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与催璨昼伏夜一路向南,到了第三天已经进入鹤州境内。这里是去雒都的必经之路,晗辛不需崔璨说明,也已经知道他这一趟的目的了。
崔璨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出了龙城京畿后便张罗为她找来一辆牛车代步,但晗辛因嫌牛车行动迟缓,坚辞不受,一行人依旧还是骑马而行。
这却让包括崔璨在内的丞相府诸人都大为惊叹。他们并不清楚晗辛之前曾经一个人纵横北方,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看上去娇弱的南方女子居然也能扛得住日行一百多里地的强度,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丞相府出来的汉人文官居多,许多自幼深居简出地读书,体力尚不如晗辛,几天下来也就只有崔璨并另外两个丞相府的亲兵还能与晗辛一同驰聘无阻。
这倒是让晗辛有些意外。
眼见天色蒙蒙亮,他们赶到鹤州城外的双槐驿,叫开门匆匆安顿了一下众人便各自睡去。
晗辛满怀愁绪,一时难以入睡,又觉得房中憋闷,便打开窗户透气,不料却看见庭院中的鱼池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盯着淡青色的天空发呆。
晗辛披衣出去,走到他身边,怕惊扰了他,只敢用最小的声音问道:“崔相怎么还不休息?”
崔璨恍然回神,见是她,便笑了笑:“娘子不是也没有睡吗?”自从晗辛要求跟他一起走之后,他便体贴地将称呼从王妃又换成了娘子,既避免了在旁人眼中的尴尬,又含蓄表明了自己不欲多问其中曲折的态度。
晗辛对这样的体贴自然心领神会,心中对他也就更加多了几分赞赏。她走过去与崔璨并肩而立,看着水中锦鲤安静得摆动尾巴,突然问道:“你说这鱼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呢?”
崔璨料不到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微微怔了一下,不禁失笑:“小时候听家里的大人说,鱼是不睡的。”
“怎么可能?”晗辛却不肯相信,“鱼怎么可能不睡觉呢?整日游啊游的,它们不累吗?”顿了顿,又有些惆怅地说,“罢了,也许真的不累吧。只是这小小一方天地,一辈子遇见的也不过这些鱼,几次这样的半明半寐,然后倏忽如山风一般,就那么过去了。”
她说话时语声轻柔,但语意中却透露出无尽的伤感。崔璨猛地想起在瓜棚时瞥见她目中的枯败之色,又想到她贵为王妃却宁愿隐藏行踪也不肯回去,这其中伤怀只怕深人肺腑,她居然还能每日里与众人谈笑自若,若非这女子心似铁石,便定然是在以绝大的意志克制着情绪。
想到这里,崔璨忽然觉得无法再袖手旁观,低头思量了一下,笑道:“我有个疑问,一直在心中盘桓,想问娘子,却怕唐突了佳人。”
晗辛听他言辞闪烁,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什么疑问,你说便是。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唐突。”
崔璨便抬起头,大胆地看着她,问:“娘子为何要卖瓜而不卖桃子?”
晗辛被问得一愣:“什么?”她皱着眉想了想,仍旧不解其意,“我为什么要卖桃子?”
“娘子没有听说过一句古诗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晗辛听得一头雾水,讪笑了一下:“倒是让崔相取笑了。我不如崔相博学,虽然知道这诗出自《诗三百》,却不解其意,懵懂得很哪。”
此时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红,霞光落在她的眼中,与她窘迫而起的颊红相映,竟让人有一种整个天地都被染作了绯红色的错觉。
崔璨面上突然一热,挪开目光仍旧去看水中游鱼。水面波光荡漾,在天光的映衬下倒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形来。鬼使神差地,崔璨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了下去:“这是一首贺婚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说新娘子美丽如桃花鲜艳,夫妻二人喜结连理,日后便如桃树开枝散叶结累果实……”他说道这里抬起头望定晗辛,“我这一辈子只参加过一个婚礼,却莫名被人捉去代为拜堂。那一夜我看着新娘子,心中闪过的便是这首诗。”
晗辛听明白了他话外之意,淬不及防地怔住,瞪着他看了半响,一时间心头百般滋味杂陈,良久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崔相这是……何苦呢?”
崔璨这番表白虽不指望她能有所回应,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失望,眼中光芒闪了闪,终究如同残烛冷星,暗淡了下去:“只是一番胡思乱想,求娘子莫怪罪……还是去休息吧,赶了那么久夜路,也着实辛苦了。”
他力持镇静地说完这几句话,也不敢再朝晗辛看,施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不料突然身后传来晗辛的声音:“我有身孕了。”
崔璨惊得几乎摔倒,猛地顿住脚步,回过身去看,却见她立在晨光中的水池边,益发显得身形伶仃,面色凄楚。
晗辛涩然笑了一下。她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努力地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说出这个秘密所需要的勇气比想象中更大。见崔璨朝自己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住,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震惊、懊恼和自惭,她只得继续道:“陛下将我嫁给秦王之前曾经……”她滞了滞,硬着头皮说下去,“曾经临幸了我。”
崔璨深深吸了口气,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不由冷汗涔涔,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可以宽慰她的言辞来,想了半天才问道:“秦王知道了?”
晗辛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不是我不回秦王府,是他将我赶了出来,当时恩断义绝,不让我再回龙城。”
“那你还可以去找陛下呀……”崔璨的话脱口而出,说完立即后悔,摇了摇头,“你定然是不愿意的。”他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秦王府来人接你回去,你却不肯?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你现在这样的身子,如何能每日骑马长途跋涉?王妃万万不可因为意气之争而大意呀。”
晗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如此反应,面色淡然,倒也不恼,待他话音落下,才笑了一下:“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实话。不过片刻间,之前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会儿便数落起我意气用事了。”
崔璨一怔,良久长叹了一声,只觉心头无限惆怅失落,却又无可发泄,苦笑道:“王妃告诉我这件事,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吗?”
晗辛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信任你。崔相,我明白你知晓实情之后断不肯再带着我同行,只是你一片赤诚之意,我实在不忍心辜负。”她顿了顿,语带幽怨地说:“你却又将我称作王妃。”
一句话惹得崔璨无比惭愧,崔璨懂得她的意思。她已经将最不堪、最为难的秘密说与他听了,除了全然信任之外,只怕还有对刚才婉拒的补偿。他低低叹息:“其实你本不必如此……”他刚说了一句,突然想到要紧处,连忙问道,“那你腹中的孩子是……”这话题实在太过尴尬,他一介君子确实问不出口。
好在晗辛已经明白,只能苦笑地摇头:“不知道。”
崔璨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孩子若是秦王的还好说,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可以放手不管,也可以将晗辛带在身边妥为照管,日后再给秦王送回去。但若是皇帝的,那就非同小可。这会是皇帝的长子,那么晗辛的身份、孩子的身份都成了难题。他既不能等闲视之,又不能贸然上报。更麻烦的是,看样子晗辛自己也完全没有让皇帝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意思。
“那么娘子是怎么打算的?”他咬了咬牙说道,“不管你如何打算,我一定鼎力相助帮你到底就是。”
晗辛微微感动,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呼喝之声,突然间火苗自客房中冒了出来。崔璨一惊,将晗辛护在身后:“别怕,有我在。”
外面传来驿馆杂役的呼喊声:“快来人呀,走水了……”喊声戛然而止,整个驿站陷入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静默当中。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木头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充斥在耳中。
崔璨皱眉,觉得哪里不妥,晗辛已经推开他朝客舍奔去:“糟了,他们还在睡着!”
火势蔓延极快,转瞬间已经将整排客舍吞噬。
崔璨急了,大声喊起来:“徐茂!王德!郑恺!你们快出来!”
然而大火气势嚣张,张牙舞爪,客舍中却寂然无声,连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崔璨将晗辛推到墙根潮湿阴凉的角落里安置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别去!”晗辛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崔璨一怔,见她面露惊恐之色,以为她心中害怕,拍拍她的手:“放心,我很快回来!”
晗辛拽紧了他,声音不容置疑:“别去!不对!”
“什么不对?”
“这么大的客舍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烧成这样?屋里的人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对大火毫无察觉,那个杂役的声音为什么突然断了?驿站里别人都哪里去了?”她一连串地问出来,到了最后才说出结论,“只怕屋里的人已经没救了。这是有人可以放火杀人。你去了说不定更危险。”
崔璨震惊得无以复加,也不知是震动于她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冷静分析,还是惊讶于这样的结论,但只消略微思量一下,他立即能判断出晗辛所说没错。那么是谁放的火,目的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从两人心头闪过,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明白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要杀的肯定不是徐茂那些人,而是崔璨或者晗辛。
崔璨当机立断,拉起晗辛就往角门走:“这边走,他们未必知道咱们还活着。”
晗辛尚有疑虑,然而已经来不及再纠缠,只得随他走到角门。门被死死闩着,经年不曾打开过,崔璨用尽全身力气才好不容易拔开门闩。
“来,你先走。”他将晗辛送到门边,刚一推开门,忽然破风之声从前面传来,他眼睁睁看见一把刀砍过来,吓得连忙将她又拽回来,死死关上门,外面刀砍在了门板上,发出笃笃的两声。
崔璨、晗辛两人用身体抵住门板,面面相觑。
刚才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他们都已经看清了来袭者的那一身灰衣。
“你看见了?”崔璨问,重重地喘了口气。
晗辛点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是灰衣人。”崔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觉得心都被搅碎了。
他们两人都知道灰衣人就是在秦王的庇护下行动的。那么今日这些杀手应该就是平衍派来的。两人刚才已经把话说透,此时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平衍要接回晗辛而不得,于是竟然派灰衣人来痛下杀手。
崔璨握住晗辛的手低声说:“一会儿我出去将他们引开,你快逃。”
晗辛摇头,泪水飞溅:“不行,我不能……你藏好,他们要杀的是我,你藏好不会有危险。”
崔璨豪气勃发,咧嘴笑了一下,被烟灰熏黑的脸上,只有两排牙齿白且亮:“我崔璨再不济也不会让一个女人替我挡刀。他们人不多,这会儿就一个,你等着,我出去之后你从一数到一百下再走。”
他说完再不迟疑,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晗辛此时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了,捂着嘴泪落如雨,眼看着他冲进了朝阳的光芒中,大声喊道:“我是丞相崔璨!谁许你们在此行凶的?快快出来缴械伏法!”
只听灰衣人笑道:“是你就对了!”紧接着便是崔璨一声痛呼倒地的声音。
晗辛尖叫起来,再也顾不得从一数到一百,冲了出去,远远看见崔璨倒在血泊之中,边上一个灰衣人尚挥舞着刀要再补上一刀。晗辛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扑倒在崔璨身上将他护住,抬头面对灰衣人喝道:“我就在这里,不许伤他!”
那灰衣人的刀已经举过了头顶,看见晗辛却怔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转身飞快地离去。
晗辛也没料到他居然离开,愣了一会儿,随即醒悟过来,连忙去查看崔璨的情形。之前那一刀砍在了崔璨的肩膀上,血止不住地往外冒,人已昏死过去。她查探了一下鼻息,发现崔璨还活着,登时喜极而泣,抱着崔璨落下泪来。
突然耳边传来轰轰如雷鸣的声音,晗辛头晕脑胀地抬起头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那是大队士兵行进时的脚步发出的声音。她放开崔璨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两人已经被上万的士兵团团围在了中央。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驱马从队伍中走出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晗辛惊疑不定,仔细打量着这些人,想从他们的衣着铠甲旗帜上分辨出他们是哪一方的人马。然而对方竟然十分谨慎,既不打出旗帜,也没有明显的记号,一时间竟然无法辨认。
“问你话呢!”对方对她的沉默十分不满,手中马鞭挥舞了一下,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一声响却给了晗辛足够的提示。这些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他们在夜间行军,马蹄上裹着布,显然是不希望被人发现。更令她笃定的是那将领手中的马鞭,他认得出来那是柔然人特有的样式,只有河西牧场的牧人才用。
晗辛一下子跳了起来,拽住那将领坐椅的缰绳,急速道:“晋王在哪里?我要见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