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娇娇独立戴芙蓉

平安带着从龙城来的密信过来,远远看见坐在红柳树上的两人,停住了脚步。

为了保证安全,平宗将他与叶初雪的帐篷搭在了商队的营地外围,平日里也不与商队的人有所交集,一应饮食都由平安亲自打理,因此也就只有平安会到这里来。他有所感应,抬起头望了妹妹一眼,却将怀中的叶初雪搂得更紧了些。

平安叹了口气,也就没有过去,回到自己的毡帐中吩咐侍女塞湖通知商队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一时商队的头领粟特人斯陂陀来找她问道:“苏毗,这才安顿下来四天,不是说要等开了春才继续走吗?怎么又要出发了?”

平安十分抱歉,只得说:“我接到消息,有一队人马正追着咱们而来,再留下去不安全,还是要继续走。”

斯陂陀往来中原西域三十年,见多识广,因这些年北方诸国连年交战,这才聘请了平安带人护送,双方合作已经有三四年的光景,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皱眉道:“以往过了磐山就一路安康了,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儿?那队人马是哪一方的?这种天气里还紧追不舍,是不是与你带着的那两人有关?”

平安自然不能如实相告,只得安抚道:“龙城失陷的事情想必萨宝也有所耳闻,如今北朝各处局势动荡,散兵四处游荡,即便咱们远在瀚海以北,也不得不小心从事。我既然答应了要护送商队,自然不敢大意。动乱年景,旅途多舛,还请萨宝谅解。”

她如此说,斯陂陀便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好吧,我这就让商队做准备。”他说着转身向外走去,出了门朝平宗的帐篷那边瞅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商队可是出了重金聘请苏毗来护路,这价钱里面可不包括不相干的人的路资。”

平安笑了起来:“萨宝放心,那两人你也见过了,身上没带任何货物,不过是两个同乡的人想搭伴回阿斡尔草原。寒冬旷野,旅人彼此相助,才能一起活下去,你说对不对?”

旅人互助本就是大漠草原上不成文的规则。有时即便是彼此有仇隙的人,要度过野兽横行缺少食物和水的沙漠也都必须要团结协力。因此商路上历来有商旅无仇家的说法。斯陂陀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自己再纠缠下去就显得太过小气,只得转换话题:“苏毗,你有没有听到风声,说是柔然人的河西牧场被丁零人给占了。”

平安一怔:“你听谁说的?”

斯陂陀一笑:“我们粟特人自然有粟特人的法子,你就别问太细了。只是消息确凿无疑,就不知道龙城眼下这个乱局中,是谁谋划了这么件事儿。我的商路要横穿整个河西牧场,我可不希望往后出什么麻烦。”

平安不敢大意,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打听。这不是离开春还早嘛,你要回西域去至少还得等四个月。现在局势一日三变,还是先不要着急,静观其变吧。”

斯陂陀叹了口气:“是啊,也只能这样。苏毗,你是不是认识龙城里的贵人?能不能想办法跟他们说说,好好的打什么仗呢?这一打仗,牲畜也跑了,田地也荒了,人也打仗打死了,最后大家谁都没好处。我们粟特人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大家都好,人人得利,总好过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你看看,现在龙城不安宁,连漠北都胆战心惊,如果再断了商路,我们粟特人不过是要换个地方做生意,龙城也好,雒都也好,凤都也好,不是都没有宝石、香料、玻璃、葡萄酒可以用了吗?”

平安被他一番话啰唆得只能点头:“萨宝的话有道理,只是我人微言轻,说了只怕没用。”

斯陂陀的眼睛在平安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狡猾地嘿嘿一笑:“苏毗这话说与不认识的人去听就好。这一路关卡哪个不对苏毗礼敬有加,若说苏毗身后没有靠山, 我斯陂陀也不敢将商队交给你啊。”他一扬手阻止平安的辩解:“好了好了,我们粟特人有句老话,不要向石头打听大山的秘密。苏毗不愿说 ,我是绝对不会问的。”言罢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平安松了口气。在回到阿斡尔草原之前,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平宗的身份,龙城的动向也表明危险还远远没有过去。

阿斡尔草原本是丁零祖兴之地,后来各部渐次南迁,越过大漠进入阴山南麓,经过百余年的彼此征伐融合,最后诸部在阴山脚下会盟共推贺布部为诸部之首,称帝建都,统辖内外八部,东征西讨,最终定都龙城,统一江北,开创出前无古人的辉煌基业。

而当初留在阿斡尔草原并未南迁的余众后来渐渐形成了漠北丁零七部。所谓七部,只是彼此互不统属的七家大姓,牲畜、人口全部加起来也没有龙城附近八部中最弱的莫干氏一半多。

漠北七部长期散落在阿斡尔湖附近广阔草原放牧,本来与世无争,与漠南丁零人往来也不算多。直到三四十年前乌桓分裂,东乌桓向东迁徙开始与漠北七部发生摩擦。漠北七部人口既少,战力也远不如乌桓,被逼的不断让出优质牧场,最后被挤压到了阿斡尔湖畔,眼看就要为乌桓人所灭,平安恰与此时出现。

平安自幼便与楚勒、焉赉等一班贺部铁卫一起受训长大,虽然平宗严禁她上战场打仗,但少年时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军营中度过,仗虽然没打过,架却没少打,也见识过不少战事。

漠北七部被乌桓人欺负得无路可退的时候,平安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来到阿斡尔湖,与身边智囊一起将七部精壮男丁组织起来,击退乌桓,保住了丁零人的祖兴之地。从此她也被漠北七部共同推举为苏毗。

苏毗的意思是女统领。

后来平安在龙城为情所伤,便回到阿斡尔草原真正做起了七部的苏毗。漠北严寒难挡,她带着七部,夏天在草原上放牧;冬日则利用自己与平宗的关系,带着七部青壮年为商队护路通关,赚取路资交换丝绸谷物。

几年下来,往来西域到龙城的商队都听说过有这样一位苏毗,与北朝各处关隘都能说得上话,手下人也精明能干,有重要货物上路都会请她护路。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将她与平宗扯上关系。

平安不欲打扰平宗,打发塞湖给二人送去食物和清水。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着 天色将要暗下去,才见平宗负手来到她的帐中。

平安也不说话,打趣地看了他一眼,见兄长虽然竭力板着一张脸,两只眼睛泛红,唇边却依稀有压抑不下去的笑意,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没想到他到了这把年纪却突然坠入了情网。

“你找我有事?”平宗被她瞧得不自在起来,转过头一边打量着毫无装饰的帐篷,一边随口问。

“龙城有消息来了,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平宗这才转过头来瞧着她,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想知道,在哪儿呢?”

平安忍着笑将密信交到他的手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了呢。”她趁着平宗展信的时候说:“咱们今日就得走,又有一支来历不明的人追上来了。”

平安点点头:“好。”他将密信匆匆浏览了一遍,冷笑道:“安安,你见过七岁的小孩子耍大刀没有!”

平安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也皱起眉头来:“以前没觉得五哥儿这么没方寸,这些年那些师傅们是怎么教的?”因为平宸是先帝第五子,当日他未登基时,族中子弟便以五哥儿相称。平安代管过他两三个月,到如今称呼也没有变。

平宗苦笑:“你说地没错,他的确是乱了方寸。”他见脚边有个胡床,便坐下来,将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摇头叹息:“可惜了龙城,几代人的经营,不要毁在他的手里才好。”

平安在他身边坐下问:“你打算怎么做?”

“龙城只是暂时寄放在他那里,当初叶初雪说得没错,龙城虽然丢了,但天下之大,肯尊他的皇统的州郡到底有多少,却还难说得很。”

平安想起斯陂陀的话,心中一动,问道:“听说边郡四镇把柔然的河西牧场打下来了,这事儿是你做的,还是五哥儿干的?”

平宗满脸鄙夷:“他有那本事我就活不到见着你的时候了。”

平安忍不住笑了出来:“被人打成了丧家之犬还好意思放大话?你倒是把龙城夺回来啊。”

“会的。”平宗倒是严肃起来,“安安,等到了阿斡尔草原,你帮我联络一下诸部首领,我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平安神色淡淡地说:“漠北七部不会参与龙城的事儿。”

平宗一怔,点头:“好,我明白。”

平宗与平安商议完毕,急着回自己自己的帐篷去收拾准备,一出门却看见叶初雪的身影从不远处闪过,不禁一愣。平安跟在他身后,也看见了,一把拽住平宗的胳膊问:“阿兄,那女人要紧吗?你如果不方便,我帮你看着她。”

平宗笑了笑:“不妨事。你看不住她。”见平安惊讶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笑起来,“她啊,她要真想跟我作对的话,会搞的天翻地覆呢。”

平安皱眉。之前听他提起过叶初雪在龙城干的“好事儿”,知道龙城失陷、

平宗落到这个地步跟她脱不了干系,却没想到听兄长提起她来居然是这种略带得意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刚刚捕获了猛兽的猎人在说这猎物当初有多凶猛一样。

她仔细打量平宗的神情,见他目光追在叶初雪身上,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眼中的笑意却怎么都掩不住。平安心中无声叹息,向后退开,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坠入情网是什么样了。

平宗追上叶初雪,拉住她的手问:“你跑什么?”

叶初雪低着头不肯让他看见自己因为痛哭而双目红肿的模样,有些讪讪地:“这不是要避嫌嘛。”

平宗失笑:“看来你是都听见了?”

叶初雪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抬头望向他:“攻取河西牧场这件事情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当初你处理此事十分机密,是秦王亲自布置的。此刻龙城定然举朝震动,如果我是居上位的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查在没有君命的情况下到底是谁在主使,并且借着这样的机会将你和秦王的人清洗干净。此外,诸镇外军不可能不收紧控制。这样的压力下,天下各州郡会不得不向龙城俯首称臣。”

平宗默默点了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等到开春再行动就太迟了。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你不出现,各地就只能唯龙城马首是瞻,除非起兵造反,否则终究会倒向龙城。”

平宗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这也是他心中担忧的,但此时讨论这些其实于事无补:“先别想这些了。你我在这里,身边一个可以助力的人也没有,只是想,是回不了龙城的。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拉着叶初雪往自己的帐篷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知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拉不下脸来转头,只是望着天边说:“叶初雪,其实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你跟我不一定非要做敌人了吧?”

叶初雪的目光从他面上拂过,眼中光芒闪了闪,终究低下头去,抿着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再启程,平宗却没有与叶初雪同乘骆驼,而是骑上马走在一旁。

平安驱马过来与他并驾,轻声道:“你一直都没告诉过我。”

平安愕然回头:“告诉你什么?”

“她在龙城干的事儿。是她把五哥儿送到贺兰部的?还向你求情放了崔氏?又利用南朝使者拖延你出兵的时机?阿兄!”

“安安啊!”平宗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想借她的手把阿若送走,她也没有机会从中搞鬼;崔氏的事儿,其实她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还有后面许多事,如果不是我与她有相同的想法,她跟本不会有任何机会。”他笑了笑,“安安,你能想象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能知你所知,想你所想吗?”

“于是为了这样一个人,丢了龙城也在所不惜?”

“丢龙城不是她的错。”平宗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和缓,“虽然这是她的目的,但有没有她,龙城都保不住。问题不在她,而在我。长久以来对贺兰部的异动无所察觉,还有几路军队彼此之间联系不畅,才让严望的玉门军有机可乘。”

平安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探过身拉起他的袖子摇了摇:“阿兄,龙城是你的,谁都抢不走。”

平安微微一笑,扔向小时候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没错,我的迟早会拿回来。” 平安冲他挤挤眼:“还不去陪你那叶娘子?伤好了吗就又骑马?”

“没有大碍了。”平宗挺直了腰背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你阿兄不是那种病病歪歪躺在床上让人照顾的人。”他神色略微一转,又向叶初雪的驼帐看了一眼,才低声说:“我让你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没有?你说的那队追兵,蹊跷得很。”

平安还未作答,已经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地追了上来,平安笑道:“你问得正巧,这不是回来了吗?”

平安派去探查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叫勒古,一身黝黑的皮肤,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洁白的牙齿反射着阳光,身材健壮而挺拔。

平安把勒古叫到近前,说:“你都看到什么了,说给这位将军听。”

勒古便向平宗抚胸行礼,道:“来的至少有两千人,一人双马,走得极快。”

平宗连忙问:“穿什么样的服饰?是丁零人还是汉人?”

勒古有些为难地朝平安看去。

平安为他解围:“龙城和诸镇的军队都统一服色了,勒古从未去过龙城,未必分辨得出来。”

平宗无奈,只得再问:“着玄甲还是黄甲?”

这回勒古十分肯定地说:“白甲。”

平宗一怔,深深蹙起眉来。

平安问:“白甲是谁?”

平宗叹了口气,怎么也没想到横穿北苑越过大漠一路追到这里的竟然是最意外的一支军队。“是玉门军。”他低头想了想,“看来严望并没有放弃搜寻,咱们这商队顶着风雪过大漠太引人注意,到底还是把他们给引来了。”

“两千人,我们打不过。”平安迅速估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我带来的人只有五百,即便算上商队的其他人也不超过八百。但斯陂陀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把自己的人拿出来,咱们不能指望他。”

“把你的人给我,我来打。”平宗胸有成竹地一笑,跳下马朝叶初雪的驼帐走去。平安毫不犹豫地吩咐勒古:“把咱们的人都召集起来,弓箭带齐,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打仗是什么样子。”

勒古好奇地探问:“苏毗,那人就是你阿兄吧?”

平安一怔,警惕地瞪着他:“你听谁说的?”

勒古一笑,白牙闪闪亮:“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平安沉着脸追问。

勒古终于察觉到她的不悦,笑了笑伸手替她将耳边碎发别到耳后,“好,我不问了。不过你是晋王的妹妹,这件事儿很多人都知道,如果龙城那边要找他,迟早会找上你。”

平安不动声色:“去吧,把人都召集起来。”

叶初雪在驼帐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恍惚间被平宗叫醒。

“叶初雪,醒来了!”

她睁开眼,摸摸平宗的脸,只觉手下尽是冰雪霜气,再看了他脚下沾的雪团,于是心下了然:“是那队追兵追上来了?”

平宗一怔,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今日穿上了软甲,又不乘骆驼改为骑马,我就猜你是担心他们追上来,随时准备着要去打一仗。”

他微笑着扣住她的手,侧脸在她掌心微微蹭了蹭:“是啊,我要去打一仗。你好好待着,别害怕,也别睡着了,听着点儿外面的动静。如果骆驼跑起来,你要抓紧。别看它平时慢悠悠的要跑起来也快得很。”

叶初雪微笑,只是说:“你保重自己,安全回来。伤口不要紧吗?”

平宗像是怕她不信,受伤的右臂举起来挥了挥,又将衣襟解开,给她看了一眼包扎整洁的腹部伤口:“他们是骑兵,我们不会硬拼,你放心。”他将一把匕首塞进叶初雪的手里:“你拿好,以防万一。”

“万一你输了我用来自尽?”叶初雪不怀好意地问,见他面色剧变,自知玩笑开过了,连忙安抚他,“放心,我就是说笑。”

平宗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将她拉近怀中,在她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痛得她“哎呦”喊了一声,眼看着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平宗将血珠吮去,这才低声在她耳边说:“我们丁零人有一种说法,若两人的血溶在了一起,便会一起去死。什么时候用这匕首,你自己看着办吧。”

叶初雪不敢再造次,只是轻声说:“我等你回来。”

平宗便转身从驼帐蹦了下来。那边勒古已经集结了平安手下的五百人在不远处等他。

平宗骑上马,纵马过去一一检视,见那些人虽然年轻,却体格健朗,人人背着一张长弓,腰携弯刀,知道平安这次带出来的,也应该是阿斡尔草原上最精锐的年轻人。他从一个人背上解下长弓在手中掂了掂,弓是上好的杉木所制,入手沉重有力,线条简洁明快。冰蚕丝拧成的弓弦,在雪地里泛着冷冷的光芒。

“好弓!”他赞了一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顺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搭上,极目远眺,张满了弓,指向天边谁都看不清的地方,弓弦发出吱吱的声响,被绷紧到了极处的弓身蕴藏着千钧之力,平宗屏住呼吸,寒风在耳边咆哮。他猛地松手,羽箭尖啸着飞了出去,劈开风墙笃的一声落在三十丈外的地上,箭尾犹自微微颤动。

勒古便纵马飞奔过去。众人屏息张望。刚才箭飞出去的时候,没有人看得清他到底射向什么东西,在这苍茫没有尽头的雪原上,几乎无法分辨出任何事物的形状。

一时勒古回转,手中握着箭,箭头上穿着一大一小两只白色的雪貂。勒古将雪貂高高举起,众人轰的一声炸了锅,不由自主地叫起好来。

平安含笑看了平宗一眼:“这位将军的箭法更胜当年啊。”

平宗微微一笑,随即敛起笑容沉声道:“好了,你们手上握的是最好的弓,腰间别的是最好的刀,胯下骑的是最好的马。这里是你们熟悉的雪原草场,而现在有一批人远道而来,意图不轨,你们的苏毗授权我来带你们将那群人打走,你们有没有信心跟我打赢这一仗?”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迟疑地开口:“听说来的是玉门军,我们从来没有打过仗。”

平宗笑了笑,不以为忤:“你们打过狍子没有?围过狼没有?赛过马没有?如果

有个人在面前要杀你伤你,你会不会反击?”

说话的人点头:“会。”

平宗笑道:“那就好。听我号令指挥,我带你们去打个大胜仗。”

众人被他的自信所鼓舞,一起高声应答:“是!”

平宗选定与追兵接战的地方在十里之外。略微将五百人编成五个百人队布置了战法,便带队开拔。

平安还要回去安抚斯陂陀。送走平宗立即赶回商队营地,果然还没到近前就远远看见斯陂陀气急败坏地在营地边上来回踱步。

平安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斯陂陀一看见平安立即迎上来,气急败坏地问:“苏毗,听人说你将护路的五百骑兵都抽调走了?那我们怎么办?万一出事算谁的?”

平安按下不快,耐着性子说:“萨宝你放心,不管出什么事,我总会保你的货物安全。”

斯陂陀冷笑道:“只是货物安全?我这商队还有三百多号人呢,现在你把你的人全都撤走,万一再有什么人来,我这些人怎么办?还有骆驼怎么办?还有马!”

平安气得要笑了:“这冰天雪地的,哪里会有人来?即便来了,你那三百多号人都是精壮男丁,个个身配武器,难道自己不能抵挡一会儿吗?你放心,我的人收拾完追兵就会回来保护你们这边。”

“那可不行。”斯陂陀寸步不让地摇头,“我付的钱是让你那五百人去打仗送死的,有什么道理我付了钱还让我的人去送死?你说不会有人来,这不就有追兵了吗?这年头天下不太平,什么事情都不能大意。再说,你口口声声说那些人是追兵,到底是追谁的?”

平安一怔,只是为了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只得转换话题问:“萨宝在这里等我,只是为了问这些话吗?”

“当然不是。”斯陂陀脱口就否认,不容平安喘口气,立即逼问道,“且不问那些人冲着谁来的,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我只问,来的人有多少?”

平安回避不过,只得回答:“勒古去探查了,有两千人。”

“两千!”斯陂陀怪叫了起来。他口音本就生硬,一着急叽里咕噜地用粟特语大声嚷嚷起来,顿时惊动了旁人,围上来十七八个商队中的人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斯陂陀便用粟特语又长篇大论了一通。平安虽然不明其意,但从众人愤怒惊恐的表情上也看出了端倪,连忙对斯陂陀说:“萨宝,你先稳稳,不确实的消息说出去只会扰乱人心。”

斯陂陀转头瞪着她:“不确实?你用五百人去打两千人,我就不问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但只要不是手脚全都断掉的,你用五百人去打两千人,一个打四个,你觉得你打得赢吗?”

平安心中也深深忧虑,面上却不能有所表现,深深吸了口气:“我有信心。”

“我没有!”斯陂陀急得转身又用粟特语向自己的人吩咐。

平安眼看那些人听了斯陂陀的话转身飞跑进营地大声嚷嚷了几句,登时整个营地都沸腾起来,知道不妙,拦住转身要走的斯陂陀问:“萨宝,你这是做什么?”

斯陂陀心烦意乱:“我花了那么多钱请你护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你那五百人是铁定有去无回的。然后我们怎么办?这么大的商队你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不去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走,能跑多远跑多远。苏毗,我的钱你也不用还我了,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那些人是回不来了。”

平安皱眉:“萨宝,那五百人是我的族人手足,我都不担心,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便是他们打不过对方,我不要这条命了也要保你的货物安全!”

斯陂陀连连摆手,绕着平安走:“我们粟特人从来不听别人嘴上说的,我们都要看事实。事实就是再不走就晚了!”

平安心一个劲儿往下坠,跑过去拦住斯陂陀:“萨宝,你不能这样,这让我们怎么办?你要走可以,但要留下食物和马匹。”

斯陂陀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我的商队,我的食物,我的马,凭什么给你留下?”

“万一他们打完仗受伤回来,走不出这荒原怎么办?”

“这有什么可万一的?五百对两千,铁定有去无归。”斯陂陀心烦意乱地拨开平安的手,“苏毗,你也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他说着抬头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皱,指着平安身后说:“那个女人不能跟我们走,必须留下。”

平安愕然回头,只见叶初雪缓缓朝这边走来。她皱眉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叶初雪却对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径直来到斯陂陀面前,静静打量他。

斯陂陀一怔,安静了下来。

眼前这个女人面色苍白,气色十分不好,就连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拥着锦裘站在雪地里连呼吸都是冰凉的,仿佛随时会化作一座雪雕一般。但她的双目却明亮耀眼,目光落在他面上,竟隐隐有种烧灼的感觉。

斯陂陀觉得在这样的凝注下,自己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那女人开口说话。声音也因为身体而发虚,斯陂陀竖起耳朵,才听清她说:“去年六月有一支波斯商队从海路抵达泉州,商队首领是大萨宝飞卢颇,不知道萨宝知不知道此人?”

斯陂陀怔住,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听到这个名字,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飞卢颇是我兄长。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

叶初雪微微一笑:“那就对了。”她双手拢在袖中,回身朝平安深深看了一眼,看得她一凛,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叶初雪微微一笑:“那就对了。”她双手拢在袖中,回身朝平安深深看了一眼,看得她一凛,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叶初雪低声问平安:“你说对方有两千人,是真的吗?”

平安知道她担忧平宗,只能尽量安抚道:“你放心,他们个个以一敌十。”

叶初雪没再说什么,转向斯陂陀,轻轻笑了一下,令对方突然生出一种四野八荒冰雪融化的错觉来,忘乎所以地也回以笑容:“这位娘子见过我兄长?”

叶初雪点了点头:“萨宝,咱们私下说话吧。”

“好的,好的。”斯陂陀连连点头,侧身想让,“我的帐篷就在这边,请,请。”

叶初雪刚要迈步,却被平安拉住。

平安不满地低声责问:“你要做什么?”

叶初雪握住覆住她的手,轻声说:“我和你一样牵挂着他们。”她眼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竟令平安心头微微震动,不由自主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叶初雪随着斯陂陀进了帐篷。

斯陂陀的帐篷里布置得极尽奢华。厚重的波斯长绒地毯,玛瑙珊瑚琉璃钟,玳瑁砗磲碧玉杯,帐内浓浓的龙涎香味几乎令人窒息,重锦繁花的帐幔层层叠叠,即使帐篷外的寒风卷进来也保持着挺括。

斯陂陀面带得意之色地向她介绍,这是南海鲛人珠,那是萨珊国的金香笼,还有大秦的玛瑙杯,犍陀罗的大理石神兽像。他恨不得将最好的宝物全都拿出来展示给眼前这个始终如冰雪一样冷冷打量的女人,想要从她脸上看出赞叹和向往来。

然而叶初雪始终只是站在帐篷中央静静听着他的介绍,神色淡淡地恭维:“真是罕见,果真难得,神态可掬。”

斯陂陀渐渐失望,终究还是不甘心地问:“娘子觉得我这里如何?”

“很好,比皇宫还富贵。”她平淡地夸奖,眼中却没有半分艳羡,仿佛她真的见过皇宫一样。

斯陂陀被她的气派所慑,一时竟拿捏不准该如何接下话去。好在叶初雪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轻而易举地掌控了话题:“你兄长飞卢颇去年六月运到泉州的是一船玻璃,你可清楚?”

“这个……有所耳闻。”彼时波斯所产玻璃极为珍贵,价格即便在本地交易,也是黄金的十倍以上。且玻璃估价以大小论,越是整块大的玻璃就越贵重。斯陂陀苦笑了一下:“兄长那时曾邀我入伙,只是风险太大,我有些犹豫,是以错失良机。”飞卢颇的一船玻璃从波斯贩至泉州,换得十船蜀锦,十船生丝,十传茶砖,以及凤都的一所豪宅。斯陂陀后来听闻,悔得肠子都青了。

叶初雪微微一笑:“那船玻璃就是卖给我了。”

饶是斯陂陀已经有所预感,仍是被她惊得瞠目结舌,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叶初雪这才在身边一张坐床上坐下,施施然抬头看着斯陂陀,笑道:“萨宝这里不会没有葡萄酒吧?”

“有,有,自然是有。”斯陂陀连忙取出琉璃樽和玻璃杯,为她斟满送上。

叶初雪接过品了一口,微笑道:“萨宝果然不藏私,这酒即便是在北方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那是自然,娘子是行家,不敢欺瞒。”斯陂陀心中惊疑不定,不知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却着实不敢轻视。

叶初雪又呷了一口酒,悠然闭目,似是在品味酒香,口中却说道:“五百峰骆驼,三百匹马,自己有三百护卫,却仍要雇请丁零人给你护路,萨宝你这商队贩运的是什么货物,这么值钱?”

斯陂陀心头一紧,打着哈哈笑道:“无非是一些香料药材,比起兄长的手笔还是差一些的。”

“既然这样就不怕别人来抢了,反正损失不大,你说是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斯陂陀一怔之下,连连反驳,“我们所带货物虽然价值不及一船玻璃,却也是重金所购,不远千里带到这里来的,若是出了意外,那我们全家老小就没有活路了!”

“真的?”叶初雪惊讶地看着他,似乎难以置信,“我听见你跟苏毗说的话,还以为你只想活命,根本不在意那些财物呢。”

“命要活,财也不能失。”斯陂陀说得斩钉截铁,凛然不可侵犯。

“那你跑什么?”

“当然要跑!”斯陂陀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连忙摆手:“你是想要我那三百人去送死的吧?不行不行。好吧,你是我兄长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男人打仗去了,回不来的,我带你走,跟苏毗一起,你们一起跟我走。”

叶初雪沉下脸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走得了?五百壮士都抵挡不住的话,你就凭这些骆驼和三百人能打得过?”

斯陂陀面色一白:“那也不能坐以待毙。”

“你袖手旁观才是坐以待毙。”她语气严厉了起来,“本来你的人跟苏毗的人加起来有八百人,有良将指挥以一敌二仍有胜算。但你袖手旁观,那五百人就变成了以一敌四。八百对两千,原本即使不能大获全胜也能击退敌人进攻,但你却非要让五百对两千,再用三百对两千,你觉得谁有胜算?”

“我……”斯陂陀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初雪叹了口气:“这里是丁零人的地盘,来的是玉门的兵。若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加上有备而战,八百打两千如果要胜,也还是可能的,你说是不是?”叶初雪摇了摇头:“还是你真觉得驮着货物的骆驼跑得过骑兵?”

“不可能!”斯陂陀自己也不信。

叶初雪微笑看着他:“萨宝当初错过了贩运玻璃那一趟,这次若是再失了货物,只怕更要后悔了。好在飞卢颇的日子过得不错,你还可以去投靠他。”

“谁要投靠他!”斯陂陀激烈反驳,“他不就是比我有钱吗?就鼻孔朝天动辄教训人,谁稀罕跟他攀关系!”

叶初雪冷眼看他暴跳如雷,神情似笑非笑,慢慢呷着葡萄酒,似是胸有成竹。

天上铅云越来越重,眼看又要来一场风雪。平安站在营地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那个女人和斯陂陀在里面究竟说些什么。此时她心中更牵挂平宗和她的五百人,即使有地利之便,即使平宗用兵老辣,这样的局面下,能够挫败对方,只怕也会折损许多人马。而斯陂陀若真是不顾一切拔营出来,就真正将他们推入了险境。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平安回头,先看见斯陂陀沉着脸气哼哼地从帐篷里出来,远远看见她也不说话,哼了一声转身用粟特语冲着手下们大吼起来。

平安不明所以,见叶初雪跟了出来,连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问:“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了?”

叶初雪笑了笑,说:“我给他们找来三百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