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云开阖鱼龙惨

  平宗是二十二日从河西出发的,他所率领的五百部众都配的是天都马,行动比别的几路大军要迅捷得多。按照计划,在距离最远的东路军到达预定地点之前,他都是居中调度起到协调几路人马共同进退的作用。

  得到鹤州那边消息的时候是二十九日。令狐朗的任务是率领三万人马守在太仓河,以防龙城有变,平宸等人提前南下的话,可以截住他们。鹤州在太仓河以西大约七百里处,是令狐朗前往太仓河的必经之地。

  本来按照预定策略,大队人马昼伏夜出,夜里行军也要避开官道、驿馆这些地方。然而当夜行军行至半路,手下报告说前方有大火,令狐朗便派麾下将领带了三千人马去查看,回来说是驿馆惨遭大火,只有两人幸存,其中一个还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令狐朗急于行军,并不在意,只是命人将那两人妥善安置尽量医治,不要走漏了他们的行踪。不料来人却一时踌躇不肯答应。

  令狐朗留了心,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其中一个是女人,居然平白猜透了他们的来历,还吵闹着要见晋王。

  令狐朗当时就气得笑了起来:“晋王是什么人,如今是什么情势,怎么能由她说见就见?别说她,就是我也不知道晋王在什么地方。我倒也想见呢。”

  手下人为难地说:“起初那女人这样说自然是没有人信。只是她既然能一口道破咱们的身份来历,属下自然不敢大意,只能将她带回来。依属下看,那女人既不疯也不傻,明白得很,像是大有来历之人,所以也不敢大意,特来回禀将军。”

  令狐朗听他这样说,也不敢怠慢,于是只得道:“派个人去给晋王报信吧。见不见得到,还是看晋王的决断。”

  对方受命,临去之前突然想起来一事,又说:“那女人说她的名字叫晗辛。”

  令狐朗怔了怔,却也无暇细想,摆摆手道:“一并告诉晋王吧。”

  令狐朗的信使找到平宗的时候,他正带着五百贺布铁卫向龙城的方向行进,听了汇报,平宗倒是有些意外:“晗辛?她怎么会在鹤州?”

  楚勒见他有些犹豫,便自告奋勇:“要不然我去看看,反正晗辛娘子我是见过的。”

  平宗却摆手:“我身边离不开你,反正也离得不远,咱们过去看看,也不过四五天的工夫。”

  他们一行行动起来机动灵活远非其他诸部可比,追上令狐朗的部队是在初四。其时令狐朗的大队已经到了太仓河南岸,正命人搭桥准备渡河。

  平宗的到来在将士中间引发巨大轰动。他一露面便被一群卫长和千人队的队长团团围住。平宗索性检校了一番军队,又留下楚勒与负责搭桥的队伍一起切磋,这才得以脱身去见晗辛。

  当初晗辛喊破令狐朗队伍的身份只是因为当时崔璨重伤,她又要躲避追杀,情势紧急之下的随机应变,无论如何跟着大部队走总是要安全得多。所以当平宗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自己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平宗不但真给她叫了出来,还来得如此之快。

  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晗辛迅速回神,对着平宗老实拜下去:“晋王久不相见,一切可好?”

  他们俩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龙城的晋王府中。之后平宗将晗辛驱逐出了王府,却反倒令她有了余地施展手段,以至于龙城易主,乾坤转移。

  平宗见她如此,心突然抽痛了一下。

  叶初雪一直没有消息,每次去信问,回话都只说一切安好。他却始终没有得到过叶初雪的只言片语。叶初雪的缄默让平宗越来越不安,他思前想后,觉得叶初雪也许还在生自己的气。那一巴掌下去,打在她身上,他竟然也跟着疼痛。但有些事情只能等它慢慢过去,尤其是叶初雪和他之间的分歧,怕是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慢慢弥合。

  然而始终是心神难安。过了几日,平宗又猜测,会不会是因为生病了?叶初雪的身体一直是他很担心的,总觉得她以前耗损太过,如今又有了身孕,万一太过体虚无法承受怎么办?他以前也曾见过妇人有孕,结果耗尽心血的。平宗越想越是不安,终于还是派人找了一位当地名医千里迢迢给漠北送去。

  名医刚走不过两三天,便见到了晗辛,越发令他牵挂起叶初雪来。

  晗辛却全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挂念的事情,见平宗久久不语,只当还在介意她与叶初雪联手搅乱了北朝政局之事,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晋王既然到了鹤州,我家主人是否也同来了?”

  平宗这才回神,让她起来,问道:“她没有跟来。怎么,你跟她不是一直通着消息吗?却不知道?”

  这话听在晗辛耳中却成了反讽,面上一红,讪讪地不说话。平宗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却猛地一松,以为是被自己戳破了她们的小秘密,羞恼焦急起来。看来至少叶初雪和晗辛还是有联系的。

  平宗哈哈一笑,借以掩饰心头轻微的失落,揭过这个话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大火是怎么回事?跟你一起受伤的那人是谁?”

  晗辛抬头看了一眼平宗,镇定地回答:“是秦王府派来保护我的人。”

  平宗一怔,随即笑起来:“是了,论起来我该叫你一声弟妹。”他突然想起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问道:“当日在贺兰部做主截了阿沃腿的那个乐川王内人是不是你?”

  一句话问到了晗辛心头最隐秘的痛处,她的睫毛微微扇动,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却不肯回答,一味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平宗于是明白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肘轻轻摇了摇:“我替他,多谢你。”

  晗辛愕然抬头,眼中不期然就被一片雾气蒙上,一时间心头悲喜交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愁肠百转,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敛袖向他郑重施礼。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说道:“我要求见殿下,是因为南朝出了大事,小皇帝已经被罗邂杀死了。现在凤都完全落入了罗邂的手中,但他对外保密,整个凤都都封锁得密不透风,外面还没人知道。”

  平宗吃了一惊:“你确定?既然消息被封锁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想来殿下知道南朝太后与我的渊源。”

  平宗点头:“我知道。是因为她?”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提到叶初雪的时候语气格外温柔,晗辛却是立即分辨出了语气中的异样,惊讶得瞟了他一眼,见这男人刚毅硬朗的表情上平添了一丝柔和,心中不禁一动,知道他终究还是深陷情网了。

  晗辛收敛心神,说道:“南朝太后乐姌想办法逃了出来,我在路上遇到她了。此刻她正在龙城。”

  “哦?”平宗到这个时候真正惊讶了,微微怔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半响才说出一句,“你们几个人,个个都不是寻常人啊。”

  晗辛平白面上一热,也知道这话自己确实受之有愧,只得假装听不见,继续道:“如今乐姌只怕是在秦王手中。”她说到这里略有些惊讶,“只是没想到秦王还没有跟殿下说起这事。”

  平宗面上一时看不出喜怒来,目光闪亮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能将她灼烧出一个洞来,方便他洞彻她的居心。

  晗辛在那样的目光下渐渐无力对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机和算计在平宗面前都被一览无余,无所隐瞒。

  她突然诧异起来,自打在长乐驿第一次见面之后,平宗一步步地都在顺着叶初雪所设计好的路子走下去,终至走到了今日这个局面。晗辛在其中居功至伟,很多关键的步骤都是由她一手推动,因此在她的印象中便不由自主地将平宗设想成为一个勇武无双却机谋略逊一筹的武将。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们终于面对面较量的时候,她才赫然发现这个男人并非全无心机,而是因为太过强大而不屑于耍手段用计谋,但是他其实比谁都更能看透本质。放眼天下,也许能令他摔这样大跟头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平宗一直到从晗辛的眼中看出了试探和怯意,这才像是要放过她一样将目光转到一旁,笑着问道:“你希望我如何处置?”

  晗辛只能硬着头皮道:“南朝空虚,罗邂的器量不足以成大事,这是个好机会。眼下南朝两位王爷已经在落霞关摩拳擦掌,此时只需捅出南朝皇帝已经被罗邂害死等消息,便可令凤都不攻自破。”她说到这里急切起来,“此事最关键是在时机,我将这秘密告诉殿下,就是想请殿下转告我家主人,千秋社稷在此一举。”

  平宗点了点头,突然站起来说起闲话来:“前段日子我在漠北见到了珍色。”

  晗辛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道:“她一切安好?”

  “不好。”平宗摇了摇头,“我见到她时她突逢巨变,孤力强撑,却还保持镇静自若,冷静处置。当时我就跟初雪说,这样的女子抵得过二十名统领万人的大将。”他走到晗辛面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而你的见识、手段和胸襟也足堪丞相之任,难怪她这么倚重你。”

  晗辛被他突如其来的赞赏说得有些窘迫起来,起身嗫嚅道:“晋王不念旧恶,肯鼎力扶持相助,才是襟怀磊落英雄无双。”

  平宗在两步远之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轻笑了一下:“谬赞了。”他转身唤人吩咐:“去将楚勒请来。带这位娘子下去歇息。她是我的贵客,你们切不可怠慢,以上宾之礼招待。”

  晗辛心中满是感动,深深施了一礼,随下人出去。

  帐中只剩下平宗一人,他立在原地,看着外面的阳光将门口那一小块地方照得耀白刺眼,一直看到了眼睛发酸,才赫然察觉自己的失神。

  好在楚勒很快赶到,一进来就笑道:“还真是晗辛小娘子,殿下与她叙旧吗?说了这么久。”

  平宗转过来,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对楚勒说:“目下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你去办。”

  楚勒见惯他发号施令的模样,这样毫无表情却是第一次见,愣了一下,点点头:“但凭将军吩咐。”

  平宗来回走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上回你说凤都出了乱子,消息不差。是罗邂杀了小皇帝,将凤都掌握在了手中。”

  楚勒一怔,倒也不是太过惊讶,只是感叹了一句:“罗子衾这人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平宗缓缓说出自己的吩咐:“我要你到南方去,想办法助罗邂抵御落霞关那两位王爷,让他承诺从此对北朝称臣。”

  楚勒呆了呆,失声问道:“将军,你是要扶持罗邂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