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山的雪一点儿也不比龙城小。
睢子他们所寄居的是半山一处荒废了的古庙。庙中大殿后面东西厢各有三间屋舍,睢子命人打扫干净,让叶初雪居住在西边的第一间。贺兰频螺来后,又腾出东边第三间来,让她住下。
贺兰频螺却十分心急,找来睢子商量,要尽快动身离开此地。睢子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的风雪一下子就尖啸着撞了进来,屋里登时风雪弥漫,寒气逼人。
睢子用力把门关上,冲进屋的雪花失去了依持,这才飘飘荡荡地坠落到地上,化成一片浅浅的雪水。
睢子看着贺兰频螺,用意不言而喻:“这种天气,走不出去的。”
贺兰频螺十分焦躁,在房中不断来回踱着步,低声道:“可是不能在这里干耗着,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睢子觉得好笑,“雪这么大,咱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再说,我这一路隐藏行迹,从云山绕了上千里到这里来也没被人发现过。”
贺兰频螺摇头叹息,一个劲儿说:“你不懂!你不懂!”
“你到底怕什么?那人已经在龙城做皇帝了,哪里还顾得上来找她?这不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吗?”
“你不明白。”贺兰频螺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个人,他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如今他已经是皇帝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全天下悬赏,即使不是刻意去找,但只要有人看见了咱们,都有可能让他知道。不行,必须马上出山,渡过太仓河到雒都去。只有到了雒都,才能真正安全。”
睢子皱眉看着她,心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贺兰频螺一下子站住,想了想说:“我看她的肚子,大概再有一个月就该临盆了。
无论如何等到孩子先生下来再做打算。”
这回答却不能令睢子满意:“什么叫作再做打算?你当初让我将她绑来,难道就打算清楚吗?”
贺兰频螺突然闭上嘴,看了睢子一眼不吭声。
他却突然明白了:“当时你并不知道她有身孕,想要的只是她。为什么?你让昆莱袭击她,本意也不只是让昆莱对她施暴,其实你是想要杀了她。”他震惊地看着贺兰频螺:“你是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就杀了她?”
贺兰频螺冷冷地说:“你不觉得她活在这世上,对所有人都是威胁吗?”
她语气阴冷,神色间更是杀意沉沉,就连睢子看见也不禁心头一沉:“威胁?她威胁到你了?威胁什么了?”他几乎立即就有了大致的猜想:“你是说她知道了你的秘密,所以你要杀了她灭口?”他倒吸一口冷气,“是了,你怕她将昆莱那件事的真相说出去,到时候龙城里那个人只怕又要剿灭其他人。这回是谁?金都草原的贺兰部还是雒都?”
贺兰频螺却完全没有理睬他的话,又开始来回踱步:“如果真让他发现就晚了。
我本来还觉得那孩子有点用处。但如果实在不行,也就只好不要了。”
睢子耳边一炸:“你说什么?你要做什么?”
贺兰频螺看向他的目光带着狂热:“你辛辛苦苦几个月,终于把她带了出来,我不能让你白辛苦。即使得不到最好的效果,也不能让她添乱。”
睢子吸了一口凉气:“你是想在这里杀了她?”
“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好这样了。”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杀了她会是什么后果?”他声音冷了几分,“你可别忘了步六狐部是什么下场。”他强按下焦虑,放缓声音劝道:“我知道你是怕万一他找来咱们一切谋算就前功尽弃,只是你就不怕杀了她更加激怒龙城吗?”
贺兰频螺突然抬头看着他质问:“怎么?你不希望我杀了她?你不是也要给你的族人报仇吗?你改主意了?你是不是也被她给迷住了?那女人就是狐狸精所变,只要是男人近身,一定会被她迷了心窍。我就知道不该手软,当初让你直接杀了她就好,不该让你将她带来见我。”
睢子见她情绪渐渐失控,连忙安慰道:“你别乱想,她那样挑拨你我之间的信任我都没有相信,我们可不要反倒自己反目,让那女人从中占了好处。”
贺兰频螺怔了怔,渐渐平静下来:“你说得有道理,只怕这也是她故意设计的。
这女人最会趁人不备,玩弄人心。”
睢子继续安抚她:“所以千万别被她给骗了。只怕她此时巴不得咱们顶风冒雪地下山,万一龙城的人真的寻来,撞个正着可怎么办?”
贺兰频螺一怔,低头寻思:“也是,她那样出言恐吓,只怕也是想让咱们自乱阵脚。
咱们可真不能被她骗得团团转。”
睢子忍住没有点破其实她才是乱了阵脚的那个,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她所说的诱你出面的话,但你放心,她一路都是我带来的,根本没有机会跟旁人接触,所以这话肯定是她在虚张声势。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咱们要冷静应对。再说了,我手上有三千人呢,晋王真的追来,也不是不能一战。你也不要怕成这样。”
他慢慢将贺兰频螺劝得平静下来,又安慰了几句,这才退了出去。
屋外大雪仍旧漫天下着。
睢子的鼻头被冻得通红,冷风迎面一吹,倒是让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站在风雪中想了想,便朝叶初雪的房中走去。
叶初雪将窗户打得半开,一任寒风大雪往屋里呜呜地钻,自己守着炭盆,手脚被冻得冰凉。但她不肯去关窗,也想借着这寒风保持心头清明。
睢子进来见她冻得浑身发抖,吃了一惊,连忙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给她披上,低声问:“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比屋里的空气还要寒冷:“你跟她商议完了?”
睢子一愣,朝窗口望去,果然透过打开的窗户,能够看得见贺兰频螺的房门。想来他从那房中出来,都被她看在了跟中。
叶初雪又问:“她是打算立即下山离开此处呢,还是就地在这里杀了我?”
睢子微微一愣,勉强笑了一下:“你现在知道担心了?当时为什么那么吓唬她?
明知道她不是经得起吓的人。”
叶初雪嗤笑一声:“说得好像我有别的办法似的。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那种地步,若不压制住她,不定她会怎么整治我。”
睢子没料到她竟然会毫无隐瞒地与自己坦率地这样说,仿佛他们并不是仇敌,她也不是他的囚徒,反倒他们俩才像是同谋一样,有商有量地讨论着对付贺兰频螺的策略,丝毫不隐瞒自己面对贺兰频螺时的劣势。
睢子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的另外一面。她的确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只是这样短短两句话,已经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从她的角度去思考,并且不知不觉间与她站在了一条线上。
睢子赫然醒悟,瞪着叶初雪,半天问道:“你就不怕?”
“怕她杀我吗?”她像是觉得好笑,“我这一年多来,时时都在生死之间游走,最不怕的大概就是这个死字了。虽然我那样说是在吓唬她,但也不全是虚张声势。事到如今,我就是你们的保命符。我活着,一切好说。我死了,他一定会将你们剥皮拆骨。”
她盯着睢子,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他如今已经不是逃亡漠北的流寇,而是龙城里的皇帝。你那两三千人,在阿斡尔草原上或许尚能横行,但一旦是龙城的朝廷对你全力围剿,那么你们步六狐人最后的一支血脉也存续不下去了。”
睢子皱起眉头来,一时不吭声。
燕然山深处北朝腹地,山势不算陡峭,也算不得大,若是平宗真的要将他围困在这山中,只怕连三个月都坚持不了,就会被对方强大的军力压垮。
他突然懊恼起来。
当初设伏偷袭平宗不成,他知道平宗定然会搜遍云山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于是当机立断带着叶初雪下山投奔贺兰频螺,不料龙城局势变幻莫测,一转眼他就发现自己被困在北朝腹地无法脱身了。
本来还指望贺兰频螺能带他们渡过太仓河去雒都,但眼下看来,就连贺兰频螺也是自身难保。
叶初雪说得没错,那些话不纯是虚张声势。在所有人里,她第一个意识到平宗登基给他们的处境带来的变化,而贺兰频螺竟然还考虑要在这里就杀了叶初雪。
睢子心头一阵寒意掠过,转头朝叶初雪看过去,却见她静静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
“你在想什么?”他问,心中好奇这女人心中到底有多少成算,此时此刻又在谋算些什么。
“我在想……”叶初雪转过头来盯住他,压低声音说,“这样的大雪天气,很适合掩藏行迹逃跑。”
“你……”睢子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热切的恳求,心头一震,直觉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放你走。”
叶初雪不吭声,只是看着他不语。
“就算我想放你走,你也没办法活着下山。你这肚子,你不要命了?!”他走过去将窗户关好,借以躲避她的目光,“你就这么怕她对你下手吗?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不让她动你分毫。”
叶初雪吃力地站起来,在他身后低声说:“你说过想带我走。”
“我那是要你跟我走,不是要让你回到他身边。”
“我回去,你们才有生路离开。”叶初雪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现在能说服他放过你们的,只有我。”
睢子冷笑:“我不需要他对我网开一面,我们之间的血仇还没算呢。”
叶初雪听出了他话中虚弱的一面,明白其实眼下局势他也清楚,问道:“你是不需要,可你们步六狐需要。”
睢子沉默了片刻,还是摇头:“不行,你活不下去。”
“你说过,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野外。大风雪里我活下来过无数次,这一次也没有问题。”
睢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叶初雪。
她眼中一亮,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睢子仍在犹豫,叶初雪知道他还需要进一步推力,于是说:“你今日放我走,便是我的救命恩人。睢子,我虽然不能答应跟你走,却会一世铭记你的情谊。”
睢子却仍然踟蹰:“这么大的风雪,你这个身子,你会死的!万一惊动了胎气,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太危险了,不行,我不能答应。”
“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贺兰频螺会如何处置我们母子?”
睢子自然知道。他之前已经亲耳听贺兰频螺说过。如果叶初雪分娩,只怕就会杀了她抢走孩子。他心头十分犹豫,总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周全。他无意识地踱了两步,脚下踢到一块已经烧过的炭块,发出一声闷响,残余的火花飞窜起两三朵火星,他蓦地顿住,转头去看叶初雪,心头登时一片澄明:“你早就有办法了是不是?”
叶初雪不出声,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决然却已经明白说明了一切。
睢子仍觉不可置信,试探地问:“他来了?”
她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到时候你往燕然山的西边去,那边没有埋伏。”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他有联系?这不可能!”
叶初雪走过去,将窗户打开,风雪一下子又扑了进来,风势格外凶猛,裹挟着呜呜的锐响。她回头看着睢子问:“你听见了吗?”
睢子一愣:“听见什么?”他走到窗边侧耳凝神细听,半晌摇着头:“只听见风声,难道还有别的声音?”
“是啊,还有狼的声音。”
睢子登时觉得似是有一根冰线从头顶一路戳到了脚心,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重复:“狠声?”一片冰寒中,他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自从云山之后就没再见过有狼……”
“看来你们山里的确狼不多,你竟然还不如我对狼熟悉呢。”叶初雪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在满室的冰雪风暴中显得格外镇静安详,“我听见了小白的嗥叫声。在不远的山里。
它已经这样嗥叫了一宿,从南边到北边,只有西边没有去过。当初我没能死在你兄长的手下,就是因为小白去报信带人来找到我。”她确定地看着睢子:“我知道一定是他来了。”
睢子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叶初雪仿佛也侦知他心中矛盾之处,寸步不让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两人站在窗前,也顾不得风雪扑打吼叫着冲进来,彼此瞪视,无言地较量着。
叶初雪明白睢子心头此时也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暴风雪。以他的骄傲,在得知平宗可能就在附近时,最先想到的大概会是绝不能将她交出去,而是要与死敌一较高下。
这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自然而然的想法,越是在不利的情形下,越是斗志高涨,越不肯服输。
如果是别人,叶初雪绝不敢将这样的消息告诉他。但眼前是睢子,是叶初雪平生仅见唯一一个在心智计谋上能处处抢得先机压制她的人。叶初雪眼下赌的就是他的心智能够战胜他的热血,让他在最初的亢奋之后,冷静判断出如何做才最有利。
“如果他真的来了,你知道我更不可能放你走。”他沉声说,“有你在手上,我才能安全。”
“那只是暂时的安全,一天?两天?然后呢?他是有备而来,你拿我做挡箭牌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连这个都料想不到,你以为他凭什么能够威震江北人人服膺?这种想法也许那屋里那个女人能当作是好计谋,但我知道以你的眼光胸襟一定会明白,只有我才能阻止他对你们步六狐部赶尽杀绝,放了我是你们唯一的胜算。”
“胜算?”他抹了一把脸,将落在面上又被体温融化的雪水擦掉,冷笑了一声,“我若胆小畏战到连你都放掉,还能有什么胜算?”
叶初雪气得几乎要吐他一口唾沫,但知道他眼下定然还在左右摇摆,知道不能与他撕破脸,只得耐着性子道:“审时度势,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什么是胜?在他就是救我出去,在你就是保全你这一族血脉。你放了我,你们二人都是赢。”
“难道没有输家?”
“当然有。”叶初雪朝贺兰频螺的房间看去,“她想要杀了我,达不到目的,不就输了嘛。”她见睢子面色渐渐平静,轻声道:“输赢并不是你死我活,达到目的就是赢。”
睢子仍旧不甘心,咬牙切齿地说:“我的目的是为我的族人报仇!”
“不,你的目的是不让步六狐部死绝。”叶初雪伸出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还想不明白吗?”
睢子一怔,抬起眼看着她,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在什么地方等你?”
叶初雪一直到这个时候心头才微微踏实了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狼在什么地方,他就在什么地方。”
睢子侧耳又努力听了听,仍旧不得要领。叶初雪指着东南方向:“那边。”
睢子用重裘披风将叶初雪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带着她从庙中出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大雪密不透风,很快将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掩盖掉。
叶初雪不时停下来昕着风声中若隐若现的狼嗥,指点着睢子调整方向。他们什么都看不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睢子从始至终牵着她的手,小心护持,不让她磕绊、打滑摔倒。每一步都由他当先试探,确定安全之后才拉着她向前走。
这却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顺从配合地跟在他身边。他即将将她送出去,却又惊讶地发现在风雪中,他们前所未有地亲近。这种与她相依为命的感觉让他心头狂乱的焦躁渐渐平静了下来。
任风雪吹打,任强敌环伺,睢子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的踏实和满足。他突然停下来,手臂微微用力,将刚迈出步子去的叶初雪一扯,拉回到自己身边。
叶初雪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几乎就要摔倒,却被睢子有力的手臂护住,整个人都不得不倚靠在他的胸前。
“你……”她有一丝慌乱,“你做什么?你不能反悔!”
“我不反悔!”睢子脱掉貂皮手套,用自己的手指拂去她脸上的雪,恋恋不舍地感受她的面孔在他指尖下的触感,“叶初雪,我等着你,等哪天你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了,你就来找我。”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中:“给你,拿好了。如果你想离开了,就让人把这个送到龙城太安坊的胡铁匠家,我会来找你,带你走。”
叶初雪呆住,过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拒绝:“我不需要,我不会跟你走……”
“叶初雪,话别说得太满,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他不容她拒绝,放开她继续向前走,“你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就是你的退路。你为了自己的退路也得保我的安全,对不对?”
叶初雪一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一边低头看着掌心他塞进来的东西,还是那把无比熟悉的匕首。
当初她用匕首切断铁链想要逃离,却在发现睢子的埋伏后眼睁睁看着平宗离去。
睢子找回她后就将那匕首收走,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心头流过一阵暖意,仿佛三月的杨柳春风,蔓延到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她停下脚步:“好了,就到这里。”
“这里?”睢子一怔,展目望去,眼见着前面是一处缓坡,坡下一马平川已经到了山脚下。他问:“就在这里?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叶初雪无比确定:“就在这里。不能再往前了,不然你就没有机会离开了。记住,向西边走,那边没有埋伏。”
“可是你怎么办?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着风雪走。”
“不要紧,有小白在,我不会有事。”
睢子要靠了她的提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费力地从密密的雪幕缝隙中,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凝视着这边。因为浑身雪白,小白几乎隐身在大雪之中,根本无法令人发现。
睢子与它的眼睛一对上,就被其中森森的杀意震慑,不由自主放开叶初雪:“好吧,那你千万保重,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叶初雪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
“快走吧,别等我改主意就晚了。”他板着脸将心头涌上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下去,冷静地后退两步。
叶初雪便转身向山下走去。
睢子一直站在远处,眼看着她步履蹒跚地向山脚下走去。看着一只巨大的白狼缓缓走到她的身边,稳重地舔了舔她的手,在前面带路,还回头示意她跟着走。
小白似乎又长大了。叶初雪把手搭在小白的背上,抚摸着纵贯了它整个背部的伤疤,以及伤痕周围再也不会生出毛发的粗糙皮肤。叶初雪想,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它那一块皮肤会不会冻坏?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睢子还立在原处,远远目送她离去的身影。
她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节外生枝,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问小白:“他在哪里?小白?你到底有没有把他带来?”
小白朝她望过来,血红色的眼睛此时看上去充满了渴慕。但它也跟叶初雪一样,知道这不是该庆祝重聚的时候,只是闷声哼哼了两声,快跑两步,到她身前引路。
突然一丝金属破空的声音从身后飞快接近。叶初雪只觉得头皮一奓,在她意识到出事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飞快地侧身一避,一支箭穿破雪幕狠狠钉在了她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力将她推得一个踉跄,猛地摔倒,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叶初雪尖叫了一声,死命护住肚子,只觉天翻地覆,一切都不受控制地翻转起来。
那劫难仿佛无穷无尽,久到她已经绝望的时候,身体才终于停了下来。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天地一片寂静。她要过一会儿才能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是因为耳边嗡嗡作响,尖锐刺耳的血流声充斥了全部的意识。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而疼痛却遍布了整个身体。她从未如此刻般绝望恐慌,张口想要呼救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伤在了哪里,屏住呼吸努力去感觉肚子里的动静。
然后一阵从未经历过的剧烈疼痛从肚子深处传出来,仿佛一双巨大的手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肚子。
她的悲呼声终于冲破喉咙。大地震动了起来。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将她的头抬起来,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平宗的声音冲破一切尖啸杂鸣喧嚣,进入了她的意识:“叶初雪,别怕,我在这儿,我在呢。”
睢子眼睁睁看着叶初雪从山坡上滚下去,眼看救援不及,飞身向箭矢射出的方向扑去,果然看见贺兰频螺手中端着一张弩正努力瞄准,还要再射第二箭。他冲过去一把将弩打掉,另一只手揪住她的衣襟喝问:“你疯了?!”
贺兰频螺咬牙切齿:“你居然放她走?!”
“那也是因为你要杀她。”睢子回头看了一眼,山底离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很远,大雪阻隔,只隐约看到一队人马朝叶初雪的方向飞奔过去。他放下一颗心,转头一手抽在贺兰频螺的脸上,将她打翻在地上:“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狠毒?”
贺兰频螺捂着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我早就说过,绝不会让她活着回去。
人是我要的,你为什么要放走?”
“人是我带来的,我愿意放走就放,你管不着。”睢子也懒得再跟她斗嘴,压下一腔怒火,拾起那张弩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射得倒是准。我跟你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一刀两断!”
贺兰频螺惊跳起来,声音因为惊怒而变得尖锐:“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你为我做事,别忘了!”
睢子回头冷笑:“当初你养我为私兵,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心中清楚。到此为止,我欠你的也已经还完了。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各走各的路吧。”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怎么是一个人呢?你不是还带来了几十个随从吗?”睢子大步向后山走去,“你惹的乱子,你自己收拾。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向佛祖祈求,那女人的伤势不伤及性命和胎儿,否则你的命就算晋王不要,我迟早也回来找你讨回去!”
贺兰频螺目瞪口呆地看着睢子走远直至被风雪掩藏,才突然回过神来,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嘶喊起来:“你去哪儿?你回来!我花钱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这个时候背信弃主的!”
然而大雪茫茫,群山莽莽,她的声音很快被风声掩盖,竟然再无回音。
一直到此时,贺兰频螺才开始惊恐起来。
平宗小心翼翼地将叶初雪护在怀中,顾不得去看她的面孔是不是有什么改变,忙着上下查看她的伤势:“你的手能动吗?脚呢?你抬抬脚让我看看……”
叶初雪几乎怀疑这是在梦里,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怔怔流泪。最初的那一波疼痛过去之后,她渐渐被他的体温烫煨着,心中的恓惶孤苦仿佛乍然被暖阳照耀,登时间便融化成了一摊摊的水。如此一来,身体上的种种伤痛竟然都无法再影响她一般,也不管他问什么,只是一味瞧着他,人像是着了魔一般,不言不语,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只是痴痴地流泪。
平宗的手捏过她的手臂和双脚,知道至少没有伤了骨头,这才回头再顾她背上的箭伤。箭射中在左后腰略向下的地方,好在来势有限,穿透了重重衣衫,再进入皮肉也不过一寸光景,看样子不会伤及脏腑。
平宗刚松了口气,随即认出了那支青铜箭。他“咦”了一声,手敲了敲箭杆,发出金属的声音。他又问:“叶初雪,是谁伤的你,你知道吗?这人跟在日月谷外袭击咱们的是一伙儿的。”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的回应,平宗扳过她的脸低声唤道:“叶初雪,叶初雪……”
后面的声音在见到她满面的泪水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从身体深处向上蔓延着一阵后怕,就连刚才为她察看伤势时都没有如此真切鲜明的感受。他哽咽了一下,才能找到声音,一边伸手抚去她的泪水,一边柔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别怕,别怕……”
她的泪水越发汹涌了起来,一时抽噎得无法呼吸,浑身微微颤抖。平宗小心地将她环抱住,亲吻着她满是雪泥的头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中带着哽咽:“都过去了,叶初雪,有我在呢,一切都过去了。”
她含着泪点头,努力抬起手来,攀住他的手臂,张口微弱地噬咬他手臂上的皮肤,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保证铭记于心,才能确认他真的在身边,这一切不是梦。
平宗立即就明白她的用意,低头吻去她面上的泪,让自己的气息笼罩住她:“好了,你忍忍,我要先帮你把箭拨出来,有点疼,我尽量快,忍忍。”
她想要点头,突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叶初雪失声喊了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臂,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平宗吃了一惊,强忍着不抽出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拥紧,问道:“怎么回事,哪里痛?”
“肚子……”她挣扎着深深吸气,磕磕绊绊地说着,面色变得苍白,“孩子,是孩子……”话还没说完,一股热流突然从身体里涌出,顺着腿间蔓延。
叶初雪从未有过生产经验,一时间惊慌失措,再也无法克制情绪,哭着问平宗:“我看不见,你看看是不是我又流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不碰到他了,这个孩子不能没有了。”
平宗飞快地朝她身下看了一眼,却不见血,只是一股热流将她身下的雪都融化了。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下子将叶初雪抱了起来:“你不是流血,叶初雪,你要生孩子了。”
他说完就努力向山下跑去。
叶初雪被他的话惊得呆了一下,才尖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生孩子?怎么生啊?我不会生怎么办?”
平宗跑得呼哧带喘,一面咬牙警告她:“别喊了,把力气留着一会儿用。你别怕,我陪着你呢。”
身后焉赉已经率队赶了过来,见平宗抱着叶初雪,一路滴滴答答又是血又是水的,也吃了一惊,连忙招呼从人下马,自己迎上去要去接过叶初雪。
平宗却不肯松手,一连串地吩咐:“快去把御医找来,搭个帐篷,她就要生产了。”
焉赉一听又惊又喜,连忙去安排诸事。好在平宗从龙城出来之前,为了防备万一将官医馆中最好的御医一起带了出来。
一时御医被焉赉拉着一路小跑地过来,一见这情形立即明白。也不需平宗多说什么,翻检了叶初雪身上的伤势,这才说:“伤势不算严重,一会儿帐篷搭好臣就可以为娘子疗伤。麻烦的是分娩……”
平宗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娘子这孩子尚未足月,大人孩子都没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只怕一时分娩会比较艰难,而最难的是娘子身上这伤,她用力时只怕会崩裂恶化。另外就是她的体力,只怕支撑不住。”
平宗瞪着他问: “那怎么办?”
情势紧急,御医也顾不得自己是在跟皇帝说话,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去找一个有经验的产婆来。臣治病救伤、产前安胎、产后保养都手到擒来,但妇人分娩有专门的产婆处置,臣却没那么有把握。”
平宗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一把扯住御医的衣襟喝问:“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生孩子都处置不了?你……”
他还要再骂,忽觉怀中叶初雪轻轻拽住他的衣袖,便连忙低头去看。
叶初雪又痛过一阵之后,这时精神反倒好了些,拉着平宗不让他发脾气,低声道:
“接生本就不是他们的事,你发脾气也没用,快去让人找产婆呀。”
平宗连忙吼着让人去找。底下人却十分为难,推诿半天,还是焉赉过来汇报:“陛下,这附近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更找不到产婆。”
平宗一呆,这才想起燕然山寒冬之际并无人居住。他低头看了看叶初雪,见她也正向自己看来,两入目光交会,一瞬间心境澄明,心意相通。
他们二人一起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早就无比熟悉对方的想法,此时久别重逢,竞似乎比以前更有默契一般。平宗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他一把将叶初雪抱起来,往刚刚搭好的帐篷走去,吩咐道:“焉赉带人去找产婆,无论多远,都给我找一个来,要最好的。尉大夫你随我来,你给她治伤补气血,我来给她接生。”
御医正要进帐篷,听他这么一说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陛……陛下,您接生……”
平宗头也不回地将叶初雪放在帐篷中搭好的床上,说道:“我给牛和马都接生过。
你照顾好她的身子要紧。”
御医也不敢耽误,沉住气点了点头:“好,我需要热水、匕首、干净的布巾、疮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药箱中拣出几颗药丸一一塞进叶初雪的嘴里:“这是送子丹,帮助产妇补血补气,方便产门打开。这还有一粒九还丹,补气益中,给娘子你补充体力。”他沉吟了片刻又道:“现下臣要将娘子身上的箭起出来,本应喝麻沸汤止痛,但这样一来娘子就无法用力分娩,所以只能忍着痛了。”
平宗听了这话比自己身上中了箭还疼,伸手紧紧攥住叶初雪的手,牙关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叶初雪在阵痛的间隙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那痛比起肚子疼差得远,我受得了。”
平宗从怀中拿出一只四指粗的千年老参来,对叶初雪苦笑:“我带这个出来,本来是要找到你给你进补的。现在却来不及烹煮了,叶初雪,我们丁零人也能生吃的,你也试试吧。”
叶初雪知道自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体力,点了点头接过来,见那人参洗得白白嫩嫩,已经生成人形,四肢俱全,头上仿佛还有弯弯两道笑眼,愣了愣,一时却下不了口。
平宗叹了口气,接过来自己咬了一口,在口中嚼烂,再俯过去送到她口中。叶初雪被他的气息笼罩住,人参冲鼻的辛辣味弱了许多,被他一点点地哺喂着吃下一口去。
她却一时不肯放他走,唇舌纠缠,满心依恋。
她一直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生怕自己是太过想念他,又在梦中与他缠绵,醒来时面对的仍旧是睢子含意分明的探究目光。
御医便趁此机会,飞快地将箭拔了出来,将调好的药膏糊上去。
叶初雪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口,平宗便趁机要后撤,她却不肯放他走,只是纠缠着,没出息地啜泣:“阿护……别走……我想你。”
一声“阿护”几乎将平宗的心绞碎,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只能在她脸上雨点般地亲吻:“放心,我不走,我在这里,接咱们的孩子到这世间来。”
又一阵剧痛袭来,叶初雪再也顾不得平宗,嘶声痛呼,浑身一用力,御医刚刚收拾好的伤口立时崩裂。
御医叹了口气,拿过布巾来为她止血,对平宗说:“陛下,得尽快将孩子生下来,不然大人孩子都会有危险。”
平宗点了点头,不敢大意。
长夜漫漫,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叶初雪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在这里了。唯一支撑她不放弃的信念只有一个,不能丢下如此狼狈的尸身让平宗抱着哭。为了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须咬紧牙关苦苦熬下去。
在疼痛的间歇,平宗会用热毛巾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他一生出生入死都没有这一夜这般煎熬。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被撑裂,看着她到最后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却还不能让她休息,还要一次次将已经合上眼睛的她唤回来,逼着她用力、努力。平宗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世间最残忍的暴君,才会如此折磨心爱的女子。
但是不如此,他就会失去她。他又一次不禁想到,如果没有了她,他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好在叶初雪终于坚持住了。
当焉赉带着疲惫不堪的产婆从七十里外赶回来的时候,当大风雪终于停下、太阳隐约露出身影的时候,当霞光铺满半边天空的时候,叶初雪最后一次撕心裂肺地嘶吼着用力,终于将一个男婴交到了平宗的手里。
叶初雪突然觉得身体变得无比空虚软弱。她已经顾不得所谓的狼狈还是体面,看见平宗捧着婴儿泣不成声,吓得几乎灵魂出窍,颤抖着声音问:“还活着吗?孩子还活着吗?阿护,你别吓我,孩子不会又死了吧?!”
平宗一个劲儿点头,顾不得眼泪沾湿衣襟,也顾不得脐带还连在孩子身上,起身将婴儿送到叶初雪的怀里:“好好的,活的,男孩儿。”
叶初雪长长地松了口气,摔倒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平宗亲吻她的额头,与她的面颊紧紧相贴,不停地说:“叶初雪,你太伟大了,你太了不起了。”
“给他起个名字吧。”她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觉得一时不会昏过去了,将孩子交给赶到的产婆去处理,也不管平宗满手血污,紧紧握住,仿佛完成了此生最艰巨的任务一样,浑身都松懈了下来,“你的孩子,你给起个名字吧。”
平宗情绪仍然激动,哪里顾得上想名字,只是一边给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又忍不住朝产婆怀中的孩子张望,一会儿看着哭声响亮的孩子咧嘴笑,一会儿又抵着叶初雪的额头默默流泪。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禀报:“陛下,山上已经清剿完毕,步六狐人都跑了,但是我们抓住了贺兰夫人。”
平宗一怔,登时明白过来,看着叶初雪问:“青铜箭是她干的?她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叶初雪连忙牵住他,虚弱地说:“别杀她!带她回龙城!”
平宗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皱眉道:“你刚生完孩子,就不能老实休息一会儿吗?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就当是给孩子积德,别在今天杀人。”
平宗愤恨地哼了一声,十分不甘心,满心无奈,看着那孩子道:“好,今日不杀人。
藏戈于库,这孩子就叫阿戊吧!”
叶初雪苦笑,轻声责备:“你这是赌气。”
平宗将产婆洗干净包好的孩子送回到叶初雪的怀中:“叶初雪,你看看吧,咱们的儿子,阿戊。”
提前一个月出生的孩子小得不可思议,叶初雪捏着他几乎是透明的粉红小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油然而生。她轻声地说:“阿戊?阿戊,你长得怎么像只虾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