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碧湖清风梦天涯

昆莱不耐烦地甩着手中的马鞭,眼睛盯着平宗大帐的帘子。他到此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迟迟不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身后带来的一大班随从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昆莱瞧着一个眼熟的从人,说:“再催催,让客人等待,这不是你们丁零人的待客之道。”

正说着,突然门帘一掀,叶初雪从里面冲了出去。

她面上仍然酡红不退,身上虽然都穿戴齐整,头发却披散着来不及梳理,怀里还抱着一大团白色丝绢。她对门外围了这些人也始料未及,蓦地怔住,飞快扫了诸人一眼,被昆莱惊讶探究的目光刺痛,来不及与其他人打招呼,转身就飞快地跑走。

昆莱目光追在叶初雪的身后。他只消一眼,便也就看出了她脸上的红晕是如何而来,不禁对身边人笑道:“晋王可真是艳福不浅。也难怪,这样的尤物,时时在身边出入,是男人都把持不住。”

平安过来,听见这话脸上微微变色,对这样猥琐的话又不好直接驳斥,一味催请道:“昆莱大人这边请。”

昆莱好奇地问道:“刚才那小美人就是上回差点儿被我的马踩死的那个吧?南方女人,确实跟我们草原上的不一样。苏毗,若是晋王什么时候玩腻了,可否将她卖给我?我用一百斤生铁跟你们换。”

六步狐部所居大山中盛产铁矿。六步狐人虽然被丁零人逼迫离开了阿斡尔草原,却并未因此一蹶不振衰落下去,主要就是靠与诸部交易生铁维持。

平安几乎无法再忍耐他肆无忌惮的话语,正要斥责,却见平宗穿戴整齐从大帐出来。她怕若真是争吵起来会激怒平宗,连忙转移昆莱的注意力,笑道:“你看,晋王出来了。”

平宗带着一脸吃饱了饭无法掩饰的笑意走过来,连昆莱都觉得他此时格外和蔼可亲。

平安见机最快,连忙说:“你们就在我的大帐里谈吧,那边我让人去收拾。”

平宗似乎听不出她语中的讥讽,伸手侧身,微笑看着昆莱:“昆莱兄弟,请。”

平安的大帐里布置得却与她在龙城晋王府的房子差不太多,各种精雕细琢的装饰虽然不多,但床几案榻一应俱全,长毛氍毹上额外铺了编织精美的席子,锦绣隐囊,丝绢帐幔,层层叠叠,确实与平宗大帐那种一通到底的风格大相径庭。

平宗与昆莱各自落座后,笑着问道:“昆莱兄弟,你们六步狐部到阿斡尔草原也不算近呢,往返也得有个七八天,上次诸部会议你就来了,走了没几天又回来了,是路上折返的,辛苦你了。”

“草原上的汉子,还怕这点儿辛苦吗?”昆莱在平宗面前半分也不肯自堕气势,见他这样问,回答得豪气干云。“其实我折回来,对晋王你来说,是个好消息。”

“为什么?”平宗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昆莱的语气自信满满:“我决定帮你夺回龙城。”

“你?”平宗的确有些意外:“为什么?”

昆莱皱起眉头:“晋王,你是跟汉人们学坏了吗?你口中叫我兄弟,却对我如此不信任。兄弟有难,我们步六狐部自然鼎力相助,这有什么可问为什么的?”

平宗并不为他的质问所动,微笑道:“我虽然是躲避追杀才被迫北上越过大漠来到阿斡尔草原的,但我平宗并非丧家之犬,这营地外面就驻扎着我的五千精锐。若是兄弟对我的麻烦鼎力相助,我自然感激不尽,衷心欢迎。但步六狐部与丁零人的恩怨纠缠了这么多年,你昆莱大人突然如此不念旧恶地来帮忙,我自然要问问,是哪位神灵感化了你们步六狐部坚硬的心。”

昆莱变色:“晋王,你这话说的就过分了,你常年在龙城,我步六狐部与漠南丁零并无瓜葛,我们步六狐部宝石一样的心你怕是没有机会见过。”

“是吗?”平宗放下杯子,起身负手,漫步来到昆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真的没有瓜葛吗?”

昆莱不愿仰望他,便跳起来与他平视,大声说:“你什么意思?我们步六狐部的人,从不说假话!你若不愿意相信那便算了。”

平宗的目光如同太阳耀眼的光线,慢慢从他面上扫过,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头巾上镶嵌的宝石,项间垂缀的镶嵌绿松红宝石的黄金胸牌,腰间缀着砗磲珊瑚玛瑙的腰带,和腰带上插着的镶嵌宝石的匕首都一一仔细看了一遍。

“你……你想干什么?”昆莱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粗着嗓子问,烦乱不已。

平宗出手如电,突然从他腰间把那柄匕首抽了出来仔细打量。

“你……你做什么?还给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昆莱一边喊着,一边劈手将匕首夺了回来。

平宗也不再与他纠缠,放开手让他将匕首抢回去,微笑道:“你们步六狐部这些年很发财啊,你看看你,珠光宝气,比起来我倒是像个穷要饭的。”

昆莱面上犹有怒色:“晋王你欺人太甚,就不怕我跟你翻脸吗?”

“你要翻早就翻了,还用这么问么?”平宗似乎料定了他有求于自己,丝毫不退让半分,微微沉吟了一下,笑道:“不过现在我倒是相信你的话了,你是真的想要帮我夺回龙城。”他转身大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笑道:“说吧,你想要什么,要拿什么来换?”

昆莱也不是傻人,听他这样问就知道自己的来意已经被猜透,也就懒得再兜圈子:“我们步六狐部有勇士三千,愿意全部供你驱使。他们都是最好的骑手,最好的猎人,最勇敢的儿郎。”

步六狐部历来以矫捷行动飞快著称,对于这样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平宗听了还是略有些动心的。他也知道,对方说出了这样的条件,就该轮到自己开口了,于是问道:“那么你要什么?”

昆莱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平宗的面前:“我要阿斡尔草原。”

叶初雪回到自己所住的毡帐,将门帘放好,只说是要擦洗,不让人进来打扰,这才将刚才顺手卷出来的那幅绣品在地上展平铺好。之前那场情事如同失控之火,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这绣品也不能幸免地被揉皱成团,丝线起绒。

所幸叶初雪也不需要它如何完美如初,找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在将绣品翻过来,在背面仔细找到一处结的形状打得与众不同的地方,用剪刀将那结剪掉,轻轻一抽,秀在丝绢上的线便被一点点地抽掉。

这条丝线是白色,与丝绢的底色相同,绣在画中一处留白处,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也还有乾坤。

叶初雪小心翼翼地将丝线抽掉,下面渐渐显露出来用浅灰色绣的图纹来。

依旧是山水人物,若是旁人看来,不过是在山脚云间的远处多了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女子萧然独立。

叶初雪怔怔看了那多出来的人物一会儿,随即继续寻找,很快在画面左下角再次发现了线索。她如法炮制,又显形了一些内容。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竟然在画面上 昔日在凤都的紫薇宫中,永德身边四位侍女各有自己所擅长之技,晗辛善绣,而乐姌善画。两人曾经彼此约定了一些用图画表现的暗语,有时画画有时又绣出来玩笑。后来两人反目,也彼此用画中暗语互骂,终于被永德发现,将两人拉拢在一起,三人研究出一套可以通过图画传达意思的暗语来,这世界上,只有她们三人能够看懂,即便是离音和珍色也无从知晓。

而晗辛之所以选择用绣的方式传递消息,也就是考虑到这绣品定然会被晋王看到,她需要用一层表面上的消息来掩饰真正要与叶初雪商量的内容。

这个心思叶初雪在看到绣品的时候就立即明白了。然而时机就是如此蹊跷,在她有机会看到晗辛的私话之前,却首先在那场激烈的情事中被平宗彻底征服,不过是半日之隔,却恍如隔世。晗辛在画中向她传达的意思,若是半日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而此时却不禁犹豫了起来。

这一怔便不知不觉天都黑了下来。

平宗打发走了昆莱,便过来找叶初雪,才到门口便看见一道白影飞快地从毡帐前闪过。

平宗追过去看,果然见小白狼一溜烟地向着营地外跑去。

自他们在营地中安顿下来后,小白狼就不肯再跟在他们身边,而是在外面荒野中独自游荡。时常也有人说在营地外面看见了白狼,平宗嘱咐不得伤害它。叶初雪有时也会在帐篷外面放些生肉,小白狼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吃一些。

小白狼如今对人十分戒惧,谁都不肯亲近,平宗见到它十分新奇,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了,才转身掀开帘子进去,笑道:“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小白这个时候在你门前转悠,你说奇怪不……”他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帐内并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叶初雪坐在地上发呆,倒是吓了他一跳,连忙过去摸摸她的脸问道:“你没事儿吧?发什么呆呢?”

叶初雪这才恍然回神,惊得只觉想要将面前的绣品藏起来,手本能地一收,随即反应过来,此时再有隐藏就太晚了。

平宗果然留意到她的动作,过去点起灯,看清她手中的丝绢,倒是也不惊奇。他早就猜到叶初雪定然对他有所隐瞒,也留意到绣品被她带走,看见这情形笑了笑:“怎么,还在研究吗?”说着,将绣品拿过来展开。

叶初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他的神情因为看到多出来的四处画微变时,心猛地揪紧。

平宗一时没有说什么,只是仔仔细细将那四处新看到的图看了一遍,才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有私房话谁,要不然费这个劲绣花做什么,画一幅画不就全都明白了嘛。”他说到这里才抬眼朝叶初雪望去。

烛光映入他的双眸,令他的目光尤其明亮不可逼视。他笑了笑问:“你打不打算告诉我,你们的私房话都说了什么?”

叶初雪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点点头:“好吧,那我就不问了。”

他说完将那幅绣品递到她面前:“你可以不告诉我她隐藏的内容是什么,但绣在外面的,我要你保证没有隐瞒。”

叶初雪接过绣品,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它,手指与丝绢绞成了一团,仿佛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他却注意到了,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的面色:“我不问内容,只是你告诉我你现在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听说了什么十分可怕的消息?如果你心里难过可以告诉我,因为我可以安慰你。只有我能。”

她顺从地迎视着他,几次动了动嘴唇,却都说不出话来。终究只是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坏消息。”

平宗笑了起来:“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她却懊恼起来,突然抬头问:“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生气?明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你,也不逼我说出来?”

她这样的质问本就没有道理,平宗却像是心情极好,耐心地回答:“因为如果我逼你,你就会铁了心跟我作对不告诉我。但我不问,你看,你现在就沉不住气了吧。 叶初雪一呆,也惊觉了自己的失态。

一阵绝望涌上来,令她心灰意冷,怔了好一会儿,捂住脸颓然向后倒下。

这就是她一直在抗拒的局面。一旦承认了自己的心情,就不得不面对该怎么与他相处的难题。她会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从来不担心会伤害他。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终究会伤害他至深时,她已经无法自已地开始产生畏惧。

平宗抱胸站在狭小的毡帐内,看着她捂着脸躺倒在地上,尽力蜷缩自己的身体,像是要把自己缩进一个狭小而安全的地方,好像那样就能够逃避开他的影响一样。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喜悦。

见过了太多她的坚定明确,他发现自己更喜欢看她这样彷徨纠结,尤其是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自己。那种成就感和打心底冒出来的自得,只有当初在护送平宸重返龙城时,龙城百姓倾巢而出在通衢大道旁夹道欢呼时有过。

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三岁,却已经创下了堪与天比高的至高功劳,登上权力顶峰,位极人臣,声望亦在顶点。那时候走入龙城时,他真切地意识到,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那些欢呼的百姓脸上的笑容是因他而现,饱经涂炭的龙城是因他而重获平安,虽然他只是骑马伴随在皇帝身边,却可以毫不含糊地说,龙城是他的,他当之无愧。

如今当他看着叶初雪的时候,便也生出了与当年相同的成就感,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个女人相比,并不会更难。叶初雪说过,人心最难测,她也最喜欢玩弄人心。平宗最初觉得这话太过阴柔,没有办法靠武力取胜的女人才会玩弄人心。但是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看着这个心智坚硬、机算无俦的女人,因为他而惆怅彷偟、俯仰叹息,看着最坚硬冰冷的心为他融化,他只觉无比满足胜过所有的欢爱。她越是如此纠结,他就越是开心。

平宗终于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好心情,一把将叶初雪拉起来:“我刚才看见小白了,我带你找它去!”

叶初雪始料不及,惊呼一声,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毡帐。

平宗只带着她骑上自己的天都马,奔出了营地,向着阿斡尔湖的方向奔去。

这是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共骑。上一次他们身心俱疲,遍体鳞伤地去寻找那个洞天福地,在路上他问她是否愿意为了她放弃,被她婉转拒绝。如今再次将她拥在怀中纵马奔驰,平宗只觉平生快意之事,莫过于今宵此刻。

这日已经是五月初三,天上一牙上弦新月,明亮皎洁,拥着云朵安逸地躺在半空中。夜空如洗,群星闪烁,一道天河从天边斜斜划过,河汉灿烂,一扫大半年来的阴冷孤寂。

平宗纵马奔驰,马蹄踏在刚冒出芽的草地上,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芬芳。风仍然料峭,落在面上寒意浓重,却不复凌冽。叶初雪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中,仿佛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的风光旖旎。

她知道他的伎俩,明白他是用这样的良辰美景肆意纵情来诱惑她,让她无可抑制地在他怀中沉沦下去,让她无法离开他,永远无法离开他。

阿斡尔湖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星光。水浪温柔地拍击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水边的滩地地上通常不会有人驻扎,夜里湖边一片寂静,只有星光为他们引导前路。平宗纵马到了水边,并不停下来,而是沿着湖水继续向远处奔驰。

他发出长长的尖啸声,很快听见一声狼嗥从左近传来。

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闪电一样瞬间从远处飞袭了过来。叶初雪惊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欢悦地追着马绕了两圈,发足狂奔,一步不舍地在后面追着。叶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点儿,天都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当它还是当年的小东西么?”平宗笑了笑:“现在把它丢到狼群里去,说不定就能打败赫勒敦了,你别替它担心。”

他们一路飞奔,一直到了远离平安苏毗大营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挡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顶向外斜突,临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没了去路,平宗并不稍停,一拽马缰,飞步跃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顶上横临出去的巨大石梁上才停下脚步。

这一场狂奔,就连天都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腹部剧烈起伏。

平宗将叶初雪抱下马背,拉着她来到石梁边上问:“敢不敢上去?”

叶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梁不过两尺宽,像一柄从山体伸向湖面的巨剑,高高悬在水面之上。从上面看下去,远比在下面看起来要高得多,叶初雪走到石梁的头上,刚踩了一只脚上去,便觉得迎面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几乎将她卷下去。

她惊呼了一声,连忙后退,后背撞到平宗,被他紧紧用手臂环住。他在耳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她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是因为我猜出你的计划带我到这里来杀人灭口吗?”

平宗被她气得笑了:“叶初雪,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是带你到这里来散心。”说着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来,跟我走,放心,有我在呢,你掉不下去。”

“你又不是神仙,你这么拉着我,我掉下去只能拽着你一起。”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还是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踏上了石梁。

他笑嘻嘻地说:“那好啊,你要掉下去,我与你一同去便是。不能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

叶初雪心头微微一紧,明明知道他是在说笑,却仍然觉得如同喝了一罐蜜一般,从耳朵一直甜到了心底下。

平宗带着她一直走到石梁的尽头,拉着她在石梁背上并肩坐下。他们的脚下便是万顷波光,水声在四面八方涌动。头顶群星璀璨。叶初雪的头发一直披散,这时被风呼啦啦地吹着,在她的身前肆意地飞扬。

平宗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真的怕她掉下去似的,问道:“还怕吗?”

远山的影子在夜色中层层叠叠,山顶的白雪依稀可见,而水面开阔,身前身后都浩荡无边。他们的脚垂在石梁下,晃晃悠悠,没有个着力点。她问:“如果这石头突然断了,咱们是不是就掉下去了?”

“是。”他笃定地回答:“咱们会随着这石头一起沉入水底,上不来。”

“骗子!”叶初雪突然笑了,斜瞟了他一眼,眼风所到之处,几乎让平宗酥麻了半边身子,“到时候你就沉下去吧,我可不等你。”

平宗被她的眼神勾得魂不守舍,要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拽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会游泳?”

“嗯。”她得意地将颊边乱飞的头发用手拢起来,“我在落霞关的时候学过。”

女子下水游泳,即便是在北朝也是被视为有悖妇德的举止,只有乡鄙粗野的渔家女子才会游泳。平安可以跟着贺布铁卫们一起学弓马搏杀,却绝不可能下水去游泳。因此平宗听她这么说,一时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口气,摇头道:“以后要是咱们生个女儿,绝对不能让你养,好好的小娘子都被你教坏了。”

叶初雪板起脸来戳他的胸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很坏吗?”

“不,你很好。”平宗哈哈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笑道:“可是咱们的女儿若是像你,你让我到哪儿给她找一个我这样的夫婿啊。”

叶初雪从没有这么双腿凭空垂着坐过,大觉又去,两只腿一直不停踢着,越来越适应这种居高临下凭水临风的感觉,一味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全无约束的感觉中,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了许多,都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品出味来,扭头瞪着平宗:“你说什么?你是说我除了你就找不到人嫁吗?”

平宗调戏了她之后迟迟得不到回应,正在沮丧,听她这样说,得意得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的腰令她往自己身边又偎靠了些,说:“我是说,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

叶初雪却被他这话惹得又烦恼起来,盯着脚下丝绸一样反射光泽的水面,良久才问道:“你真的要娶我吗?”

这是这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正面说起这个问题,平宗惊喜自是难以言表,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那是自然!”

她不敢去看他,知道一定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无论如何都要问出那句话来,这是一个坎,能不能迈的过去别人都帮不了她,她只能靠自己去亲口问出来:“如果我嫁给你,你能答应不攻打江南吗?”

平宗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卷过全身。经过了这么长久的等待,虽然等来的只是一句探问,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但狂喜过后,平宗才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实在难以回答,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丁零历代先祖百年来的努力,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这是每一个有志儿郎的心愿,他不会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改变这心愿,即使那女人是她,也不行。

他字斟句酌地说:“现在我一无所有,说这些不是太远了吗?”

“你看那山远吗?”叶初雪指着远处的山影说:“但只要你朝着那边走,总会走到。再说夺回龙城是迟早的事儿,届时你坐拥河西牧场和江北广大疆域,没有人能再阻止你的野心。”

他搪塞不过去,只得笑了笑说:“那样我才能给你弄来鄱阳湖的黄鸡啊。”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叶初雪低下头去,柔顺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苦笑。她的声音从头发后面传出来:“你就不怕我为了阻止你而杀了你?”

平宗的笑容彻底敛去,严肃的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他用手将她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叶初雪,你的匕首呢?”

叶初雪怔了怔,伸手从怀中抽出匕首递给他:“你要现在就杀了我以除后患吗?”

平宗笑了笑,将匕首接过来仔细打量。那是当初睢子交给叶初雪防身的匕首,后来平宗将刀刃上的毒洗掉,仍旧给她,让她不分昼夜随身携带。他拿起匕首,看见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突然怔了怔,然而此刻没有比叶初雪更重要的事情,他将脑中突然冒上来的杂念拂去,将比谁倒转刀柄交到她的手中。

“叶初雪,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想拿走我的命,随时动手就是。不管是现在,以后哪一天生我气了,抑或是你觉得我即将挥师南下毁你家园了,你都可以动手,我绝不会躲闪反抗。我没办法承诺你不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给你这个能力让你能护你的家园。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但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她怔怔看着那把匕首,仿佛它正在绞动她的心扉。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她的担忧。强者通常是不会体谅弱者的委曲求全和心惊胆战,叶初雪可以在他面前用全力维持自尊,但她背后的家国在强大的北方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余地向她撒谎。

但他还是体谅她的。叶初雪记得当初他们曾经在晋王府的冰面上吵过一架,那时平宗责怪她遭到家国背弃还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顾自己对她的包容却一味为南朝谋划而恼怒。而如今经历了离乱和背叛之后,他也已经能够理解她心系故国的情怀了。

叶初雪眼睛渐渐变得湿热,看着他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棱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转折。她刚刚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总是自苦于家国与私情不能两难,为此辗转悱恻,黯然神伤。但在不知不觉见,她实际上将他也推上了同样的处境。

他们无法改变彼此,所以只能改变自己。她变得柔软,而他则坦然地将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闭上眼,感觉到滚烫的水珠划过面颊,顺着下巴跌落。她想,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有什么才能证明她在他心中的价值呢。

一无所有的,从来就不只是她一个人。

平宗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声音无比温柔:“你哭什么?我还没让你做寡妇呢。不过叶初雪,其实如果你不杀我的话会更好。等到我将江南收入手中,便带你去豫章老家吃黄鸡去。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把江南变成牧场,我能让你的家乡故老们安居乐业,我会让他们觉得我们丁零人跟汉人没有区别。你们姜家除了你,没有人能支撑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撑着,照你想要的方法去经营。好不好,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叶初雪想说什么,一开口便是一串啜泣之声。她推开他,抹了抹眼泪,十分难为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变成爱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来:“你看,女人就应该哭一哭嘛。你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叶初雪掐他一下:“你又骂我!”

平宗忍不住纵声大笑。

小白好不容易追着来到石梁的头上,远远看见那两人相拥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味。它哼哼了一声,跑到天都马的脚边趴下,安稳地闭上眼睛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