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庭前玉树枉断肠

平宗刚一醒过来,就被剧痛激得浑身一颤。楚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你忍一下,我给你拔箭!”

平宗在冷汗中定了定神,想起来之前自己中箭落马,恍惚中似乎楚勒向自己奔过来,但随即印象更深的,便是一圈明晃晃的枪头向自己扎来。

他一惊,不由自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一只手强行按着又趴了回去。

“别动!”

那声音听着熟悉,却绝不是楚勒的。平宗有些迷糊,脑中昏昏沉沉,耳边嗡嗡地响成了一片,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

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伤,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拔箭疗伤,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却有种奇异的不安,让他无法放松身体,配合那双疗伤的手。

也许因为不是她的手?平宗被按着动弹不得,索性闭上眼睛。上一次受伤,上上一次,再上一次,都是她在身边,笨拙、胆怯,却又勇敢地为他治伤。手法一次比一次纯熟,也一次比一次大胆。到被狼群围困的那一次,已经可以一边说笑一边拔箭了。

拔箭,又是拔箭。

他想起最初在昭明,她便是伤在了他的面前。那一夜他为她疗伤,熊熊火光将她映照得如同青瓷一般脆弱凛冽。

剧痛从腹侧传来,平宗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紧紧攥住拳头才能忍住不一拳打过去。他的伤处痛得几乎麻木,楚勒为他处理伤口的手不知轻重,远没有她的动作轻柔灵动。平宗重重地出了口气,暗中嘲笑自己的矫情,随即意识到了异样。

并没有随之而来的敷药,只是用布条简单地包扎。平宗受过太多次伤,轻易分辨出了这一次疗伤的简陋。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身下铺的是一堆干草,周围阴冷没有一丝暖意。他起初以为是因为自己受伤,才会觉得冷。现在发现这里暗无天日,却也不见半分火光。

“楚勒……”他唤了一声,惊觉声音竟带着回音。他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后肩上有人按压着,猛地翻身,“这是在哪里?。

“唉,别动,伤口裂了!”

伤处迸裂的疼痛已经无法让平宗就范,一翻身他就将四周看得清清楚楚。幽暗的光线,潮湿阴冷的砖壁,还有铁栏后面躲闪的窥测目光,一切都已经无比明确,平宗吸了一口冷气:“这里是……监牢?”

“恭喜,总算是没太糊涂。”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再响起,竟带着些幸灾乐祸。

平宗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见那人还是愣了愣:“龙霄?”他闭上眼想了想,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来龙去脉也就清晰明了了:“这里是落霞关?是谁袭击了我?”

“反正不是我。”龙霄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好奇地盯着他,“我说,你以前坐过牢没有?”

楚勒不满:“龙使请自重,跟陛下说话不得放肆。”

“放肆怎么了?”龙霄毫不退让地回瞪他,“同牢坐监,还分高低不成?”

“当然要分。”楚勒向前一步,伟岸的身体挡在龙霄的面前,“龙使若是不服气,可以较量一二。”

“好了,楚勒,你坐下。”平宗忍着痛低声呵斥。楚勒自然不敢违抗,愤恨地蹬了龙霄一眼,到底还是回到平宗身边,帮他继续处置伤口。

平宗一边强忍着痛,一边看着龙霄,咧嘴一笑:“那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龙霄哼了一声,不说话。

不说话平宗也明白。“是寿春王?”他也不需要答案,又问,“现在外面什么情形?”

“我怎么会知道?”龙霄没好气地说,“那日你走了之后,我就被寿春王给抓起来关进这里。本来还担心你回去会搞鬼,没想到不到半日,你也进来了,哈哈哈……”他笑了几声,察觉到这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便讪讪地收住,看着平宗问:“那现在怎么办?”

平宗问不出情形,只能自己在心中揣度:“寿春王指望跟我合作,为什么又要伤我把我送到监牢里来?”

“对啊,我也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呢?即便我跟他们作对,他们要抵抗罗邂也得靠我和余帅,为什么我也一直被关在这里?”

平宗想了想,叹息道:“是因为不用你去抵抗了。”

龙霄一怔,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我分别之时,落霞关已经危若累卵。你我被关进这里多久了?”

楚勒闷闷地说:“两日。”

“哦?”平宗听了倒是不意外,反手去摸自己的伤口,“拖了这么久才拔箭,是因为之前一直被绑着?”他初初苏醒,便觉手脚发麻,开始以为是因为受伤,现在才猜大概还有别的内情。“幸亏伤的不是要害,不然只怕这会儿已经没命了。”平宗似乎还能说笑,但笑了没两声便沉默下去,过了半晌才沉声道,“龙宵,只怕落霞关已经失守了。”

龙霄一惊,随即镇定了下来。

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想过。

当日寿春王将他下狱后就再没有了动静。他在心中估算,落霞关内部人心不齐,自己被下狱势必引发余帅的不满,很有可能寿春王连余帅的兵权也一并夺去。如果那样,除非有平宗的支持,否则落霞关多半守不住。所以当他看到平宗被丢进来的时候,心就已经凉了一半。

但龙霄这人天生乐观,尽管心头纷乱如麻,却到底没有流露出什么,反倒帮着楚勒处置平宗的伤势。直到此时,由平宗口中清楚说出这句话来,他才如同遭到雷击一般,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脚底下的地都吸走了。

“不可能。”龙霄仍旧不肯放弃,仿佛只要他不承认,落霞关就不会丢一样,“不是还有你昭明的兵力吗?”

“尧允没有我的命令不会轻举妄动,何况……”平宗要喘息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何况只怕现在尧允在昭明也分身乏力了。”

龙霄眉头一挑:“哦?”

平宗又忍过一阵疼痛后才转向他,淡然笑了笑:“寿春王本就是要仰仗我的,怎么会对我下手?”

“弄伤你的另有其人?谁?”

“我开始以为是罗邂的人,但一想却又不对。楚勒,咱们是在什么地方遇袭的?”

楚勒也从平宗的话中听出了危机,肃容道:“在昭明山脚下。”

“是啊,昭明山。”平宗点头,“落霞关北边与昭明交界的地方。罗邂还在江面上跟你们打,他的人过不来。”

龙霄再没有疑惑了:“你是说,袭击你的人是雒都派来的?”

平宗点了点头:"他们能在那个地方伏击,说明昭明已经乱了。我猜,一直在北边的那十万大军开始对昭明动手了。”

龙霄心头已经凉透,站都站不稳,索性两腿一敞,就地坐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想联络控制落霞关,却被人从昭明戳了一刀。”

平宗刻意忽略他语气中的讽刺之意,沉声道:“只是雒都的军队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动手,能与罗邂里应外合,嘿!”

一句话说得龙霄登时没了言语。

从昭明,到落霞关,再到凤都,这中间要经过这么多层关隘,雒都却能与罗邂应和,可见他们之间也早已经有了默契。

就连楚勒也立即想明白了,啐了一口,怒道:“罗邂这小子果然不是真心与陛下合作。”

“罗邂城府深沉,又绝不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他三心二意我是有所预料的,只是没想到雒都方面行动迅速。”平宗叹了口气,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楚勒,“你说会不会是阿若……”

“不会!”楚勒断然否定,“阿若绝不会这样做。”

平宗并没有与他争论,只是点了点头,叹气道:“希望吧。”

三个人一时都没再说下去。他们都明白,若是落霞关失陷,即便罗邂一时顾及不到,也迟早会来找他们三人的麻烦。

龙霄心头尤其如同滚油煎过一般。他知道平宗落入了罗邂之手尚有一丝活路,自己若是落到了罗邂手中,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一时之间,种种愁绪百转千回,只是想,也不知道永嘉如今在凤都可好,若是自己死了,离音是不是能忘了自己,安心陪伴罗邂?

只是一想到离音要一直在罗邂淫威之下偷生.便觉得心头一痛,忍不住叫平宗:“陛下,陛下!”

半晌却不见平宗回应。楚勒过去查看,见平宗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便冲龙霄蹙眉:“别叫了,他伤着呢,让他歇会儿。”

龙霄几乎气得笑了:“他居然还睡得着?出了这么大事,就不去想想怎么办?”

“想了有什么用?”楚勒嗤笑,“反正陛下落入罗邂手中无非两条路,要么交给雒都,我就不信世子真敢弑父!要么去要挟龙城,那边有秦王主持,一定会保陛下平安的。”

龙霄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却还是不甘心,哼了一声:“如今人人都是一腔谋略,只是你家陛下是任人宰割,被人拿来做筹码的人吗?”

“他不干我也要压着他不得反抗。这次的伤虽然不算太凶险,却耽误了这些日,身子不养好说什么都没用。”

龙霄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楚勒一下子跳起来,蹿到铁栏边侧耳仔细去听。龙霄也要过去,突然手腕一紧,转过头却发现平宗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拽住了他。龙霄气得笑了:“原来你醒着。”

平宗面色沉重,低声道:“龙使,可不可以跟我做个约定。”

龙霄扬起眉:“好啊,约什么?”

“若是我有个万一,你一定要将叶初雪带回南方去。”

龙霄一愣,仿佛被人在胃部捣了一拳,眼前似有萤虫飞舞:“你说什么?!”

“我若在,定能将她留在身边,绝不许她离开。但若我不在了,送她回家乡。”

“你……”龙霄还想再说话,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平宗并不放开龙霄,反倒借着他的力,努力站了起来,顺手将龙霄推到了自己身后,自己踉跄迎向来人。

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两个这几日常常出现,楚勒认出来是这里面的狱卒。另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博冠,果然是南朝人的打扮。

两名狱卒躬身小步跑在前面,一路介绍道:“启禀大人,这牢中所囚,皆是落霞关的要犯,只是本处长官已经逃走,这些人身份不明,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龙霄一听就跳起来,刚要开口,就被平宗抬脚给踹了回去。

平宗走到铁栏边沉声喝道:“来的什么人?还不过来伺候!”

那南朝官员转身朝这边看过来。平宗扶着铁栏走到光亮处,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一边低声吩咐楚勒:“你留下,帮助龙霄。”

楚勒登时就急了:“不行……”

平宗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立时便将他的反对堵在了口中说不出来:“退开!”

“陛下……”楚勒咬着牙,“陛下!”

南朝官员听见了两人的话,惊奇起来:“他叫你陛下?你是什么人?”

平宗伸手将楚勒推开,昂然对那官员说:“叫罗邂来见我,就说北朝皇帝在此。”

龙霄和楚勒目瞪口呆地眼睁睁看着平宗被带走。很长的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动一下,直到龙霄耐不住胸口的憋痛,长长吐了口气出来,这才回神去推了一下楚勒:“你就这么看他走了?”

楚勒飞快地躲开他的手,转头怒视他:“不然还要怎么办?他将我留下,辅助你!”他将“辅助”两字说得极重,看着龙霄的目光中带着愤恨之意。

“喂,你别对我吹胡子瞪眼睛。”龙霄不满,“他是你的主人,你难道指望我留下他吗?”

“他是为了你才这样做,你到底懂不懂?”

龙霄一下子噎住,张了张嘴,还是泄了气,低头问道:“到底为什么?”

“因为,”楚勒没好气地说,“因为他知道你若落入罗邂之手,就必死无疑。”他站起来,四处查看:“他留下我帮你,就是要趁着眼下罗邂立足未稳帮你逃出去,然后想办法挽回局面。”

龙霄心底枯暗的地方渐渐燃起了光明,他也站起来,与楚勒一起仔细查探:“你就不担心吗?”

“当然担心。”楚勒一边用力去摇晃头顶小窗的铁栏杆,一边说,“他若有个万一,就算要将落霞关和凤都屠尽,也要为他报仇。”

他将满腔愤懑都化作手上的力气,铁栏杆被他摇得不停晃动,泥灰簌簌地往下掉,登时迷了龙霄的眼睛。龙霄呸了一声,吐出嘴里的灰,拉住楚勒:“别折腾了,弄不开的。”

“那怎么办?总得把你送出去。”

龙霄想了想,低声道:“打我!”

楚勒一愣:“什么?”

龙霄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朝这儿打。”他不等楚勒动作,突然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胡狗,狼奶子养大的屌人,你也配跟我说三道四!”

楚勒大怒,一拳挥过去,喝道:“你再骂!”

龙霄应声倒地,楚勒犹不罢休,扑过去与龙霄满地滚着厮打了起来。

狱卒听见动静连忙赶来查看,喝道:“别打了别打了,想造反吗?!”

不料他越是呵斥,这两人打得越凶,旁边别的犯人听见了动静也都跳起来呐喊起哄凑热闹,狱卒怕事情不可收拾,眼下又正当乱局,眼见没办法躲懒了,只得匆匆打开牢房门,过去要将两人分开。

不料刚走到跟前,龙霄和楚勒仿佛有默契一般,同时掉转方向朝狱卒扑来,不等他有所反抗,便已经将他打晕。楚勒拉起龙霄就要跑:“快走!”

龙霄却挣脱开:“别急!”他跑到狱卒身边,搜出一串钥匙,也不顾楚勒跺着脚催促,把其余几间牢房的门全部打开,看着关在里面的犯人一起拥出来,才回到楚勒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走吧。”

当日落霞关大狱中逃脱者将近百人。狱卒本是落霞关旧人,而罗邂所带来的人手则完全顾及不到这里,纷乱哄杂间,到底都有些什么人,逃向了何方也没有人能说得明白了。

平宗被带去见罗邂,一进门就笑了。罗邂果然挑选了寿春王的王府作为自己的行辕。他如今已经自立称帝,排场威风自非昔日可比,如今听说押解来了平宗,简直如同夜里梦见了万两黄金,睁眼就堆在了眼前。当即扔下正在与他议事的一班将领匆匆向厅事外奔去,走到了门口却又突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赵亭初笑道:“北朝皇帝驾临,怎么能没有仪仗呢?”

出门打仗哪里会有什么仪仗,赵亭初张口想要质疑,眼见罗邂面上笑容古怪,带着一丝狂热的负气之意,心头一颤,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改口道:“是,臣这就调陛下的金吾卫五百人列队相迎,以壮声威。”

罗邂于是漫步回到堂中坐下,下面前来禀事的人不明所以,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那个自称是北朝皇帝的人怎么办?”

“急什么?”罗邂冷笑,“让他在门外跪着等宣召。”

旁边有人深觉不妥,低声劝道:“陛下,这样不妥吧?若真是平宗,如此折辱对方,只怕以后会有后患。”

“怕什么?”罗邂冷笑,“他一个北朝之主,不在龙城待着,到落霞关来做什么?我看是个假的,即便是真的,他出现在这里,也是不安好心。既然有豺狼觊觎我们的山河,落到我们手里,就要让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不然本朝初立,何以立威?”

对方听着罗邂的口吻,似乎也不是要将平宗置于死地,便也不再劝说,点了点头,让人去传命。

平宗一路被从监牢牵引到这里,他身上伤口迸裂,站在烈日下晃晃悠悠,身体本就有些虚弱,这会儿更是连站都站不大稳。看守他的士兵听了上面的命令,过来向他的腿窝狠踹一脚,将他踹得跪在地上,犹自不肯罢休,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往地上压:“老实在这儿等着。”

平宗本能地就要反抗,然后伸出去锁喉的手到了半路却又无力地垂下,头被掼得磕在地上,额角剧烈地一痛,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他被脚踩着不得抬头,地上的砂子擦得面皮尽破,脸上麻麻点点地作痛。平宗咧嘴笑了起来,笑声朗朗,胜似闲庭信步,竟惊得踩在他脸上那只脚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五百金吾卫列队从身边经过,听见他的笑声都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张望。带队的是右武卫将军祝承之,他知道今日的任务便是专为灭平宗的威风而来,见平宗如此狼狈之下居然还能笑出声来,不禁大怒,飞起一脚朝平宗踢去:“混账,你笑什么?”

祝承之脚上穿的是水牛皮的马靴,靴底镶着防滑的铁钉。这一脚若是踢中,平宗的背上只怕就要多出几个血窟窿。

平宗心头明白,不敢怠慢,咬牙闭眼,弓起身准备承受这一脚。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平宗虽然受伤后耳目没有以往聪明,却也立即察觉到了异样。他撑起身体,只见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倏忽地从祝承之身边闪过,白色光在太阳下闪动,刺得人眼前瞬时一花。

平宗眯起眼睛,眼见那人影转瞬即逝,周围的金吾卫都以为自己跟花了,纷纷低头去揉眼睛。

祝承之的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鲜血从他的脖颈喷了出来,溅到了三丈之外。

平宗努力站起来四处环顾,想要寻找那个身影,却什么都看不见。他顾不得手上铁链还牵在旁人手中,冲到祝承之身边,推开围成一团的金吾卫:“让开,让开……”

金吾卫已经乱了阵脚,竟由得他到了近前。平宗在祝承之的身边蹲下仔细查看,只见他的颈侧伤口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深入骨头。

平宗心头骇然,这样锋锐的武器,他只在步六狐人的身上见过。莫非是步六狐人趁机来寻仇了?平宗强令自己乱跳的心恢复平静,心中疑云大起。

步六狐的人出现只能是寻仇,可为什么杀的却是祝承之?

他心中警惕,知道步六狐人绝不可能就这样罢休,正想出声提醒,突然手上铁链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他向前飞了出去。

平宗身体自然起反应,立即随着飞出去的势头就势翻滚,消解摔在地上的冲力。原来是之前看守他的士兵终于回过味来,将他强硬地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平宗身体刚一落地,就察觉到手腕牵引铁链的力道蓦地一松,再回头只见那抹鬼魅般的人影从作恶的士兵身后掠过,士兵的身体也随之倒地。

平宗惊骇一场,顺势将铁链扯过来,正要当作武器甩出去,突然颈子上一凉,已经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匕首贴了上来。

“别动!”轻如尘沙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毒蛇的信子掠过他的耳郭。

平宗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抬头去看,整个王府前的空地上挤满了惊慌失措的金吾卫,你推我挤,吵吵嚷嚷,有人飞跑进去报信,也有人大声呼喝着寻找自己的同袍,竟全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对方低声笑道:“原来是这么一群酒囊饭袋,陛下你落入这群人的手里,还真是颜面扫地。”

平宗眼见到了这个地步,索性沉下心来,轻声一笑:“你就是睢子?”

“陛下果然比那群废物强。”睢子诧异起来,将抵在平宗颈边的匕首拿开,好奇地看着他,“你就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连你都说了,那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一旦没有了威慑,平宗毫不延迟,立即转身,看清了睢子的模样,挑起了眉毛,“你我总算见面了。”

“走吧!”睢子顾不得跟他多费口舌,拉着他的胳膊,“我带你离开。”

“等一下。”平宗心头大为惊奇,抽回手看着他,“你居然是来救我的?为什么?”

“来不及细说,先离开这里。”

任凭睢子怎么拉,平宗岿然不动。睢子于是明白了,回头看了看他,目光从他伤痕累累的面上向下移到他仍然在往外渗血的腹侧,几乎不可置信:“你不走?你是刻意要到这里来的?”

平宗笑了笑:“抱歉得很,平宗不是个临阵脱逃的人。”

他说这话时,笑容从容不迫,就像他身上没有伤,手上也没有铁链,像是他的千军万马就在身后听从他的指挥,他并不是孤身独闯敌营。他说:“我不能白来这一趟。”

睢子皱眉:“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真要杀我,会给我时间怕吗?”平宗的目光落在睢子手中匕首上,立刻就认出了那匕首,不禁一愣,飞快抬眼,目光如电,射向睢子,“你……”

睢子不等他发问,将匕首交到他手中:“我替人给你带句话,你听不听?”

平宗看着那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一股热流从心头流过:“我就知道,那女人根本就关不住。”

睢子想,如果这个时候一刀将他杀了,多少仇恨、不甘心都能就此了结了。然而他的手竟然重逾千斤,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只能说道:“她说,让你活着回去,不然就不让你见第二个孩子。”

平宗蓦地抬头,双目的光芒竟然盖过了脑后强烈的日光。他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得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毫不掩饰的大笑惊得旁人纷纷朝这里注目,这才发现平宗竟然没有人看管。

睢子早在他笑声初起之时就飞快地跑开,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上。他略带恼怒之色,看着平宗不动声色地藏好匕首,被金吾卫们重新绑好,推搡着带进了寿春王府。

外面的骚乱已经传到了罗邂耳中。他纵然还想安坐,却终究沉不下那份心。听说平宗押到,再也耐不住地站起来向外走,高声喝道:“把人带进来!”

平宗被带了进来。北方草原蛮族的勇武在龙城和军中是看不出来的,但在一群南方士兵中,即便周围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品貌俱佳、出身贵介的金吾卫,平宗仍然显得身躯凛凛,威猛慑人,以至于一众金吾卫虽然是在押解他,却都不由自主地侧身垂目,不敢以目光相对。

罗邂站在台阶之上,眼见得这个样子,不禁微微蹙眉,正在寻思要如何灭一灭平宗的威风,却不防平宗已经抬头笑着朝他看来:“罗子衾,故人重逢,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罗邂微微皱眉,并不回答,低头看着平宗,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是赵亭初跟了出来,喝道:“就是你杀了祝将军?”

平宗仰头大笑:“几百个人,上千只眼睛,众目睽睽之下,领军之人被人杀死,连凶手是谁都弄不清楚。朕平生不贪他人之功,但你们若要将这条命记在朕的名下,我也只好笑纳了。”

赵亭初上前一步,怒斥道:“吾皇在此,你也敢以朕自称?”

平宗蔑视地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罗邂:“两年不见,子衾果然已非吴下阿蒙,长进得很啊。”

罗邂主政南朝,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起他曾归属北朝平宗帐下之事。如今本主在这里,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脸上一热,阴沉着脸沉声道:“你们还不堵上他的嘴,还让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

金吾卫死了统领正六神无主,听了这样的话才明白原来平宗的话是不能听的,连忙上去几个人一起用力,要将平宗压服,拿麻布来要堵住他的嘴。

平宗并不反抗,一任众人将自己的双臂向后扭住,口中塞上了麻布,却仍然笑看罗邂,目中光芒闪动,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罗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他眼中那讽刺太过熟悉,他曾经在别人的眼中看见过。一年多前的长江野渡之夜,华发女子在火箭光芒映照下就是这样看着他笑。再向前,中秋宫变之后,他带着拯救她的计划去紫薇宫,也是在这样的讥讽笑容下,被骗得不忍回望。

罗邂从来没想过会在平宗眼中也看见这样的笑容,那笑容令他不寒而栗,总觉得仿佛那个女人的魂魄在这一刻附在了他的身上。

“不许笑!”他突然失声大喊,惹得庭中周围所有人都愕然向他看来。

罗邂指着平宗,向左右呼喝:“不许他笑,让他不要笑!”

这回连赵亭初都为难了。他们可以把人嘴堵上不让说话,却如何能让人不笑?他想了想,亲自跑下台阶,来到平宗面前,指挥左右道:“拉住他的脸,不要让他笑。”

金吾卫们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只觉荒诞,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犹疑地走过去,一个人用双手夹住平宗的太阳穴,另一个人双手捏住他的脸,两人用力撕拉,要将平宗面上的笑意扯去。

还是之前劝说罗邂的人看不下去,低声对罗邂说:“陛下,太过了!到底是一国之君,岂能如此折辱?”

罗邂冷冷地说:“已经是阶下之因,就不要提什么一国之君了。”

“陛下就不怕北朝大军来为他报仇吗?”

“他们凭什么打来?”罗邂有恃无恐,“现在落霞关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三日后我就发起大军去打昭明。有雒都大军与我们两面夹击,昭明必败。昭明一失,本朝与雒都的通道再无阻碍,我们两家联手,直捣龙城,指日可待。我不怕他们报仇!”

罗邂说到飞扬之处,眉飞色舞,好像自己的所有构想都已经实现了一般。他见平宗已经被牢牢制住,也没有了顾虑,疾步走下台阶,来到平宗面前,看着对方被五花大绑,双目圆睁,连嘴角都被向两旁撕扯,整张脸都变了形。

罗邂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到愤怒和绝望,想看到困兽的狂乱。然而没有,平宗的目光沉静如水,回应着他的凝视,倒像是他们两人此时的处境掉转了过来,接受居高临下审视的是自己而不是平宗。

罗邂恼怒地退了一步,冷笑道:“晋王殿下是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他故作潇洒意态,踱了两步,才又笑道:“其实当日殿下派遣楚勒来与朕接触,说实话,朕心中还是感佩殿下抬爱的。只是你我两国不共戴天,罗邂既然承继天命,坐上了这个御座,总不能对不起满朝故老的众望,而委身于敌。想来朕这点心思,晋王是能理解的。”

他这话本就是说给周围人听的,因此声音既响亮又清晰,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才得意地继续:“我知道,晋王对朕也是有所期待的,且晋王也是一代英豪,辜负晋王朕也觉得于心不忍。但华夷有别,天下之事,黑白奇正,朕还拎得清。谁让晋王却不肯死心,非要冒险到落霞关来,朕也不忍心对你下狠手,但天下议论滔滔,晋王,朕若不对你狠心,就是对我朝中文武、江南百姓狠心了。”

他说着,从一旁赵亭初的手中接过一柄长剑,用双手托举过头,转身面对庭中众人,高声道:“北胡凶蛮,久有吞并我华夏之志。自前朝熙帝以来,胡尘四起,丁零人一直杀到了落霞关才能止住。这落霞关自从熙帝朝就是胡人视为畏途的天险,是上天给丁零人的劫难。当年他们在落霞关遭遇大败,如今又将胡酋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又如何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柄长庆剑得自前朝惠帝,当日惠帝临终之时将此剑交与长公主永德手中,便是让她转交给朕,让朕代他守护这天下。如今永德公主已死,朕就用这胡狗的血,替永德公主祭祀先帝的英灵!”

五百金吾卫,追随在罗邂身边个个将领闻言无不举声欢呼。

罗邂自立称帝,全靠手中兵权,法统上始终无法自圆其说。直到今日,他亮出长庆剑,又利用自己与永德的关系,终于编出了这套说辞,一时间自己也觉得无比得意。

罗邂郑而重之,双手高执剑柄,一步步向平宗走去。

制住平宗的金吾卫立即会意,揪着平宗的头发将他的头高高拽起来露出脖颈,等待着罗邂的剑。

平宗的胸膛起伏。他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目随着罗邂一步步逼近,渐渐圆睁。

剑尖抵在了他的鼻尖。平宗的目光笔直朝罗邂望去。

罗邂只觉一生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在他面前不得不引颈就戮的是这天下威名最盛的枭雄。如果此人能够死在自己剑下,那么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自己定然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剑尖停留在平宗的鼻尖,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

日光耀眼,从平宗的脑后照过来,让罗邂不得不眯起眼。就在这一刻,平宗突然向后倒去。

罗邂大惊,手中的剑慌忙刺出,阳光落在剑身上,白光晃得他眼睛一花,平宗也不知如何身体扭转,摆脱了钳制住他的那两个金吾卫,身子向前扑出,一头撞在罗邂的腹部,将他合身撞倒。

长庆剑跌出去两丈远。

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愣住,待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平宗已经用两条腿紧紧绞住了罗邂的脖颈,一任他的四肢拼命挥动,却丝毫动弹不得。

赵亭初连忙指挥:“快,快救陛下!”

平宗一口将口中麻布吐出来,恶狠狠地笑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弄死他!”

已经冲上去两步的金吾卫为他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又纷纷后退。

平宗见果然没人再敢上前,用缚住的双手从后腰摸出睢子给他的匕首,轻易切断了手腕上的铁链。他一把拎起罗邂,匕首抵在他的喉间,咬着牙笑道:“你要拿我的血祭奠我妻子家的江山?罗邂,你也配?”

罗邂大惊,手脚并用地喊:“你不要乱来!一切好说!我答应你的条件,跟你合作,向你纳贡,一切都依你!”

赵亭初等人没想到罗邂这样不禁胁迫,不用对方开口,自己就已经将一切都兜了出来。

毕竟南北两朝世代为死敌,合作、纳贡云云一经说出口,登时惹得众人疑惑。罗邂统军本就靠的是手腕,最怕就是军队中军心动摇。赵亭初知道厉害,大声喊道:“陛下别慌,臣等这就将陛下救出来。”

他的话提醒了罗邂。罗邂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口,紧紧攀住平宗的手臂:“陛下,咱们谈个条件吧,你放了我,我保你安全。否则你孤身深入落霞关,如何能全身而退?”

“哟,现在叫我陛下了?”平宗咬着牙笑,拍了拍他的脸,“罗子衾,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如此随机应变的机警之人?”他拖着罗邂走过去几步,将长庆剑拾起来,掂在手中看了看,笑道:“亏你编出这么个故事来。这剑明明还是当年我遣你去凤都时亲手送你的,却变成了先帝送给你的?”他拿着剑划了一圈,逼退几个胆大要冲上来解救罗邂的金吾卫,咬牙狞笑:“你说我用你做护身符,能不能离开落霞关?”

罗邂犹自嘴硬:“你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你孤身一人,就想对抗我二十万大军?”

“我只用收拾你就行了。”他越是威胁,平亲就越是气定神闲,眼角瞥见有人爬上了房顶,用弩弓对准自己,便一把抓起罗邂的手臂,将他揪到自己的面前,高声喊道:“你们若敢有一分动作,我就削掉他一根手指。手指削完,还有耳朵,还有眼珠和鼻子、舌头,不想他被我一块块地凌迟,就都放老实点儿!”

罗邂大喊:“听我命令,诛杀恶贼,不要手软!”

平宗皱眉:“到了这个地步,你倒硬气起来了。罗子衾,莫非你真不知道我的脾气?”言罢突然手起剑落,一剑斩下罗邂半只手掌。

罗邂惨叫一声,禁不住全身抽搐挣扎。他在凤都横行已久,所行所为全无人能制衡,自从登上皇位,更是予取予求,从没有遇到过半分阻碍,以至于滋长出了十分的骄横,远非当日初返凤都时的谨慎。

他虽知道平宗勇猛无敌,却总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又坐拥重兵,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万千人中,乎宗竟有翻盘的本领。直到落入了平宗手中,他都还心存侥幸,总觉自己如今已经有皇位护体,就算落入平宗手中,总没有道理被他孤身一人就将自己如何了。

罗邂看着自己跌落尘土中的手掌,看着那五根手指还在抽动,几乎不可置信,大声地喊:“我的手!我的手!”

平宗起脚将那半截手掌踢到金吾卫的人群中去,在罗邂耳边狞笑道:“这一刀却也不白来,算是替离音出气。要找你算账的人甚多,你猜猜下一个我要替谁找回公道?”

罗邂心头一凉,顿时哭喊不出来了。

他再糊涂也知道,平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自然还是因为永德。那才是真正的刻骨之仇,若按照眼下对方这样的凶残程度,说不准对方届时会如何炮制自己。

罗邂忍着痛,却克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平宗,你杀了我吧。”

平宗纵声大笑:“你觉得我对你会有如此善意吗?”他言罢再不废话,一手裹挟着罗邂,一手挥舞着长庆剑,向外面冲去。

赵亭初目瞪口呆,呆立原地。罗邂的那半只手掌被平宗踢过来,就挂在他的襟前,手指缠绕在他的襟带上,犹在一下一下地抽搐。

赵亭初强自压抑了良久,终于忍无可忍,抓着那半只手掌甩到一旁,弯腰大吐了起来。

金吾卫众人六神无主。不过一个时辰,先是目睹了主帅祝承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紧接着又眼睁睁看着平宗劫走罗邂,还凶残地留下这半只手掌,一时间人人胆寒,沮丧如山,没有人敢有所动作。

赵亭初呕吐之后,心神略微安定,直起身看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跺着脚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有人过来问赵亭初:“陛下被挟持,咱们怎么追才能不让那恶贼再伤害陛下?”

赵亭初到底经验老到,想了一下,吩咐道:“你们百人一队,从八维方位包围他们二人,保持百丈距离,不得太过靠近,也不许放走人。陛下若再有毫发之伤,唯你们是问!”

他吩咐完,带人快步追了出去:“平宗定然是带着陛下往昭明方向去了,快派人通知雒都军,防备昭明那边有人接应。平宗身上带伤,坚持不了多久,你们随时观察,一旦有变,务必一举救下陛下!”

属下立即问道:“那那个北朝皇帝怎么办?”

赵亭初怔了怔,咬牙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