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浮云散心见天心

平宗梦见一只麒麟从天而降,威风凛凛,发着金光。麒麟高大威猛,向他奔来,两只前蹄一下子踩在了他的胸口上。平宗被踩得上不来气,闷得眼前发黑,但那麒麟力大无比,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他苦笑了一下,突然觉得万念俱灰,索性摊平了手脚,喃喃道:“踩吧,将我踩入泥里,与这大地草原化为一体,便是与天地同寿了。”

“你若要死,也只能与我死在一处,休想与什么天地同寿。”

那恶狠狠的声音仿佛一道电光劈开了漫天的阴霾,又像是一夜之间冰雪消退,弥赧花开到了天涯。平宗目光落在金色麒麟的身上,恍惚看见那麒麟像是化身成为一个女人,在冲着他微笑。

平宗一下子激动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之前的一切都是场梦。没有弥赧花,也没有麒麟,倒是有一个原本趴伏在他胸口,因为他的动作不得不退闪到一边去的女人。

他的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若不是有经脉相连,此刻也不知会跳到什么地方去。但他更担心的是眼前这女人,若不赶紧捉住,就更不知道会消失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们心意相通,不需他开口,她便已经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想说话,刚一开口却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他的心突然就落回了原处,胸口重新畅快起来,不自觉地微笑着,轻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她越发地哭了起来,眼泪落下来,顺着两个人的手腕往下滑落。

平宗见她说不出话来,便自己找话说:“我昨日狠狠笑话了阿沃一顿。他连《药师经》都不知道,被你骗得这样惨。”

她抽抽噎噎,到底还是闷闷地说:“只要我肯走,哪怕说是去找嫦娥他也会信的。”

他轻声笑起来,笑声在胸腔里鼓荡。一时之间只觉心涨得满满的,有一种酸楚的圆满,让他意识到,不止这一次,以后若是再有任何的艰难和危险,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替她去扛。

“别哭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叶初雪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平宗努力撑起上身,却觉得眼前发黑,四肢无力,他苦笑了一下,重又躺回去:“你去看吧,找楚勒,让他带你去。”

叶初雪想了想,摇头:“不,我陪你。”

“喂,这礼物可是我千辛万苦给你弄来的,费了好大功夫,你真不去看?”

她索性在他身边躺下,推着他:“往里点儿。”

“不要。”平宗却耍起赖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就这样,挤点儿就挤点儿,这样离得近。”

她于是不再挣扎,温顺地由他搂紧自己,让他的气息再次笼罩她的整个天地,充盈她的生命。

“叶初雪,你真狠心啊。”他越想越委屈,“我若不吐血摔倒,你就不会回来是吧?你一定要等到我攻破了雒都城把你给揪回来吗?还是你打算藏起来,再也不见我了?” 叶初雪一点点揪紧他贴身的单衣,他每一句话都仿佛在用一把匕首搅动她的心,但他每一句话都猜得没错。

“听说东边的大海边有大礁石,礁石下有珠母贝,每一颗都有眼珠子那么大,研磨成粉吃了能永葆青春。还听说南方有三千年的古榕树,根须繁茂,能满足红尘间男女一切奢望。还听说西方昆仑山的玉河中住着玉精,为玉魄幻化成人形,能酿玉膏,喝了之后长命百岁。”

平宗笑起来,益发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怀中,仿佛一旦略微松手,她便这样天涯海角地去远了,再也不回来:“你想把这些新奇的东西都见识了?”

“嗯。”她毫不掩饰地承认,抬头见他神色发紧,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我又想,即便能永葆青春,长命百岁,万事如意,你不在身边,看不见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天长地久地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你的消息,却永远不能在一起吗?”

“当然不行!”平宗把握机会打消她的念头。

叶初雪目光莹莹盯着他,半晌才长叹了一声:“阿护,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自然是你随我回龙城。”他说得不假思索。

她却没有答应,只是搂紧了他的腰,枕在他的肩膀处。她已经开始显怀,肚子微微顶在平宗的腰侧,有一种结实的信赖感。

平宗敏锐地察觉到,低头去看,随即笑开了花。手掌覆上去,心中满是滚烫的喜悦:“叶初雪,你怀阿戊的时候我没能在身边,这一次绝不让你离开。”

她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确认了是与他重聚,捧着他的脸不肯放开,追问道:“怎么办,你说我们怎么办好?”

“在落霞关时,龙霄跟我说了许多话。”平宗敌不过她的执拗,无奈地叹气。因为是她,他能坦然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他让我明白一直以来,不是我包容了你,不是我为你牺牲,而是相反的,你为了我一直在忍耐。我原先以为你失去了一切,我给了你一切,所以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中是期待你的感激的。可是你没有,你想离开我,所以我发怒、生气、心灰意冷,也更加坚持。但龙霄让我明白,你失去的,我没有办法还给你。即使我将最珍贵的后位捧给你,那也不是你想要的。何况我还没能做到。”

叶初雪怔怔听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平宗低头看了看她这惊讶的样子,有些得意地笑了:“怎么?为什么这样吃惊?”

叶初雪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心情。

平宗便继续道:“我想了很久,为了他这话,我想,虽然我不能让你回到从前,做一个受父皇万千宠爱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不能把你的故园家国还给你,但是我能给你另一个家。这家里有你的儿女,有你的夫君,有你所渴望的一切亲情和温暖,有你我的倾心相爱。我知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我想让你快乐,叶初雪,但快乐不能只是我一个人努力地将一切送到你面前买你千金一笑。我不是周幽王,做不出烽火戏诸侯的事情来,也不会将你放在褒姒那样红颜祸水的骂名之下。我能给你的,只是普通人的幸福。”

他说到激动处,只觉心情激荡难耐,再也躺不住,索性推着叶初雪坐起来,强令她看自己的眼睛,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字地说:“却是你从未有过的,天下人都渴望的幸福。”

两人双目交投,一时间天地日月都不复存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平宗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确定自己说的话她听进去了,并且印在了她的心上。

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这是他最后的妥协。他并不知道如果叶初雪拒绝的话,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一生之中,杀伐决断,应对过无数危机,但这一刻,却如同一个第一次独自面对重大时刻的少年,只能手心冒汗,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他并不知道,叶初雪此刻心中犹如天崩地陷一般震动无比。

他那样骄傲的男人,那样自信而强横,却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们对彼此都相知已深,他的心情她也完全明白。叶初雪的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她向平宗点头,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在阴森森地问她,如果同意了,她之前所坚持的一切,意义何在?

她长久的沉默令平宗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甚至无法再维持最后的矜持,催问道:“叶初雪,你听见了吗?”

她缓缓摇头。

平宗的心一沉到底:“怎么?”

“不对。”

“不对?”

“你说得不对。”叶初雪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就像是秋天草原上的天空,透明澄澈,却又深邃空旷,平宗用力地想从她的眼中看出点儿端倪来,却终究一无所获。

好在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这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离开你的每一个夜里,梦中我们在一起,有你,有我,有阿戊,有我们的蓝天和草原,有这一路一起走过的江河湖海。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我最梦寐以求的一切。”

平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慢慢泛了上来,却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只是更加谨慎地求证:“叶初雪?”

“我从来都愿意要这样的幸福。可是阿护,我如何才能安心要它呢?”

欢悦的心情被一句话问得又跌落了下去,还是那个死结,如果不解开,受折磨的是他们两个人。

  平宗略微后退,低头思量了片刻,忽然问:“如果你不安心,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叶初雪抚上他的脸,毫不犹豫:“会。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样的承诺却无法让他松一口气,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你却不会快乐?”

“会,跟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快乐。可是我……”叶初雪再也抑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我会至死遗憾,愧疚。所以我求你,如果我先你一步死了,就将我送回江南去。”

“不!”这回轮到了他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我说不出来。”

“那么我替你说。”平宗仿佛一个在半空飘荡了许久的人,突然双脚落在了实地上。他握住她的肩膀,说:“我不会放弃我统一天下的志向,但我不会去做。现在龙霄在南方打仗,如果他能打赢,这皇帝让他做。我可以承诺不要他纳贡,不用他称臣。但我也不许他自己分封王侯,不许他保留中军以外的军队。南朝江山,我要他替我们的儿子保管。叶初雪,我知道这是你想说却又不肯说的,你想让我将天下留给阿戊去统一。”

叶初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很久之前,当她站在阿斡尔湖的石梁上,心情烦闷黑暗到无所发泄,不得不借着从高台上跃下来摆脱那一切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追了下来。

那一夜湖水上沁凉的风似乎又在面前拂过。

她知道,她一向都知道,他会为了她什么都不顾。所以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她不能这样利用他的深情。她从不吝于玩弄人心,唯独眼前这人的心,她不敢亵玩。这是她一生最珍贵的所有,即使算上永德的二十几年生命,也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所以这话她想了许久,却始终不肯提起一字。

离开雒都来找平宗的时候,她就已经下了决心。是这男人给了她绽放的机会,因此她愿意为他收起羽翼。

但他终究还是知道她的,他替她说出了这些话。

“你可以不这么做的。”她垂泪低声地说,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和身体都颤抖得如同秋雨中的水面。

“我情愿。”他抬起头慨然一笑,“我的江山,留给我的儿子。”他说完,又皱起了眉头,看着叶初雪:“他们突然决定放弃龙城南迁,就是因为阿若不是我的儿子?”

叶初雪不敢与他对视,垂下头去。

平宗于是全都明白了,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强令她抬起眼看着自己:“叶初雪,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你不许再打我江山的主意。”

她乖乖地点头,心甘情愿地被他警告威胁,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甜蜜。

那甜蜜似是通过两人相接触的肌肤传给了他,令他终于绷不住,微笑了起来。“叶初雪。”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等她低低嗯了一声之后,又叫,“叶初雪。”

她抬起眼,带着笑嗔道:“做什么?!”

他想说话,心头却激动无比,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用鼻子磨蹭着她的耳垂和脸颊,低声恳求:“求求你,答应吧。”

她闭上眼,轰然崩塌在他的怀中。

她还有什么资格拒绝?她除了匍匐在他的脚下,将自己全部的真心谦卑奉上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然而嘴上却是硬的:“父皇以前说,帝王不该将所有的功勋自己全占了,总要给后世留一些余地。阿护,你愿意给你的儿子留余地,是江山之福,也是你我之福。”

“只要你不觉委屈就好。”平宗听出了她没有说出的应许,心满意足,“我就怕给你的是你不要的。”

“你给我什么,我都要。”她在他怀中抬头,抛却全部的矜持自尊,毫无虚饰地说,“我将这一身都交到你的手中。”

“那好!”也许是因为心情畅快,他突然有了力气,拉着叶初雪跳起来,“你先收下我给你的第一个礼物。”

叶初雪骇笑:“原来还不止一个礼物?”

  平宗严肃地转头看她:“一共有三个。叶初雪,一共有三个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