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三日婚礼终于结束,看着突然一下显得冷落的大营,平安长长松了一口气。她让塞湖去准备行囊,又找来阿延细细叮嘱吩咐,让他在自己不在期间听从族中长老的话。
阿斡尔湖七部共征集了三千子弟随她去柔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平安忧心忡忡,看着营帐长长叹了口气。
“苏毗,你怎么了?”
平安回头,见焉赉一身戎装站在身后,连忙过去问:“怎么?你也要出发了?”
“是。”穿上戎装,焉赉一下子显得老成庄重了许多,一手扶在刀柄上,一手抚在胸前:“将军命我今日就出发,务必七日内抵达龙城京畿,不然就赶不及抢收麦子了。今日一别,希望能在龙城再会。苏毗,你去柔然,万事小心。”
“我会的。”平安看着他,不禁惆怅了起来,“真是人生如浮云,倏忽聚散。欢宴未尽,烬灰未冷,我们又要各奔东西了。”
“你刚才叹气,就是为了这个吗?”
“你是。”平安摇了摇头,“我是有点担心……”
焉赉不等她说完也就明白了:“担心人都走光了,这边不安全?”
“其实这件事情将军也想到了。”焉赉笑着安慰她,“当初我们血洗了步六狐部,不独有报仇的意思,还有威慑的意味。将军要让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有些事也是做不得的。你看这次婚礼为什么五百里外都有人来,也不过是因为经此一役,草原诸部终于明白将军并非落下平阳不如犬的病猫,而使一头虎视眈眈,随时可以将那些小部落全族灭了的猛虎。”
平安知道他说得有道理,眉头舒展了许多,笑道:“是的,你们在磐山中大展神威,确实令草原上许多以前不肯与我们结盟的部族趁着婚礼赶来相洽。”平安换了一副神情,振作精神道:“你来与我道别,却被我拉住说了这么多闲话,我就不耽误你了,出发还是要趁早。”
“好,我走了,你们都保重吧。”
平安问:“阿兄呢?今日一直没见到他。”
“哦,他之前一直与我在商议军务。刚才有龙城的信使到了,现在应该在军帐那边。”
平安一直自矜身份,平宗商议公务见人她都不肯旁听,见焉赉这样说,便笑道如此我去找嫂子吧,今天一早见她,脸色不大好呢。”
“叶娘子在她帐中,我刚与她话过别。”焉赉给平安指了方向,便不能再逗留,匆匆告别,奔赴五里外的军营,领兵启程。
平安在大帐中找到叶初雪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张矮几的后面,借着天窗透下来的光线翻看一本书。平安倒是第一次见她翻书,好奇地问道:“嫂子,你在做什么?”
“哦……”叶初雪抬头笑了笑,拍拍身边的氍毹,“来,过来坐。”
平安走过去坐下,这才看清叶初雪在看的是一卷《脉经》,于是笑道:“嫂子还懂医术?居然看得懂这个么?”
“医术那么艰深博奥,我哪里会懂。”叶初雪借着与她说话的机会,伸展了一下双臂,顺手在后腰捶了捶,笑道:“以前在南方研究过我父皇的医案,只是大略知道些道理。这书还是前日婚礼时人家送的礼物,是一百多年前前朝国手亲笔所写的珍本,今日不过闲来无聊,随便看看。”
平安笑了笑,一边仔细打量叶初雪的神色,一边顺手将那卷书拿过来随手翻看。她知道叶初雪从不会因为无聊去做一件事情,只要去做,总是有原因的。果然就在她拿到书的一瞬间,叶初雪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似乎要动手拦住她,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由着她将书拿走,淡淡地说:“怎么?你也懂脉?”
“小时候阿兄逼着我跟阿若他们一起念书,崔晏那个人你大概也知道,眼睛里哪能容得我这个女学生,只胡乱给我一下《女则》《列女传》之类的东西看。我自然不爱,便不肯去上课,只在书库里乱找,也胡乱看过几本医书,不够都是囫囵吞枣,自己也都懵懵懂懂。”
平安说着低头看了看,见是《脉经》第九卷,心头先是微微一松,随即又留了意,问道:“这一卷是千金科,嫂子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叶初雪不答,只是说:“我自己摸又摸不准,要不你来帮我参详一下。”
平安笑道:“咱们两个加在一起都抵不上半个臭皮匠,你要真是身体不妥,我给你找巫医吧。”
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笑道:“我见阿延上回发烧,你宁愿自己给他配药也不找巫医,却来消遣我。”
平安被她调侃得抿嘴一笑,随即凝神细查她的脉象。
说她是不如半个臭皮匠倒是实话,也就勉强分得出弦脉、滑脉,只能翻着书上所述的脉象仔细分别,然后又对照着各种脉证——查证。手指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停在了叶初雪之前所看那一页上,眼睛蓦地一亮,抬起头来,见叶初雪也正朝着她微笑。
“嫂子!是真的吗?”她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叶初雪的肩膀,“是不是啊?”
叶初雪被她摇得头晕,连忙挣脱道“我懂得也不比你们多,能查的也就这个,是不是我也说不准。只不过上回被你们数落说连我自己的身体情况都不明白,所以这回格外小心些而已。”
平安却心细,低头算了算,问道:“我记得那事……”她小心查看叶初雪的神色,见叶初雪面色如常,这才敢说下去:“那事发生,也就在一个月前。”
“是。”
“那是你不正……到今天也两个月了。”
“是。”叶初雪坦然笑了笑,“还没来。”
“那就是了!”平安再也按耐不住,扑过去拉住叶初雪的手:“阿兄知道吗?你跟他说了没有?”
“倒是没有明说,我怕万一只是迟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平安比自己有了喜事还要高兴,“这种事情我有经验。你看看你脸上的光,看看你看眼睛里的眼神,肯定是的,不会错!”她拉着叶初雪把她拽起来:“你还不去告诉阿兄?!他马上也要走了,再不告诉他就没机会了。”
这也是叶初雪犹豫的地方。她知道平宗此去,每三五个月是回不来的。一方面不想让他担心自己,另一方面又觉得临走前总得告诉他。平安进来的时候她正举棋不定,此时见她如此兴奋,便也不再坚持,任由平安拽着她出了大帐。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阿兄,你一定要告诉他,让他高高兴兴地出发!”
平安高兴的时候走路都像是在云端,脚尖轻点,袍角随着步伐飘动。
阿延追上来:“阿娘,阿娘,你见舅了吗?我要给他看我射的燕子!”
平安腾出一只手拉住他,笑道:“走,阿娘正要跟叶娘娘去见他,阿延,你要有表弟啦。”
叶初雪倒是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来:“哪里就那么笃定了?万一是女孩儿怎么办?”
阿延抢着说:“我最喜欢妹妹了,阿娘不给我生!”
平安气得戳他脑袋:“去,别胡说八道。”说完又忍不住笑:“小孩子就是口无遮拦,嫂子你别理他!”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来到平宗军帐外,正逢平宗将龙城来的信使送出来。平安远远喊道:“阿兄,阿兄,我和嫂子……不对,是嫂子有事要跟你说。”
平宗本事背对着他们,听她呼唤便转过身来。
叶初雪看清他清白的面色,脚下没来由地一滞,却被平安拉着不能停下来,只得小跑了两步跟上平安的脚步。
平安笑道:“你猜猜嫂子要跟你说什么?嫂子,你快说呀!”
叶初雪走到他身前,看清他眼中如风暴前夕的一片墨色,心头一紧,小声问:“龙城的消息?出什么事了?”
平宗起初一直不去看她,目光没有目标地在四周逡巡,直到听见她的话,才终于无可躲避地落在了叶初雪的身上。
两人目光相交的一瞬间,叶初雪只觉像是当日在北苑石屋遭遇的大风雪有迎面扑了过来。她登时明白了,面色一白,上前一步,攀住他的手臂:“阿护!”
平宗一直紧绷着全身,在她接触到一瞬间突然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失去了控制,举手啪的一声,重重打在叶初雪的脸上,一下子将她打翻在了地上。
“阿兄!”平安尖叫了一声,扑到叶初雪的身边跪下,抬头见平宗举起手似乎还要打,大声说:“你疯了吗?嫂子有身孕了!”
平宗一愣,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动作。
阿延跑过去用力把叶初雪扶起来,小声问:“叶嬢嬢,为什么舅生你的气了?”
叶初雪只觉面颊火辣辣地痛,耳朵嗡嗡作响,那一巴掌力气沉大,她口中内壁被牙齿磕破,血从嘴角慢慢渗出来。
平安还在跺着脚数落平宗:“好好的婚礼才散了,你就开始打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才行?你是不是也要学昆莱?!”
这话说得极重,平宗听见“昆莱”两个字恍然回神,手缓缓放下,朝叶初雪望去。龙城的消息令他惊怒交集,万万想不到叶初雪会做到这一步,会下这样的狠手,眼见得她一手断送了自己一辈子的雄心梦想,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痛心。
叶初雪也正抬眼朝他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瞬间就都明白了对方此刻所想,于是便什么话都没有说的必要了。平宗心头极乱,却仍是留意到她嘴角沁出的血丝,便伸手想为她擦拭掉。指尖将将要触到她,叶初雪突然偏头避开,向后退了一步。
平宗呆了一呆,转身就走。
平安简直不敢置信,连忙赶上去追着平宗问:“你就这样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嫂子为你出谋划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还有了孩子,你就连问都不问一声?你明明与她那样恩爱,到底是为什么啊?”她见平宗一路急行,自己已经快要跟不上了,急忙拽住他的胳膊:“阿兄,你说话呀!”
平宗蓦地回头瞪着她,满腔怒火到了嘴边又强忍住,只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平安一怔,“她做了什么还能比把龙城弄丢了更严重?”
平宗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面孔因为强行隐忍而微微颤抖,说话的时候觉得牙齿止不住地相磕,他压抑愤怒忍得连腮帮子都是酸的:“更严重!她彻底破坏了我南下的计划,葬送了我北朝一统天下的可能。”
他说到这里,越过平安的肩膀朝叶初雪的方向看去,见她正在阿延的搀扶下慢慢往这边走过来,心头又是一紧。
平宗见他眼神有异,回头见叶初雪过来,赶紧扯着平宗的袖子急速地说:“你好好跟她说话,别再打人了!”
平宗紧蹙着眉,要用力呼吸才能压抑住怒火,冷冷地说:“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平安几乎被他气晕,正要数落,听见身后叶初雪说:“我有话跟你说。”
平安回头,见叶初雪已经来到了近前,连忙又回头向兄长看去。平宗瞪着叶初雪,看得出来他正在极力控制情绪,平安突然又放心了,只得劝道:“嫂子,要不然等阿兄消消气你们再说吧。阿延,带叶娘娘回帐中去……”
平宗发怒的样子让阿延十分惧怕,他牵着叶初雪的衣角小声催促:“叶娘娘,咱们走吧。”
叶初雪温柔抚着他的头顶笑了笑:“没事,你跟你阿娘先去看燕子吧。放心,他不会再打我了。”
阿延却仍然犹疑,怯怯地朝着平宗望去。
叶初雪目视平宗,目光清冷平静,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令平宗不由自主地向阿延微微点了点头:“放心。”
这是叶初雪走近后他第一次开口,声音还因为震怒而带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平安哪里放得了心,犹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委决不下。还是叶初雪劝她:“安安,让我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平安这才点头,唤过阿延,牵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最后还不忘用眼神警告平宗一下。
叶初雪和平宗面对面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此刻看着,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天涯。他站在那一头,冷冷看着她,神色疏离漠然,似乎不打算采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话。叶初雪心头发涩,却明白眼下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她朝着平宗走了两步。
平宗后退两步,仍旧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
叶初雪苦笑,索性站定:“信里到底怎么说的?”
平宗盯着她看,一时间却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对付她。是断喝着让她滚远点儿,还是嘲讽她到这个时候了还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抑或索性转身走开。 对于这个女人,他现在只觉束手无策。她是他最甜美的毒药,最美妙的噩梦,最亲近的敌手,即使在这个被她撕碎了自己全部信任的时刻,却仍然不想就这样决裂。
平宗一生自负,英毅果决,却在此时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初雪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叹了口气,低声道:“龙城如果发生了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也都是在斯陂陀离开之前布置的。那之后……”她顿了顿,硬着头皮,强忍着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感,说出那个名字:“昆莱那件事之后,我就没有背着你做过任何事。”
平宗看着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昆莱那件事情对叶初雪伤害极大,他当时日夜相守,后来她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他,为他洗白了头发,为他出谋划策并无半分疏漏,他全都知道。他长叹了一声,将手中不知何时被攥成一团的信递了过去。
叶初雪接过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心中已经明白了大致。到底还是她种的种子、下的毒,一切在两三个月前就已经计划好了。斯陂陀一旦到了龙城,这个狠毒凌厉的计划不受她的影响,自有其发展的轨迹。
“现在还不算太晚。”她低声说,脑中飞快地盘算,“一切都还只是计划。平宸
即便要南征,要迁都,也得有个准备的时机,雒都也不是一天就能启用,还得有段时间去营建宫室,修葺城防,还有时间。现在时机最关键,你要趁着他们还没能开始动作,就先将龙城打下来,直接斩断他们下一步的可能性。
叶初雪说到这里,急切了起来,也顾不得他疏离的态度,两步来到他的身边,急速地说:“你还是要去河西四镇取兵,平安也要立即启程去柔然王庭。我们的谋划一环套一环,只有她稳定住王庭的局面,你才能将四镇兵力带走去攻打龙城。这些都需要时间,你必须立即出发。安安也是!我去找她……”叶初雪说着转头就要走。
平宗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叶初雪!”
她停下来,心头怦怦地跳,耳边尽是血液奔流的声音。一时间,心头仿佛开了个巨大的洞,她的全部意识都随着那个空洞而消失,她只能听见他唤出的三个字,只能感受到他紧紧掐住她手臂时的疼痛。她知道他就在身后,他的气味笼罩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她不肯回头,怕看他的眼睛,怕他问出那句话来。这是她一直担心的时刻,却也知道始终躲不过。
“你后悔吗?”他终于问,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交心之前谋划的,他知道叶初雪全心与自己相爱,知道他们二人是这草原上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知道她是自己这一生不可再得的知己。
所以他这样问。
只要叶初雪说她后悔,平宗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原谅她的。他可以告诉自己那个时候叶初雪还不完全属于他,这样的行为不算背叛,他可以去尽力挽回,暂时将这件事情放开。
然而叶初雪这片刻间的沉默,让他的心一路向下沉到了最深的地方。“怎么?这还需要想?”他冷笑着催促,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逼问中已经明确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她开口的时候觉得心脏在一寸寸地撕裂,但是她无法骗自己,也无法骗他,“我此刻在你身边,全心为你着想,替你谋划,我希望你能夺回龙城,我答应过要还给你一个龙城的。我的心牵挂在你身上,为你的出征祈祷,为你的胜利骄傲,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的事情。但是,我不后悔。”
叶初雪抬起头,直看入他的眼眸,越发确定自己的心意:“那是我的家乡,我的国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是姓姜的,宗祠、太庙、社稷都在那里。我父皇去世时,我发誓要为他守护那片河山,我不能让你的铁蹄践踏那片土地。”
平宗眯起眼,无法掩饰自己的煞气:“你从来没有放弃过?”
叶初雪摇头。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胸口,手指紧紧攥住那里的衣襟,深觉若不在那里掏出个洞来,就会憋闷而死。他仍然不可置信:“你为我谋划了那么多……”
“因为我说过,要帮你重新夺回龙城。”她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心在淌血。他震惊痛苦的模样,她全部看在眼中。他有多痛苦,她就有十倍于他的痛苦。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她不可能像他那样可以不假思索地找到自己的目标,并且毫不犹豫地去努力,“虽然这样的龙城,已经不是最初你失去的那个。我无法割舍我的河山家国,就只能不惜伤害你的去保护她。我只能学你那样,将我自己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你。但是我的家国不行。所以,我不后悔。”
她曾经以为将叶初雪与故国分割开来,也许是解开他们之前死结的办法。但那只是饮鸩止渴,他们相爱越深,就最终彼此伤害越深。
“那就是说……”平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煞气不那么浓重,“即使你我如今已经是夫妻,你以后也还会为了你的家国,来毁了我的家国?”
叶初雪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说:“你给我取的名字,叫雁娘!”
平宗如同胸口被重重捶了一下,良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雁娘,雁娘,大雁终有南归的一日。我是想带你回家乡。”
她终于无法抑制眼泪,低下头,一任泪水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上,然后一滴滴地砸落在脚前。他终是不会放弃他平天下的梦想,他把她纳入自己的雄心中去。他能征服她,于是便也要征服她的国家。
叶初雪知道他们谁都不可能向对方妥协,他的雄心,她的故土,都是不容曲折割舍的,于是便只能各奔东西吧。
“去吧,趁还来得及,去挽救你的家国。”她抬起眼看着他,将自己心头的意志传递给他。
平宗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说话,转身扭头就走。他用丁零话大声呼喝,之前挑选好要随他一同去河西的两百名贺布铁卫就在不远处随时待命。
叶初雪看着他翻身上马,带领着随从们如同雷霆翻滚过草原一般,飞快地离开。良久。只要腾起的烟尘久久不能消散。
她再也无法强作坚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抽动着肩膀,无声抽噎。
平宗这一去,就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也许再也看不见他回转。也许他终究明白,他们二人只能背道而驰,他们中间隔着南北两个国家,也隔着一个男人对贤妻的全部期待。
平宗这样的男人,需要的不是一个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他想要的是能为他着想,以他为天,站在他的身后、隐身在他的光芒中,为他抚育子女、经营家庭、助益他雄心的女人。叶初雪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她做的事情其实远比贺兰频螺要严重得多。平宗对她的任何处罚都合情合理,但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他再也不会回来,就将她从此抛在脑后。
身后悄悄想起脚步声。叶初雪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回头,见平安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神色冷淡戒备。
叶初雪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居然还在,居然没有走远:“安安……”
“不……”平安后退一步,面上带着厌恶,“别叫我安安,你不配!”她冷笑一声:“我一直担心,你会利用阿兄对你的爱伤害他。后来我看你们彼此相属,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公主殿下,果然你最厉害。阿兄那样一个人,天底下也没有人能这样伤害他。他那么爱你,连龙城丢了都不肯责难你一句,你却这样对他,你的心莫非已经被狼吃了吗?”
叶初雪默默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后退。平安眼中的鄙夷敌意如同冰箭一样冷飕飕地射得她满身寒凉,但是这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的,她除了硬着头皮承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知道自己在今日不但失去了平宗,也失去了平安这个朋友。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离开自己。
“不后悔!”叶初雪立在原地,看着平安走出自己的视线,看着周围的人远远躲避开来,满地走着散步的小鸡和初生的羊羔也似乎不愿意靠近她。她觉得天地日月都离她而去,而唯一支撑着她不倒下的,只有这三个字。
叶初雪不敢说自己所作所为是对的,但事情已经做了,便不能后悔。她生为姜氏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汤沐食邑,受着万民供养,有些东西是深入血脉的。她无法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改变深入骨髓的信念,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自己撕裂破碎。
天上的云缓缓游动,远处的草原铺满弥赧花,脚下是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叶初雪将蒲公英摘下来,依着日影找到向南的方向,用力将蒲公英向着家乡的方向吹去。
她知道那些蒲公英根本不可能飞到南方去,她一个人的力量只有那么大,只能做这么多。但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无论飞得有多远,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根发芽,无论是枯萎还是盛开,终究蒲公英不会变成弥赧花。
叶初雪盯着手中蒲公英的枯秆发怔,自觉此刻的自己和它一样,一无所有,倾尽了一切,只留下一个枯败的自己。
草原上的风,即使在盛夏也带着寒意。就像她身体血脉中的寒意,无论如何也无法根除。阳光看上去炽烈,无奈相隔太远,温暖也许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身后蹄声响起。
叶初雪一怔,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她太熟悉这蹄声了,这不可能是别的人别的马,但也不可能是他!他刚才已经决绝地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
一定是梦!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会在另一个地方醒过来。
然而没有,眼前依然是营帐、草地、马槽,还有手里剩下的蒲公英秆。
马蹄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她听得见那人从马上跃下时沉重的脚步声。他向她走来,真的是在接近她。
叶初雪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了,完全忘记了呼吸,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头皮都一片发麻。
突然她就被拽进了那个宽广温暖,成为她头顶青天、脚下后土的胸膛里,被他从身后紧紧环抱住。
她两腿发软,不由自主抚上环在自己腰前的健壮手臂,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整个抽身离去的世界又在转瞬间扑向了她。
“你……”她不知道自己这惊呼说出口没有。他因为疾驰而浑身发热,身体散发着汗味,气息激烈地落在她的耳畔。
平宗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叶初雪,虽然你只能爱我而不能爱我的家国,可我爱你的全部。你等着我回来。”他的手抚上她的腹部:“和孩子一起,老老实实等着我回来!”
然后他放开她,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叶初雪浑身酸痛得几乎无法站立,胸口仿佛被火灼烧着,她太过用力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两眼发黑摇摇欲坠,才终于重重透出一口气来。
她像脱水的鱼一样用力呼吸,让夹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充盈她的肺,让她的皮肤和骨肉不再疼痛,然后才鼓起勇气回过头来,看着他去而复返的方向。
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身姿矫健英武,渐渐地变成一个黑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