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一章 明月向难犹际会

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平日给他送饭的高车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将崔璨驱赶到一旁,再打开监牢的门,好让两个大汉把他们架着的那人扔进来。

崔璨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那个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崔璨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面色苍白,骨骼清癯,扶着他的胳膊时才察觉到他身上极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上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显是受过刑罚。崔璨心头大惊,连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细听了片刻,见脉象虽然虚弱却还平稳,显见并无内伤,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扶着在干草上躺下,小声唤道:“殿下,殿下?乐川王?”

平衍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四周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问:“他们都走了?”

崔璨点头:“殿下你感觉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干草堆下摸出一块饼来:“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今日刚送来的,能吃。”

平衍似乎十分口渴,看着饼只是摇了摇头,干咽了下唾液,问:“有水吗?”

“只有生羊奶。”崔璨赶紧倒了一碗送到他唇边,“我嫌腥膻,不到渴极了不愿意碰。殿下想来尚可忍受?”

平衍就着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皱眉推开,被呛得几欲呕吐,干咳了好一阵,才苦笑道:“你看我这丁零人,还不如你这汉人呢。”如此说着,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终于闭眼吞下去两大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平衍就着崔璨的手使力挪到墙边靠着坐起来,总算正眼看过去打量他。崔璨被关了这许久,须发虬结,衣衫褴褛,身上气味扑鼻,令平衍不得不强忍着才能不扭头去打喷嚏。但他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竟似丝毫不受这囹圄之苦的困忧,眉目间意气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历历的璀璨之感。平衍愣了愣,依稀觉得此人眼熟:“你是崔璨?”

崔璨和平衍都曾做过皇帝的伴读,只是平衍年龄比他们略大几岁。崔璨入英华殿读书时,平衍已经被平宗带出去打仗了。两人虽然名义上有同窗之谊,却不过点头之交。尤其崔璨后来入朝为官,被崔晏破格擢拔为礼部侍郎时,平衍已经因为受伤闭门不出,两人之间就这样屡屡擦肩而过,并没有机会深交。

见平衍居然认出了自己,崔璨有些意外,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早已烂成布条的衣袖襟摆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郑重下拜,口中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乐川王殿下。”

若是换了别人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一本正经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平衍却是与他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学生,丝毫不以为异,也努力端坐恭容受了他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连乐川王也不是了。”

崔璨一愣,这才想起之前一直有传闻说,新帝即位,平衍会改封秦王。此时算来早已过了登基之日,那么应该已经是秦王了。他连忙整顿襟袖,重新站起来行礼:“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秦王殿下。”

这回平衍坐不住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伸手拦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却到底因为行动不便一直到他拜过起身也无法阻止。平衍苦笑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如今我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说什么这个王那个王的,只怕明日连命都不在了,这些虚衔留着还有什么用?”

崔璨却肃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没有陛下的正式诏命、尚书省的勘合、礼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谁都去不掉。既然这些文书手续一概欠奉,那么殿下就还是殿下。我见殿下就是臣见君,君臣之礼就不可废。”

平衍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如此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对他又多看了两眼,俄而苦笑:“想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这里本是我王府的监牢,如今却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监牢。”

“殿下何出此言?”崔璨微微诧异,“殿下蒙难至此,想来是龙城易主了?那为什么又要放我出去?”

平衍看着他:“我记得当初晗辛将你从大理寺牢房提出来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晗辛?”崔璨低头默念这个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后才常常叹息,“当日她将我带出来,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是在唐突得很。却不知这位晗辛娘子现在何处?”

平衍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随我守城,城破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崔璨一惊,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城破了。”他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听平衍说出来还是心头震撼,不能自己。

平衍观察着他,心中疑惑,问道:“你们崔氏一族蒙难,你伯父崔晏死于非命,你本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贺兰部,如今龙城被贺兰部攻破,你不去额手称庆,却在这里感叹什么?”

“殿下此言不妥。”崔璨听他这样说,赫然抬起头来,“臣虽然身陷囹圄,却是因受我伯父的牵连,并非臣本身对朝廷社稷有不臣之心。当初我崔氏满门都论罪当诛,却被晋王想办法拖延了下来。晋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体恤哀悯之情,我崔氏中还是有明白人心领神会的。”

“他说的就是你?”

“正是。”崔璨对平衍的讥讽语气不以为意,侃侃而谈,“听殿下所言,龙城眼下之难当是源于贺兰部和废帝之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是皇室内部操戈,殃及池鱼。不管废帝也好,心底也好,谁做这个皇帝都好,前提是不令百姓涂炭、苍生受苦。龙城墙高城固,想来攻城之战险恶非常,死伤也定然不在少数。士兵死战本是本分,但若殃及百姓,则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恶战。这便是我不能看,不忍见的事实。殿下问我为何不对晋王心怀怨念?那是因为晋王执政,苍生得益。他做的只要对百姓好,不管我崔氏受什么样的苦难,崔璨都会帮他。对殿下也是一样。殿下当初在各地兴办蒙学,鼓励桑弄,补贴牲畜农耕,在民间颇有声望,不管殿下身上还有没有爵位,在崔璨心中都是一位殿下。”

平衍被他一席话说得怔住,喃喃道:“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至纯之人,难怪那女人会专门将你弄出来。”

崔璨迷惑不已:“那女人是谁?谁晗辛娘子吗?”

平衍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脚步声。他微微一愣,轻声笑道:“这么快就来了。也好,也好……”

崔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好?”

平衍低声道:“平宸新入龙城,急需人才替他稳定局势。我猜他们迟早会把你找去,却没想到这么快。”

崔璨有些意外的皱起眉头:“那我……我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吗?该怎么办,你心中有数。”他只是微笑,一时不肯细说。

两名内官进来打开牢门,问:“崔璨?”

璀璨连忙整理了一下破衣袖烂衣摆,一丝不苟地行礼:“正是在下。”

内管上下打量他一眼:“跟我们走吧!”

崔璨这才惊讶,平衍所料果然不虚。他回过头朝平衍望去,见那年轻人靠在墙上正冲他微笑点头,崔璨心头一热,向他默默行礼,一种微妙却又不言而喻的默契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时近黄昏,延庆殿里灯火辉煌,内侍们里里外外鱼贯穿梭往来,不停地将各种饰物用具都搬进来。平宸坐在绳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却无心细读,眼睛越过信笺的上缘,冷冷扫视着在自己面前忙碌的内管们。

平若匆匆进来,带着一股凉气,掀动帘栊,他自己却似浑然未觉地四周看了看,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陛下也看得进去?不如去英华殿,那边倒是不需要怎么收拾。”

平宸沉着脸:“朕就在这里盯着。一花一木、一笔一墨都要他们给我放回原处。”平宸冷冰冰的目光从殿内每个人面上扫过:“我在这里住了七年,当初朕落难被软禁于此,他们以为朕从此就是个废人,欺负朕对他们无可奈何,把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偷走。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往外运,后来直接当着朕的面公然搬走,在他们眼中,朕就是一尊无能为力的泥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他冷笑了一声,咬着牙道:“如今我就要看着他们给我一样一样全都吐出来,还回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殿中众人道:“你们给我听明白,到子时,我这里少的东西,只要有一样没有还回来,你们就一起去太液湖里喂鱼!”

众人噤若寒蝉,只是脚下加快步伐。一时殿中不闻人语声,只有鞋底擦着地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平若无声叹息,体恤平宸连番惊险,如今总算扬眉吐气,化险为夷,难免发作一番,自己也不好说什么,见面前案子上放着几样烤肉,过去顺手拈起一块来放进嘴里,笑道:“我看着也一样,这殿里一花一木、一笔一墨我都熟悉。陛下尽可以放心。”

“你替朕去看着天下,朕自己看着朕的家。”平宸像是赌气一般将信笺扔开,瞪着平若问,“百官都上贺表了吗?为什么我这里一份也没见到?”

平若微微一愣,压下心中不悦,仍旧笑道:“陛下刚回来,这延庆殿都还没有收拾好,龙城更是乱作一团。有实职的官员都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实职的官员也被关了十之七八,即便有有十来个人写了贺表,也不过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语,看了无趣,徒添不快而已。”

正说着,忽听见外面已经有內官跑进来禀报:“崔璨已经带到。”

平若笑了笑:“总算来了。陛下之前不是问有什么人能充任丞相之职吗?现成就有一个,今日找来给陛下见,我觉得此人完全可以胜任丞相一职。”

平宸皱眉:“本朝历来不设丞相,你是想要……”他的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崔璨随着两个黄门匆匆进殿,只得收住话头,专心看过去。

崔璨觐见前被带去沐浴更衣修面束发,此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整个人也都神清气爽起来。他身上已无官职爵位,只是以幞头巾裹发,身着宽袖长衫,腰系蹀躞带,快步进来,只见两边大袖随风翩飞,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尚未走到近前便令平宸眼睛一亮。

崔璨依旧于礼数上一丝不苟。疾步行到平宸面前,动手整冠拂袖,扶领,上前一步朗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一边说着,一边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平宸见崔璨气度非凡风华绝世,一套见礼又行得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且听他声音清越若金玉相击,整个人都仿佛从内到外透着光华,不禁心头蓦地一亮,连忙站起来亲自过去将崔璨扶起,笑道:“崔爱卿快请起。咱们自幼同窗,你还这样客气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崔璨来到案前,将他按着坐下,自己也不回绳床去,便在崔璨身边箕坐,拉着对方的双手倾身打量,目光炯炯地点头赞叹:“阿若说给我找来一个丞相人选,我还不信。丞相之职,以一身而统率群臣治理天下,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人才。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把你给找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冲着平若笑道:“清河崔氏子弟果然非同凡响,玉树芝兰,冠绝当世。”

平若也笑道:“子玌,你我自幼做陛下的侍读同窗读书,都是自家好兄弟,你不要拘束。陛下蒙难归来,你们崔氏也算是死里逃生,虽然你伯父他蒙冤含恨而终,但咱们一起携手,定然能开创一片煌煌盛世。”

崔璨在来时已经先将他们的意思揣摩的大致明白,但对这样一见面就直接切入正题却有些意外。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道:“臣家自曾祖崔涣以来,在朝中辅佐历代圣主至今已五十余年,臣伯父更是蒙先帝和陛下恩信,光大门楣,荣耀祖先。我崔氏几代人沐浴皇恩,定当誓死报效!”

平宸点头:“你放心,你伯父的冤屈,我定然会帮你洗清。前日进城,我已经命大理寺将崔氏诸人全部释放,而你崔氏被籍没的产业,我也会着令有司立即清点放还。子玌,你不要以为恢复到你伯父在时的盛景便是全部,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我让你的成就超过你伯父,成为古往今来前无古人的名臣,你可有胆量去做?”

崔璨诧异地抬头看着平宸,眼前少年皇帝目中光芒四射,鼻息急促,显是十分激动。他一时有些踌躇,毕竟双方历劫归来,还未深谈,对方却已经许下了如许愿景,于情于理都有些反常。

平宸仍沉浸在自己的宏大愿景中,站起来飞快地来回踱步,大声地说:“子玌你也知道,我虽然五岁践祚,至今已经十多年,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施展自己的抱负。但你伯父教导过我,天子之为天子,首要之务便是要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我不会像先帝和晋王那样,一位穷兵黩武欺压弱族,我要令天下海县清一,寰宇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世代永昌!”

他一番慷慨陈说连自己都感动了,说到最后,振起双臂鼓荡襟袖,双目炯炯放光地盯着崔璨,问:“子玌,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创建这百世不移的基业?”

崔璨似乎为他的激情所震撼,凝视半晌,俯身跪拜,说:“臣崔璨愿供陛下以驱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