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日断关河归路绝

  平衍接到阿寂死讯愣了好一会儿,往事悠悠,由阿寂身上想到了晗辛,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头抽痛沉闷一时难以平复。

  阿屿在一旁半天不见他动静,试探地问道:“殿下?”

  平衍猛地回神,定了定神,问道:“禁军的几位将军什么时候到?”

  “刚才送了信,说大典结束便过来。怎么也得到酉时以后了。殿下还是别等他们先吃些东西吧。你从一早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

  平衍想了想,摇头:“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你去把护卫长请来。”

  阿屿不肯罢休,坚持道:“我去备些酪浆肉脯,殿下与护卫长谈正经事的时候也可以吃些。”

  平衍十分无奈,点了点头:“去吧。”

  厍狄聪是平衍王府的护卫长。平衍改迁亲王,王府规制等级提高,厍狄聪也从从五品上的骑侍郎升为三品中的上将军,辖下统御亲王府卫队一千人。只是改封秦王的敕令刚下来不到一天,自然是百废待兴,王府诸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厍狄聪名义上的三品中武将服饰都还没有准备好,来见平衍时依旧身着骑侍郎的一套衣甲。

  平衍却全然无心留意这些细节,他将一切都交给王府长史平汋去打理,自己专心在这几日筹划支持前方战事诸事。见厍狄聪来,只是问:“崔璨审得如何?”

  厍狄聪面带愧色:“毫无进展。不管用什么样的刑,他都一口咬定对所有事情一概不知,就连是谁将他提出大牢也一无所知。”

  这倒是在平衍的意料之中,于是并不多做纠缠,只是说:“崔璨是读书人,你光用严刑是没有用的,对付这种人要收心。” ,如何收心,厍狄聪却是一头雾水,毫无想法,只能茫然地看着平衍。平衍的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处。

  “你去替我办一件事儿。”他想了想,开口,“我遇刺的消息放出去,就说……找被刺客刺中了要害。”

  厍狄聪一怔,不明白这样的消息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但他历来话不多,又知道平衍实际上极有自己的主见,轮不到旁人置喙,点了点头答应:“好。”

  平衍叹了口气,心头沉重,揉着鼻粱问:“那个刺客呢,审出什么了?”

  “他的嘴很硬,开始也是不肯说。后来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枚鹿角币,他就全招了。

  平衍一怔,“高车人?”

  厍狄聪点头:“他是高车狼王身边的五十死士之一,这次行刺的命令是高车王亲自下的。”

  “为什么?”

  厍狄聪摇头:“几乎要把他的皮扒了,却咬死说并不知道。他只是受命行事,并不关心背后的原因。”

  “他有没有说还有哪些同伙?”

  “说是这次被派出来的一共七人,每个人的任务都不一样,另外六人去做什么了 他也不知道。”

  平衍点了点头,心中默默掂量了一会儿,说:“你去把他带来。”

  厍狄聪一愣,有些为难:“殿下,这人你不见也罢。”

  “为什么?”平衍话问出口也就立即明白了,“是把人家折磨得太狠了?”

  厍狄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语气中居然透着惭愧:“我怕污了殿下的眼。”

  平衍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淡淡笑了笑:“连你都是我调教出来的,有什么我见不得的?”

  厍狄聪这才下去。阿屿趁机送上酪浆肉脯。平衍盯着面前的东西看了半晌,无奈地吩咐阿屿:“去给我煮碗清茶来。”

  阿屿却异常坚持:“有他们做的糕点,殿下要不要试试?”

  平衍无奈地点了点头。阿屿见他不愿意吃肉脯,正要拿下去,却被平衍止住:“那个就放在这儿,你别管了。”

  “可是还有别人要吃,需不需要添碗筷?”

  平衍摇了摇头,自觉无力再与他纠缠,只是说“去吧”。见阿屿都走到门口了又叫住他,“等一下。阿屿……”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说,“你将阿寂平日穿用的衣物收拾一下,交给管家,我自有处置。”

  阿屿怔了一下,一时没敢回应。阿寂的死讯几乎是立即就在府中传开的,人人心中伤悲之余,也都诧异不知死因。此时见他这样说只觉黯然,点了点头,连答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默默离去。

  不过片刻,厍狄聪将当日的刺客提来。果然是经过严刑拷打的,那人全身上下皮肤已无完好之处,手脚尽皆溃拦,身上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想是来之前厍狄聪专门替他收拾过,身上衣物却是崭新的。

  平衍坐在绳床上垂目看着他,问:“你的同伙们都有什么任务?”

  那人充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硬气地一言不发。

  平衍也不着急,见阿屿送了清茶来,便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块糕点放人口中慢慢嚼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人身上,慢悠悠将糕点全都咽下去才笑道:“饿吗?这几日大概也没吃什么好吃的吧?”他叉拿起一块来,自己看了一眼,说:“我挺喜欢江南的点心,软糯清香,北方人多数觉得太甜腻。你觉得呢?”他温和地随口发问,竟像是与好友无事闲聊一般。

  那刺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却明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可能指望活着出去,冷笑一声道:“你不用玩这些把戏,直接杀了我最好。”

  平衍笑了起来:“你这么想死?”

  “我进了龙城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

  平衍却似对他的话颇为认同,点点头道:“是啊,要死多容易啊。我也曾经想过死,不,我到现在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在想,为什么我还活着?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一个不想活的人来说,死不了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静温和,所说内容却令那刺客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你……你……”

  平衍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想说的话,点了点头,“没错,可惜你失败了,不然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个人要活着固然不容易,但当有人不许他去死的时候,想要去死才是更难的。”他说着,从一旁漆盘中拿一块肉脯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摇摇头随手扔在地上,盯着刺客问,“你受的那些酷刑,身上那些伤,疼吗?”

  对方的注意力却被地上的肉脯吸引过去,整整两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对食物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敌人的恐惧。厍狄聪想上前制止,却被平衍用眼神制止,他不知平衍到底想要做什么,不敢违抗,只得在一旁全神贯注地防范。

  刺客终于够到了肉脯,几乎是一日就整个塞进了嘴里,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

  平衍却依旧慢条斯理地说:“每天从睁开眼睛起,无时无刻不在被折磨着,每次呼吸都会疼痛,身体不存在的部分像是被火焚烧,每一天都身处地狱,任何时刻都烈火焚身。你看,我比别人都明白你的感受,所以我觉得你也可以试着了解一下我的感受。”

  刺客很快将肉脯咽下去,这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平衍:“什么?”

  “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不是痛,而是曾经存在过,却没有了的那种恐惧。你试过没有?”

  刺客的目光从平衍的脸上向下,移到了他只剩下半截的腿上,冷汗不自觉地冒了出来,顺着脊背往下流,蜇得背上的伤口生疼。

  “别担心。”平衍看见了他脸上的恐惧,轻声笑了起来,语气仍旧温雅,“咱们从容易的来,一上来就砍腿我也于心不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不对?”他轻笑着,欣赏刺客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你知道人的身体很奇怪,很多地方是你平日不会去留意,但一旦失去了才发现弥足珍贵的。比如说,牙齿。”他抬头对厍狄聪说,“护卫长,麻烦你将他口中槽牙拔掉。门牙和犬齿就留下吧,不然说话人家听不清楚。”

  厍狄聪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过去捏住刺客的下巴在他腮上一掐,强迫他将口张开,正要动手,又听平衍说:“塞住他的嘴,别伤了他的舌头。”

  厍狄聪照做,随即拿匕首探进他口中,摸着一颗槽牙,用匕首从根上一剜,连根挖了出来。刺客惨叫,声音从喉咙里喷出来却被布团堵在了口中。血从他口中流下来,顺着下巴往下滴,顷刻便染红了前襟。

  平衍的目光始终没有挪开,一直到厍狄聪从他口中撬出了八颗牙齿,才淡淡出声:“歇会儿吧,他喊得那么卖力,一会儿会没力气说话了呢。我看你挺喜欢吃这肉脯,再来一块儿?”说完将漆盘递了出去。厍狄聪便抓起一块,从他口中扯出布团,不由分说将肉脯塞进了他的口中。

  北朝习俗,肉脯为了便于保存,都是用盐腌制而成。刺客口中满是创口,一块肉脯入口,登时蜇得他杀猪般号叫起来。

  平衍笑道:“护卫长太粗鲁了,他没了牙无法咀嚼,这样吃会噎着,快用酒给他顺顺。”

  酒是军中常见的黍米酒,极其酷烈,一口灌下去,刺客几乎痛得晕了过去。

  平衍笑道:“你看,好酒好肉,为什么要寻死呢?”

  登基大典之后是连续三日的百姓同庆,夜里宵禁推迟一个时辰,天子赐酣,惠及坊里。龙城百姓并不在乎旧帝退位新帝登基究竟谁胜谁负,也不关心从晋王摄政到秦王摄政会有什么样的不同,却听闻三日大庆而高呼万岁。整个龙城到了晚上处处彩灯烟火,儿童嬉戏,长者聚饮,无比热阔。

  因此到龙城京畿禁军的独孤闵、平畅、素黎拓三位将军抽出身来赶到秦王府与平衍商议时,又比之前所说酉时还晚了一个时辰。此时天色已经大黑,平衍由阿屿搀扶着站在台阶上,越过前面房屋的飞檐眺望着远处的夜空。大酷狂欢余兴未散,远处不知何处坊中仍旧不时传来爆竹炸裂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墙外坊中醉归的人们高声唱着龙城的歌谣,天地山川牛羊肥壮,美丽的姑娘和健壮的儿郎都随着歌声飘散了出来。

  平衍立在那里,久久不动,久到阿屿几乎忘记了他完全是靠一条腿在支撑身体。王府中各处高挂彩灯庆祝平衍升为秦王,在平衍的特许下,府中没有当值的人都可以在庭院中燃放爆竹庆祝。只是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全府上下在欢庆的同时,平衍书房房门紧闭,除了厍狄聪之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欢笑声和爆竹声掩住了从屋中传出的任何动静。所以当书房门终于打开,阿屿见到平衍的时候略吃了一惊。

  阿屿跟在平衍身边的时间不算长,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时间却丝毫不比阿寂少,却从未见过平衍脸红成了这样,倒像是一口气喝了一大坛黍米酒一样。阿屿迎上去,却被平衍拉开,闪到一边。

  “低下头。”平衍低声说,声音虚弱得只剩下一丝气息,“别看。”

  阿屿不明所以,却发琬平衍借着他的搀扶,将他推到了角落里,视野被平衍挡得严严实实。少年人好奇心总是出奇的重,越是不让他看,就越是想要弄明白。阿屿双手扶稳了平衍的双臂,却趁机踮起脚尖越过平衍的肩膀到底还是向外面偷看了一眼。

  正巧厍狄聪拖着瘫软成一团的刺客离开,血迹在后面拉了长长浓稠的一条。阿屿惊呼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地向后退去,却带得平衍也差点儿摔倒。

  “不是让你别看吗?”平衍的语气近乎严厉,一边扶墙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向阿屿伸手,“来,扶我到外面站站。”

  阿屿定了定神,这才察觉平衍身上竟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殿下,你这是……?”他惊讶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天才问,“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平衍咬着牙苦笑了一下:“把伤疤揭开的时候会疼,疼了就会流汗。”

  阿屿大惊失色:“殿下受伤了?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儿?是那刺客干的吗?我去给你找大夫,殿下快回去歇息。”

  “别急别急。”他轻轻拍了拍阿屿的肩膀,十分温和地安抚他,“一会儿独孤将军他们来,你再去帮我拿干净衣裳。现在陪我站一会儿。”

  “太冷了,殿下我给你拿狐裘的大氅去。”

  “不用。”他温和地说,“我不冷。”

  “可是……”

  平衍打断阿屿的喋喋不休:“你看今天的星星多亮啊。”

  阿屿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寒冬的夜空,月朗星疏,不若盛夏那样繁盛。这一日的星星却格外明亮,一颗颗镶嵌在夜空中耀眼闪烁,丝毫不被月色掩盖。

  “阿屿啊,”平衍突然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屿愣了愣,黯然摇头:“没有了。之前就想像阿寂那样在殿下身边,可不容易到了殿下身边,他却死了。我觉得这个位置就像是我从阿寂那里偷来的,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

  平衍听了沉默了片刻,突然指着天上一颗星星说:“你知道吗?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留在天上。惦念他们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一颗就是阿寂。你记住它的位置,那颗星的东边有三颗连成一条直线的星星。以后你有什么话想说,就对着那颗说吧。”

  “真的?”阿寂半信半疑,“人死了会变成星星?”

  “当然。”平衍不眨眼地说,“你不是总听人说人死了之后会升天吗?升天做什么,就是变成星星了呀。”

  “可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人,天上却没有那么多星。”阿屿还是不信。

  “那是因为,只有牵挂着你不肯走的星星,你才能看见。”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凝视夜空,自己仿佛也受了蛊惑,轻轻地说,“因为只有变成星星从天上守护你关心的人,才不会让他们伤心。”

  阿屿惊讶地扭头看他。厍狄聪已经引着独孤闵等人进来。

  平衍目光中的星光渐渐掩藏了起来,看着独孤闵等人,点了点头说:“进来吧。”言罢,他转身扶着阿屿当先进了屋。

  独孤闵等人被屋里无处不在的血迹吓了一跳。平衍淡淡地说:“刚才审了个犯人,正好你们几个来,我需要与你们商议一下。”

  阿屿知道自己此时该回避了,给几个人送上酪浆肉羹便离去。地上血迹触目惊心,独孤闵等人虽然还没有吃饭,却也没什么胃口,只得放下杯子道:“不如先让人清理一下?”

  “这个不急。”平衍面前铺开了一幅牛皮地图,头也不抬地在地图上指了一下,“晋 王与贺兰部并没有在雪狼隘口接战,贺兰部的大队人马往鸿雁沼来……”

  独孤闵精神一振,抢着问道:“他们是要来打龙城?”

  平衍点头:“没错。”

  平衍的手指从雪狼隘口继续向北移动:“晋王在雪狼隘口扑了个空,一定会趁着贺兰部空虚端了他们的老窝。但是金耳湖却埋伏着一支三万人的大军等着他们深入呢。”

  三位将军都是一怔:“什么?怎么回事儿?”

  平衍点头:“那个行刺我的刺客是高车的人。刚才审的就是他,全招了。贺兰部三年前便与高车勾结,这次他们反叛,高车人提供马匹,派遣死士,贺兰部则举族起兵,一共纠集了十万骑兵。其中七万来攻龙城,余下三万骑兵埋伏在金耳湖……他们算准了晋王会带着贺布军亲自去打金都草原。”

  三位将军面色都凝重了起来,彼此望了望,一同说:“我们愿带兵救援!”。

  “不用。”平衍摇头,“你们的任务是守卫龙城。抽出三万人马已经是极限了。”

  “那么谁领兵?”独孤闵急了起来,“要不然我去!”

  “你们的任务是守卫龙城。”平衍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目光如炬,从几个人面上扫过,“再说如果高车真的和贺兰部联合的话,只怕不止贺兰兵要对付,我怕高车会趁着晋王与贺兰部两败俱伤时趁虚而入。”他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忽律部的一万私兵离雪狼隘口不远,另外再从玉门守军调两万人,一共再调三万人过去支援,应该算是能保险了。”

  素黎拓向来精细,在地图上研判了良久,疑惑地问:“风陵渡有十万人,雍州有三十万人,这才是真正的大队人马,为什么不调回来?倒是从北边玉门调人,连私兵都用上了?顶不济,昭明还有尧允将军的十万人马呢,为什么不动?”

  平衍冷冷瞧了他两眼,问:“他们调过来,千里迢迢地赶到金都草原,只怕太晚了。”

  素黎拓没有留意他的神色,大摇其头:“不对,如果是骑兵星夜兼程,也就五天的路程……”

  “晋王的天都马哪里是普通骑共能比的?”

  素黎拓仍旧不肯罢休:“可以让雍州和昭明兵马支援龙城,我们龙城的兵马去支援晋王,这样不就……”

  平衍冷笑起来:“素黎拓将军,如今是要我听你的调配吗?”

  素黎拓一愣,这才发现平衍面色很不好看,只得躬身道:“是属下僭越了,请秦王殿下恕罪。”

  平衍心知他心中不服,且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出去,只怕不用两三天龙城禁军中就会风传秦王刚愎自用,与将领意见不合的流言了。他想了想,语气放缓,手指向河西牧场:“这里才是关键。”

  风陵渡、雍州与河西牧场都只有一河之隔,几个将军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知道这样的机密战略不可能宣之于口,惊讶之际也都恍然,连连点头。因为是职责之外的军务,也无从置喙,只有素黎拓仍忍不住问:“那尧允的兵力呢?”

  “南朝政局变幻奠测,如今主政的琅琊王是主战派,我怕落霞关和昭明会出问题。”

  素黎拓想了想,确实除了忽律部和玉门军就近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军队可以调动,只得点了点头:“属下只是担心高车人如果真的大举南下,晋王会有危险。”

  “放心吧。”平衍笑容温和, “晋王带的可是天下无敌的贺布军。”

  平衍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来软兜送自己回卧室。

  他一夜未归,屋中冷清得没有一丝暖意。平衍挥退要来为自己更衣的内侍,在床榻边上坐下,一时只觉得精神体力都到了极限,竟然连躺下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原处枯坐,脑中却仍然不断回闪出那刺客受刑时眼中无可掩藏的深深恐惧。

  他叹息了一声,头深深地垂下,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一样。

  突然门从外面被猛地推开,寒风席卷而入,将脚下熏笼中的火冲得闪动。平衍抬起头,看见晗辛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瞪着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平衍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深深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的渴切,“一时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笑了笑,仍觉精力不济,说,“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冷。”

  晗辛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狐疑,半晌终于进了屋将门关上。冷风顿时消弭无踪。平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熏笼中火光明灭,照得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晗辛突然起了疑心,走到他身边蹲下,与他的眼睛平视,问:“为什么要把我骗回来?你不是一刻都容不得我在龙城吗?”

  平衍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仍旧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还是将要说出的消息太过沉重,一时间连扯出一个笑容也觉得无比困难。在斟酌如何开口之前,有一种无力的虚弱感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来,只能拼尽所有的力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

  晗辛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心中极是踌躇。当初早已经分道扬镳,心中一直笃定彼此都已经从对方的生命中离开,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龙城流连,不是为了守着他,只是为了守着一段记忆。她可以关心他,可以在听说他遇刺受伤的时候不顾一切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却并没有强大到去握住他的手。

  平衍的手十分好看,修长匀称,骨节适中,食指和中指的侧面覆着一层薄茧,是执笔磨出来的。如果他不上马打仗,更像一个汉人世家子弟,温文儒雅,饱读诗书,写得一手绝世钟王小楷。如果只看这双手,谁能猜想得到这也曾是一双弯弓执剑纵马疆场的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任何一个丁零将军少,这双手在必要的时候,从不手软。

  “晗辛!”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平衍无奈地轻声唤她,不再任由她去抉择,伸手勾住她的手指,“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手指凉得触目惊心,晗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向他望过去,这才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了深深的沉痛。她突然害怕起来,反手握住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阿寂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这样就能减轻对她的伤害一样。

  晗辛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什么?”

  他低下头,无法面对她的凝视,讷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当他是亲弟弟。我没能照顾好他……”

  晗辛渐渐听明白了他的话,脑中嗡嗡作响,像是双腿骤然失去了力量,她扶着床沿跪下,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心中充满了惊恐的惶惑:“你说什么?他死了?怎么会?他才十六岁啊,人不都是要活到七老八十才会死吗?他才十六岁,怎么会死了呢?”

  平衍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得说:“他死时与你的主人在一起,受她一直照顾……”

  “跟夫人在一起?”晗辛抬起头来,想起自己临走前交代给阿寂的任务,“是我让他去找夫人的,我要让他替我传话,是我害死了他……”

  “你剐这样想,阿寂出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战局中的意外变故,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晗辛茫然地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他轻声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晗辛,你伤心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不!”晗辛突然挣脱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何必现在又来做这些小心体贴的姿态。我伤心的时候,你从来都从我身边抽身离去。阿寂的死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悲天悯人。”她说着,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当初你己经说过一别两宽,就别再费心力在我身上。” 。

  “你要到哪儿去?”眼看着她转身要离开,平衍再也控制不住地问,蓦然涌进的风令他的声音几乎无法抵御,但他终究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要去把阿寂接回来。”

  她离去得又急又快,令平衍来不及反应。风太冷而夜太深,他的房门被寒风摔到墙上,撞得哐哐作响,让他怔了良久,恍惚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晗辛,阿寂死了。”他低声说,身体因为寒冷而不停地颤抖,他陷入了茫然之中,只能徒劳地再说一遍,不管她在不在,来没来过,都希望由他来说出这个消息。

  天色倏忽就亮了,内侍匆匆进来才发现大门敞开,平衍冻得浑身发烫。他惊得连忙要去喊人,却被平衍攥住了衣裳:“什么事?”

  那内侍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令狐将军来报,说是在昭明城外发现了南朝使团的踪迹。”

  平衍眼睛一亮,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内侍吓得赶紧出去喊大夫,平衍倒是自觉一口血吐出来胸口憋闷减轻很多,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扶着床榻慢慢躺倒,等着内侍回来让他去找人来,心中飞快地谋算起了南面的事情。

  这一天天不亮龙霄就醒了。一路向南走,虽然仍走不出北方的严寒,风雪追着他们走了一路,倒是替他们掩去行迹,令龙城的追兵无迹可寻,只在淮河渡口和一处坞堡外与当地巡防的保甲交过几次手。好在羽林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们并没有吃大亏,只是此后害怕惹事儿,龙霄不敢再带着大队人马走官道,一路只挑乡间小径行走。

  龙霄来时一路纵马在队前狂奔却也不是白跑,将官道两边风物地形牢记在心中,此时便派上了用场。一路小心翼翼地行进,竟然六七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昭明郊外的树林里。

  过了昭明,翻过一座山就是落霞关了。龙霄知道昭明因与落霞关隔山对峙,防备森严远胜于这一路以来的诸多村镇。因此不敢大意,只命令大队就地在树林中休整,他自己打算到天亮时去前面探探道。

  龙霄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落空,反倒因为琅琊王的计谋而令叶初雪对自己生出了猜忌之心,心中也是十分懊恼。但至少这一次摸清了龙城中的情况,琅琊王在龙城的部署因为叶初雪的插手而被削羁。龙霄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平宗若是与贺兰部开战,对于南朝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从落霞关突袭昭明,一举突破北朝的长江防线,令南朝势力揳入到北朝的版图中去。

  他想清楚了以后的方向,便命青奴将最后一只与落霞关联络的信鸽放出去,自己则整顿鞍马亲自前往昭明城外去探查。

  龙霄走时从龙城带走了阿罗萨,神骏不同于寻常的良驹。阿罗萨显然以前就来过昭明城,不需龙霄指挥,自己便寻到一条隐蔽的下山小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城墙脚下。昭明城上方不远处就能看见昭明山,翻过山便是落霞关,家乡近在咫尺,却被天堑阻隔,就连一直镇静的龙霄都焦躁了起来。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阿罗萨也躁动了起来,四只蹄子不停地挪动,不肯安稳站定。

  龙霄恼怒起来,低声喝道:“畜生!你安静些!”

  忽昕一声冷笑从身后晌起:“能把天都马叫畜生的,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你一个。”

  龙霄惊讶地回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包抄上来百十来个人,看服色当是昭明城中的守备军。为首的一个健朗雄壮,骑在马上比别人都高出一头来,问道:“尊使是想穿过昭明城去落霞关吗?”

  龙霄一听他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事情要糟糕,掉转马头呼啸一声催动阿罗萨就飞奔出去。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不等他冲出去,一条绳索凌空而下,准准地套在龙霄身上,将他一下拽到了马下。

  那将领驱马过来,坐在马背上笑着看他:“我等你好些天了,想请尊使回昭明去歇歇脚昵。”

  龙霄见没有逃脱的可能,索性也不再挣扎,放松全身躺在雪地里,任由几个守军过来将他全身上下五花大绑,笑道:“总不能平白去做客,连主家是谁都不知道吧?”

  那将领也笑了起来:“我叫尧允,是昭明城骑兵总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