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第一次在如此秋意浓重的时节穿越草原。秋风远比江南要更凌厉萧瑟。
她记得小时候爹娘兄弟们还在时,每到秋天,鱼蟹肥美,山上树林转作深深浅浅的红色,倒映在水面上,总让人觉得下一刻九天上的仙女也许就会降临在水面上,与那山川同醉。
北苑的秋意却截然不同,枯黄死寂,宛如她这一刻的心情。
晗辛觉得如果见不到平衍,如果赶到金都草原听见的却是他已死的消息的话,她一定也会随之死去的。
临出发前,阿寂忧心忡忡地劝她:“姐姐,无论如何你要记住肚子里的孩子,要以孩子为先为重,恰完保重身体。”
晗辛失笑,竟然被这个自己也还是孩子的少年教训如何保重胎儿。如此也确知自己的境况只怕的确让人放心不下,以至于连管家也网开一面,命人连夜送她去金都草原。
然而越是旁人如此通情达理,她就越是心焦如焚。只怕管家也好,阿寂也好,都是送她去见那人最后一面了。可她不想啊,她宁可永远见不到他,也不能忍受他会死去的可能。
从龙城到金都草原,天都马的骑兵也要走三天的路上,晗辛不让马车停下来,一路在草原上颠簸狂奔,也在第三天赶到了。
金耳湖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大大小小的穹庐围绕湖边,羊群点缀在枯黄的草色上,牧马嘶鸣,牧歌悠扬,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宁静祥和。
晗辛从车窗望出去,突然生出愤怒来。那人命在垂危,于她已不异于地狱,这里却如此祥和宁静。他们凭什么如此平静,凭什么还能安然唱着牧歌?
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毫无来由,胸口却因这没有道理的激愤涨得发痛,以至于当贺兰部的巫医为她掀开穹帐的门帘时,她只能紧紧抿着嘴咬牙忍住不发作出来。
穹庐中燃着火炭,草药的味道和脓疮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隐约还掺杂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晗辛不知道该厌恶这味道还是该感谢这味道,至少看到锅中翻滚着的看不出颜色的药汤,总算知道那人还没死。毕竟死人就不需要喝药了。
然而走到了近前却又觉得这与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平衍对晗辛来说,便是如天地日月一般的存在。星斗运行,天河浩荡,也不过是因为大地上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正常进行的。她一步步向前走,却一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连一丝微弱的气息也没有停留在这里。
晗辛甚至没有勇气再向前走,远远看着床榻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怔怔呆立着,一声“七郎”卡在咽喉里,无论如何呼唤不出来。
倒是一旁的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轻轻推着她说:“都来了,怎么不去看看?”
晗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下子捉住她的手臂,缓缓问道:“他……他还……”
“活着呢。”那贺兰部的妇人叹了口气,像是不愿意见晗辛松一口气,又补上了一句,“还没死。”
然而晗辛已经听不见她后面说的话了,一个“活”字足以让她全身上下每一方寸都活了过来。她眼睛一亮,突然不知何处生出了力气,两步过去,在平衍的榻边坐下。平衍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发黑,呼吸清浅,就像梦中一样瘦得不成人形,再不复当日龙城外别业之中丰神俊朗洒脱风流少年亲贵的模样,但,他还活着!
晗辛捂住了嘴,一任泪水滚滚而下,却强抑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来。她怕哪怕是细微的声音,最轻的碰触,都会让他的病情雪上加霜,她不敢做他的罪人。
仍旧是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拿起布巾擦拭他的额头,又将他的身体扶起来,对晗辛道:“你有什么话,就赶紧对他说吧,谁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话无异于又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但种种煎熬到了这个时候,晗辛也早已经豁出去了,刚才乍然见到平衍,有过片刻软弱,却已经很快克服了过去。此时听见那妇人这样说,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光芒闪动,倒是令那妇人吃了一惊。
“他的伤,让我看看……”
妇人面上闪过不忍的神色,却拗不过晗辛的坚持,叹了口气,将平衍身上盖着的狐裘掀起来。
晗辛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做好了准备,然而只是一眼,就足以让她虚妄的自信粉碎得连残渣都不剩。
他的腿骨白生生地露在血肉的下面,腿上是一个足有两只镯子大的血窟窿,伤口的周围一圈发黑发臭的皮肉,就连血肉下面的白骨,也泛着一层黑青之气。
她毫不惊讶,却仍然需要确认:“有毒?”
那妇人点头:“箭镞上的毒,乌头毒。”
晗辛沉默地点了点头,知道乌头毒凶猛,他又耽搁了两天才送到贺兰部救治。而且即便是贺兰部,也未必有大夫知道该如何施救,也得等到龙城的大夫到了才能扭转局面。这一重重地耽误下来,如今他还没有死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那妇人还在继续说:“他伤口四周受毒气浸染,伤口不断腐烂。腐肉剜了又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晗辛心头沉得如同灌了铅,守在平衍身边一动不动,有人送进来酒肉酪浆,她也无动于衷,食物送上来,再原样撤下去,如此往复几次,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穹庐天窗黑了又亮,日影不停地挪动,只有她守在那里,如同千年的老树,毫不动摇。
其间有人来为平衍诊伤,晗辛便在一旁看着,若有需要人为他擦汗、清理创口之类的杂物,她绝不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来做。那贺兰部的妇人只是对人说这是乐川王府来的人,大夫们也就释然,知道她是府中的姬妾,只怕还十分受宠,并不敢多过问。
知道天色再次暗了下去,那妇人见晗辛已经熬得面色蜡黄摇摇欲坠,便不由分说强拉着她到一旁的毡帐去吃些东西。直到在氍毹上坐下,晗辛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难当,一口面饼咬在口中,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妇人看出她的疲惫,满心同情:“我知道你心中急,可是急也没用,若是他这个样子,你又倒下了,可就成了我们贺兰部的罪过了。你让我如何去跟晋王交代?”
晗辛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一声:“请问你是……”
妇人微笑:“晋王的王妃是我的姐姐。”
晗辛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原来贺兰部的大人是将自己家的侄女派来照顾平衍了。她连忙起身行礼,却被对方拉住。
那妇人笑道:“这里没有龙城那么大的规矩,我姐姐虽然无比显贵,我却只是个寻常的女人,你叫我阿佳好了。”
晗辛还没来得及道谢,突然留在平衍身边照看的侍女慌乱地冲进来,无比激动:“醒了!乐川王殿下醒了!”
晗辛奔回平衍的身边,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却几乎以为侍女只不过是在跟她开玩笑。因为他躺在那里,仍然和之前一样,没有一丝生气,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改变过。然而走到了近处,他蓦地睁开眼望向她。
仿佛一道闪电从头顶掠过,晗辛的步子刹得太猛,几乎让自己摔倒。她回过神先是抬头向上看,蓝天被穹庐的天窗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耀眼明亮,每一丝光线都像剑一样从她的眼睛直戳到了心底。
她缓了一口气,才能鼓起勇气走到平衍身边,抬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平衍的眼睛发生了变化,似乎是微微眯了一下,又像是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刹那间大地回春,万物生发,晗辛只觉这一路的颠簸和担忧全都值得了。她甚至感觉到了肚子饿,感受到想要活下去的动力。
还是平衍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是他仍然抢在她找到自己声音之前开口了:“瘦了!”
眼泪就像是为这两个字准备的,登时滚落了下来,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也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头。
平衍叹了口气,想回握住她的手,却连那一丝力气都没有,只能轻声地说了句话。
晗辛没听清,一怔之下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急切地问:“你说什么?”
他于是只得再说一遍:“我梦见你了。”
晗辛忍不住吞声,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我也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她的话突然顿住,心头升起一丝惶恐来。
他艰难缓慢地问:“梦见了……”见她神色巨变,心中已经有了底:“我死了?”
她顾不得擦去泪水,又冲他笑了起来:“梦都是反的,你砍,你活得好好的、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咱们俩只能魂魄相逢,七郎,七郎……我多怕来不及……”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知道那个消息,想要告诉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纠结和疑虑,想告诉他即使在来的路上,她还在想着该如何向他告别。然而这一切决绝都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仿佛是重走了一趟奈何桥,就这两步的距离,却让她已经放弃了过去的那个自己。昨日成非,来日可追。她从来没有想过只要这个人在身边,还能睁开眼看着她,能跟她说话,哪怕只是这气息奄奄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足够她脱胎换骨,为了天长地久将以往的一切都抛却掉。
“七郎,我多怕梦中一切会变成真,怕你只能托梦向我告别。七郎,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窃窃地细说,“我已经有了你的骨血,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相亲相守,好不好?”她说着拉着他的手让他去抚摸自己的腹部。
他的身体异常沉重,即使一只手也重得反常。晗辛终于察觉到了异样,抬起头来,却发现平衍不知何时已经又昏迷了过去,一缕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晗辛愣住,脑中嗡的一声响,不祥之感瞬间将她包围。她推推他:“七郎……你……你醒醒,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七郎,七郎……”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厉而绝望,惊动了守在账外的阿佳。
这样的情形连一直照顾平衍的阿佳都没见过。见平衍双目紧闭,整个人都似乎在向地下塌陷。“没救了……”阿佳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大夫说过,若是吐血了,就真的没救了。”
晗辛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擦平衍嘴边的血,一边说:“不可能,,一定有办法。他刚才还好好的,他说他梦见我了,他嫌我瘦,却不知道他比我还瘦,还瘦……”
她已经顾不得哭,手脚凉得几乎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却还是想要挽回。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将他的上身托起来抱在怀中,顾不得他嶙峋的肩膀硌痛了她的身体,也顾不得他的头沉重地搭在自己肩头令她几乎无法动弹。
一定要救他!
“一定有办法的,阿佳,一定有办法的,快去把那些大夫都请来呀!快去呀!”
阿佳叹了口气:“他们本就说过他熬不过今日正午,除非……”
晗辛一下子扑过来,抓住她的肩膀:“除非?除非什么?你是说还有救?”
“没救的!”阿佳不假思索地说,“他们说的办法根本不可能。”
晗辛急得恨不得上去咬她一口:“到底什么办法?!”
阿佳被她的模样吓坏了,只能说:“他们要把他的腿给锯断!说是只有这样才能救命。可是怎么可能呢?已经伤成了这样。断了腿只怕会更糟,还是要留个全尸好。”
“不!”晗辛断然地说着,“他伤在腿上,古有壮士断腕,若是因为腿伤将他折磨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将他的腿截断呢?”
阿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晗辛,像是看一个妖怪:“你疯了!他可是乐川王啊!他怎么能断腿呢?”
“他若死了就没有乐川王了!断了腿,只要人还活着,就什么都还在啊。”晗辛觉得可笑,“你们想着全尸,却不想留下一个活着的乐川王吗?”
“可断了腿的男人,什么都不是了。在我们草原上,断了腿的人会自己到草原深处喂狼的。不能骑马打猎,不能征战天下,他还能做什么?”
“他打的仗还不够多吗?他流的血还不够吗?明明可以让他活下来的,为什么你们宁愿让他去死?”
晗辛不顾一切地吼,吼完,自己也觉得徒劳,一言不发推开阿佳冲向外面。
她从到了金都草原几乎就没有出过穹帐,一头冲了出来,站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去找谁。
好在两个着龙城服饰的人正背着药箱匆匆赶过来,晗辛立即猜出这边是龙城来的大夫了。她镇静了一下,迎上前去施礼:“乐川王刚才醒过一刻,随即又昏厥了过去,只怕这次……”
那两人一人姓赵,一人姓刘,都是晋王麾下最好的医官,来此为平衍诊治已经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晗辛,不禁都是一愣,问道:“请问娘子是……”
“我是乐川王府的内人。”晗辛含混地回答,轻巧地将话题移开,“请问二位,乐川王之病,若是截断他的伤腿,是否还有救?”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一是不肯回答。然而晗辛从他们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光芒,心中已经有底,咬咬牙说道:“刚才殿下醒来,只有我一人在身边服侍,他对我说,说……”她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去,自己身上就担上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罪名,然而只要他能活下去,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他让将他的伤腿截去。”
两位医官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半晌,还是姓刘的那人最先回过神来:“娘子的意思是要锯断乐川王的伤腿?”
“是殿下自己的意思。”她逼视对方,“要想救他的命,只有这一个办法!”
“可是……”姓赵的那人沉吟道,“兹事体大,乐川王不是寻常人,这么大的事,是要向晋王准奏的!”
“此去龙城,信鸽传书,一来一回也要一天的时间,二位可有把握那时乐川王还健在?”
“这……”两位医官不由自主又对望了一眼,心知她说的是实情,只是事关重大,他们确实不敢擅自做主,“娘子看来不是丁零人,也许不知道在丁零,男人只能断手不能断腿,断了腿的男人在草原上没有立足之地。”
“他不需要在草原上立足。”晗辛的面色苍白,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紧牙关劝说:“他是北朝的乐川王,是龙城的乐川王,他的战场在龙城,那里不需要他有两条腿,却无论如何需要他有一条命。”她怕仍不能说服对方,自觉有些画蛇添足地继续道:“何况殿下自己都已经做了决定,你们莫非要等到他不治归天后与我在晋王面前对质不成?”
她说这话,便是赌晋王不会因循草原陋俗,赌晋王和她一样不惜代价也要让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