,送你出宫。”
“不必了。”
一国之君怎会无?事,容暮不信。
“朕送你。”楚御衡坚持着。
容暮无?奈,只随着他去了。
一路上楚御衡一言不发。
容暮的轿辇不比楚御衡的御辇宽敞,二人靠得有些近了,容暮微微皱着眉向一旁靠去。
而容暮这样的小动?作被楚御衡尽收眼底,瞳目骤缩。
阿暮在避着他……
但他的确有过错。
昨天送容暮回了舒云宫,他就去重返天牢。
探索几番后,也算彻底了解里头?审讯的严苛和残暴。
是?他疏忽,当初只为查出敌国奸细欣喜上脑,一时?之间就忘了刚从牢狱中出来的容暮是?否安生,更?不知阿暮在牢中还会受下那般罪过。
容暮摩顶放踵,所行?利天下。
而他却对容暮背后的痛楚视若无?睹,只要一想到那日闻栗给他的鞭子有可能就是?几年前抽杖过容暮的那一个,楚御衡胸口巨痛。
更?有甚者,奸细一事后,他还同容暮三翻四次谈及要加重牢狱刑罚……
眼下楚御衡都不敢直视容暮的视线,不过容暮的视线也从来没移到他这里罢了。
一直等到了丞相府,容暮都没有分出丝毫视线给楚御衡。
丞相府的周管家正盯着府上的仆从清扫庭院里新落下的雪,忽闻大门?外头?马车声?响起。
周管家踱步过去一瞧,是?自家主?子提前从宫里回来了。
“大人!”面上带笑,周管家亲切地迎了上去,同时?唤着仆役,“没看见大人都回来了,还不快去里头?取个杌凳!”
可还没等到取来下轿子的杌凳,楚御衡已先一步跳了下去。
晨光从楚御衡脑后打了过来,将?楚御衡本就出众深刻的面骨衬托得愈发浓墨重彩,但仔细看去,容暮明显能瞧见楚御衡眼眶下的两团乌青。
好生奇怪。
明明一直对他不予言笑,今日之笑却好似山林清风,随意?呼啸。
楚御衡张开双臂等着从马车上接过容暮,但久等不来,楚御衡却发现容暮神色恍惚,似在走神。
“阿暮还不下来?”
容暮回神,刚才的疑虑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个空挡里,侍从已经取来了杌凳。
容暮看了眼还维持着张臂动?作的男人,弯下腰杆由宋度扶下了马。
一旁的周管家略显紧张,自家大人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带着陛下也来了;而陛下对自家大人的亲昵毫不遮掩,大人这般不予理睬当真?无?碍?
可很快周管家就无?心焦虑这个问题。
毕竟这次自家大人可真?了不得,还将?带回了伤重的少将?军。
华淮音的马车慢慢地驶在后头?,估计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府。
趁着这个时?间,容暮细细叮嘱周管家为华淮音准备个房间,以?及让宋大夫立刻在那儿等着传唤。
在容暮安排的时?候,楚御衡静静地听着等。
等到周管家一一牢记退下身去,容暮这才挑眉看着喝茶的楚御衡,意?思明显。
“陛下还不回宫?”
容暮赶人的意?思明显,知晓什么话题才能吸引容暮,楚御衡放下茶盏:“华淮音无?罪,不必回天牢了。”
果然,容暮抿了抿唇,抬头?看他:“陛下的意?思是?华淮音是?被冤枉的?”
话说出口,容暮就是?自己不该这般质问楚御衡,这人贵为天子,何?时?被人这般口气问话。
但楚御衡也不生气,换句话说,即便现在容暮再怎么过分,他也不动?怒。
依靠着红椅,楚御衡眯眼看着容暮变换的神色:“闻栗已经同朕言明,华淮音几年前的罪行?原为虚妄,物证是?伪造的,人证也是?冒充的,闻栗以?后都不会再去查探华淮音的案子。”
楚御衡以?为这般说容暮就会松下一口气,可没想象到容暮面色转而变得淡谧起来。
这并不是?他所料想的反应。
“阿暮你怎么不说话?”楚御衡横眉。
容暮阖目,轻嗅清茗香气:“微臣该说什么?”
就算不说话,阿暮也该露出些许高?兴的模样,就像之前,他不论赐下什么,这人都会欢愉接下。
楚御衡顿了顿,像是?被这话刺到一般,缓了一口气,这才重新面向容暮:“那御医还让他待在你的丞相府里,你这身子还需要仔细调养着,至于华淮音那……朕派其他人去照顾。”
容暮静静饮了一口茶,浓郁的茶水在唇腔之间肆荡,也让他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将?杯盏搁置到桌子上面,容暮看着寂静等待回复的楚御衡,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楚御衡今日对他的态度与往日大不相同,言辞和缓,做决策之间也有要同他商量的意?味。
是?在哄他?
容暮眉头?微蹙,不解楚御衡为何?如此。
难道是?昨日同楚御衡说的话让楚御衡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可无?论楚御衡想法?如何?变,他都不能那么轻易就被这人软下来的几句话哄走了,何?况他们之间只有君臣情谊,他还要守礼。
思及此,容暮端正了面上神色。
是?他想叉了,自己这般不守臣礼的行?径着实有失礼数,楚御衡不做苛责,已是?君上隆恩,他还敢妄自猜忌天子想法?。
将?所有的讥诮都藏匿好,容暮严肃道:“既然陛下都已查明了,那微臣就代替华淮音以?表谢意?。”
容暮还想提闻栗,但闻栗的名字绕到唇尖又被重新吞咽了回去。
罢了,闻栗如何?就让楚御衡自己决定,左不过他现在要卸去所有的政务,以?后朝堂只是?与他都无?甚关系了。
他就该喝着茶,赏着花,亦或是?独自下棋,描摹作画。
想为他和楚御衡二人留下最后的体面,容暮饮下最后一口茶后,唇齿留香地随了楚御衡留下用膳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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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留下用膳,周管家战战兢兢。
他本就没料想到自家大人今日会回来,更?没料想到陛下也会在府上用,后厨的菜品都没准备充足。
还是?自家大人最后下了决定,让他去醉仙居装点些菜品回来。
容暮换衣期间,楚御衡独自伫在厅堂。
丞相府的厅堂干净整洁,所摆放的器物精致却不过于奢华,让人只觉玩弄在手,巧夺天工。
楚御衡对着厅堂里摆放的画作格外有意?,伫立一旁观摩许久。
画中的金桂枝叶的笔触走向,以?及一旁题字字体的横竖撇捺他皆熟悉。
丞相大人一席画作可价值千金,着实所言不虚,自打容暮进了朝堂,私下就鲜少有字画流出,如今容暮的画作更?是?提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
但这都是?旁人千金难求……
他有许多。
每年年末容暮献上的佛经,就是?容暮细心誊抄而出的,仔细算来,他收了有十年的佛经了。
容暮分明不信鬼神,但每年在献上佛经时?,总会格外强调让他好好收好,宛若这般佛经真?是?得了佛祖庇佑的护身符一般。
不过他的日子的确过得越来越顺畅。
早些年或许根基未稳,朝堂风波云涌,但后来他同容暮二人齐心,歼灭敌军奸细和朝堂中的沉疴以?后,一切就顺手起来。
没有容暮,他或许最后也能如此,但日子可能会无?趣些;容暮陪他一路走来,万千苦难都能回出甜甘。
可今年的容暮没有送他佛经……
楚御衡心里猛然咯噔一声?,旋即像被人狠狠地抽拧着,这样的难受和那日一般——知道容暮在被当做奸细关入牢狱时?受到那等迫害,楚御衡刹那间的反应也是?如此。
容暮可能是?忘记了,毕竟他刚才北疆回来就染病在榻,他不能对这样的容暮太过苛刻。
容暮换好衣裳从里间来到天厅堂时?,就见天子满面寒霜,兀自凝眉冷望墙上的画作。
这画也有些年岁了,还是?他初初搬到丞相府时?兴起而作,后来被周管家摆在正厅之中,也一直没有取下。
听到外头?传来的节律脚步声?和男子言语,楚御衡回头?看去。
换了一身白衣的容暮,虽说同样是?白衣,带线在容暮身上的长袍云纹飘涌,袖摆和衣尾还绣着浅绿色的竹纹。
像冬日里即将?冒出土地的早间冬竹,温雅而有生机。
一抹异样的感觉在楚御衡心口生根发芽。
他一直以?为容暮是?秋日文雅的飘香金桂,今日确觉容暮更?像饱经严寒后破土的□□青竹,轩窗外的日光侵染容暮的鬓角,冰释雪消后的笋竹将?会在几场春雨过后骤然拔高?身条。
回忆前尘往事,似乎有许多东西一直被楚御衡所忽视。
比如他一直不知容暮被关在牢狱中会被那鞭杖一样,朦胧之间,现在他想在繁华梦中寻出究竟是?什么导致容暮这等变化,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容暮不知他换个衣裳的时?间楚御衡就想到了这么多,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再做介意?。
“这画陛下似乎还没见过呢。”
“朕的确没见过。”
“嗯。”当下看着这一幅偌大的金桂画作,容暮的手摩挲在这纸页之上:“这还是?微臣初初担任丞相时?连夜画出来的。”
楚御衡停了一瞬,无?意?问道:“你是?初春时?封赏的官职,丞相府也是?惊蛰期间搬来的,何?故画这秋日的金桂?”
就算要画也该画应时?之景,比如早春还在绽放的梅树,亦或是?丞相府拔地而涌的青竹。
怎么都不该是?这金桂。
“微尘也记不清了,许是?于那时?的微臣而言,秋日金桂更?为珍惜可人。”
被容暮这么一回复,楚御衡愣怔一瞬,顺势点头?:“的确如此,你素来喜欢这桂树。”
闻言,容暮转身前往食厅的脚步一蹴。
侧身看着高?出自己半个身子,也前出半个身子的楚御衡,容暮倏然笑道:“想来微臣一直有一疑惑。”
“嗯?”
“陛下怎就确定微臣喜欢桂树酿?”
楚御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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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厅的桌上已经布满了从醉仙居订来的宴食,浓郁的羊肉鲜汤还在滚滚冒着热气,熏烤得当的羊腿香飘四溢,容暮特意?让宋度去地窖里取了几坛子收藏已久的桂花酿。
酒坛子的封口一打开,酒汁的浓郁香气瞬间掩盖了菜品的味道,珍藏了数年的佳酿,果真?酒气不俗。
容暮倒是?落了个从容淡定,小口浅尝白嫩的羊汤。
当但楚御衡看着这桌上俨然出自自己之前赏赐的美酒,楚御衡心头?更?是?一哽。
楚御衡还没从容暮其实不喜桂花酿的事实里走出来。
容暮喜桂花,所以?自己给他送了这么多年桂花酿,但现在容暮却说他其实不喜桂花酿。
楚御衡想起之前年尾宫宴时?自己还亲手酿了一坛桂花酿送给容暮,隐约之间,楚御衡的掌心都被自己深深攥出几道血痕。
容暮给楚御衡倒了酒。
楚御衡一口饮尽,酒汁的确上佳,不知道是?因为屋子里光线不明朗的缘故,饮酒后男人的眸子似乎更?加棕黑。
楚御衡暗自把弄着精致的酒盏,问眼前人:“为何?你不喜桂花也不同朕说明?”
正坐在楚御衡的对面,容暮本就白净的脸氤氲在滚烫翻腾而起的热气之中。
听到楚御衡突然发难般的询问,容暮透过雾气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微臣何?时?说了微臣不喜桂花?”
“那你为何?不喜朕送你的桂花酿?”一时?之间,楚御衡没理清楚其中的不同,“你若当真?喜欢,又怎么会将?这些酒都留到如今?”
容暮压下一口浓汤:“微臣认为,喜欢桂花和不喜欢桂花酿二者并不冲突,微臣喜欢桂花,但对桂花酿……微臣避之不及。”
楚御衡抿唇,听容暮这么说,只觉些许伤感。
记忆往前追溯而去,他同容暮第一回亲密接触,便是?借了桂花酿的酒劲。
可容暮如今却言不喜桂花酿……
一顿饭以?尴尬开场,同样以?漠默然而结束。
用完午膳,午后的光景影影绰绰,看着容暮手持杯盏侧首看窗外的模样与之前并无?二致,楚御衡再无?旁的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多看了两眼容暮,楚御衡摆驾回宫。
*
待人走后,容暮才无?由地松了一口气。
容暮折着纤细如玉的骨节,瞥眼而去,外头?白雪堆积,那一袭俊拔黑衣流连过峰石拱门?,终究消失在雪色里。
家仆无?声?而入,收拾桌上的遗留佳肴,又带起屋外料峭冷雪寒气。
宋度也上前,对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一坛桂花酿颇为踌躇。
“大人,这酒还没用完怎么处置?”
容暮眼里的寒霜偷偷融化:“重新搁置回去吧。”
看着宋度带着酒坛子离开,容暮心中曲折宛转,难以?描摹。
他喜欢连中三元时?的金桂缠枝,因为那象征他多年苦读后得以?开启官场的第一步,是?他决心扬名立万后努力得到回复的一个标象,更?是?每三年殿试头?名被圣上亲手赐下的荣誉。
而他不喜桂花酿的酒……那是?因为自己自小在庙中长大,虽未出家为僧,但庙中的素食戒断等也颇为严厉。
以?至到如今,他只用过一次酒。
还是?在宣布殿试成绩的前一夜,楚御衡偷偷带着桂花酿从宫里出来见他的那一次。
楚御衡那时?虽以?为帝君,但朝政缠身,他们已数月未见,最近一次相见还是?在殿试之上,那时?他为考生,楚御衡坐在高?台。
所以?当楚御衡从宫里出来见他时?,他等待成绩的微微忧虑一扫而空。
楚御衡特意?同来陪他,还拍拍圆滚滚的酒坛子:“怕某些人忧思,朕给阿暮带了些好东西来。”
他并非担心成绩不好,书写?时?下笔如有神,对这次殿试的成绩胸有成竹,他只在忧虑明日见到楚御衡时?该说些什么,反而没料到楚御衡会主?动?寻他。
所以?面对楚御衡的调笑,他只摇摇头?,稍稍烫了耳尖。
不管是?何?原因,能见到楚御衡他就如了愿。
后来楚御衡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登上屋顶看满天繁星,还给他递上酒坛。
他初次品到酒的味道。
辛辣,难以?下咽。
只喝上一口,他就忍不住做呕而吐出。
可他还记得当时?的楚御衡,眉眼含笑,多情的黝黑双目颇为勾人地看着他。
或许他被酒气熏的双颊发烫,这落在楚御衡眼里便是?他不胜酒力,一小口桂花酿就让使他面色红润至此,楚御衡伸手替他抹去嘴角溢出的酒汁,还故意?耸肩挑眉调笑:“这般不能喝酒,这么娇气离了朕怎么办。”
他那时?心气高?,最受不住楚御衡用此等方法?去激他。
闻言就抱起酒坛仰头?喝了起来。
最后一切就宛若失控了一般,酒坛在月色下倾倒,没喝上几口的酒水濡湿了他的袖摆。
他不知只喝了这么些,就能让人酣醉如此。
月明星稀,唇舌相触,呼吸之间都裹挟着夜幕时?分不动?声?色的极致欢愉。
第一次饮酒。
以?及……第一次同楚御衡那般亲密,水乳/交融。
容暮人生中的数个第一次都在那一夜里,随着桂花酿的浓郁酒香悄然而逝。
现在容暮再听楚御衡提起桂花和桂花酿,只觉过往风流已经烟消云散的寂然。
许是?因为那一夜里酒中的一场意?乱情/迷,他就搭上了自己后来的几年岁月。
但让他重归当日,他或许还会如此。
毕竟那一日的楚御衡太为耀眼,也太过有欺骗性?,竟能瞒过月光,将?他装进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