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生死几番轮回路

  叶初雪奋力撞开门,风呼的一声将她卷进了石屋。她扶着墙勉力站稳,屋中一片冰冷黑暗,但好在一切必需之物都还在。她喘了口气,熟门熟路地从门后的角落里找出长颈琉璃瓶装着的葡萄酒,拨开术塞仰头灌了一口,只觉得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落进胃里,一股暖意从胃中升了起来,冰凉透心的感觉略微散去了一点。她不敢停留,略喘了口气就转身出去。

  这一夜起了大风雪,横风狂雪,一团团地砸在脸上。叶初雪诧异每一次来到这个石屋,似乎都会遇到这样的恶劣天气。

  然而她没有时间多想别的,平宗的天都马就立在门外,这一整日的奔波,就连天都马也疲惫不堪,浑身大汗淋漓,在风雪中蒸腾着热气。叶初雪过去抱着马的脖子,亲昵地拍抚了一下表示感激,随即放手,走到马后去查看。

  因为腹部受伤,叶初雪不敢让平宗在马背上待着。她将毛毡的两角拴在马的腿上,让平宗躺在上面,一路将平宗从东边受伤的地方拉回到这个石屋来。她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又不敢太慢怕平宗坚持不了太久,一路无数次停下来查看平宗的情况。中午时分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风雪几乎是从天上砸了下来,最大最急的时候,眼前除了雪团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而她不敢停。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风从西边吹来,只要顶着风向前走,就能找刭那间石屋。

  叶初雪将平宗拖进石屋,找到木柴和燧石,一边用冻僵了的手笨拙地生火,一边回-阮着当时的情形。

  平宗拽住了她的衣角,努力要唤回她的神志:“叶初雪,他已经死了。”他每说一句话都会喷出无数蔷薇色的血沫,声音不响亮,却能透人叶初雪混乱不堪的意识,令她清醒过来。

  叶初雪回身才发现自己已如同身陷修罗场,目力所及已经没有白色的雪,四周到处都被染得一片血红。尸体遍地都是,有高车人的,也有贺布铁卫的。她顾不上别人,丢开手中的刀去查看平宗的伤势。

  伤口极深,汩汩地向外冒着血。胡乱拼杀了一场后,叶初雪倒是冷静了下来,她努力回忆着当初睢子给阿寂包扎的过程,努力想要给平宗止血,然而这伤口远比阿寂身上的要深得多,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将血止住。叶初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麻,她不敢想象如果平宗也如阿寂那样死了自己该如何是好。她甚至在想,是该抱着平宗的头让他临死前舒服些,还是该继续徒劳地折腾他的伤口。就在她最凄苦无依六神无主 的时候,平宗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初雪……”他用尽力气,喘息着说,“别管我,快走……,,她摇了摇头,力持镇静:“你别担心,我救你!”

  “不行……”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然而力气微弱,只堪堪能不从她的掌申滑落,“高车人……还会来……你快走…¨,,叶初雪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要杀的是你,我不能留你在这儿。。

  “他们要杀的是我,所以你能逃走。”

  叶初雪突然发怒:“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可逃的!

  她从未发过怒,永远用最强大的自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从来不肯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所以当她突然怒吼出来的时候,平宗居然愣住,一时间心情激荡,一日血喷了出来。

  叶初雪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听他说话,不由分说抽出手去堵平宗的伤口:“平宗,要死一起死。”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很久以前自他封雍州王起,就再也没人敢如此直呼他名姓。此刻乍然听到,完全是一种奇异新鲜的感受,竞让他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振奋。

  也许是因为郁积在胸口的瘀血咳出,他艰难却清明地喘了口气,攀住她的手笑道:“真好听,你再叫一声。”

  叶初雪瞪了他一眼:“你要有命活下来才能昕到。”

  平宗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是不行的。止不住血,我活不下去。”

  叶初雪也顾不得自己满手鲜血,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的风凉话留到以后再说,我该怎么救你,你教教我!”

  平宗觉得自己随时会失去意识,不知道一旦闭上眼还能不能再睁开,只能竭尽全力趁着还能看清楚她,死死凝视,将她的棋样铭刻在记忆中。过了一会儿才笑道:“看来你真没见过杀猪宰羊……”

  叶初雪几乎被他的不紧不慢逼疯,一把甩开他,回身拔起一把刀指在他的咽喉喝问:“你到底说不说?”

  平宗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叶初雪也自觉大失方寸,举止可笑。他若怕死,也不会将她气得如此不知所措。

  平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妥协:“要止血先用火燎出血的地方……,,叶初雪一听就明白,扔了刀转身就去旁边尸体上搜燧石火引,平宗身上的被她夜里弄丢了。平宗便指点她找来枯枝让她点燃了,先用布巾将伤口处的血擦干净,找到出血的地方,用火去灼烧。

  临动手前,又抓住她的手,切切叮嘱:“一会儿我大概会晕过去,这天马上就要有大风雪,你记住迎着风雪走,向西的方向,一直走,找到你待过的石屋。那里有治伤的药,还有针线。你要想办法到那里,再用针线把我的伤口缝起来。”

  叶初雪死死记住他指点的方向,点了点头。

  平宗再没有要嘱咐的,心中踌躇不定。茫茫雪原中,要找到那石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此刻不能指望任何旁人来救援,他只有依靠她:“我能信任你吗,叶初雪?你一定要找到石屋。”

  叶初雪回身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乌云渐渐聚拢过来,低低地从阴山顶沿着山脊向下流动,风雷暗藏,隐隐有千钧之势。而辽阔雪原上一望无际,除了阴山,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标志物的地方,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没有。

  她不敢让平宗看出自己的担忧,咬了咬牙点头道:“好,我带你回去。”

  平宗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到时候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一定要叫醒我。一定一定。”

  叶初雪被他的语气慑住,不由自主点头:“好。”

  平宗深吸了口气,伸手揪住一旁一具尸体的胳膊,点头:“来吧。”

  叶初雪知道此时多说是在耽误时间,不敢去看他,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将燃起的枯枝探入他的伤口,只听轻微嗡的一声,平宗闷哼一声,被他攥住的尸体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平宗身体绷得像一根弓弦,全身肌肉债起,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般,紧要时抖得身上蹀躞带叮当作响。叶初雪咬紧牙关不敢转头,也不敢停手,血肉被燎烧的焦臭味弥漫开来,她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如平宗所说,再也不见有血流出来,她才停了手,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然血止住了,这才学着睢子的办法为平宗包扎好。之后再也忍不住,手脚并用地爬到一边大呕特呕起来。

  她这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能吐出来的只有苦水。然而胃部的痉挛不肯停止,她吐了又吐,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一样,眼泪鼻涕统统流下来,却不敢闭跟。鼻端似乎他的身体被灼烧的味道始终不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叶初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倒在雪地里微微抽搐,才连忙跳起来,收拾好毛毡和天都马,照着他说的方向朝西边迎着越来越凶狠的风走去。

  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其间平宗一直没有苏醒。苍茫天地间,除了凄厉吼叫的风雪,唯一伴着她的只有神骏的天都马。他们一步都不敢停,略微顿一顿都立即一身一头的雪。

  叶初雪当初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玉树琼花清新沁脾,令那时满心忧愤冷眼向世的她隐隐生出一丝慰藉来。那时平宗就在她的身边,肢体纠缠,吐息相向,却充满了试探和心机。而此时,叶初雪终于切身见识了北方风雪的穷凶极恶,几乎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抬头都会被迎面扑来的雪团抽打得睁不开眼,她全身都在疼,仿佛要被风刀割得粉身碎骨,心头却仍旧充满着无穷的力量。

  因为还有平宗。

  即使他呼吸微弱,不省人事.但只要心还在跳,呼吸还没有断绝,她就绝不会放弃。他是她坚持迈出每一步的原因,是她在苍茫无依的天地之间唯一的信念。叶初雪自问是个心思庞杂的人,从来没有这样始终只坚持着一个信念——走出去。

  大风雪很好地掩藏了他们的行踪。叶初雪一路向西,她不确定能不能找到那个石屋,却知道这不会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但即使如此,在风雪密布的苍茫中看到石屋的身影时,她还是激动得重重一跤摔在了雪地上。然而她根本顾不得身上无处不在的痛,跳起来跑到平宗身边,摇着他的身体大喊:“我找到了!你知道吗?我找到石屋了!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平宗自然不会回应她,叶初雪却不觉得气馁,连跑带跳,膛着过膝盖的积雪牵着天都马一路到了石屋前。

  当她终于将火生起来把平宗拖进石屋后,才惊觉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痛感,全身上下泛着一种凉意。她以为自己是在雪地里冻得太久了,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错乱,在火堆带来的温暖中一呼一吸间也会带来一种深邃的疼痛,她全然不知道这痛是哪里来的,只当是太过疲惫。

  但她不敢休息,平宗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叶初雪从石屋中找到了针线,拆开包扎伤口的布巾,用清水为他清洗干净,照着平宗的吩咐将他的伤口缝了起来。好在他一直在昏迷中,感觉不刭疼痛,叶初雪根本也顾不得针脚走线,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在人的皮肉上行针,只是专注于将伤口缝合。然后想起睢子说过黍米酒能让伤者痊愈的话,将仅剩的一点酒全都浇在了他的伤口上。

  之后叶初雪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她倒在平宗身边,看着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以欣赏一个男人的眼光去看他。他鼻粱英挺,面容英俊,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沟,嘴唇坚毅地抿着,即使痛苦得在昏迷中都紧蹙眉头,却仍然英俊得令人移不开眼光。

  叶初雪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吻了吻。他的皮肤冰凉,身体却整个散发着热气,令她忍不住又向他身侧靠了靠。

  冷,太冷了。叶初雪打了一个寒战,有一种从魂魄深处透出来的疲惫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辛。她往平宗身边又偎了偎,他应该能活下来吧?至少眼下看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不似一开始那样气息微弱。叶初雪觉得也许现在她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火光熊熊,令她依稀回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那时他与她并肩而坐,却向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他说那么就做敌人吧。叶初雪的心情随着火光摇曳,如果做敌人可以永远这样并肩相伴该多好。只可惜他们面向不同的方向,有着不同的目标,最终只能越走越远吧。

  她靠在他的身畔,感受他身体的气息一点点地向外犷张,渐渐将她淹没。

  能睡着是件幸福的事儿。

  她太累了,身体沉沉地落下去,身下是无尽的深渊,黑暗笼罩着她,将她温柔地接引着沉下去。

  她想就这样一睡不醒吧。这样身体深处的疼痛是不是会停止呢?为什么她浑身都疼,每一寸皮肤都在疼,每一次呼吸都在疼,疼得想要哭泣,想要哀号々“叶初雪!”有人叫她,似乎是不忍让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拽着她的胳膊,粗鲁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叶初雪,醒醒,醒醒。

  她猛地惊醒,疼痛有如潮水一样席卷过来,她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平宗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四周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办到了,叫着她名字的时候心中充满了骄傲:“叶初雪,你做到了!”

  她咬着嘴唇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

  他便回握住,用手指细细感触她手心的柔软和冰冷,“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他轻声问,火光太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叶初雪,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得走,这里不能久留。他们会找来。”等不到她的回应,他有些诧异,却只能继续说下去,“你听我说,等天亮咱们就出发,继续向西,走两天,就能看见红柳树,我妹妹平安会在那里等着咱们。你要坚持住,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咱们一起走。”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他终于睁开眼转头去看她,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面色苍白,满额都是汗水。他将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说:“你真了不起,叶初雪。”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唇还是他的话,她脸上终于泛起了一点儿红晕。过了片刻,她轻声问:“想吃点儿东西吗?我记得这儿有肉脯。”

  他点了点头,仍然感到虚弱:“有酒最好喝一点儿。”

  “有的。”她笑起来,奋力起身,“我给你去倒。”

  她站起来,觉得双腿发软,只能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平宗躺在氍毹上皱眉看着她。

  她浑身是血。

  平宗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安慰自己那都是自己的血,被她染了去。但她身后的血迹太新,还是一片鲜红,照理不该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这样的颜色。

  “叶初雪!”他声音尖锐地叫住她,紧张地问,“你在流血?你受伤了?”

  她愕然回首,摇头:“我没受伤,你放心……”话没说完突然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平宗吃了一惊,挣扎着扑了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仔细打量,血源源不断从她的身下流了出来。平宗想了想,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无法呼吸。

  “叶初雪,叶初雪,你……你怀了孩子?!”

  叶初雪迷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看见他在说话.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然后他突然消失了,一片黑暗袭来,她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