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令叶初雪决定离开的,是落霞关传来的消息,寿春王和庐江王同室操戈,寿春王次子和庐江王父子皆在冲突中身亡。
接到消息那天,晴空中突然滚起了响雷。叶初雪本在廊下竹榻上靠着,看乳母在花边逗弄阿戊,平白一声炸雷,惊得阿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乳母慌忙抱起他不停地哄,又怕惊扰了叶初雪,慌得频频行礼道歉。
叶初雪笑着坐起来,从乳母怀中抱过阿戊亲自拍哄,笑道:“这是阿戊第一次听到雷声呢,肯定吓坏了。没事阿戊,阿娘在呢,不怕的。”
乳母也连忙哄道:“四哥儿快别哭了,打雷吓虫子,四哥儿是金枝玉叶,不怕的。”
叶初雪骇笑:“他是个孩子嘛,小孩子就是要哭,多痛快流些眼泪,等到长大了,想流泪的时候也不能流了。”
她的话让乳母一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得滴滴答答雨点敲打下来,落在树梢枝头,打在庭院池塘中,一时间天地之间嘈嘈切切,喧闹了起来。
叶初雪望着突如其来的大雨,轻声道:“立夏了。”
阿戊倒是不哭了,趴在阿娘的怀中好奇地瞪着外面,一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努力伸手想要够廊檐下如珠帘一般垂落的雨线,胖乎乎的小手一张一合地抓握着,拼命推着阿娘的肩膀想要摆脱控制。
突然他发现隔着茫茫雨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兴奋起来,在阿娘的怀中又跳又叫,口中发出“嗒、嗒……”的声音来。
叶初雪一听便明白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平宗正顶着大雨穿过庭院走过来。她将阿戊交给乳母,自己起身迎过去,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打个伞?”
平宗来时自然有内侍为他撑伞,只是进了承露殿才屏退从人。那个消息他要亲口告诉叶初雪。
春雨声势虽盛,却也只是打湿了平宗头上的通天冠和肩头、下摆。他拦住叶初雪不让她忙着张罗为自己更衣,只是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叶初雪心头一沉,强自镇静,点了点头:“好,进去说吧。”
父亲的忽视却令阿戊十分不满,尖声叫着奋力朝阿爹伸出手臂去。平宗再沉重的心思,看见阿戊也都一瞬间松软了下来,笑了笑,从乳母怀中接过儿子,亲自抱着进了殿中。
刚满半岁的阿戊最喜欢在大殿的桐木地板上爬。他喜欢地板上散发出的松香味,也喜欢屋角铜仙鹤的嘴中终日散发出来的檀香味,更喜欢阿爹来回走动时脚上的靴子发出有力而准确的脚步声。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阿爹亲手将大门关上,把乳母和所有从人都关在了外面。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暗淡的天光透过门上的花棂透进来,落在大人的脸上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阿戊不喜欢这个样子的爹娘,挣了一挣,阿爹奇异地没有约束他,反倒把他放在地上,由着他撒欢地满地乱爬。
他听见阿爹低声地对阿娘说了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阿戊突然心里难受极了,想要张嘴去哭,一抬眼却发现阿娘一手捂着脸,身体无力地向下坠了下去。他看见阿爹想要去扶,却终于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阿娘在地板上坐下。阿戊突然就又高兴了起来,手脚并用欢快地朝阿娘爬过去。
一时间殿中安静,只听得见阿戊的手打在地板上的声音。他爬到阿娘的脚边,拽着她的裙子用力攀住。他看见阿娘愕然放下手来看着自己,看见她眼中有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神情。阿戊有些害怕,转身想要去找阿爹,却被阿娘一下子抱了起来。
阿娘的怀抱温暖柔软,阿戊平素最喜欢。只是今日却十分不同,阿娘的手劲儿太大,勒得他不舒服,但有一种奇异的气息令阿戊不敢挣扎,乖乖偎靠在阿娘怀中,突然十分难过。像是有一种伤心的情绪从阿娘的手臂传递到了他的身上,他睁大眼睛,瘪了嘴,眼泪滚了下来。
他听见阿娘说:“你走吧。”
起初阿戊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要等一会儿,等到阿爹突然无声转身,那种有力简洁的脚步声向外面响去,大门开了又关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来。阿戊被阿娘抱在怀中,紧紧搂着,就像他是她仅余的宝贝。
平宗几乎是逃出了承露殿。
听到那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看得出她眼中有什么东西被封冻了起来。他想开口劝慰,却又自觉那样太过虚伪,一时间除了看着她一点点委顿下去,竟然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幸好有阿戊。当叶初雪抱紧阿戊让他离开的时候,平宗并没有拒绝。他希望那个小小的人儿能够抚慰母亲的伤痛,也能够让她意识到她的家人还在身边,她并不孤单。
回到延庆殿的时候,几位重臣已经离去。
政务繁忙,没有人有空等他处置家事,秦王平衍做主让那些人先走,自己在这里等着。一见平宗回来,便问道:“如何?”
平宗疲惫地摇了摇头,在御座上坐下,用手揉按鼻梁两侧,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赶走晗辛?”
平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来,怔了怔才试探地问道:“陛下问这话,是跟叶娘子有关?”
“只跟你有关。”平宗抬起头看着他,丝毫不见平日的沉着冷静,目光中透出一丝渴切来,就像是摔倒的人急需有人伸手扶他一把,却又说不出口这样卑微的请求一般。
平衍呆了呆,突然心生愧疚,于是老实作答:“她背叛了我。”
“她从来就不曾忠于你,又何来背叛?”
平衍一怔,沉吟片刻,又说:“她曾委身平宸。”
“丁零人什么时候也学会汉人那一套了?不,阿沃,你不是这样的人。”平宗皱着眉看着他摇头,“到底是为什么?你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为什么要让她走?”
平衍被他说得也迷惑起来,心中一直说服自己的那个理由两句话就被平宗动摇了。
平宗见他不答,继续道:“你能容得下乐姌,为什么就容不下晗辛?”
“不一样。”平衍连忙撇清,“我与乐姌并无瓜葛。”
“你却每夜要她到你房中伴你入睡?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这么离不开她?”
“我不是离不开她。”
“对,你是离不开晗辛。”平宗步步紧逼,索性自己说出答案,“你是将乐姌当作了晗辛的替身。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晗辛赶走?”
平衍被他逼问得无路可退,只得板着脸道:“这是臣的私事,烦请陛下不要过问。”
“朕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平宗也板起脸来,寸步不让,“朕的私事你干涉得还少吗?怎么朕就不能过问你的?”
平衍噎了一下,自知理亏,终究还是咽着气答道:“她帮着叶娘子说动平宸南迁。”
平宗苦笑了一下:“阿沃,你也要学汉人那样,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女人头上吗?”
平衍一愣,脱口道:“这绝非诿过,她心中只有叶娘子……”
“如果连我都能容忍叶初雪,为什么你不能容忍晗辛呢?”平宗沉声问,不等平衍回答,自顾自地说,“因为你知道即使嫁给你,她也不是你的人。除了你之外,这世间始终有别的人在她心中比你更重要。你让她取舍,你就总是那个会被舍弃的人。不,不是你赶走了晗辛,不是你不要她,否则你不会夜夜对着乐姌去怀念她,你只是被她舍弃了。”
平衍的拳头不知不觉地紧紧攥了起来,他皱着眉,死死咬牙,直到胸口发闷,眼前发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呼吸:“是她不要我?”他开口时只觉从牙齿到喉咙都是疼的。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他当然不曾想到过。他一直告诉自己,是晗辛背叛了他,他们二人各为其主,注定不能在一起。但这个注定,如今却被平宗的话打得粉碎。不,从来没有什么注定,有的只是取舍和选择。晗辛或许可以和他天长地久地两相厮守,但是一旦叶初雪召唤,在叶初雪和平衍之间,就一定会做出取舍。
“陛下一定要逼臣承认是被晗辛舍弃,如此就能令叶娘子开怀吗?若是这样,臣便承认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质问却令平宗一时语塞。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明白,如此反复诘难平衍,只不过是为了令自己杂而烦乱的心绪略微平复一点儿。但实际上的结果,只是让平衍随他一起心绪烦乱而已。
见平宗怔怔看着自己,平衍反倒渐渐沉静了下来。他大致猜得出他在烦恼什么,却不大明白自己心情。照理平宗和叶初雪之间产生隔阂他应该乐见的,举朝上下都知道他秦王为了消除叶初雪的隐患不惜与平宗兄弟反目,那么如今只要他再推一下,也许目的就能达到。然而平衍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起初我以为乐姌多少能够取代晗辛,然而不能。虽然人们总是说她不知哪里有些像王妃,但是我心中知道她连半分都无法代替晗辛。可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晗辛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但这话听在平宗耳中,却仿佛惊雷一般炸响。
平宗一下子站起来,看着平衍欲言又止,终究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外走去。
平衍目送他离开,一时间只觉浑身酸痛。那痛就像是外面的弥漫不散的潮意,从身体最深的地方泛出来。
过了良久,直到殿中内侍听不见语声探头进来查看,见他独自跽坐,身体晃动,摇摇欲坠,连忙跑过来相扶时,平衍才终于回过神来。
内侍问:“殿下是要回府吗?”
“回府?”平衍点了点头,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勉强压抑住身体的颤抖,低声道,“回府!”
平宗回到承露殿,见是小雪匆匆迎了出来,便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娘娘呢?”
他走得飞快,步子又大,小雪追在身后一路小跑,口中慌乱应付道:“娘娘嫌气闷,说是出去转转。”
平宗一下子刹住脚步,小雪收步不及,险些撞在他的身上。平宗盯着她问:“出去转转?去哪里了?你怎么没跟着?”
“我……”小雪的眼神四处乱飞,就是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我留下来看家,娘娘有小初陪着。”
“是吗?”平宗皱起眉头来,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妥,“她们去什么地方了?”他疑心大起。叶初雪并不喜欢离开承露殿,即便几次被他勉强带着出门,也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平宗知道这是因为她不喜欢与自己那些妻妾打交道,所以寻常也不强求,只是碧台宫修好之后,让她到那边去多走动走动。
果然,小雪说:“去碧台宫了吧。”
平宗几乎就要相信了,转身向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觉不妥,停下来回头,正看见小雪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见他回头吓得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出。平宗疑心大起,走过来盯着她的面孔,一时没有说话。
那目光仿佛火炭一般从小雪的脸上滚过,令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不敢去面对平宗的审视。
“小雪,你说实话,她到底去哪儿了?”
他语气平静,但词语的背后却有种深沉而不容违逆的东西,令人听在耳中,心中止不住地战栗。但小雪记得主人的嘱托,紧咬嘴唇摇了摇头,一副打死也不会屈从的模样。
平宗倒是被她逗得笑了一下,只是笑意不达眼中,只令他的神情更加令人不安:“她不让你说?”
小雪揣度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回答了似乎也无伤大雅,点了点头,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她是不是说我虽然看着严厉,但并不会伤害你?”
小雪飞快地抬起眼皮窥视了他一眼,正巧被他闪亮的目光捕捉到,面色一白,不得不回答道:“娘娘的原话说陛下是个好人。”
“好人?”平宗冷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我不随便杀女人,但我最喜欢把不听话的人鼻子割下来。”
“啊!”小雪只觉鼻头一阵酸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惶恐中偷眼去看,只见平宗面色冷厉,竟是毫无说笑的意味,一只手已经向腰后摸去。小雪突然想起来以前在承露殿服侍平宗更衣,见过他腰上别着的一把匕首,登时吓得哭了出来,喊道:“陛下饶命啊,奴婢全都说。”
平宗心底暗暗鄙视自己用这样的方法欺负小女孩,面上不动声色,问道:“娘娘去哪儿了,你老实回答。”
“娘娘不让说。”小雪哭丧着脸说,“她打算出宫去。”
平宗心底一沉。这个消息他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不肯相信她如此狠心。但小雪的话无疑证实了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平宗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四哥儿呢?娘娘带走了还是留在了宫中?”
小雪眨了眨眼,说出一个令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答案:“四哥儿送去秦王府了。”
平宗怒火渐渐充盈胸臆,怔了片刻,放开小雪转身就追了出去。
出宫的路就那么几条,但各处都有重兵把守,平宗深知叶初雪的性格,知道她定然会选择一条出人意料的路径。这世间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平宗这般摸透她的想法。
碧台宫因为地处深宫荒山之间,平日守卫就不如旁处森严,更兼平宗知道叶初雪经常会独自到这里来,在菩萨面前一坐便是半日,也不愿意有无关的人打扰到她,所以只是安排了三十个随着他们一路从阿斡尔回到龙城的贺布铁卫专责值守。
这些人都是当初从昭明便见过叶初雪的,又一路追随他们在阿斡尔草原、盘山、云山、燕然山过来,对叶初雪除了熟悉之外,更是十分信赖尊敬。平宗当初安排这些人守护碧台宫,是为了让叶初雪不会感到不自在,如今想来,却给了她最大的便利。
平宗一路飞奔,向碧台宫赶去,果然一路并不见任何守卫的身影。他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立即将那些无比信任的手下一个个全都杖毙才好。
“叶初雪!”他大吼一声,已经远远看见湖岸边那个白色的身影正往小舟上去。
叶初雪听见了那声呼唤,已经伸出去落在小舟甲板上的脚微微颤动了一下。小初扶住她的手臂,担忧地说:“陛下来了。”
叶初雪沉声道:“快走!”
“可是……陛下来了。”小初平日就对平宗无限仰慕,如今虽然陪着主人走到了这一步,却不肯在平宗面前公然违逆,一边朝平宗望去,一边又想办法拖延时间。
叶初雪对她这点儿小伎俩看得无比清楚,只是如今却没有了往日的闲情,见她如此,便从她手中抽出手臂:“你留下。”
小初吃了一惊:“娘娘!”
“留下吧。”她跳上船,倒也不见任何不悦,语气平淡而沉静,“你本就不该随我奔波颠沛。”
“可是,娘娘……”小初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也不顾一切地要往船上跳,不料船头的掌舵之人却在这个时候用桨往岸上一点,小船借力荡悠悠地向湖水中心摇去。“娘娘!”小初急得大声呼唤,叶初雪却再也不肯转身。
平宗终于赶到,却看见小初捂着嘴蹲在地上哭,叶初雪站在船头,已经离开了十来丈远。
“陛下!陛下!”小初惊觉身边立着的人是平宗,立即改蹲为跪,扯着他的袍角哭道,“娘娘不要我相随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别急!”平宗将她拽起来,沉着下来,语气深沉地说,“你立即去碧台宫准备,娘娘从今日起就搬到碧台宫去居住。”
小初怔住,愣愣看着他:“可是娘娘……”
平宗摘下头上的通天冠掼在地上,脱掉身上的长袍,把靴子拔下来甩在一边,挽起裤脚纵身跃入水中。
小初和后面终于追赶上来的贺布铁卫、内官、宫女们齐声惊呼,叶初雪去得不远,听见呼声便回头去看,却只看见平宗的头在水面上冒了冒,沉了下去。
叶初雪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响,听见自己大喊了一声“阿护”,在又一阵惊呼声中,身体已经从船上跃下,向平宗游去。
平宗一入水就呛了一大口,但他很快调整姿态,屏住呼吸,朝着叶初雪的方向奋力划水。然后他就看见了她,宛如水妖出现在面前,身姿柔软娴熟,轻巧地缠绕住他的手臂,向水面浮上去。
平宗被她拽着手腕便不得不向上仰望她的身影。他突然留意到她的头发又都染作了黑色,不禁心头一沉。等不得冒出水面,便反手扣住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自己面前,死死瞪住。
水下不能开口,但他的模样已经透露出了全部的惊怒。叶初雪一怔,突然生起惊恐,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想要脱开两人缠在一起的手臂。
平宗却再不给她任何机会逃脱。不论她如何激烈挣扎,只是坚决不肯松手。他用眼神告诫她,自己宁愿将她拖入湖水深处那一片黑暗中去,也不肯放开她。
叶初雪看懂了,震惊渐渐被那样的决绝洗去,除了倔强的回视之外,再不肯有一丝动作。平宗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抓住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拽着向岸边划动。
小初的眼睛紧紧盯着湖水,试图透过水面看清水下的情形。突然水波剧烈地晃动起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平宗拖着叶初雪从水下冒了出来。
平宗也已经闭气到了极限,连拖带拽地将叶初雪从水中带出来后,两人一起跌倒在岸上喘息。众人蜂拥过去要去搀扶,还没到近前就被平宗喝住:“谁都不许过来!”
皇帝的怒气令众人不知所措,彼此互相看着,却齐齐却步,果真不敢靠近。
平宗喘息略微平定,侧头去看,只见叶初雪趴伏在他的腿边一动不动,若不是留意到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平宗几乎会以为她已经昏过去了。但怎么可能,平宗冷笑,这女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放弃。
他拽着叶初雪站起来:“走!”动作又大又粗,不容她有半分拒绝的余地。
她踉踉跄跄被拖拽着走了好几步,好容易站定,抬眼望向他,低声道:“你一定要这样凌辱我?”
平宗的火气又冒了上来:“这是你自找的!”
她要离开他。这个认知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此刻除了死死地困住她,令她不得有半分逃脱的余地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狂乱跳动的心跳恢复平静。
平宗连拖带拽,将全身湿答答的叶初雪裹挟着往碧台宫走去。身后的众人刚跟上两步,就被他转身喝住:“谁都不许过来!违令者斩!”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盛怒的皇帝,众人无一敢于挑战他的怒气,立即停步,看着那两个人彼此纠缠又互不妥协地拉扯着往碧台宫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湿透的叶初雪心头惊怒交集。他的怒气和他折辱她的手段同样令她心惊。她不肯就范,不停地挣扎要将手从他的钳制中抽出来:“你放手,我自己会走。”
“放手?!”平宗冷笑,“叶初雪,我不会对你放手,永远不会!”
他不容她再说出任何能够激化怒气的话来,拽着她大步走过天津桥来到碧台宫中。
碧台宫中的一群内官、宫女早就得到消息,纷纷出迎,却被平宗一句话给喝了回去“不许出来,别让我看见你们!”
顷刻之间,众人各归宫室,偌大的碧台宫中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平宗咬着牙问叶初雪:“这样可以了?你不想有人看见,我满足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目中满是被他激发的怒意:“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南方,你能满足我吗?”
“除了离开我。”他捉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近到自己身前。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透湿,各自从里到外散发着寒气:“我可以给你我所有的任何东西,唯独不许你离开我。”
“你能给我什么?”她冷笑,“你的江山?”
“我的命怎么样?”他咬着牙将一把匕首塞进她的手中,“你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离开,我以前就给过你这个权力。”
叶初雪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刀刃泛着寒光,就像他此时的面色,有着令人不安的寒意。她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因为寒冷而握不住刀柄一样。“有一天夜里你在梦中问我会不会离开,”她摇了摇头苦笑,“我也不想。我经历了这么多,终究和你生儿育女,这样的生活是我以前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望的,你给了我。你给了我一切我想要的,”她抬起头看着他,不复之前的激愤,神情中却有着一丝更加令人心惊的沉静,“却也给了我最不堪承受的屈辱。”
平宗被她那样的目光吓住,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
“罗邂。”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将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深深隐藏在心底。但那恨意太强大,令平宗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在水中所见,宛如万古长夜一般幽深不可测的湖心。那样的深沉和黑暗,让所有平静的表面都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罗邂?”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疑惑地问,“你是因为罗邂要离开我?”
“你自找的。”叶初雪的冷笑仿佛匕首的刃光,“是你扶持他在南朝称帝。”
仿佛被一只大锤重重击中了胸口,平宗只觉胸前一痛:“你……”
“我问过你,可你说了假话。”她掩饰不住伤感,“我多希望那时候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守在你的身边,指望你能像你说的那样,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想让你出兵去剿灭罗邂,或者动用你的势力杀了罗邂,甚至只是袖手旁观,坐看落霞关我的伯父们去收拾他。”她苦涩地笑了笑:“你曾经说我消磨了你的壮志,你又何尝不磨钝了我的锐气?让我一度相信你会去替我做这一切的谎言。”
“不是谎言。”他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解,“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为你去做。”
“我让你杀罗邂你肯吗?”她冷笑起来,“你能说罗邂称帝与你无关吗?”
“我……”平宗语塞,无法说出任何话。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报复我谋划了平宸迁都。如今北国分裂,你一时没有余裕去攻打南朝,所以便扶持了罗邂称帝。如此一来,虽然你不能把江南并入你的版图,却可以通过罗邂的手实际上统治江南。任何人若处在你的位置上,无疑都会这样做。”
她丝丝入扣地分析着,语气渐渐沉痛,“只是你不能。可你竟然不懂这个道理。”
“我……”平宗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因为你,所以我不能利用罗邂?”他有些不解,“可是罗邂只是一个工具,我今日可以扶助他称帝,明日便可以将他踩在脚下让他碎尸万段。叶初雪,我知道你恨罗邂,但我不能因为你的私怨而不顾天下……”
她冷笑地截断他的话:“你的天下?”
平宗一愣,终于明白症结所在:“叶初雪,你不会忘了我说过的话吧?我说过要让你和我并肩共享这世间一切荣耀。”
“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平宗的话并未能安抚叶初雪,反倒更加激怒了她,“只是你所说的荣耀是你的荣耀,你可以将这荣耀当作赏赐让我分享,却不肯让我保住我自己最低的一线自尊。”
“我怎么赏赐了?”他觉得简直没有办法跟她好好说明白,“我的荣耀不就是你的荣耀吗?我把我所有的都与你分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把从我这里抢夺走的一切与我分享,还真是大方。”
平宗一句一句被她噎回来,也无法不心头火起:“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为了你放弃了我的一切坚持,你却还要扶持罗邂窃取我家江山,将我经历过的羞辱再十倍羞辱我一次。即便这样我都打算隐忍,你却还要斩断我家最后一丝希望。”
“我斩断你家什么希望了?”
“为什么我两位伯父自相残杀?真的不是你从中捣鬼吗?你为了确保罗邂能够坐稳江山为你所用,不惜让姜家彻底灭亡,却还留下我为你生儿育女,这就是你所说的分享一切荣耀吗?”
平宗也气得脑中一片混乱:“你家那两位伯父什么样的货色,也配让我去用计谋?你说我羞辱你,叶初雪,你给我弄明白,这天底下人人都在羞辱你,唯有我敬你、爱你,愿意用我的天下陪你玩你那些把戏。你说你为我放弃坚持,我倒想知道你那些所谓的坚持除了用来与我作对还有什么意义?姜家早就灭亡了,早在你父皇临终前托你守护时起就灭亡了。早在你那个侍女假先帝之名生下别人的孩子时就已经灭亡了。你,还有你的那些伯父、妹妹、亲人,都不过是陪着姜家的江山苟延残喘。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只有你不肯去相信,除了无休止地自欺欺人,你还会什么?你如今为了那所谓的江山与我恶语相向,却不知道你真正的敌人正是那些将你驱离家国的亲人。叶初雪,你真是我所见过最不知好歹、不辨是非的人。真正捧着一腔赤诚对你的人,你却当作仇敌对待。”
叶初雪气得浑身簌簌发抖:“我家的事不劳你操心。”
“我对你赤诚相待,与你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我早已经夫妻一体,同进同退,你竟然要为了一个罗邂而与我决裂吗?”平宗冷笑,“你与罗邂的事,我不在乎,旁人也不在乎。是你自己念念不忘,却来埋怨别人。叶初雪,你到底想过没有,罗邂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为了那个人离开我,就不要扯上什么江山社稷。”
“你混账!”叶初雪激怒之下将手中匕首向他掷去。
平宗措手不及,见白光飞到,急忙偏头躲闪,终究慢了一步,被匕首手柄砸中额头,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平宗摸了一把,看见掌心的血迹,便如同熊熊大火被浇上了一桶油,登时红了眼睛,过去一把拽住叶初雪,咬着牙冷笑:“混账?你今日才知道吗?”
叶初雪拼命挣扎,却丝毫不能撼动他对自己的钳制,情急之下张口重重咬在他手臂上,平宗吃痛,却不肯放开她,一手卡住她的脖颈,一路将她拖进了内室。
他们就像是两只用性命相搏的野兽,谁都不肯示弱,彼此厮缠扭打,推拒碰撞。宫室内陈设的锦屏、翠幛、金玉器物无不横遭浩劫,被打碎撞破,满地狼藉,不可收拾。
叶初雪终究力气输了一大截,被平宗压在身下,一边愤恨地瞪着他,一边两条腿乱踢,试图将他踢下去。平宗好无怜香惜玉的心情,握住她的两脚向两边拉扯开,整个人覆上去撕开她的衣襟:“我不许你走。哪怕要困住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放手。不管你心里想着谁,不管你为了什么理由,你都只能留在这里。”
她被他扭曲狰狞的表情吓住,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激发了他的怒气。这男人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只发怒的狼,双目通红,手臂力气强大得无人能够抗拒。她最先恢复理智,停止挣扎,抚上他的脸低声呼唤:“阿护,别这样阿护。”
“别叫我阿护,你不配!”他狂怒之下口不择言,双手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揉拧,身体粗暴地侵犯着她,“我的女人才能这么叫,你是谁?你心里想的是谁?”
“你啊……”身体的疼痛冷却了她的怒火,她在他的身下辗转哭泣,“但你心里却只有江山。”
“你比我强吗?你心里只有你的故国和家乡。”他咬着牙反唇相讥,愈加愤恨,动作也丝毫不见柔情,“不要求我,不要骗我,我不会再相信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
她深深伤心,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问:“你真的不怕我们变作七郎和晗辛吗?”
平宗一惊,停下了动作低头看她。
她继续追问:“难道我们除了像他们那样的结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从她身上下来,拉过自己的衣服穿上:“不,当然还有别的办法。我不是七郎,不会让你像晗辛那样离开,永远不会。”
叶初雪撑起身体,惊讶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平宗深深地看她一眼,突然转身向外走去。
“阿护!”她愕然起身追上去,看着他离开,“你要做什么?”
“叶初雪,我曾经为了你不顾一切,但那样只是纵容滋长了你的自私,我不会再容忍你做背离我的事情了。你不许离开碧台宫,一步也不行,从今以后,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寸步不能离开。”
叶初雪被他的话惊得浑身发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关我一辈子?”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她怒气又起,冷笑道:“你关不住我!”
他回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两人各自强大不可摧的意志在这一瞬间碰撞,仿佛有火光因为这碰撞而迸发,他傲然一笑:“那就走着瞧。”
叶初雪突然意识到他这一次真的不会再妥协了,问道:“阿戊呢?你要关我,至少让阿戊留在我身边。”
“好让你带着他一起逃走吗?”平宗脸上露出那种将猎物逼入绝境时才有的胜利笑容,“不,叶初雪,你要是想离开,就一辈子别想见到阿戊。”
叶初雪的心一沉到底,自从阿斡尔湖畔两人倾心欢爱那一夜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的寒意重新笼罩了她的全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让寒意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冷冻起来一样,再开口时已经又像当日刚刚渡江北上时一样,声音沁凉冰冷,充满了讥讽与秋意:“那么,你永远也得不到我。”
平宗本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听见这话一愣,不由自主回过身去,却见叶初雪已经转身回到宫室中去,砰的一声,大门被紧紧关闭。
平宗一愣,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被关上的,是他曾经费尽了心力才打开的那颗心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