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千古江山无觅处

崔璨走进延庆殿是,见平若正在陪平宸吃饭,便默立在一旁静候。平若连忙起身与崔璨见礼,满面笑容道:“崔相想必是有要务呈奏,我就先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崔璨连忙摆手,说:“此事正好也与平中书有关,在下想在御座前问问平中书。”

平若敛容正色道:“崔相请问。”

“今日吏部发文过来,说有几名官员秘密离开龙城,听说是奉了中书之命,请问可有此事?”

平若心中有底,面上不动声色,问:“哪几个人?”

“匠作监贺元春,中书府主事平蕈,太常寺主事李淳,中书郎中柳范……”

他点名的这几个人,除了匠作监贺元春之外,其余几人都是五品下的职位,却又实实在在是几个做事情的人。这几人秘密离开龙城,若是以往不会有人太过在意,但崔璨这人做事细致,不但留意到了,还直接来到御座前质问,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这几个人的任务是什么。

平若苦笑了一下,只得承认:“崔相明察秋毫,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平宸越听越是惊奇,朝平若望去:“是你派他们出去的?为什么?去什么地方?”

平若见崔璨眼观鼻、鼻观心,不似要贸然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才转向平宸,老老实实地回答:“臣派这几人是去雒都看看旧日宫殿尚在否。”

平宸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平若只得说得更明白些:“去考察营建宫室圜丘的可能性。”

崔璨心中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白,也是吃了一惊,抬眼望向平若。

雒都在龙城西南一千五百里之外的河洛之间,百十年前本是前朝国都。后来前朝内乱,外族入侵,皇室南渡,中原轮番落入匈奴、乌桓、氐人、羌人之手,雒都屡经战乱,被大火烧毁过,也被铁骑践踏过。至丁零人在龙城立国之后,百姓因北方安定,渐渐向北迁移,雒都也就彻底地萧条了下去。

平若所说圜丘,就是指祭天所用天坛。历朝历代,圜丘都建于国都南郊,因此平若这话一出口平宸和崔璨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崔璨犹自不肯相信:“平中书是在考虑……”他要定定神,才能说出那两个字:“迁都?”

平若不回答他,朝平宸望去,“陛下,你我当日少年时曾经许下的心愿,愿海内清一,寰宇大治,国富民强,还于旧都。还于旧都本是你我从小立下的志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条件能够去做了,臣以为当断则断,不可犹豫拖延。”

平宸眼睛发亮:“是,你我当日在阴山脚下南望山河,就已经立下如此志向。没想到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回忆起往事,平若的目光变得柔和温暖,“当日陛下问臣,若有朝一日要臣在父王和陛下之间选择,臣该如何做。臣当时说,为了与陛下同赴旧都,看着陛下君临含嘉殿,光照大江南北,臣愿意将父子之义一并舍弃。陛下,当日说的话,臣每一个字都记得。”

平宸激动地负手来回踱步,“我就知道!你还记得当日的宏愿,也只有你知道朕心中的想法。阿若,你果然是朕的阿若!”

他走下来,重重在平若肩膀上一拍,又问:“迁都?如今可以迁都了吗?”

崔璨大急起来,连忙说:“陛下,如今龙城未稳,北有晋王虎视眈眈,南有昭明叛军据守要塞,龙城京畿诸王也都人心惶惶,这个时候稳定局势才是第一要务。毕竟本朝历代皇帝陵墓,社稷宗庙都在龙城,贸然南迁,如何向宗室诸王交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平宸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哼,那些宗室,别以为朕不知道,不过一个婚礼,那些宗室就已经将秦王当做他们的主心骨了,一个个都去讨主意,商量如何对付朕。崔相,你旁观者清,看得明白,这些宗室,根本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平若笑道:“崔相所说都有道理。如今的确还没有到当日我和陛下所说的海内清一、寰宇大治的地步,但如今危难时刻,却也是陛下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威德令天下服赝的好机会。”

崔璨心头一紧,已经明白他打的主意,大惊失色:“平中书,你是想要让陛下……”

平宸也立即明白了,一拍掌,抢断崔璨的话说出来:“亲征!”他兴奋地热血沸腾,觉得这延庆殿的屋檐梁柱都已经成为限制约束他的桎梏,激动得几步跨上台阶回到自己的御座旁,笑道:“是了!逆臣造反,只有朕御驾亲征,去征讨他们!”

崔璨惊得大声道:“万万不可啊!陛下,龙城乃本朝根本之地,陛下南征,若令野心勃勃的严将军在城中主持大局,势必会引发内乱!”

“不是还有秦王嘛。”平若细细的声音切断了崔璨的话,“秦王如今是宗室的领袖,龙城有他镇守,严将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乱来。”

崔璨还欲反驳,一眼瞥见平若目中闪烁的光彩,心中蓦地一呆,旋即醒悟,他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一言不发。

议事完毕,平若和崔璨从延庆殿出来,崔璨也顾不得尚有侍卫和内官众目睽睽,上前一把搭上平若的肩膀:“平中书,说句话吧。”

平若早就料到他会这样,点了点头:“好……”他随手指着附近一处宫苑:“那边有空屋子。崔相,请。”

崔璨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客气,当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过去。

平若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之诘,引着崔璨来到一处僻静宫室,屏退闲杂人等,将门关好,这才转身面向崔璨道:“此处机密,不会有人偷听,崔相请说吧。”

崔璨上前一步,直接看入他的目中,开门见山地问:“平中书鼓动陛下亲征迁都,是想将龙城对晋王拱手相让吧?”

平若毫不躲闪,微微一笑:“崔相这话说得太诛心了。连陛下都不曾怀疑我的忠心,崔相却想指我暗通晋王么?”

“无论你有没有暗通晋王,今日此举的后果,必然是晋王趁虚而入,龙城终究会落入晋王的手中。”

平若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忽而问道:“那么以崔相看来,陛下不去南方亲征,镇守龙城,就能抵御晋王吗?”

崔璨一怔,自然而然张口就要回答,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迟疑了下来,他皱眉思量了良久,竟一时无法回答。

平若扯动嘴角像是笑了笑,但笑意并未到达眼睛,轻声说:“看,崔相自己也没有把握吧。”

“可是……”崔璨明白他的意思了,却不肯承认,倔强地说:“即便面对晋王胜算不高,也不应就此逃跑。天子受命于天,牧守万民,怎么能因为晋王的威胁就先胆寒了呢?”

平若对他可能说的话都已经有所预料,听他如此说,明白针锋相对的辩论没有意义,转而问道:“崔相认为江山重要,还是社稷重要?”

崔璨一怔,随即变色:“江山与社稷哪一样都不能放弃!”

“那如果守不住江山,是不是就要连累社稷一同葬送呢?”

“当然……”崔璨的话又被噎在了喉间。他不善于强词夺理,想了半天终究还是说:“即便如此,也不应自堕志气。晋王如今无异于流寇,手下没有军队,身边也没有谋臣,连个补给都要靠抢掠,就算他威名犹在,也不可能立即就攻到龙城城下来。咱们没有道理敌人未动,自己就已经望风而逃了。”

“崔相真是太天真了。”平若冷笑起来,“你只看得见晋王身边无人,却看不见这天下都是晋王的人吗?”

崔璨呆了一呆:“什么?”

“晋王之威,并非来源于他兵多将广所战披靡,而使源自他根基深厚。在朝、在野,军中、民间都深孚众望。天下十七个边镇,时至今日也就只有玉门镇一处明确与他为敌。其余诸镇,即便朝廷派遣督军整肃,却仍然无法调动其间兵力。更何况河西四镇、南边的昭明三镇都明确不服从朝廷统领。崔相以为这些边镇叛乱是谁在背后指使?”

崔璨知道他说得有道理,长叹了一声,沉声回答:“都是晋王。”

“崔相自己已经说过了,晋王身边既没有良将也没有谋臣,他手下也不过几千人马。而南方叛乱诸镇才真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所以龙城空虚以待晋王,重点攻伐南方诸镇才是上选之策,崔相以为呢?”

崔相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向平若施礼道:“平中书,想当日我受恩破格擢拔为丞相,已经是旷古未有的恩典,此事是平中书一力促成,在下深感知遇之恩。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仍然敬佩你的为人。咱们今后也许会成为敌手。今日一别,就受我一拜,权当报答你当初的恩情。”他说着,跪下向平若叩了三个头。

平若知道拦也没用,只得侧身受了。点点头道:“也请崔相善加珍重。”

崔璨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平若直到崔璨走得看不见了,才独自出了宫,也不许从人跟着,自己跨上马,穿过龙城的大街横巷,来到庆喜坊一处宅子外面,核对了地址无误,便下马敲门。

一时一位老翁出来应门,见识平若毫不惊讶,只是侧身让开路,让平若进去,自己去将平若的马牵到马厩去喂料。

这是平若第一次来这里,本来还想着如何与老翁交涉,见他连问都不问一句,正在惊讶,却见正屋的门帘掀起,晗辛从里面出来,向着平若颔首道:“世子终于来了。”

她将平若迎入房中,仍旧是西域风格的摆设, 长毛氍毹,矮桌上摆着酥山酪浆。苏媪沉默地送上石榴、杏子等当季的水果后就迅速离开。

晗辛问:“你跟陛下说了?他同意了?”

平若点头,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情究竟是谁的主意?”

晗辛正将一枚杏子放入口中,被微酸的味道刺得微微蹙眉,问:“怎么了?”

“那个女人只怕没有那么好心为我着想吧?”他仍然固执地称叶初雪为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晗辛听了是不是会不高兴。

“她是为了大家着想。”

“哼,说得好听。”平若冷笑一声,“连崔璨都知道一旦照计划施行,北朝就会分裂。”

“世子难道不知道吗?”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我家主人当初会有这样的谋划,就是读到了崔璨的《论大业疏》呀。”她忽而恍然笑了一下,“是了,这篇雄文甫一问世就被崔晏强令销毁了。因为其中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崔晏也是好心,怕有人看了受到启发进而伤害社稷,比如我家主人这样的。”

她说着,起身从一个盒子中取出一卷装裱好的文书递给平若:“世子先看看吧。”

崔璨的《论大业疏》中详述了南北两朝的异同,尤其分析了北朝汉官在朝廷中的地位和丁零贵族与汉官的矛盾。更讲到北朝地域广阔,丁零人的势力从北向南渐次减弱,到了黄河淮河之间,旧日世族的仍旧牢牢控制着乡里间的民心和传统。对北朝来说,最大的威胁便是汉人士族得到足够的扶持,与丁零贵族分庭抗礼,两边势力相互抵消,势必会造成北朝的分裂。”

平若一路看下来,冷汗涔涔而下,他抬头看着晗辛,冷笑道:“原来我们都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棋子!”

晗辛也料到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一笑:“这样最好。世子不用担心身世曝光引发晋王的仇恨,让你和王妃母子都能安全。晋王夺回他的龙城,陛下仍旧还能做他的皇帝。”

平若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却仍然胸口憋闷,咬着牙问道:“谋虑这么深。那个女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晗辛微微笑开:“自然是陛下和世子永不南下的承诺。”

平若手里攥着那份文书,只觉掌心的汗浸入纸张,将墨迹都晕得洇开:“你如何缺德我会照你们的策谋行事?”

“怎么做都是世子自己的决定。其实这件事情不成功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晋王攻入龙城登基,世子成为太子,我主人绝不会透漏一个字的实情。”

“但你们会掌握我的秘密。时刻提醒我真相如何,而且……”他抬起头来问晗辛,“陛下怎么办?”

晗辛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情感:“陛下是如何处置河阳公的?”

平若心头一揪,低头不语。他十分明白,如今平宸已经成年,平宗对他的处置绝不可能比对一个两岁的幼童要宽容,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是就算我说动陛下南征迁都,也不可能万事皆如你们的心意。崔璨今日已经得知了这个计划,并且激烈反对,我猜他现在定然是与秦王商议去了。”

晗辛咬住嘴唇冷淡地笑了笑:“那正好,这事迟早要让秦王知道的。”

平若所料不差,就与他与晗辛对谈的同时,崔璨已经赶到了秦王府上,将今日之事详细向平衍说明白,末了他急切地说:“我知道秦王与平书中素日往来频密,彼此关系密切。但此事关系到国运,实在太过重大,在下宁愿冒着挑拨你们叔侄关系的罪名,也要来通知秦王。此时该如何处置,还请秦王给个主意。”

平衍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送走崔璨之后,平衍命人取来纸笔,亲自写了一封信给平宗,将发生的一切尽述之后直陈利害:若平宸迁都,即便平宗重得龙城,最后的结果也是北朝分裂为南北两方。这是最坏的结果,不但会让平宸在南方得到喘息之机,更重要的是平宸很有可能与南朝结盟,那么平宗平定江南的梦想,就永远只能是梦想了。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并没有再去点明叶初雪在这中间的作用,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将信封好后命人急速用信鸽发往漠北,再三嘱咐,此事至关重要。

看着信鸽腾空飞走,平衍在廊下久久怅立,他到此时已经确定,叶初雪这个女人,将会是平宗一生最强大的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