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醉高寒清到骨

雒都高达五十丈的城墙在龙城军队的面前连十天都支撑不住。年久失修的城门,被野草、雀窝疏松了的墙体,令这座千年神都变得老朽而迟钝。因为平宸迁都至此,才从青徐一带调来的州郡军队,这些人多由官府在当地征募农家子弟组成,他们在骁勇善战、以杀戮为耕作的胡族骑兵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草原骑兵最不擅长的攻城战,也因为守军的进退失据而变得容易了许多。

整个雒都上下人人都惊慌失措。平宸当初从龙城带来的都是汉官,这些人于礼乐典章各有所长,但说到带兵打仗却个个都是门外汉。崔璨一到雒都就发现了这个弊端,几次与平宸争论后,终于获得首肯,从州郡军中提拔了一批年资长、有战功的将领。

但一切都太仓促,平衍的大军来得出乎意料,以至于崔璨在最初听到斥候探报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龙城会突然发难?”崔璨问同僚,却没人能说得清楚。再问平若在什么地方,也同样没人说得明白。崔璨隐隐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却有些不明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去见平宸。

皇帝病了大半个月,这段日子一直不见任何人。鉴于他平日里行事乖张,喜怒不定,万事凭喜好而行,又朝令夕改,三心二意,往往令臣下疲于奔命,苦不堪言。因此他病着的这段日子,崔璨与其余朝臣都乐得因此不去觐见,专心自己的职责。

平宸自那日服丹发病之后,卧床了七八日,已经勉强能够下床。沉着脸听了崔璨的汇报,冷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既然他们都打到门口了,应对便是。”

崔璨对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只能心中叹息,面上仍要维持恭谨,问道:“诸部兵马如何调遣,陛下可有成算?”

“成算?”平宸冷笑,“你是丞相,统管天下事务,有事你不能为君分忧,反倒来问朕成算?崔相,莫非你也如他们一样,以为朕这皇帝做得太清闲了?”

“臣有罪!”崔璨一听这话立即跪下叩头谢罪,“臣知道陛下每日勤于服丹修仙,无暇国事,绝无非议陛下之意。”

这样毫不掩饰的讥讽,平宸哪里听不出来。然而眼下雒都局面危若累卵,他除了眼前这人之外竟然无人可用,发了半天怔只得假装听不懂,问道:“平中书哪里去了?让他带兵御敌。”

“平中书已经七八天不见人了。”

平宸一怔。他卧病这些日,不但群臣进表慰问者寥寥,就连从小亲如兄弟一般的平若都不见踪影。平宸自服丹以来,性情变得多疑孤僻,若是以前数日不见平若露面,早就遣人去找他来当面问清楚了,如今却宁愿一个人心中百般揣测,定要等到平若自己来问候。

此时听说平若已经失踪了许多天,心头不由暗喜,总算是为平若不来看自己找到了理由。

这番心思自然不会说给崔璨听,只是虎起脸来训斥:“平中书一个大活人会平白不见了?你既然知道他不见了,为何不去寻找?”

崔璨苦笑连连。平若最近常被平宸派遣出去寻仙问丹,崔璨心中反感,从不过问,到今日平宸提起也才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头。但此时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也于事无补,于是说道:“臣知罪。臣这就遣人去找平中书。只是眼下龙城大军兵临城下,平中书若是找不到,陛下以为,该以何人为主帅?”

“找不到平若,你就自己上阵吧。”平宸体力不支,感到厌烦,招呼内官过来,“去取虎符来,给崔相调遣军队。崔相,朕给你这个权力,你需要哪支军队、需要多少人,自己看着办。若是雒都扛不下去,城破之日,大不了咱们君臣一起殉国就是了。”

崔璨倒是没有料到平宸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恭敬叩拜领命。其实他今日来之前已经预计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虽然身为一介文臣从来没有带过兵,但时势所迫,真要让他上阵的话,他也做好了竭尽所能以身殉国的准备。

然而君臣相对枯立了半晌,不见内官拿来虎符,平宸先没了耐心,呵斥道:“磨磨蹭蹭,你到底想干什么?”

内官的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往下掉。他在矮几旁已经伏了半晌,不敢抬头,只是说:“陛下……虎符是不是放在了别处?”

平宸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也顾不得手脚虚软,连奔带跑地冲到矮几旁,一把推开内官,自己将藏放虎符的抽屉整个拉出来,兜底一掀,里面只跌落了两幅绫缎,却哪里有什么虎符。

平宸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仍然不见虎符踪影。他并非昏聩无智之人,几乎立即就将虎符的失踪和平若的失踪联系了起来。“好,真是太好了!”平宸冷笑连连,“连阿若也学会背着朕行事了。”

他惊怒焦急,手足无措地抬目四顾,一时间只觉得全天下都是背叛自己的贱人。崔璨远远跪在殿中,正举目向自己看来,那目光更加令平宸自觉颜面尽失。他胸中有一团怒火无处发泄,目光落在脚下那名正瑟瑟发抖的内官身上,突然问道:“你抖什么?”

内官愕然抬头,不知该如何回答,磕磕绊绊地说:“奴婢,奴婢……”

平宸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拎了起来:“朕问你,这虎符是如何丢的?”

内官一听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登时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哭道:“陛下明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你日日在朕殿中伺候,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平宸一把抽出佩剑,抵住内官的喉咙,“你若连此事都不知道,朕要你这废物何用?!”

那内官吓得浑身瑟瑟发抖,目光却落在剑身上无论如何都挪不开。几日前斩杀逢春的便是这把剑。当日收拾逢春尸身,这名内官也参与其中,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然而他此时心神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眼睛盯着剑身上一块褐色的斑点,突然意识到这是逢春的血残留在了上面。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那内官大哭起来,也顾不得剑尖就顶着自己的咽喉,突然翻身抱住平宸的腿哭道,“陛下,陛下,敢从陛下殿中取走东西的,从来只有梁昭仪一人啊!”

平宸一愣,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狂炽的怒意:“贱人!朕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将朕的真心弃若敝屣。”

内官愕然抬头,不明所以:“陛下!奴婢不敢啊……”

“说什么不敢?!”平宸双目血红,看着脚下之人,看见的分明是晗辛的面孔,这些日来积累的委屈不甘一起涌上心头,“到底要朕如何,你才肯衷心依从于朕,你说!你说!”

内官战战兢兢,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这样问他,却知道该如何回答:“奴婢对陛下一片忠心,天日可表。陛下如若不信,奴婢可以对天盟誓……”

平宸却突然发起怒来:“骗子!你撒谎!你一直都在骗朕,骗子!”他说到恨处,手中的剑恶狠狠地戳了过去,一剑戳透了内官的胸口,犹自不肯罢休,双手握住剑柄,一下一下地戳下去:“骗子,你骗朕,朕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崔璨本跪在殿中,听闻虎符失踪,心就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连平宸都能猜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到,知道此事定然与平若有关。然而之后的事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听见内官牵扯出晗辛,他心头就是一紧,正在盘算如何为晗辛开脱,却不料平宸突然失控。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平宸失控,一时之间不可置信,待到回过神来,冲过去抱住平宸喊道:“陛下,陛下,陛下……”然而该如何劝,他一时心头极乱,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怔怔看着血泊中的内官,只觉头晕目眩,再也忍不下去,几乎张开口就要吐出来。

崔璨到底自幼受庭训熏染,竭尽全力维持必要的礼仪,纵是口鼻酸涩,仍旧一直到奔出了大殿,才畅快淋漓地呕吐了起来。

因平宸脾性日益残暴,他殿中伺候的宫女、内官人人自危,听见里面有异动不是进去查看,而是个个躲得远远的。一时之间,大殿内外,竟然连一个来搀扶一下的人都没有。

崔璨呕吐初歇,气息仍旧紊乱,扶着雕栏直起身来,极目远眺,只见宫殿高台重叠,整个皇宫都陷入一种死一样的黑暗之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他一时之间,只觉异常悲凉。

明明是一个百废待兴,正合君臣齐心,为了大家心中的盛世一起努力的时刻,朝中却人心四散,城外大军压境,竟然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破碎垮塌的时刻。他一生所为之奔走用心的事业,眼看即将毁于一旦,他身处于这困局之中,失却了所有,却换不来壮志得酬的一日。

平宸身上,寄托着他身为崔氏子弟全部的情怀与梦想,然而此刻他却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明珠暗投的感慨来。

远处隐约传来喧闹之声,崔璨回神,眺望过去,只见异样的红色映红了半边天空。

经历过在鹤州驿馆的变故,崔璨立即辨认出来那是火光。显然是平衍的大军为了攻城,动用了火箭。雒都城头蔓草丛生,到了这个季节早已经一簇簇地干枯,平日望去仿佛一座荒瘠的野山,那些枯草如今成了最佳的引火之物。

崔璨心头一凛,为自己这片刻的沮丧深觉惭愧。他不敢耽误,草草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飞步向皇宫之外奔去。

即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仍然要竭尽全力力挽狂澜,大不了就同雒都一起存亡。

崔璨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目睹着他奔赴战场的背影越走越远。

晗辛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崔璨了,才缓缓向平宸的寝宫走去。

平宸身边的内官、宫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见她来,便纷纷迎了上来:“昭仪可算来了。陛下殿中又死了人,大伙儿都不敢进去呢。”

晗辛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她走上台阶,转身吩咐:“你们都别怕,有我在呢。”

这些日来,晗辛不知在平宸面前为下面这些人开脱了多少次,众人对她无不慑服,听她的嘱咐,自然没有不遵的。

晗辛走入寝殿的时候,平宸已经累得箕坐在地上。

他的衣角被血浸染,手上也染满了鲜血,抱着剑正粗重地喘息着,看见晗辛进来,登时睁圆了双目,一下子跳起来指着晗辛:“贱人!你还敢来?!你还敢来?!”

晗辛目光冷冷地从他面上扫过,又低头去看血泊中的尸体,沉默地等待着平宸的话音落下,这才走过去,从平宸手中接过剑,用自己的衣袖将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归入鞘中。“陛下的雄心和壮志就是杀这些毫无还手之力之人吗?之前的逢春,如今这孩子,陛下是要将身边之人全都杀光,变作孤家寡人,才肯罢休吗?”

“你在乎吗?”平宸虚弱地反驳,在她搀扶自己的时候想要推开她,却手脚软得根本无力反抗,“你嫌弃朕,你根本看不起朕!”

“陛下是想让臣妾几十年后想起陛下时,心怀景仰,还是满心不屑呢?”

平宸一怔:“你什么意思?”

晗辛与这少年相处的时日久了,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他的思路:“陛下,你流鼻血了。”她神色柔和,似乎丝毫不记得几日前正是自己的言辞逼得这少年发了狂,急怒攻心,以至于到如今虚弱得无力自持。

平宸用衣袖擦了一下鼻下,天青色的衣袖上果然有一抹血痕。他皱眉看了好一会儿,蓦地推开晗辛的手:“滚,朕不稀罕你的假慈悲。”

“陛下如今不把臣妾叫作阿姊了?”

“朕的阿姊,会温柔地照顾朕,会耐心地昕朕说话,会让朕靠在她的身前,会陪朕闲聊到天明。你却是个恶鬼阿修罗,将朕一手带入修罗地狱。”他举起双手,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血迹,怆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凉,就连晗辛听了也不禁动容,“阿姊,朕这一生只真心待过两个人,一个是阿若,一个就是你。你老实告诉朕,你让他拿着朕的虎符做什么去了?你们是不是要将这雒都,拱手让给晋王?你们是不是要绑了朕去向晋王邀功?”

“我们是在帮陛下。”晗辛走近一步,从那少年的眼瞳中看清自己的模样,竟是一片苍白凌厉。

“帮我?”平宸茫然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刺耳,震得殿中帐幔隐隐抖动,“你们偷朕的虎符是为了帮朕?那么你们杀朕就是为了救朕吗?”

“陛下……”晗辛过去拉住平宸的手,不容他挣扎,“龙城大军兵临城下,平中书去将昭明城外的兵调回来保护雒都。陛下纵是怀疑臣妾的忠心,总不该辜负平中书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辛劳奔波的心意吧。他可是为了陛下,已经与晋王断绝了父子之情的呀。”

平宸似乎是被晗辛说动了,又像是真的疲惫已极,任由晗辛牵着他走到御榻旁坐下,双手蒙住面孔,长长叹息:“阿姊,你说阿若是为了朕去调动昭明城外的军队?”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是去给昭明解围的吗?”

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想要重新打量这少年:“陛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看着她,开始冷笑,“这些日不见阿姊,朕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初朕服丹是阿姊一力建议的,那天枢丹也是阿姊最早跟朕提起的。阿若本来与朕无话不说,朕却被阿姊劝着让他出去为朕寻丹,以至于阿若与朕越来越疏离。阿姊,一切都在你的谋划之中对不对?”

“陛下是在说笑吗?”晗辛想笑,却发现无论如何笑不出来,“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平宸抬头看入她的眼眸:“阿姊是恼恨朕拆散了你跟崔相,所以也要离间我跟阿若?”

“陛下想多了。”晗辛心头微微发紧,“我与崔相本就断无可能。崔相肩负着天命,他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女人而放弃他的使命。”

平宸像是听信了晗辛的话,伸出双手来,看着微微发颤的手掌,低声道:“晗辛,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你为什么偷朕的虎符,也不管你明日会如何背弃朕对你的一片赤诚,有一件事朕要你明白……”

晗辛几乎无法听平宸继续说下去,良久才能硬着心肠道:“陛下请说。”

平宸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不管阿若能不能赶回来救援雒都,朕都不会让秦王得逞,朕都有办法让他退兵。”

晗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她听见自己发问的声音发紧:“陛下有什么办法?”

平宸冲她咧嘴笑了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