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金鼓惊破征人梦

  平宗知道,将叶初雪从众人手下救出来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将她安置在自己的毡帐中,由自己的近身护卫楚勒亲自守卫就有些过分了。但他也深知不如此保护,说不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这一切都让他走进毡帐面对叶初雪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

  毡帐内十分局促,平宗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盆热水,叶初雪正坐在一旁用布巾擦拭身体。军中艰苦,这已经是能为她张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

  她脸上的血迹泥污都已经擦拭干净,袜子脱在一边,身上仅着一件中单,已经破污得看不见颜色,下摆处破损了一大块,露出一大片脚踝和小腿。平宗看了一眼只觉怒气又往上冲,过去捉住她的脚踝问:“谁扯烂了你的衣服?”

  叶初雪却似乎对这样的强势十分惊恐,飞快地收回腿脚,戒备地瞪着他。

  平宗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从她手中接过布巾,拉过她的胳膊将那上面残留的泥印血痕擦掉:“被你砍伤的那两个人,砍中脖子的那个大概活不了了,还有一个是不能再拿刀了。”

  他说着朝叶初雪的面上觑去,本以为会看见她唇边露出她独有的那种似笑非笑来,不料满目人眼都是她神色中的一片恓惶。听他说那人活不了时,她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若不是他及时紧握住了她,也许就会被挣脱开来。

  “第一次杀人?”他只是略一思量便已经了然,讥笑道,“看你下手那么狠,还以为是个老手呢。”

  叶初雪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默默地抽回手来。

  平宗碰了个软钉子,微微一愣,也觉得扫兴,便站起来负手道:“我给你找了两件干净衣服,是我的,你穿会大,不过在军中一切从简,你也就只好凑合了。”

  她这次倒是没有抗拒,乖乖接过衣服,抬手时腕间铁链哗啦啦作响。她轻声恳求:“解开吧。”

  这是将她带进毡帐后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平宗挑起了眉:“我还以为你被吓哑巴了。”

  她并不去看他,将脸埋在他送来的衣服中,淡淡皂荚味中夹着他的味道,让她心中终于略安定了些:“你不过就是想要羞辱我,今日种种还不够吗?”

  平宗想说不够,想说他恨不得将她一生一世地捆住,让她不离身边左右须臾,让她永远做他的囚徒。但他能做的只能是摸出钥匙来替她将手铐、脚镣都打开,恶狠狠地扔到一旁去。“我送你回龙城。你走吧,去找你那个侍女,一起离开龙城。”

  “离开……”她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像是他说出了最匪夷所思的话来,“我能去哪儿?”

  “你不是还可以去柔然吗?你那个侍女跟柔然可贺敦似乎关系不错,你大概也认识,她是你们南朝的宗室吧?”

  “你是说珍色啊……”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她跟晗辛一样,也是我身边的侍女。”

  这回轮到平宗讶异了,登时想通了许多的往事关节,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如果那个可贺敦跟晗辛一样厉害的话,也难怪这几年能让我们在北方遭受到乌桓、高车这么大的压力。”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样你去投靠她更好,比在我这里好。”

  她冷笑了一下:“我要想去柔然,一开始就不会来北朝了。”

  他怔了怔,也恼了,“你不就是想报仇吗?日日一起同床共枕,你不报仇,这个时候却计较什么?想报仇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吗?”他说着拿出从她手上缴走的那柄匕首塞到她手里,“来,我让你刺我三刀,刺完不管我死与不死咱们的仇就算了了,你安心去你的柔然,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她接过匕首,抚过刀刃。火光下,刀刃闪烁着青黑色的光芒,她怔了一下,“这匕首上有毒?”

  “你才知道?”他冷笑了一下,扯开衣襟用拳头捶了捶胸膛,“来吧,报你的仇。”

  她的心思却仍在刀身的毒上,“睢子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他让我防身,我却差点刺中了你……他早就料到你会来找我,是想借我的手杀了你?”叶初雪苦笑了一下,懊恼不堪,“你说得对,我真的不应该随你出战。还没上战场我就已经错漏百出,被人利用了一次又一次。战场果然不是能够只靠心计就能存活下来的地方。”

  平宗紧紧盯着她:“所以你走吧。”

  “不。”她摇头,将匕首扔在地上,“我说过,我的报复是要让你失去我所失去的一切,你的命我不稀罕。”

  他勃然大怒,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扼住她的脖子:“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能再护你周全了。之前的事情还没让你害怕吗?那些人会把你生吞活剥了,你一个女人会有什么下场还不明白吗?可他们是我的人,我的属下,我不能因为是你就有所偏袒,我不能因为他们欺辱你就去惩罚他们。倒是你,你砍伤了人如果我不处置,会引发更大的麻烦。你我都坐在火堆上,我让你走是为了你好。”

  “我留下也是为了你好。”她的喉咙被扼住,十分艰难地出声,却丝毫不肯退缩,“我能救你的命。”

  “你?”他嗤笑,十分不屑,“这一路都是我在救你的命。再说,你我是敌人,我不需要你救我。”如此说着,却将她放开。

  叶初雪喉咙剧痛,吃力地咳嗽了几声,才抬起头看着他:“既然是敌人,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女人!”他生气地盯着她,也不知道是在气她还是气自己,“我不能不救。以后你有危险我还是得出手,你就是个累赘,需要我不断相救。”

  “你不会吃亏的。”她凉薄地说,对他话中的恶意充耳不闻,“我不过是南朝弃儿,早已经在生死簿上被抹杀的人,无非再死一次而已,于人于己皆不关利害。你却不同,你还活着。我救你一命就是实打实的救。”

  平宗气得快要笑出来了:“你这账算得也太精明了吧?我救你就都不算,你这还没救我呢我就已经欠了你老大的人情?”

  她厚颜无耻地点头:“就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你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你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平宗愣了愣,抱胸站定,问道:“那么好,你打算怎么救我?”

  “我不知道。”她诚恳地说,丝毫也不隐瞒,“但是有危险的时候我会知道。”

  平宗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已经懒得再跟她费口舌,转身向外走:“我让楚勒天一亮就送你回龙城,你做好准备。”

  叶初雪着急道:“我不走。”

  “军营里由不得你。”

  她只得以退为进:“就算回去,也不要楚勒护送。”

  平宗诧异地站住回身看着她:“还由得你挑三拣四?焉赉要带队打头阵,护不了你。”

  “不要楚勒!”她提高嗓门。

  “你小声点儿!”平宗过去捂住她的嘴,怒视她,“楚勒现在就在外面替你挡住那些如狼似虎要把你剥了皮的士兵,你有什么可挑剔的?”

  她将他的手拉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挑衅:“你就没有别人可用了吗?”

  “你把别人都得罪尽了。”平宗恼怒地瞪着她,“你到底在闹什么?什么时候你这么不通情理了?你不是独一无二的叶初雪吗?怎么这么难说话?”

  “楚勒是你的贴身护卫,不能离开你。”

  他一怔:“你还真的关心我?”

  “我不希望你死。”她恶意地笑,“你死了怎么能体会失去所有的痛苦?”

  “疯子!”他低声骂着,面带厌恶地后退一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不知道还没上战场就断言我会死太恶毒了吗?我就应该捏死你,让你这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才对。”

  叶初雪笑了笑,突然动手坦然地解开衣襟将衣服脱下来。

  “你做什么?”平宗皱眉看着她,“这里是军营……”

  她却无辜地说:“是你拿衣服来给我换的。”

  她果然只是要换衣服。拾起了干净的衣物正要往身上穿,却被平宗叫住“等一下。”

  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手下却冷静利索,从盆中拧出布巾来到她面前:“你身上还有泥,转过去。”

  叶初雪温顺地转身。水已经凉了,布巾落在她皮肤上,激得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浑身上下泛起一阵粟皮。

  “你就这么恨我,要让我失去一切?”他手下温柔,声音听上去却还在赌气,“即使没有我,你照样会被男人骗,不是罗邂也会是别人。”察觉到她皮肤下的肌肉突然绷紧,他在她臀上轻轻拍了一下,“别又想打我,你没这个本事。”

  叶初雪冷笑连连,却到底没有动。

  他的手却抚上了她紧绷的肩背,慢慢揉着,想要纾解她肩头的紧张:“你是个女人,女人想要寻找一个男人去信任依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叶初雪,你得允许自己有弱点。”

  “叶初雪没有弱点。”她倔强地说,声音冰冷。

  “叶初雪没有,永德有。也许换了今天的你是不会犯当初的错误,可是如果没有当初的错误,你不会成为如今的叶初雪。”

  她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觉得胃里猛地搅动了一下,一种轻微的战粟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眼眶猛地一热。从来没有想到他知她如此之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她努力让嗓音听起来平静寻常,“在说绕口令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平宗目光落在她光裸平滑的背上,美好的线条优雅起伏,在腰部收束,又向下画出柔美的弧度,勾勒出她身上最迷人的轮廓。“叶初雪,你放弃永德吧,为了你自己好。”

  她的肩膀似乎在轻轻颤动,肩部当初的箭伤已经痊愈,留下淡淡一小块痕迹,像是蝴蝶落在了那里,正随着身体轻微颤动。她坚定固执地说:“不!”

  平宗心口的火焰落了下去。他并没有指望她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却仍然止不住失望,一言不发地拎起衣物为她穿上,将她的身体转过来给她系好衣带。从始至终,她都低着头不去与他目光相交。

  火盆中的炭发出哔剥的声音,火星四下里飞溅,落在她赤裸的脚背上,微微有一点痛,随即熄灭。

  就在平宗为她穿好衣服准备转身离去时,她突然开口说:“如果我告诉你原因,能不能不送我回龙城?”

  平宗转身沉默地注视着她。

  叶初雪说:“回龙城你的王妃会杀了我,不只因为我知道她与贺兰部一直有勾结,还因为我知道她与忽律部的联系。”

  “忽律部?”他挑起了眉。

  “王妃告诉过我要和你作对的不止贺兰部。她放火的时候晗辛在。晗辛追着王妃出去,看见她与忽律夫人一起密谋。而那个时候密室中正燃起大火,全府的人都去救火,唯独她们两人不在。”叶初雪看着平宗,苦笑,“这全都是我的猜测,说了没人会信,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我害怕,希望能在有证据的时候告诉你。”

  平宗盯着她研判,似乎是想判断她的话中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火光闪动,一时半会儿叶初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立在他的目光中,像个囚徒等待判决一样。

  良久,他终于有所动作。他走过去捧起她的脸亲吻了一下,随即放开向外走,“两个时辰后出发,楚勒护送你……”叶初雪的心沉了下去,正要抗辩,却听见他继续说道,”你不要跟大部队混在一起,就跟在队伍后面,自己骑马,我没空带着你。”

  大队人马的开拨比平宗说的还要早了一个时辰。他刻意将叶初雪和大队人马之间拉开距离,防患于未然。叶初雪收拾好从毡帐里出来的时候,营地空荡荡的只有她所身处的这一座毡帐还在,周围只剩下一片泥泞的空地,还有低低悬在天边的月亮。

  “叶娘子,咱们走吧。”楚勒牵着那匹叶初雪之前骑的牝马过来,帮她上了马,“将军吩咐,天亮之前必须要通过雪狼隘口。”

  “他……人呢?”叶初雪知道自己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但话就堵在嗓子眼,不说出来就难受得上不来气。

  “将军带着队伍先走了。从雪狼隘口到金耳湖,寻常人要走两天,我们贺布铁骑只用一天就够了。咱们不着急,慢慢走,等到金耳湖的时候,金都草原已经是贺布部的牧场了。”

  楚勒其实比焉赉要健谈,只是常年跟在平宗身边已经学会了多看少说,也只有此时陪伴在叶初雪身边的时候,才能多说几句。

  “楚勒将军……”叶初雪想了想,还是说,“你别管我了,去保护晋王吧。我这里没关系的。”

  “怎么能没关系呢?”楚勒笑了起来,“你若真出点儿什么事儿,将军定然不顾一切地回来找你,万一是战事正紧的时候只怕就要坏了大事。我陪在这里,至少他能安心杀敌。”

  “因为我没了上战场的机会,你就不理怨我吗?”

  “我的任务是保护晋王,从来也没有太多上战场的机会。而现在既然叶娘子身上牵着将军的安危,我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叶初雪知道再说不动,也就不再有异议。

  楚勒身边还带着十个人,随着两人一路缓缓穿过雪狼隘口向金都草原进发。一路上到处都是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马蹄将雪地踩得稀烂,却不见任何人的脚印,叶初雪疑惑不已,问楚勒:“难道他们从来不休息吗?”

  “丁零男儿从会吃饭开始就骑在马背上。我们可以在马背上吃,在马背上睡,若是有幸死在马背上便一生无憾了。”楚勒说着,突然指着前方道,“你看,有人过来了。”

  一行人停了下来,待到那人跑近,楚勒松了口气,笑道:“是将军身边的人,想来是来传话的。”叶初雪也认出来那人就是葛洛。知道因为楚勒被调来保护自己,葛洛便担负起了贺布铁卫护卫晋王的职责。

  葛洛来到近前,见到叶初雪自然有些讪讪的。叶初雪恍若不察,只是问:“是晋王有吩咐吗?”

  “是。”葛洛态度恭敬,“将军让叶娘子不要再向前行,在原地等候。”

  叶初雪皱起眉头:“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贺兰军出来迎战,双方已经交上手了。”

  楚勒微微一惊,问道:“是骑兵还是步兵?”

  葛洛也是满心疑惑:“是骑兵。”

  叶初雪也就立即明白他们的神色为什么如此古怪了,问道:“谁的骑兵?贺兰部不应该再有骑兵了,多少人,眼下战况怎么样?”

  楚勒拉住她轻声劝道:“叶娘子你别急,有新的战况,将军会随时通报的。”

  叶初雪也立即反应过来,她身为女子过问战况只怕又要犯了军中的忌讳,只得住口。葛洛因身上还有职责不敢久留,话送到了便告辞,只剩下叶初雪和楚勒等人在原地等候消息。楚勒便将叶初雪从马上扶下来,就地休整。

  叶初雪这几日食欲不振,面对楚勒递过来的肉脯酪浆只觉一阵恶心,只得推开了问:“贺兰部的骑兵不是已经都走了吗?哪儿来的马?”

  楚勒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的不只是马的问题,他们定然是还有帮手,既然马会比预计的多,怕人也会更多。”

  “现在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确实太危险了。”叶初雪心头忧虑,望向楚勒,“楚勒将军……”

  楚勒却不等她开口便摇头:“将军有严命,我不会扔下你去前线的。”

  叶初雪见说不通,只好退了一步:“那能不能派人到前面去打听一下情况?这样耳目闭塞地苦等实在太让人揪心了。”

  这倒是与楚勒的想法相合,他便将手下十人编排了一下,每隔半个时辰便派出去一个,自己却守在叶初雪的身边寸步不离。一直到了正午时分,身边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五个,楚勒坚持护卫不能再少,不顾叶初雪的反对,再也不肯派人出去。叶初雪忧急交加,却对他无可奈何。

  楚勒看着她笑了笑:“叶娘子也不必太过忧心,我们贺布铁骑这么多年横行草原,还没遇见过对手。不管对方是谁,在将军手下都讨不到好处去。”

  叶初雪想要看上去不那么焦躁,扯动嘴角,却扯不出一个笑容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他们离战场这样近,却对前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雪原广阔寂静,她努力屏息静听,想要听到哪怕是厮杀呐喊的声音;极目远眺,想要看到哪怕是一点马群驰过卷起的雪尘,但穷极目力耳力,却仍然一无所得。

  楚勒在地上铺了一块软皮子,叫叶初雪坐下。她却问:“楚勒,你听见了什么动静没有?”

  楚勒笑起来:“离着二三十里地呢,哪里昕得见什么呀。”

  “这么安静,太安静了。”她喃喃地说,越发心神不宁。

  突然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飞驰过来,叶初雪猛地震了一下,自己却不确定了,转头望向楚勒:“你听,你听。”

  这回楚勒终于不再微笑了,一下子跳起来向远处眺望,沉声说:“来了!”

  来的是派出去的第一个人。他一路飞驰,身上也不知道溅了谁的血,肩膀上一片殷红。看见楚勒和叶初雪立即跳下马来禀报:“大队辰时三刻在前方二十五里左右与贺兰部接战,对方有五千人马,力战不敌迅速败走,焉赉将军带人去追了。属下赶回来通报。”

  楚勒点头:“辛苦,去吃点儿东西吧。”他将这人安顿好,立即再派一人前去打探。

  叶初雪更加担心:“五千人一战就退,这分明是个陷阱。”

  楚勒却依然镇定,笑着安慰她:“放心吧,如果咱们都能判断出来,将军自然也心知肚明。”

  叶初雪脸上一阵发热。楚勒话中虽说咱们,其实只是指她。仔细想想,确实如他所说,平宗身经百战,经验远比她丰富得多,也许别的地方她能用心智去较量一番,打仗这种事情上,却实在没有她太多置喙的余地。可是道理虽然明白,真是临事时却又控制不住,忍不住去操她根本够不着的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叶初雪自知无趣,讪讪地笑了笑,走到一边独自站着向前面交战的方向张望。

  她心头跳得沉重,必须要大口地吸气才能略微缓解一些。

  第二个人带回来的消息是平宗带着大队跟在焉赉的先锋队后面,果然对方设有埋伏,引着焉赉入围,战事刚起,平宗就已经赶到,与焉赉里外夹击,大破敌军。

  听到好消息叶初雪和楚勒都振奋了起来。楚勒笑道:“看,我就说没事儿吧。”

  后面战报接踵传来:

  平宗率军大破敌军,长驱直人一直打到了金耳湖畔。

  被打散的敌军向山中逃窜。平宗下令在金耳湖驻军休整,准备在夜里与卷土重来的敌军再战。

  黄昏时分两万敌军骑兵从山中袭出,贺布军早有准备,双方展开大战。

  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了。叶初雪知道平宗所率贺布军人数不多,也知道贺布军天下无敌。她心头紧紧绷着,从日落到日出,从日出到正午,一直站在原地向着金耳湖的方向眺望。楚勒怕她夜里着凉,搭起毡帐让她休息,叶初雪只在帐中略坐了片刻,实在无法安坐,便又出来。

  楚勒递过面饼,说:“好歹吃点儿东西,叶娘子你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了。,,叶初雪并不觉得饿,甚至不觉得累,双目炯炯,摇头道:“等有消息了再吃,现在哪里吃得下。”

  终于马蹄声再次响起的时候,连楚勒都激动了。他飞身上马,对叶初雪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前面迎接一下。”

  叶初雪尚未回过味儿来,没有想通为什么这一次楚勒就要亲自去迎接,直到看清楚由楚勒陪同的那人是谁,才突然跳了起来。

  平宗纵马飞驰,冲着她大力挥手吹起了口哨。

  叶初雪站在毡帐前,不由自主地也挥手相迎。平宗瞬息间就到了近前,隔着一两丈的地方勒住马跳了下来,先是迅速环顾了周围一圈,然后目光落在叶初雪的脸上,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光,越发衬得满脸血污狰狞,目光却异常明亮,似乎连天光都被比得暗淡了下去。

  叶初雪只觉眼前一暗,天地山川便都不复存在,眼前只有他能照亮一切的笑容。

  她必须用尽全部的力量才能控制住双腿钉在原地不向平宗奔去。但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控制自己的目光和表情,不由自主露出的欣慰笑容和追随在他身上的柔和的目光,令平宗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她怔了怔,随即又快步上前,裹挟着战场上特有的征尘和血腥,来到她的面前,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身前用力抱了抱。

  “你今天真漂亮。”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见她诧异地抬头望向自己,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身上还带着拼杀时的热血气息,迎面扑了过来,令她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他的笑容太过耀眼,她听见自己问:“你受伤了没有?身上的血是不是你的?。

  “你就这么盼着我受伤?”他心情似乎极好,放开她的腰,却捉住她的手,“来,我有话跟你说。”

  叶初雪被他拽得紧走了两步,才终于魂魄归位,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回头才看见就在平宗下马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两百铁卫立在那里,人马肃然,连一丝杂声都没有。

  平宗带着叶初雪走到毡帐的旁边,却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低声说:“秦王从龙城给我调了三支援军来,一支是禁军的三万人,我打算让他们驻留在雪狼隘口和龙城之间,两边接应。一支是忽律部的私兵……”

  叶初雪轻轻“啊”了一声,明白平宗跟她说起这话的意思了,问道:“还有一支呢?。

  “是玉门的驻军。”

  “可靠吗?”

  “玉门驻军属外军,由太宰府掌握,虽然不如禁军用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步兵、骑兵各占一半,但至少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打算调忽律军去龙城协防,调玉门军进入金都草原。”他说着,目光朝远处望去,“玉门军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我是专门来迎接的。”

  叶初雪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还要增兵金都草原?为什么?你不是都打赢了吗?”

  平宗摇了摇头:“之前我们估算金都草原大概会有三万步兵,结果里面却全是骑兵。

  我们在敌人的尸体上发现了鹿角币,这是高车人的钱币。”

  “高车人除了资助贺兰部马匹,竟然还亲自上阵?”叶初雪皱起眉头问,“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的使者还在龙城,已经如此急不可耐,只怕不是趁机捞浮财这么简单。”

  平宗盯着叶初雪问,“贺兰部的密谋,你到底知道多少?”

  叶初雪心头微微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平宗皱起眉头:“叶初雪!”

  “我们还是敌人,你忘了吗?”她又后退了一步,像是害怕他会伸手触到她一样。

  平宗皱眉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却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疏离究竟因何而起,正想追问,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极目远眺,说:“来了。”

  他放开叶初雪回到铁卫队前翻身上马,大声说:“是玉门军来了!”

  叶初雪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眺望,却什么都看不见。平宗已经带领二百铁卫呼啸着朝那个方向迎了过去。楚勒见她仍然一脸茫然,笑道:“娘子这会儿是看不见的。将军纵横疆场这么多年而不败,很大原因是目力耳力都强于常人。”

  饶是叶初雪满腹心事,也忍不住问:“那么你呢?你也像他那样吗?”

  楚勒笑了:“自然不如将军,却肯定比娘子你看得远些。”

  平宗带着自己的铁卫迎出一里地的光景,远远看见了玉门车的旌旗便停了下来。

  两万人的骑兵队伍行动起来声势浩大,风驰电掣,马蹄同步起落,声震寰宇,恍若惊雷。

  这次领队前来的是玉门军骑兵副领严望。严望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果敢干练,接到命令后立即动身。玉门军的驻地在三支援军中本来是最远的,他女口是最早赶剐的。平宗略一打量便看出玉门军军容整齐,行止划一,竞丝毫不似是临时受命匆忙动身长途跋涉而来。

  平宗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对严望更加青睬有加,笑道:“没想到外军之中还有严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真乃本朝大幸。”

  严望自从见到平宗便翻身下马跪拜在他马旁,一直低头汇报。此刻听他如是说,连忙道:“多谢晋王谬赞,属下和玉门军两万将士唯晋王马首是瞻,听凭晋王吩咐。”

  平宗点了点头,展眼望去,只见两万骑兵一色玄色软甲,戟钺林立,不论人马一律令行禁止,就连鼻息喷出来的白气也都似乎整齐划一,在众人头顶盘旋不散。平宗十分满意,接过严望递上来的帅旗交给葛洛,自己纵马执刀一路从队头到队尾狂奔一趟,刀与众人手中武器纷纷相击,发出沉闷的皮革撞击的声音来。

  玉门军虽然大多数是汉人,却都知道这是丁零人军队中的最高礼仪。凡是有幸与平宗相击的士兵无不欢欣鼓舞,士气振奋。

  平宗检阅完毕,叉高声问众人训示了几句,驱马回到严望面前,这才命他上马,将帅旗仍旧交还给他,说道:“玉门军仍旧归你统领,与贺布军一起受我节制!”

  严望知道这是晋壬作为军队最高统帅认可了他这玉门军首领的地,大声地道:“是!”

  平宗点了点头,对严望说:“你随我来,我跟你说说前方的局势。”

  两人并驾齐驱,一起来到毡帐所在的地方,恰巧叶初雪听到了动静从毡帐中出来。

  她此时身着平宗为她找来的衣物,因为太大,衣袖高高挽起,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束在脑后,却仍然看得出是个女子。

  严望看见叶初雪突然一愣,眼睛眯了起来。他眼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光芒,落在叶初雪身上,灼得她眼皮猛然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给他们二人让开了道。

  但那样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突兀刺眼,即使她如此避其锋芒,也仍然满心疑虑,想了想,叶初雪索性转身又进了毡帐。

  平宗却因为前方有信使前来报信没有留意到两人间这短暂的交锋。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叶初雪已经进了毡帐,而严望正恭敬地等待自己的吩咐。

  楚勒等人另外搭起毡帐供两人和旗下将领议事。严望随着平宗进了毡帐,屏退随员,走到地图跟前。

  平宗指着地图给他看:“你看,咱们在这里,雪狼隘口就在前面五里处,过了雪狼隘口就是金都草原。”他说着话抬起共来向严望看去,却发现对方皱眉站在一边,纹丝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平宗不悦,问:“严将军有什么要问的?”

  严望回过神,却不紧不慢地问:“属下有一件事想问问晋王。”

  “你说。”

  “刚才在帐外遇到的那个女人是谁?”

  平宗皱起眉头来:“她与你无关,你可以不用理睬。”

  严望却坚持问道:“听说晋王府中有一位叶娘子,不知道是不是她?”

  即便叶初雪在龙城惹出了无数乱局,她终归只是晋王府的一名侍妾,不可能连偏远边镇的一个年轻将领都知道。平宗盯着严望,目光渐渐冷厉:“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属下想问的是……”严望态度依然恭谨镇静,丝毫不为平宗隐隐的怒意所动,一板一眼地问,“这位叶娘子是不是就是当初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续弦的新婚妻子?”

  平宗突然想起当初向严若涵套话时听他提起过有一个儿子在玉门军中。他握住佩刀的刀柄看着对方冷笑:“原来你就是严若涵的儿子?”

  “正是属下。”严望仍旧镇静如初,“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晋王殿下,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他看着平宗,突然上前一步,又追问,“是晋王为了抢夺叶娘子放的火,还是叶娘子新婚之夜变了心要追随晋王去龙城放的火?”

  平宗听了这话心头雪亮,想起了忽律部封地本就与玉门镇相重合,只怕叶初雷所说忽律氏牵涉其中,是与玉门军相互勾结,而非忽律部私兵。他冷笑了一下,看着对方傲然道:“如果你是来为父报仇的,就都算在我身上吧。”

  “属下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并非想要对晋王不敬。”

  “弄清真相之后呢?你想怎么样?杀了我,还是杀了她?”

  “我不能让父亲冤死。更何况,无论如何叶娘子是要与父亲拜堂成亲的,算是属下的继母,于情于理属下都应该将她改适晋王之事弄个明白。”

  平宗点了点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管真相如何,你不会放过叶初雪?”

  “晋王英明!”

  平宗抽出腰间佩刀:“那就先看看我答不答应吧。”

  严望却一动不动:“属下仍是吃朝廷俸禄的军人,不敢对晋王不敬。晋王若认为属下有犯上嫌疑,大可以让贺布铁卫将属下捆拿论罪。属下不敢接殿下的刀。”

  平宗听出他话外之音,面色一变,再顾不上严望,飞快冲了出去。只看见十丈之外叶初雪的那座毡帐已经被一群玉门兵掀翻,几千人将二百铁卫和楚勒等人团团围住,而叶初雪已经被五花大绑,四肢分别被拴在了四匹马的身上,只要一声令下立即就会被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