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孤负平生弄泉手

  本来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间,但平宗因为终究与平衍是不欢而散,总不好再强留他在宫中过夜,便写了张手谕命内侍飞快追上平衍,送他出宫。

  平衍知道这是平宗始终不愿意因为叶初雪的事情与他决裂的表示,心中也略有动摇。毕竟两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为了一个女人而破裂终究可惜。

  平衍的马车在秦王府门口停下来,守望在门前的奴仆们迎上来,将他扶到早已备好的步辇上坐下,再稳稳抬起送入府中。平衍抬头看着中天一轮金黄色的月亮,继续之前的思绪。

  其实他并不讨厌那个女人,相反,对于她的所作所为还带着某些钦佩。毕竟不是谁都能在那样的处境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敌国搅得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如果那个“敌国”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敌人”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话,他都可能会与她成为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偏偏他们天生就注定了只能以敌手相见。

  平衍叹了口气,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无端感怀,却无法抑制从心底向上蔓延出来的酸涩。如果他们不是敌人,那么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也许此刻当他深宵回家的时候,会有人在房中等着他。

  平衍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吩咐下人将他直接送入寝宫。今夜劳神太过,他没有力气再去那堆公文堆里打滚了。

  不料,到了门外却看见晕黄的灯光从窗上映了出来。平衍一怔,一片毫无道理的喜悦从后脊背席卷上来,他的眼睛蓦地一亮。

  恰巧里面的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门开处屋内的灯光如水般泻满庭院,那个南方女子站在灯光的中央,眉目样貌反倒隐入阴影中看不真切。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平衍只觉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令他蓦地一震,几乎上不来气。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面,曾经无限憧憬,也无比地接近过那样的梦。他在朝堂上辅佐他的君王,而她在家中等着他的归来。如果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许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大丈夫一生所求,也无非是壮怀得展,柔情有托。

  平衍一时间只觉得鼻头发酸,却连吩咐仆人放下步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反倒是那个女子主动来到他的身旁,笑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

  是这声音挽救了平衍。

  她们虽然总是在某几个瞬间会让人产生相似的错觉,可一旦开了口就绝不会再弄错。晗辛婉约轻盈,乐姌明媚张扬,只听声音平衍就能清晰分辨出来。

  乐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殿下,回神,回神来!”

  平衍果然被她唤得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怔住,抬眼撞进她带着打趣意味的眼眸中,登时羞恼袭上心头,没好气地将她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手打掉,问:“你怎么在这里?”

  “哎哟,这还用问吗?”乐姌眼瞧着下人将他送进寝殿,便也跟了上去,见他被人搀扶着从步辇挪至榻边,便挥手遣走旁人,又对赶来伺候的阿屿笑道,“不劳小郎君费心了,这里有我就好。”

  阿屿本已经睡着,听见动静匆忙起身,此时脑袋里还是一团糨糊,又知道乐姌常在平衍房中进出,见秦王并没有出声,便只得行礼告退,并且体贴地从外面为他们将门关上。

  平衍连看都不愿意看乐姌一眼,却知道只靠冷脸赶不走她。若说这女人与叶初雪最像的一点,只怕就是越挫越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

  果然乐姌走到他身边来,笑吟吟地替他脱去外袍和脚上的革履,又要去解他腰间的蹀躞带。平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哎……疼呢!”乐姌身上的骨头天生就是软的,被他一捏就势就瘫靠在了他的腿上,含嗔地斜瞟他一眼,满腹委屈地说,“殿下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难怪晗辛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你给气走了。”

  她这样全无道理可讲,如同鱼胶一般碰上就甩不脱的做派令平衍简直束手无策。

  他冷冷地放开手,板着脸道:“你要么好好说话,要么滚出去!”

  乐姌露出冷笑来:“是谁不好好说话了?谁动手动脚的?难道是我钳制住了殿下不成?”

  平衍被她数落得面色一热,忍住厌烦道:“若不说就走吧。”

  “好了好了,不过玩笑几句你就如此凶狠……”乐姌不满地将他的蹀躞带抽出来搭在一旁的朱漆木架上,又去脱他身上的半身袍,低声地问,“你见到她了?”

  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谁,心下越发诧异起来:“你等到半夜,就是为了问这句话?没错,我见到她了。”

  乐姌“哦”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也不知低头思量着什么,起身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突然又问:“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问,直接说,“她为陛下产下男婴,如今陛下正不顾一切想要立她为皇后。”

  “男婴……”乐姌一阵失神,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平衍猜到她想起了准,心头一软,便由着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一时间没有推拒。

  “那么……”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们母子平安?小皇子的模样你看见了吗?什么模样?长得可好?”

  “婴儿长得不都一个样吗?”平衍被她追问得有些狼狈。他当时一心都放在对叶初雪的防备上,哪里顾得上去观察婴儿,就连阿戊的名字也是平宗问起来他临时想的,当时只是想着平宗若不满意就会驳斥掉,谁想到平宗竟然也不以为意,就那样准了。“那孩子……”眼见乐姌渴切地瞧着自己,平衍脸上渐渐绷不住了,只得继续说下去,“那孩子取名叫平艾。”

  “平艾……”乐姌少有地认真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咀嚼那两个字,一种无名的酸楚和欣慰涌了上来,“她都做了娘了。”她微笑起来,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我初见她时,不过是个野小子一样的小姑娘,刚刚随先帝入宫,比男孩子还皮,整日不是爬树就是捞鱼,一眼看不住就溜出去玩了。”

  这是平衍第一次听到关于她们以前的事情,心中对那一段过往充满了好奇,问道:  “你们那时候多大?”

  乐姌要想一下才能理清楚:“我最年长,八岁,她七岁……”她说到这里仿佛才终于想起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于是促狭地冲平衍一笑,道:“还有晗辛,也是七岁。

  我跟晗辛是最早到紫薇宫的,我比她早。我最大,公主喜欢跟着我玩,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里。她学着我的样子打扮,也学着我的样子与人调笑……”她说到这里突然收住话头,强行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平衍却从她的神色中发现了些别的东西,一时间震惊不已,瞪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乐姌突然发起怒来,双目圆睁,瞪着他就像他才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却将我扔在一边不再理睬。我不过是要为自己寻个出路,她却将我从紫薇宫扫地出门。她是个无比霸道的人,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她的心意去行事,便会被她毫不留情地铲除。”乐姌说到这里,突然看着平衍冷笑。

  “你笑什么?”他心烦意乱,想要从她所编织的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抽身而出,“已经这么晚了,你该走了。”

  “你就不怕吗?”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将他的心绪烦躁看在眼中,“你就不怕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他冷笑地反问。

  乐姌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如炬,甚至比灯光还要明亮,几乎就在瞬间洞彻了他的心思:“你怕她迷惑了你那个圣明勇武的陛下。”

  平衍蓦然变色,瞪着她一言不发,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乐姌却毫不畏惧,反倒像是蝇虫闻到了血腥一样,双眸发亮,全然不复之前怅然怀念的神色,笑道:“你刚才说陛下要立她为后,而你刚才回来却全无喜色,是不是因为立后之事与陛下起了争执?”

  平衍皱起了眉毛。她这副模样令他无法不想起当初晗辛与叶初雪里外沟通,两相呼应,在龙城兴风作浪的默契来。乐姌和晗辛一样,都是那个人的故人。“你想做什么?”

  他冷笑,“若是受了她的指使想在我身上想法子让我同意立她为后,那你就想错了。”

  “你才想错了呢。”乐姌一句话就将他的疑虑打消,“她做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为什么要帮她?”

  平衍倒是一愣:“你不想帮她?”

  乐姌冷笑:“我跟她的仇这辈子也解不开,她做了皇后我就危险了。”

  平衍愈加迷惑:“可是你刚才明明还……”

  “还在感慨旧日之情?”乐姌替他说出疑惑,“你太不懂女人了。我们昔日是好姐妹,今日是仇敌,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中间经过了那么多事,当初越是亲密无间,如今就越是不能相容。你放心,就算我跟她换一个位置,她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我向上爬的。”她说到仇恨,双眸熠熠生辉,在这样一个中宵寒夜中,整个人都散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来。

  她说:“对付她,我比你有办法得多,你可得好好向我请教。”

  

  平宗从延庆殿出来后直接去了承露殿。身边一众随从知道他的心意,便要遣人去通报,被平宗叫了回来。“我去承露殿便是回家,回家还用通报吗?”平宗哭笑不得地看着一众内官面面相觑的模样,说,“以后你们不要随便跑到承露殿去大呼小叫,叶娘娘身体不好,小心惊扰了她我可不饶你们。”

  众人虽然知道他只是说笑,却也不敢大意,纷纷凛遵。

  回到承露殿时,果然里面已经熄了灯,只余下一个小宫女守在叶初雪寝殿门外的廊下,笼着炭盆打瞌睡。平宗将余人皆屏在门外,走到小宫女的身边,拍拍她的肩问道: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小宫女乍然惊醒,见是皇帝来了,吓得翻身跪伏在他的脚下,却懂得收敛嗓音,低声道:“娘娘命我在此处等候,说陛下议事之后定然会回来。让奴婢准备好巾栉热水,伺候陛下更衣梳洗。”

  平宗问:“娘娘睡下了?”

  “睡下了。”小宫女口齿伶俐,回了几句话已经全然醒了,说,“娘娘还嘱咐,陛下若是回来了,不妨先去看看皇子殿下。”

  平宗笑道:“是了,我这就去看。你替我准备好热水就去歇息,这殿里不需你伺候了。”

  惊讶的神色在小宫女的眼中闪了闪,她却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是行礼退下。

  平宗便依照叶初雪的建议先去配殿暖阁中看望儿子。阿戊自有了乳母后,每日饱餐饱睡,气色红润,精神极好。平宗掀开床幛,见乳母已经熟睡,躺在她怀中的阿戊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不苦恼,自己微微挥舞着小拳头,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见到父亲露面,忽然咧嘴一笑,登时令平宗的心都化了。

  平宗也不去惊动乳母,将阿戊从她怀中轻轻抱出来,举在面前逗弄。那孩子便咯咯地笑着,丝毫不觉害怕。

  乳母终究还是惊醒,一睁眼看见皇帝不知来了多久,吓得滚下床榻连忙叩拜,阿戊被这动静惊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平宗颇为扫兴,安抚了乳母几句,将孩子还给她,径自回到叶初雪的寝宫。

  她却也睁着眼腈。

  平宗轻手轻脚地脱去外衣掀开床幛,对上叶初雪那双清明的眼睛,两个人都是一愣,又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平宗在她身边躺下,叶初雪便自动过来伏在他的怀中。

  “你怎么没睡觉?”他说着,用手合上她的眼皮,命令道,“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见你在外面跟千蕊说话的声音就醒了。”她乖顺地由他掌控,闭上眼睛,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还是睡得这样浅?”

  叶初雪又往他怀中钻了钻,伸手揽住他的腰:“你不在身边,我睡不好。”

  清浅的一句话,却几乎绞痛了他的心。平宗知道这仍是因为被睢子掳走那些日子留下的创伤。她实际上极度缺乏安全感,即便是在自己的身边,也会因为些微的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无数次平宗眼看着她醒来时带着惊恐警觉的神色,总要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时才能消退。然后她就会死死缠住他不肯放手,必须在他的怀中才能再次入梦。

  “我回来了,你就好好睡吧。”

  “嗯。”她点了点头,脸埋进他怀中静了一会儿,很快又抬起脸,苦恼地看着他,“睡不着了,怎么办?”

  平宗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样的娇俏依恋仿若少女一般,令他时时忘记她如今已经是为人母的妇人了。她像是在他面前完全卸下了防备。阿戊的出生令他们之间有了再也割舍不断的牵绊,也磨平了她全部的锋锐,让他几乎能看到她少年时的模样。

  平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那就聊聊天吧。”

  “嗯。”她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突然抬头问,“你去看过阿戊了?我闻到奶香味了。”

  “他今日乖不乖?”

  “乖!”叶初雪笑了起来,“大概是在娘胎里亏欠了,只要给他点儿吃的,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笑。这孩子倒是不爱哭。”说着又想起往事来,语气渐渐惆怅:

  “我弟弟算是我一手带大的,那孩子就总是哭闹不休,我一直以为小孩子都是那样呢。阿护,还是咱们的孩子更可爱。”

  “当娘的说这话也不害臊。”他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笑脸,口中说着刻薄的话,心头仿佛被蜜满满地充盈了,搂住她的手臂越发用力,仿佛要这样才能确保这一刻的幸福不会溜走。

  叶初雪却敏锐地感觉到更深密的情绪,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入他的眼睛:“怎么?  跟七郎闹得不开心了?”

  他惊讶起来,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终究瞒不过她:“你怎么猜到的?”

  “这还用猜吗?”她不以为然,仍旧靠着他的怀抱躺下,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亲吻,“阿护,七郎是你的心腹羽翼和臂膀,是你最可信任的人。我希望他给阿戊做仲父,并不只是要笼络人心,我是真的相信他会全心全意护持阿戊。”

  “我明白。”乎宗长长叹息了一声。他也相信平衍定然会全心辅佐阿戊,就像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一样,只是他却容不下叶初雪。平宗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确定叶初雪做皇后就会对国家朝廷有害?她是那样聪慧而明智,懂得进退,明白利害,只要她愿意,定然可以辅佐他开创北朝百世未有的盛世。为什么平衍就是看不到这一点?

  “可是他不信任我。”叶初雪突然开口,仿佛听见了平宗心中的疑惑,“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她抬起头来看入他的眼睛,“这不信任不只是因为我做了损害你和北朝的事情,也不只是因为我来自南朝,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她的目光渐渐清泠冷峻,如同天边寒星,异常明亮:“牝鸡司晨历来都是祸事,所以你们北朝才会有立子杀母的惯例,不就是怕万一外戚坐大,成为大不掉之势吗?”

  平宗微微动容,叶初雪立即明白过来,不由一怔,苦笑道:“七郎他是劝你立阿戊为太子了吗?”见他不否认,更是笃定:“他这是要我的命呀。”

  “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轻声地保证,却头一次没有了底气。

  平衍的态度坚决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先只是以为平衍会反对立叶初雪为皇后,没想到对方却摆出了若不能阻止叶初雪上位,便要取她性命的姿态来。

  叶初雪一语道破玄机:“你我刚回龙城,他就已经亮出了杀招,这是在给你划出底线。”她笑容冷峻,眼中迸发出光芒。“也就是说如果你一意孤行要立我为皇后,那么就不能让阿戊成为太子,除非我先死,否则他定然是要杀了我的。”她说到这里,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怒火突然失去控制地冒了上来,冷笑道,“他却忘了,我最不怕的,就是一个死字。”

  “叶初雪!”平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思绪唤回来,“别这么说,别太决绝。”

  叶初雪一愣,似是被他唤醒,眼中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点头道:  “是,你说得对,还不到说死的地步。”

  平宗只觉这片刻间,仿佛有什么从她身上抽离出去,将她那一瞬间的光芒尽数掩盖掉。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却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

  叶初雪抬头对他笑了笑:“我困了,睡吧。”

  “好。”他怕再惹得她不悦,索性撇开了不说,将她卷进自己的怀中拥紧,失而复得的心情照例在拥着她的时候充盈胸臆,让他对此刻此时所拥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恩。“叶初雪……”他在黑暗中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听见她“嗯”了一声,才继续道,“你记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我跟你在一起。大不了……不做这皇帝也就是了。”

  叶初雪一惊,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的手臂死死压住:“叶初雪,别乱动。”

  她心头微微一颤,种种酸楚甜蜜铺天盖地地袭来,随着他的呼吸气味体温一起,将她一重重地包裹珍护了起来,令她失去了独自去面对外面寒冷的勇气。

  叶初雪长叹—声,知道自己已经被他摧毁得粉身碎骨,再也不复当初了。

  平宗回到龙城的第三天恰逢初一。当日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朝。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尤其是平宸南迁带走了朝中一半的汉官。北朝传统,丁零人多数任武职,而汉人多数任文职。尤其是近百年来,朝廷一直不间断地进行着礼仪制度的改革,一步步学习着中原人的传统和风俗,将丁零人与汉人之间的差距不断缩小。这其中汉人官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清河崔氏本是北朝自太武皇帝以来创制礼乐制度、铨选官员、改革农桑奖励办法的主力。当年全盛之时,崔氏在朝中任五品官以上的人物多达三十余人。然而当这样枝繁叶茂的崔氏自认为有能力去左右朝局并且滋生出不臣野心的时候,平宗毫不留情地将崔氏连根拔掉。虽然后来崔氏满门只杀了崔晏一人,但余者早已胆寒。平宸南迁,摆明了对汉人世族的倚重,不少仍然滞留在龙城的崔氏子弟也纷纷南下,在雒都就职。

  太原王氏也在当初王范一案中元气大伤,朝中子弟凋零。

  平宗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便是各处关键职位官员委任的问题。

  他既已登基,当初晋王府的幕僚纷纷上位,长史裴緈升任中书令,司马柳安任尚书录事,典书李宏任散骑常侍。撤销了之前由平宸设立的丞相之职,由平衍充任尚书令。  取消太宰府都督中外军事的职权,改立东西南北四路将军,由当初放龙城有功的河西军将领充任,皇帝本人亲领北军。与此同时,最大的一个变革举动便是将八部私兵并入四路将军麾下,由各大将军府统领。

  这安排一出,登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北朝制度,八部大人平时不参知政事,只是出席每月逢初一、初五大朝。此前平宗有意撤并私兵的消息,他们虽然也有所预闻,却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第一次大朝就提出来。

  一时间朝堂上下争吵不休,各部大人纷纷出列力陈利害,希望皇帝收回成命。

  平宗从始至终看着他所任命的新任官员们挺身而出,与八部大人们激烈争辩,却一言不发。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情形,之所以将原本应该再考虑稳妥些的撤并私兵之事现在放出来,就是为了制造这样的混乱,让平衍无暇对皇后人选发出质疑。如此拖上两三个月,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谈册封叶初雪为皇后,届时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应该会弱了许多。

  然而平宗的心思被平衍一眼看穿,兄弟俩的目光越过太华殿朝议沸腾的群臣一碰撞,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图。

  平衍轻轻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矮几,引得争吵的众臣静下来朝他看来。

  颇有些人还沉浸在私兵之事中情绪激动,见平衍要表态,连忙大声道:“是了,秦王也是有话要说的。秦王殿下,你来说说,陛下这要撤并我们诸部的私兵,可不是要将我们这最后一道保障都给去掉了吗?”

  平衍缓缓开口:“八部当日在阴山脚下盟誓推举平氏为共主,如今盟碑仍在,誓言也不会违背,私兵之事陛下也只是一个想法,有什么都可以再议。眼下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诸位来定。”

  他的话让平宗最后一线期望破灭。平宗向后靠在自己的凭几上,向下望着平衍的目光冷了几分。这个场合他无法阻止平衍开口,也就只好任凭平衍辜负他所寄予的最后一丝情分。

  平衍背过脸避开平宗的视线,说道:“陛下登基,朝堂初成气候,后宫却还无首。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促请陛下从八部贵族之女中,选德才兼备之人册封皇后。”

  殿堂间突然被一片死寂的气氛所笼罩,之前还在激烈争执的众臣纷纷转过头来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等着看他如何回应。

  大殿之上,一时之间安静得只听见一个渐渐激烈的呼吸声。

  平宗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却也没有选择直接与平衍对抗,他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因为内帷之事而扰乱朝堂正事:“朕登基不足百日,此事不急,容后再议吧。”

  “陛下明鉴,皇后厚德载物,母仪天下,垂范万民,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后,为了社稷安稳着想,还请陛下早日册后立储。”

  “秦王……”平宗目光落在朗声侃侃而谈的平衍身上,声音放得轻柔平静,若不是对他十分了解的人会被这份平静欺骗,以为他是打算好好商议一番。

  平衍撑起拐杖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拐杖头击打在地板上,发出空洞急促的笃笃声。平衍来到大殿中央,向平宗施礼:“臣在。”

  “朕最后再说一次,朕的家事与外朝无关……”

  “陛下宠爱哪一位嫔御确与外朝无关,”平衍毫不留情地打断平宗的话,声音铿锵高亢,带着一丝决绝的断然,“但后妃品阶与外朝对应,领取国库俸禄,享天下万民供奉,后妃所出皇子、皇女食汤沐邑,抽取租税,这便有关了。不但与外朝有关,也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陛下贵为天下之主,奉天承运,以牧天下,怎能轻言无关?”

  平宗死死盯住他,轻声问:“你定然要在今日逼我决定册封皇后之事?”

  众臣没料到事情居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北朝朝堂几经动荡,如今留下来的都是平宗的心腹之臣得力干将,若是别的事情,君臣同心,没有什么需要如此激烈对峙的难题。然而此事不管平衍怎么扯大旗,归根结底都是皇帝家事,平衍作为宗室置喙无可指摘,别人却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平衍在众人的袖手旁观中独自迎向平宗的怒火:“册立皇后乃国家大事,请陛下尽早做出决断。”

  “那么好!”平宗冷笑一声,“裴緈,你既然已经是中书令,现在便去拟旨,册封姜氏为皇后。宗正寺卿平适……”他看着听到自己点名依次出列的臣下,带着一丝沙场上即将冲锋的快意吩咐:“你去制玉牒,皇后姜氏,乃南朝惠帝之女永德公主,出身既贵,德容兼备,为朕产下第四子平艾,朕龙潜北狩之时随驾左右,参与谋略,每有献言无不切中要害。朕得以戡乱平叛,重返龙城登得大位,皇后姜氏居首要之功。

  既然天下不可无后,既然皇后要厚德载物,那么姜氏就是本朝皇后不二之选。”他说到这里,才似乎将憋在胸口的一股火气疏泄了些许,顿了顿,目光从丹陛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缓缓问道:“众卿可有话说?”

  一时间太华殿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除了少数几个近臣,旁人对叶初雪的身世并不清楚,只知道平宗身边有一个宠姬姓叶,此时突然听他提起南朝公主来,一时间猝不及防,愣在当场。

  这其中却也有些旧人,经历过一年多之前那场变故,还记得当日延庆殿之变最后的结论就是,崔晏勾结南朝永德公主怂恿平宸诛杀功臣。宗正寺卿平适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当众人还在发愣的时候,平适已经第一个回过神来,问道:“永德公主不就是当日令崔晏谋划延庆殿之变的幕后之人吗?陛下当初将她从潜身之地找出来,关押在宗正寺大牢之中,当时臣任宗正寺少卿,还记得这回事。”

  平宗盛怒之下揭开叶初雪的身世,却没想到还有当初这一桩栽赃,一时愣住,竟然无法回答。

  平衍抓住机会立即说道:“南北两朝对峙已近百年,彼此仇视,并无通婚联姻的时机。何况,若论功劳,丁零诸部当年守盟立朝,如今又镇守京畿八维,尤其是贺兰部虽也出了些不肖子弟,但为了陛下光复龙城的大业,舍弃金都草原祖居之地,举族相助,难道这样的功绩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吗?”

  “比不上。”平宗知道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便必须要坚持到底,否则平衍借反对立后之事拉拢八部,后面他要改革八部军制的想法就会遇到更多的阻碍,“姜氏当时随朕远征,危难之中相守相随。朕受重伤垂危昏迷不醒,是她一个弱女子以一人之力将朕带出险境,并因此而小产。后来叛军追杀而至,朕以三百漠北丁零勇士对战三千叛军,以少敌多将败之际又是她借来援军挽狂澜于既倒。如果这些都还算不得功绩,那么她帮助柔然可贺敦戡乱与柔然结盟,以至于河西四镇能够腾出手来随朕光复龙城,如此功绩已经堪比日月。你们中间若有任何人对封她为后有异议,不妨问问自己为朕做得到这些吗?”

  大殿上一时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河西四镇诸将领本就与龙城各派系关系不深,又都经历了柔然对河西牧场从志在必得到拱手相让的转变,听平宗如此一说才彻底了解了原委。南路将军孙文杰和东路将军令狐朗不约而同一起点头道:“别的不知,河西之事末将有切身体会,若功绩在姜氏,那么皇后之位她也当之无愧。”

  其余诸将纷纷点头。

  晋王府昔日幕僚追随平宗日久,感情深厚,听说叶初雪为救平宗而小产也都不由动容。裴緈是幕僚之首,见军中将领都已经表态,总不好自己这批亲信还保持沉默。

  裴緈于是出列道:“姜氏忠勇正是本朝之福。她为陛下小产之事臣等还是第一次听闻,臣等对姜氏所为感佩不尽。所幸姜氏如今已经产育皇子,得后如此,是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裴緈身后众人纷纷点头,齐声道:“恭贺陛下,得此贤后,乃本朝之幸。”

  平宗到这时面上才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裴緈你就去拟旨,会同礼部和宗正寺书拟册书,宗正寺制玉牒和皇后之玺,太宰府择吉日举行册后大典。”到这里,他这一仗算是大获全胜,看向平衍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七郎忠心为国,不惜犯颜直谏,虽然说话有失偏颇,但用心是好的,赐一百金作为嘉赏。”

  在他身后的普石南闻言忙道:“遵命。”

  平宗目光从平衍铁沉的脸上掠过,只觉心情舒畅,起身道:“若没有别的事要回奏,就到此为止吧。”

  他已经准备从御座上走下,忽听丹陛下有人用不算响亮,但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这样就定了?这是要将我们八部都置于何地?”

  平宗停住脚步,转头望下去。

  北朝朝议制度起自草原诸部会盟协商,到如今仍旧保留着一些旧日习俗,并不似中原朝廷那样在朝议时依品阶高低森然列位,位秩绝不可乱。在龙城,即便是太华殿这样的大朝,通常议论到了激烈处,大臣们往往会寻朋呼伴,站到自己这一派中去。

  平宗此时望下去,只见晋王府幕僚在一处,军中将领在一处,其余诸部官员在一处,而八部大人自然也聚在了一起。他刚才听见的那一声抱怨,便从八部大人中传出。

  平宗想了想,又坐回去道:“朕龙潜之时府中妻妾都已经入宫,册后之前会先封赏她们为嫔妃,八部同进退始终是本朝的国本,诸位大人尽可以放心,忘恩负义、辜负功臣绝非本朝的所为。”

  诸部大人听他专门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心中仍有不满,却知道今时不同于往日。平宗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是八部已经失去了与皇帝相抗的实力,真要撕破脸怕都没有好处,因此只能隐忍谢恩。

  平宗正欲起身,突然平衍叫住他:“陛下,臣还有一言。”

  平宗心头猛地一坠,平白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说。”

  “陛下,若四皇子之母真是南朝永德公主,就切不可册封为后。”

  平衍再三阻拦平宗立后,两人针锋相对已经较量了几个回合,就在大家以为大势底定的时候,平衍突然又翻开这个话题,不但平宗,即使是旁人也都有些不悦。登时军中几个将领就嚷嚷了起来:“秦王殿下,到底是陛下的家事,咱们还是别干涉太深。

  人家贵为公主,也不是配不起这个位置。何况,人家还为陛下诞育了皇子呢!”

  平衍目视平宗,朗声道:“就因为是南朝的永德公主,她才配不上本朝皇后之位。”

  平宗皱起眉,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南朝永德公主本为摄政公主,在南朝主政四年,依靠提拔裙下之臣掌控军队,不论是羽林军还是明光军,甚至落霞关守军之中,到处都有她的入幕之宾。她之所以在中秋之变中落败流落北朝,也是因为遭到男宠的背叛。”

  平宗放在面前案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咬着牙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姜氏德行有亏,秽名满天下,这样的人若是成了北朝的皇后,岂不是将皇室置于天下人的笑谈之中?他日陛下如何引皇后去太庙拜谒祖先?又有何面目在百年之后位列昭穆?”

  平宗料不到平衍竟然将叶初雪的私德翻出来作为攻击的把柄,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尚在大朝之中,喝道:“你住嘴!”

  平衍知道今日之后只怕兄弟就会反目成仇,然而为了阻止那个女人上位,他也豁出去了。他告诉自己,毕竟,这是为了本朝万世社稷的安危着想。

  “更何况,姜氏所育四皇子却并非陛下骨血。”

  平宗一怔,喝问:“你说什么?”

  “阿斡尔草原上人人都知道,当日陛下出征讨伐龙城,步六狐部趁机洗劫丁零诸部,首领睢子本要杀光丁零人,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姜氏亲口承认,她腹中胎儿,是步六狐部首领昆莱之子。此后睢子携姜氏穿越云山、横跨北苑、落脚在燕然山,而姜氏始终毫发未伤,不就是以为她肚子里是睢子的侄子吗?”

  平宗气得大力拍在案上,大喝:“住口!住口!住口!!!”他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平衍:“叶初雪为了救丁零诸部所作的牺牲,我不许你用来诋毁她!”

  平衍冷静地看着他问:“当日姜氏在草原上遭遇昆莱袭击,漠北丁零护送之人全军覆没,只有姜氏一人活了下来。据说她被发现时赤身裸体倒卧河边,而之后昆莱全族遭到陛下屠戮,难道不是因为昆莱对她施暴?她的孩子究竟是……”

  平宗猛地站起来用力一掀,身前桌案被生生掀翻到丹陛之下,案上笔墨、香炉、杯盏叮叮咚咚滚得满地都是。

  所有人都被平宗的怒火惊呆了。

  平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平宗,冷冷道:“纵使姜氏对陛下有功,满朝文武、天下万民又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秽闻缠身的失节妇人居皇后之位?”

  平宗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