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弓刀映雪向天狼

雪下来的时候风却止了。没日没夜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乍然消失,旷野中一片寂静,除了耳边如雷声般响动的呼吸声,就只有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的声音。平宗举起一只拳头,身后的队伍立即停下来,周围一片寂静。

雪花落在他的面上,很快遮住他的视线。平宗抬头向天空眺望,铅云厚重,半个手掌大的雪片没有风的干扰,密密麻麻地洒落下来,倏然间便将一切都覆盖在了身下。他们已经到达了预定的地点。这里本是一处枯河滩,夏天的时候河水蜿蜒,水草摇曳,是附近牧人们汲水的地方;冬天河水干涸,河床被大雪覆盖,与周围的雪原合为一体,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同来。

但丁零人都知道,雪的下面是光滑巨大的石头,石头上覆盖着能够度过严寒冬季的苔藓,干枯的水草彼此相互虬结缠绕,仿佛一道道绳索暗藏在看不见的雪下。

平宗命令所有人都换上白色的外氅,给马匹也覆上白色麻布,五百人的队伍安静娴熟地在草原上隐形。

没有风的掩护,一点点声息都能够传到很远的地方。他们伏在雪地中安静地等待着。

因为平宗严令不得擅动,很快所有人的手脚都冻得发痛发麻。有的年轻人按捺不住想要挪动,被勒古严厉的目光制止。他们虽然没有打过多少仗,却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猎手,知道要想有所收获,首先就要耐心等待。

雪落在地上是有声音的。一种不紧不慢舒缓细微的声音,就像是初春的细雨润入土地,嫩芽破土而出的动静。单调,静谧,却生机勃勃。

当一片本来应该直直落下的雪花在眼前打横飘动了一下的时候,平宗立即意识到敌人到了。他做了一个手势,命令诸人严守自己的位置,自己却跳了起来,纵马走到河床的中心,高盛唱起歌来。

阿斡尔湖上明月升,

阿斡尔河水弯又长。

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骆驼美酒香又甜。

歌声在旷野中传出去很远。马蹄声出现在远方,宛如雷声滚滚,由远及近,向着这边涌来。

勒古向所有丁零年轻人一样又紧张又兴奋,努力睁大眼睛不受漫天雪花的影响,想要看清楚前方。

但是雪太大太密,伸出一只手去,几乎都会被大雪遮蔽看不清楚。

那支队伍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几乎近在眼前。不只是漠北丁零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就连平宗也吃了一惊。大雪模糊了他对距离的判断。

好在对方也对平宗的出现十分意外,蹄声凌乱,好几匹马都惊得嘶鸣了起来。平宗目光如炬,立即就看到那些马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

玉门军为首的人身着参军软甲,纵马出列,高声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你见过可疑的人没有?”

平宗笑了起来:“难道我不可疑吗?”他胯下是神骏的天都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焦躁地踏着步子,跃跃欲试。

参军心中疑惑起来,抽出佩剑,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平宗微笑不答,拿出长弓搭弓引箭,直指对方的胸膛。一声弓弦声响,箭离弦飞射出去,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直中对方的前胸。那参军猝不及防,连呼喊声都来不及脱口,便被射于马下。

平宗这才笑道:“还猜不出来我是谁吗?”

对方队伍哗然大乱,纷纷抽刀催马向平宗追了过来,有人大喊起来:“晋王,这是晋王!”

平宗长啸一声,掉转马头就跑。后面玉门军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喊声此起彼伏:“不能让他跑了,快追,为赵参军报仇!”所有人一起向平宗追了过去。然而平宗的天都马神骏无比,玉门军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双方距离越拉越大。

玉门军中也有警惕的,突觉不对,大声喊:“怎么可能只有晋王一个人?小心有埋伏!”

但此时玉门军阵脚已经大乱,都在忙着追平宗,蹄声如雷,将这呼喊声淹没得几不可闻。

平宗纵马狂奔了一段停下来,见玉门军已经深入埋伏地,抽出腰刀高高举去。他看见勒古已经悄悄直起上身,蓄势待发。

大雪遮蔽视线。玉门军当先的几人一直到了十丈之内才发现平宗手中高举弯刀,正冲他们露出奇特的微笑。当即有人明白过来,转身向后面高声警告:“小心,有埋伏!”

然而已经太晚,后军如潮水涌至,瞬间将警告之人席卷。平宗手中的弯道重重挥下,带起的疾风卷的雪花凌乱飞舞,仿如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勒古早就在等这一刻,发出一声呐喊,掀掉身上白色掩护,带着手下从埋伏之地跃起。

一片苍茫雪色中,突然平地冒出五百人马,同声大吼,声震天地,就连漫天雪花都被震动得飞扬起来。玉门军中好些人猝不及防,心神大骇,竟从马上跌了下去。

勒古等人早得平宗安排,各自守着自己的方向,抽刀大喊着向玉门军冲了过去。

平宗勒马立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只见漫天雪花像是沸水一样急速地打着旋,突然一飙血横空飞出,沾染上半空的雪片,登时将天空都染作了一片绯色,仿如阳春三月,落英缤纷,绚烂凄美至极。

平宗大喊一声:“后退!”

聚拢在一起的人们突然撒开,只留下中间突然遭到袭击的玉门军倒在地上一片。

平宗松了口气,这个下马威至少是成功的,丁零男儿胆气豪壮,竟然一击而成。但他面对四倍于自己的敌人,丝毫不敢大意,见勒古带队跑了过来,挥手喊到:“散开,三人一组,只打落单的!”

一场血腥而惨烈的搏斗于是展开。

玉门军吃了当头一棒,并不肯善罢甘休,纵马追逐。平宗所选地点发挥了威力,雪下的圆石打滑,石间水草缠绕,瞬间绊倒百十匹马。

但他们的人太多,即便如此,也只能稍微阻止一点攻势。很快,玉门军追上丁零人,双方缠斗在了一起。

平宗劈倒了冲到自己面前的两个玉门军,转头看见勒古就在不远处落了单,被四个玉门军围攻。他挥刀之余用箭射倒两人,自己纵马跃过去,挥刀又砍倒一人。勒古将剩下那人斩于马下,抬头冲平宗到了声谢。平宗点点头,嘱咐:“小心别落单。找人把他们往南边引,不要往大营方向去。”

勒古擦了把脸上的血迹点头:“好。”

战斗陷入了肉搏。大雪把所有的章法都打乱了,丁零人只能记住平宗的嘱咐,不得落单,三人一组与对方缠斗。平宗叫了两人跟着自己在战场上逡巡,帮助处于下风的自己人。热血不时洒向天空,雪片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被血的热度融化。地上的积雪也被马蹄踩得稀烂,伤者周围都有被血融化开的一个个积着血水的坑。

马蹄不时踩到人的身体上,必须要用一只手紧紧揪住缰绳,才能不被甩出去。

雪越下越大,到最后几乎面对面都无法分辨清楚是敌是友。许多丁零士兵已经杀红了眼,挥着刀乱砍一气。这是平宗最担心的,一旦失去了章法会平白消耗太多体力,无法持久。好在玉门军长途跋涉,体力也有些不济,但对方人数占优,这样打下去终究会将自己的人拼尽。

这一仗从正午打到了黄昏,身边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平宗停下来喘了口气,腹部伤口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一眼,一丝血迹从那里渗了出来。他用手压了压伤口,砍到面前两个玉门军,高声冲勒古喊:“差不多了,撤吧!”

勒古点头:“好!”他解下腰间号角吹起来,一支箭却向他的后心袭来。

平宗大吼一声,飞扑过去将他扑倒,在雪地里就是滚了两滚才止住。

勒古一生从未经历过如此险境,吓得瞪圆了眼,一时作不出反应。平宗伸手将他拉起来:“自己小心些。”

勒古点头,两人躲过围攻上来的玉门军,寻机上马,吹响号角召集人马,平宗回头看了一眼,只带出来两百余人,心头重重一沉。玉门军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他们损失更为惨重,打得只剩下了四五百人,却仍然是丁零人的数倍之多。

平宗的马快,跑了一截出去回头,发现勒古他们已经被追上团团围住,吃了一惊又回头去救。他右臂的伤处也崩裂了,伤口流着血,只能用左臂挥刀,杀入战团。

这是一场更惨烈的厮杀。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玉门军一心要将丁零人全歼,勒古所带的年轻人却渐渐胆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陷入这样一场不明所以的苦战中。

平宗看得暗暗着急。打仗全凭一股斗志,若斗志散了,只能败亡得更快。他心中焦急万分,飞快地盘算着。玉门军想要的肯定是他,若是能用自己换勒古等人回去,至少能保住商队平安和叶初雪。

这样的结局并非从来没想到过。但平宗一生在战场上从未尝过败绩,因此虽然预想到此战艰险,却到底不肯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突然举刀大喝一声:“我就是晋王,你们冲我来,放了这些人!”

这一声耗尽他全部体力,震得脚底下的地似乎都抖了抖。

玉门军一时怔住。众人慑于他之前出手狠辣,一时不敢有所回应。勒古等人却不能接受,一起围到他周围:“将军,咱们同进同退。”

平宗笑了笑:“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连为什么要打这一仗都不知道,却为我丢了性命,我……对不起你们得很。”他昂起头,大声说:“我就是晋王平宗,北朝太宰大将军,现在龙城那个小鬼要找的人。你们能追到这里很是厉害,我随你们走。保你们个个升官发财,下半辈子衣食不愁。但条件是你们放过这些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玉门军的首领已经被他杀死,剩下这些人也没个领头的,面对这样的局面一时间委决不下,竟然凑到一起窃窃商议去了。平宗大摇其头,想到竟然落到这些人手里,顿觉胸口发闷。勒古来到他身边,悄声道:“将军,苏毗还等着你回去呢,那位叶娘子也等着,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想到叶初雪,平宗心头猛地一揪,随即放松下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不然只怕会殃及商队。”

勒古抽出刀:“不,我们不会让他们带你走。弟兄们,咱们丁零人从来不是会弃友而逃的人,对不对?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和他们拼了!”

众人纷纷抽刀大喝:“拼了!拼了!拼了!”

玉门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吓得后退了十几丈。在双方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却依然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肯有任何一点儿松懈。

平宗眼睛蓦地一热。

这些人并非他长年栽培训练情同手足的手下亲信,他们只是机缘巧合被选来为他送死的人。但漠南、漠北虽然百十年不通消息,身体里却流着丁零人的热血,在这一刻,一同沸腾了起来。但是他不能将仅剩的这些生力军消耗殆尽,平安还要靠着他们坚持到开春才能回到阿斡尔草原。

粟特人奸猾狡诈,如果没有了这些人,斯陂陀只怕会翻脸不认人。

还有他最牵挂的叶初雪,没有人保护怎么行?

平宗摇了摇头,唯一阻止他们拼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死在阵前。他苦笑了一下,早知道就不该拒绝叶初雪,至少还有可能给他留下一个孩子,现在却什么都留不下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平宗一怔,回神,诧异自己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想到的会是那些事情。他来不及羞愧,心头担忧突起,莫非玉门军还有援军?

号角声持续不停。玉门军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来。

勒古仔细听了听,大喜地拉住平宗:“将军,粟特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