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百转情愁哪堪消

  平宗拎着叶初雪从马车里下来,日光正浓,落在她的身上,才看清了她满头满身的血,吓了一跳,皱着眉问:“你受伤了?”边问边上上下下地将她全身检查了一遍。

  “这不是我的血,我没事儿。”她惊魂未定,说话声音仍然发抖,举目四望,只见马车周围到处都是尸体,只有楚勒带着十来个人在一个个翻验尸体。她满心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莽莽雪原上,唯一的参照物就是阴山。叶初雪分明记得他们是朝着阴山的方向进发的,此刻阴山却在马车的右手边,周围雪地也不似大队人马经过后那样泥泞,显然早已偏离原先的方向。她心中已经明白,咬牙恨声说:“他骗了我!”

  平宗皱眉:“谁,谁骗了你?”

  叶初雪没好气:“还不是你手下的贺布铁卫,非要将我送回龙城。”

  “叶初雪!”他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引得她心头一凛,抬头看着他。平宗指向左手边:“龙城在那个方向,在南边。你的马车车头是朝着西边去了。”

  叶初雪一呆,推开平宗绕到马车前面,骈马车驾,左边那匹倒在她上,脖颈处汩汩地流血,车轮一半陷在了雪坑中,马车周围的雪地被血染作了绯红色。叶初雪隐约认出了几个之前阿寂给她传话时在场的贺布铁卫,还有好些黑衣人她从没见过。她大略看了一遍,其中并没有睢子的尸体,心头略微一松。

  楚勒从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上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平宗:“将军,你看这个。”

  那匕首银质的刀柄,刀身略带一点弯度,精钢做刃,刃上三道血槽。平宗看见不禁皱眉,走到马车边捡起之前从叶初雪手中夺下的匕首来看,两把匕首几乎一模一样。“你这把匕首是哪儿来的?”

  叶初雪从未听见过他用如此凝重的语气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照实回答:“贺布睢子给的。”

  “谁?”他拧着眉头问,语气并不和善。

  “你的贺布铁卫,被葛洛留下来保护我的,他说他叫贺布睢子。”

  “睢子?”平宗低头看手上的匕首。两把匕首唯一的区别,是睢子给的那一把的柄上,镶嵌着一颗圆形的红玛瑙。他冷哼一声,“这个睢子可不是我们贺布部的人。”

  叶初雪见他的神色就已经猜到了,问:“那他是什么来历?”

  “楚勒会查清的。”平宗将从尸体上搜出来的匕首交还给楚勒,一手牵起叶初雪朝自己的马走去,“你先跟我回去,我不能离开太久。”

  叶初雪这才意识到平宗这个主帅居然只带着十几个人就过来了。“我们离雪狼隘口还有多远?”她问,担忧起前面的局势来,“你是主帅,怎么能擅离战场?”

  平宗看了她一眼,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放到马上,随即自己也上了马,“我一会儿再跟你慢慢解释。”因为她脚上戴着镣铐,没有办法跨骑,平宗便让她侧坐,自己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腰,“抱紧我,小心别掉下去。”

  “等一下!”叶初雪眼看着他要离开,赶紧喊停,回头喊道,“楚勒将军!”

  楚勒不解其意,从一具尸体旁起身走过来:“叶娘子有什么吩咐?”他这样问着,眼睛却望向平宗。

  叶初雪一看就明白,回过头对平宗说:“阿寂死了,尸体在马车里,我想请楚勒将军好好将他安葬。”

  平宗一愣:“阿寂?乐川王身边那个阿寂?”

  叶初雪点点头,心中略松了一些。他果然对阿寂遇袭毫不知情。

  楚勒也和阿寂打过交道,听了也是一呆,点头道:“叶娘子放心。”

  自从上次被留在北苑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共骑。叶初雪从没有侧骑过,双臂紧搂住他的腰,自然而然便将脸埋入了他的胸前。他揽着她的手臂便也用上了力,紧紧将她扣在身前。被他的气息包围,似乎连身上的血腥味也淡去了不少。凛冽的风迎面扑来,却奇异地并不寒冷,就连颤抖也平息了大半。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呼啸的风中,只有她身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提醒着他们亲自认定彼此是敌人的身份。

  他的手臂力气极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力量和体温就是透过这样的钳制源源不断地交换着,平息她的颤抖,以及他的后怕。平宗心中懊恼不已,这女人只要一眼没看住就会出状况,如果不是发现马车迟迟不见踪影,如果不是心头那种莫名的不安又冒出来,令他不顾劝阻反对,一意孤行地返回来查看,她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看到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时候,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像是被谁狠狠地攥住拧了一下,痛得几乎手脚发凉,到现在想起来还惊心动魄。

  平宗似是再也无法忍耐,蓦地勒住马。坐下良驹突然受制,立时四蹄钉在地上,稳如磐石,倒是让叶初雪猝不及防.脸一下子撞在他的胸膛上,被他坚硬的铠甲撞得鼻子酸痛。她抬起头问:“怎么了?”

  平宗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几乎要将她的面孔灼伤。她满脸血污,头发散乱,衣襟凌乱,身上举动间都伴随着铁链哗啦啦的响声。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唯有那双惊魂略定的眼睛仍是她的,虽然目光闪动不安,眼波下却精光璀耀,并不因为刚刚死里逃生就生出半分软弱来。

  平宗觉得就这样看着这双眼睛,他能看一辈子不瞬目。他简直爱死她瞪着眼瞧着自己的模样了。

  叶初雪被他瞧得心神不宁起来,试图摆脱他的目光纠缠,扭过头用笑意掩饰心头的震动:“我脸上肯定脏死了……”

  他根本就不想听她说出哪怕一个字来,一把扣住她的后脑,迫使她的脸迎向自己,低头狠狠吻上她。

  饶是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感,叶初雪还是被他突兀鲁莽的举动惊得向后一躲。他的手却截断了她的后路,逼得她必须向前,承受他突如其来的进攻。

  平宗觉得他胸腔里一定是缺了一大块,以至于几乎要将她吞噬进去才能填补那片空洞。他攻城略地勇猛冲锋,毫不介意牙齿磕破了她的口唇。他强硬地令她与自己唇舌共舞,贪婪地品尝着她口中每一个角落的滋味。

  叶初雪几乎被他吻得魂飞魄散。她从来不知道单只是亲吻也可以如此惊心动魄。她觉得白己在他怀中渐渐融化,就像残烛泪尽,雪消冰尽。不管她是叶初雪还是永德,不管她是长公主还是侍妾,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汪承载着他沸腾热情的水,除了尽最大的努力去接纳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像是有一生一世那样长久,当他终于放开时,叶初雪觉得嘴唇舌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在分离的那一刹那,一定是被他吸尽了自己的魂魄,只留下了她的躯壳,笨拙迟钝地呆怔在原处。

  他的目光仍未偏离分毫,仍旧执着地灼烧着她的脸。她唇间渗出些许血丝,让他惊觉自己太过于粗暴。平宗伸手用拇指拭去那些血丝,手指过处露出南方女子才有的细腻白嫩的肌肤本色。他的魂魄被这羊脂美玉一样的触感击中,沉迷流连,浑然忘机。他双手齐上,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污,想要让她的本来面目不被玷污。她的脸滚烫,即使擦拭干净也仍然通红,她的嘴唇追逐着他的手掌,鼻息喷在他的手腕上,让他觉得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心头细碎的痛感。

  突然铁链哗啦啦地响起,她捉住他的手,看入他的眼睛,突然双手一抬,用铁链锁住他的脖颈,将他向自己拉低,然后酣畅淋漓地回击,要将她的和他的魂魄都索要过来。

  铁链环绕在后颈上,冰凉沁骨,激得他脑中立时清醒。但她如此甜美妖冶,让他甘心被她囚困,甘心做她的囚徒,与她水乳交融。

  焉赉带着人迎来的时候,平宗正捧着叶初雪的脸,星星点点的吻落遍她的眼皮鼻粱面颊唇角。这般的旖旎风光缱绻相悦在他觉来,短暂得如鸿雁掠过长空,转瞬即逝。马蹄声惊醒了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两人,飞到云霄之上的魂魄赫然归位,两个人都被失控的情绪震惊得不知该如何面对。

  叶初雪干咳了一声,试图转过身去,手间的铁链却将他的脖子重重勒住。他赶紧低头配合她将铁链取下。平宗低头去找不知何时松开的马缰,却发现缰绳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两人无言慌乱地赶在焉赉等人赶到之前将缠成一团的缰绳匆忙解开。

  焉赉看见了叶初雪,松了一口气,笑道:“叶娘子,你没事儿就好。”

  平宗低头掩饰自己脸上未及退却的激情。半晌才找到平稳的声音“前面怎么样?”

  “带头的新兵有二十个左右,都已经绑了起来等将军去处置。”

  叶初雪想起睢子的话,问道:“莫非是五千新兵反叛了?”

  平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五百来个,散布流言说要将新兵做饵放在前面送死。军中人心不稳,前军与后军起了冲突,算不上大风波。杀了一批人,抓住了为首的回去处置。”

  叶初雪心中又是一松,原来睢子说的不是真的。她突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那个睢于,那群要劫走我的人,和在军中散布流言的人是同一伙的。是睢子告诉我你要用五千新兵去做饵。”

  平宗点了点头:“我猜也是这样。这批新兵招募得太急,没训好。”

  叶初雪这才留意到焉赉等人衣履如新,疑心大起:“前面跟贺兰部间的战况怎么样了?”

  焉赉面色登时变得古怪。见平宗也皱眉望着自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雪狼隘口并没有伏兵。我已经派人继续向前飞探了。”

  “没有伏兵?”叶初雪不可置信地望向平宗。

  平宗苦笑:“只有我们在雪狼隘口跟自己人打了一仗。”

  叶初雪轻轻“啊”了一声,低头不语。平宗皱眉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了?”

  叶初雪心中飞快地转过无数念头,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目光疏离,已经不复之前浓情蜜意的模样。她问:“龙城的防卫可还周密?”

  平宗面色登时一寒,也想到了原因。他蓦地松开一直环抱着叶初雪的手,冷冷地说: “下去!”

  这样的反应已经在意料之中,她毫不迟疑地从马上跳下去,抬头看着他:“你若再往前走也是徒劳无功,金都草原此刻只怕已经空了。这里是龙城到金都草原最近的路,却不是唯一一条路。我猜贺兰部的军队现在正在向龙城进发。”

  平宗知道她说的是真的,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正要催马离开,却被她叫住。

  “你等一下!”叶初雪上前拉住他手中的缰绳,“不是我!我也没有想到!”

  平宗把缰缉从她手中抽出来,重重挥了一鞭子:“驾!”瞬间飞奔离去。

  叶初雪的目光一直追着平宗直到看不见背影了才转回身来。身后焉赉正担忧地看着她。叶初雪努力无视自己的尴尬,勉强笑了笑,将手上链子抖了抖:“焉赉将军,你看看这怎么办?”

  焉赉叹了口气,知道这种事情最后始终会落到自己头上,牵过一匹性情相对温驯的天都马,为难地看了看叶初雪脚上的链子。他并没有脚镣的钥匙,只得用佩刀将铁链砍断扶着叶初雪上了马。

  “叶娘子千万坐稳,今日事急,不能慢慢走,你能自己骑马吗?”

  叶初雪十分尴尬,没有了平宗的护持,她在这草原上就如同最麻烦的累赘。她咬了咬牙:“我行。”这马果然温驯,叶初雪微微踢了踢马腹,便小步地跑起来。叶初雪记着焉赉教的,将重心放在两只脚上,随着马背起伏,渐渐不那么紧张了,迎着风小跑起来。饶是她满腹忧虑,平生第一次自己掌控骑乘的快意也让她心隋豁然一亮。

  贺布军的大队人马驻扎在雪狼隘口下面。阴山余脉延伸到北苑以北,形成了环护京畿北部边界的天然屏障。这屏障唯一的缺口便是雪狼隘口。辽阔的草原到这里收作一个仅能容纳四人并行的狭小山谷,其深三里,两边山体虽然都是缓坡,但也有百来丈高,历来都是龙城京畿北部的关隘要地。

  贺布骑兵出征历来不带辎重,轻骑减从,一人双马,向来以行军快捷灵敏,来去倏忽难测闻名塞北。即便是扎营,也不像寻常军中那样设辕门营寨埋锅造饭,而是采用一式的简易毡帐,每个毡帐容纳四人安睡,各自取水吃些随身干粮肉脯,重点是照料马匹,整顿军容。

  叶初雪第一次见到丁零人的营地,确实与她幼时在落霞关所见大为不同。从远处阴山余脉的缓坡上一路延伸到脚下,密密麻麻是数不清的毡帐,置身其中,如人大海,竟是望不见尽头。身下的牝马似乎察觉到她的震撼,放缓步伐,脚步轻盈地从毡帐间穿行而过。

  叶初雪脚上铁链只是被斩断,叮叮当当拖在地上,一路响过,引得正在喂马整鞍的贺布士兵们引颈争睹。这情形倒是像极了当日在长乐驿她脚踝上缀着银铃从二百铁卫面前走过一样。充满了阳刚气质的军营中,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立即成为所有目光聚集的焦点。只是她如今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叶初雪紧紧握住马鞍,努力抬起头,假装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听不见铁链叮当作响,也看不见出现在前面不远处的平宗。她身为囚徒,却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位公主,纵然心头百味杂陈,目光却仍然清冷镇定。给自己戴上谁都看不透的面具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此刻她骑在马上,俯视着众人,这令她至少暂时不会被踩蹍入尘埃。

  平宗皱眉抱胸看着她,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十分不满。他赶回营地也没多久,刚刚去查看过内讧中受伤的士兵,转身出来就看见这个满身血污的惹祸精像个从天而降的神女,吸引了他手下士兵全部的视线。平宗恶狠狠地瞪了焉赉一眼,却换来对方的讪笑。平宗也知道这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只得压下怒意过去牵住叶初雪的马头,瞪着她。

  叶初雪抱歉地一笑,笑容在平宗看来,却充满了讥讽的意味。她说:“没办法,我不能回龙城。”

  平宗转向焉赉:“带她到我帐里来。”言罢转身进了一个毡帐。

  平宗的毡帐与其他人的没有不同,因为地方不大,也就没有摆放任何占地的器具,只是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裘毯,裘毯上却被一张三尺见方的牛皮地图覆盖。叶初雪被焉赉送进来的时候,平宗正与手下几名卫长研究地图。

  因为挤满了人,毡帐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叶初雪在一边立了片刻,因一路骑马过来被冻得发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过来,酥酥痒痒,顺着血脉慢慢爬行。

  一个卫长正在地图上比画:“贺兰本部原本散居在金耳湖周围,这些年陆续有漠北各姓迁徙过来定居,金都草原可控弦之士十万左右。”

  平宗点了点头:“加上妇孺有至少三十万口,难怪他们会觊觎龙城,怕是金都草原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了,他们现在动员起来的兵力有多少?”

  “贺兰部私兵一万人,另外据斥候探报,从雪地痕迹上看,至少有七万骑前日整队开拔。”

  “七万骑兵!”平宗喃喃地望向地图。金都草原是一片广袤无边的水草地,金耳湖位于草原中心地带,三条从阴山上流下来的河流汇人湖中,阴山雪水成为金耳湖永不枯竭的水源。“这么多人马是不可能通过雪狼隘口的,他们一定是沿阴山余脉向东……”他的手指从地图上滑过,沿着代表阴山余脉的黑线,向东边延伸,“到东边的鸿雁沼再折向南方,从东面攻打龙城。”他收回了手,“现在是严冬,鸿雁沼的冰层结实,足以让七万骑兵通行。”

  众人登时议论起来。上次焉赉中伏之后,贺布军都铁了心要跟贺兰部决一死战,这次出兵一个个厉兵秣马,战意高涨,没想到一路疾行到了雪狼隘口却扑了空,自然人人心头憋着一股火。在这些人里焉赉跟平宗最是亲近,又是切身吃过大亏的,与几个同袍商议了两句,已经忍不住大声道:“将军,咱们所骑都是天都马,现在去追,定然能在鸿雁沼前赶上他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纷纷表态响应,有人说自己的卫可以星夜兼程,也有人说自己愿意打前战,用两千贺布骑兵教训七万贺兰部的骑兵,看看谁厉害。

  平宗始终蹙眉不语,抬起头来,见叶初雪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头突然一动,也不理帐中众人的讨论,起身走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毡帐。

  “你都听见了?”他皱着眉说,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倒是让叶初雪没忍住扑哧笑了一下。

  “看来你是不想去追击?”

  “我离龙城只有两天路程,他们大队人马绕远却需要五天,我去追着他们跑做什么?”平宗说话的时候死死盯着叶初雪的眼睛,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蛛丝马迹,“你怎么看?”

  “我说的话你会信吗?”她淡淡笑了一下,知道他定是将贺兰部的行动与自己几次声东击西的把戏联系到了一起。

  “贺兰部那七万骑兵怎么来的?”他攥着她的腕子问。她的手腕纤细,握在手中触感清凉柔腻,像是稍微用力就能捏碎一样。他对她的体质早已熟知,知道用多大的力她会痛,用多大的力她难以承受,此刻却很想在她白嫩的手腕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青也好,红也好,让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记住自己的身份。

  叶初雪的目光也随着他落下,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光芒:“自然是从部中招募的。十万控弦之士,只七万骑兵出发,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马吗?”

  “要招募这么多人,准备这么多马,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

  叶初雪诡异地抬起头:“你觉得是我做的?”

  “你给他们送去了平宸,还想送去崔璨。”平宗手上用力,眼看着叶初雪唇边的微笑渐渐挂不住,压住怒气说,“你一直想做的就是帮助贺兰部起兵。根本就没有什么睢子对不对?那马车是你在掌控,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要将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叶初雪开始挣扎:“我说过,不是我做的。”

  平宗恼怒起来:“贺布军中的流言是你散布的!是为了挑起贺布军内讧,给贺兰部起兵留下时间。就像你之前怂恿龙霄提前赶到龙城,让我无暇抽身出兵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贺兰部争取时间!”

  “你把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就算我能影响龙霄,又怎么可能操控贺布军?除了你贴身的铁卫,我一个贺布军都没有见过。”

  “但是平衍见过。你那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侍女呢?流言就是在这五千人中散布的,都是平衍招募的新兵。晗辛在里面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叶初雪冷笑,咬牙忍着腕上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沁出来, “我从来没有让她做这些。”

  “那你的谋划是什么?你要报的仇是什么?”

  叶初雪也怒了,瞪着他冷笑:“我要让你失去你现在的地位和权力,你辛苦得来的一切,都会被夺走。你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没错,我帮了贺兰部,我希望贺兰部占领龙城,希望平宸称帝,翻身将你踩在脚下。但除了我,还有别人也这么想,有人早在我之前很久就与贺兰部有了牵连。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贺兰王妃!”

  平宗一震,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频螺?”他有一丝迷惑又有一丝恍然,“那天在佛堂中,是她放的火?为什么?”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抢出自己的手腕,低头看去,那里他留下了一圈青色的指印。叶初雪冷笑:“你也不想想我到北方来才多久,就是你所说的,贺兰部要招募这么多人马,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做到。”

  “叶初雪,你知道你的话有多严重吗?”他沉声地问,仍不愿相信。只是许多事情到这个时候就已经能融会贯通了。他低头仔细地想,往事桩桩件件地彼此印证了起来。“延庆殿之变她是知道的?”他问,见叶初雪只是看着他冷笑,便已经明白。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平宗握起了拳头:“为什么?”

  叶初雪不说话。

  “所以她是在等着平若杀回龙城?”平宗冷笑起来,看着叶初雪,“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同流合污?出谋划策?窃取消息?”

  叶初雪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却仍然忍不住说:“贺兰部的异动由来已久,你却一直没有察觉,是因为你没想到会在这边出问题。这就是把狼当作朋友的结果。”

  平宗冷笑起来:“狼?不过是死狗罢了。”他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毡帐。

  叶初雪这才松了口气,将手腕捧到面前。那锥心刺骨的痛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即使当初的箭伤,也因为笃定他会出现而变得不那么可怕。不,手腕上的痛是不可怕的。她苦涩地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贺兰王妃毗卢院中那四尊贞静悲悯的菩萨来。此刻仿佛看见它们向着她微笑,似乎是要告诉她一切皆有因缘,一切皆要付出代价。

  她无声叹息,抬起头的一瞬间愣住了。周围不知何时围了许多贺布军上来,一个个看着她,如恶狼一样透着凶光。她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平宗回到毡帐时,里面卫长们仍然在热烈讨论,见他进来都安静下来。

  焉赉热切地看着他:“将军,咱们追不追?”

  另一个卫长却说:“龙城有险,咱们不可冒进,现在退兵守卫龙城还是来得及的。”

  平宗心头如热油滚过—般,愤怒和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觉得体内有一股火气无处发泄,让他想拿起刀去砍,拿弓去射,让他无比渴望嗜血的滋味。

  他走到地图前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不追……”

  焉赉失望地“啊”了一声,身边几个主战的卫长也都十分沮丧。

  平宗继续说:“也不退。”他抬头看了众人一眼,见他们都露出迷惑的神色来,将手指向金耳湖,咬牙道:“咱们趁虚直接攻打金都草原。”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兴奋起来。仿佛大雾的夜里突然看见了天上月亮一样,所有人心中立即都理出了前因后果。

  “对,打金都草原,既然贺兰部已经撕破了脸,咱们就端他老巢!”

  “龙城守卫禁军十五万,足够应付贺兰部那七万人马。等咱们扫了金都草原回师,里外夹攻,打他个措手不及!”

  “金都草原水草丰沛,是京畿内最好的牧场,凭什么一直让贺兰部这群反贼占据,咱们贺布部倒是远远在黄河边上的荒瘠沙地放牧。”

  平宗静静看着这些人热烈陈说,唇角挂出一丝狠厉的笑来。对付豺狼,就要用比豺狼更狠的手段。丁零人从草原起家,草原各部历来彼此攻伐掳掠,谁打了胜仗就会获得妻子、财产和牲畜。虽然丁零人定都龙城将近百年,治下汉人越来越多,也逐渐放弃了草原上的这些陋习,但贺布军本身都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猎手和勇士,他们骨子里不会放弃对胜利和掠夺的渴望。

  出于各种考虑,平宗都没有打断手下们的热烈议论,只是沉默听着。

  突然外面传来叶初雪的尖叫声,打断了平宗的思路,他面色突变,立即转身冲出帐去。

  “就是她散布流言让我们自相残杀!”

  “她戴着手铐脚镣,肯定是逃跑不及被抓的。”

  “这女人当初在长乐驿就出现过……”

  “妖女!”

  “贼妇……”

  “居心叵测……”

  “歹毒心肠……”

  议论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人群的情绪被-波一波地掀了起来,仿佛一桶滚油倒入火盆,嘭的一声火焰便向四周炸裂开来,躲闪不及的便会被波及。

  而此刻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了叶初雪一个人身上。

  叶初雪一向觉得目光是很好的武器。在与人对峙的时候,沉静有神的目光会让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此刻她却深深认识到这武器是把双刃剑,当无数怀着敌意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时,便仿佛无数的刀枪加身,每一道目光都如同刀刃,割裂她的皮肤,剖开她的肚腹,将她千刀凌迟,一寸一寸地焚烧。

  此刻被几百上千贺布士兵火辣辣恶狠狠盯着,那如狼一样凶恶的目光让她恍惚回到了晋王府的佛堂密室中,被大火包围,火舌舔上她的衣角,灼热熏烤她的眼鼻,热焰随时会扑过来将她焚为灰烬。从未来得及激发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目光激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她一步步后退,知道此时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招致大祸,而唯一够救她的人却在毡帐中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的争执会被旁人误解成这个样子。叶初雪幼时在军营中长大,曾亲眼见过军中的哗变,知道这样一群以杀戮为生的人聚在一起,轻飘飘任何一句不妥的话都有可能引来大祸。之前的新兵内讧,也不过是有人煽动了几句引起的。眼下这些人的话,分明是要将贺布军对引起内讧的愤怒引到自己身上来。

  叶初雪心中飞快地估算形势,想要不引人注意地靠近平宗的毡帐,不料刚退了两步,就有人喊起来:“抓住她,别让她乱跑!”

  登时好几条手臂从四面八方向她伸过来。身体被抓住的同时一切自控烟消云散,叶初雪尖叫起来。男人粗糙而强壮的手臂拉扯着她的身体,有人制住她的肩膀,有人扭住她的胳膊,有人捂住她的嘴,汗昧、马革的腥臊味、男人身上特有的体昧一起袭来,令她无可抑制地干呕,却被紧紧钳制住无法动弹。她只能拼命甩头试图把捂着她的嘴的那只手甩掉放声求救。

  然而巨大的人群推挤着她,如陷入滚滚洪流,将她裹挟着往前走。慌乱逐渐战胜了理智,气味和身体触感的刺激远比火焰的灼烧要可怕得多。被众人推挤、起哄、咒骂、钳制,她羞愤欲死,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仿佛是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这群男人中央。有人推了她一下,有人踩隹她脚下的铁链,叶初雪不出所料地摔倒。地上是被千万人践踏过的雪泥,她一栽下去就呛得满口鼻的泥水。周围的人哄笑了起来。她勉强抬起头,只能看见眼前身边林立着腿脚,密不透风,让她看不到外面。有人见她抬头,抬脚将泥水踢到她的脸上,登时又是一阵哄笑。

  叶初雪努力想要支撑起身体,却被人一脚踩着头压了下去。雪泥水冷,但寒意是从内向外发散的。她咬着牙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持到平宗赶到。

  似乎有人发令,让人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身上的铁链成了最便利的工具,有人拉着她手腕间的铁链把她扯到营地中央一处开阔地上,那里立着旗杆,贺布部的狼旗高高飘扬。初雪被拽到旗杆下,铁链子挂在木杆上,她被迫踮起脚尖悬吊在旗杆下面,像一条被渔夫捕获挂在桅杆上炫耀的鱼,徒劳地扭动双臂想要摆脱桎梏。无穷无尽的羞耻感如同惊雷一样击中了她.叶初雪平生第一次后悔当初不如死在紫薇宫里,即使是被贬为庶人、被赐自缢,也强过此刻这样的凌辱。

  她目光几乎喷出火来,恶狠狠地从眼前一个个狂欢起哄的人脸上扫过,她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要让这些人为这一刻的恶毒付出代价。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酷烈,围着她吼闹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人群向两选分开,平宗带着楚勒、焉赉和七八个卫长匆匆赶到。

  平宗也被眼前情景惊得呆住,死死盯着挂在旗杆上的叶初雪,一时之间像是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焉赉最先反应过来,一拉楚勒,两人一起蹿上去将叶初雪从旗杆上解下来。叶初雪浑身剧烈地发抖,牙齿磕碰嗒嗒作响。楚勒、焉赉都不知所措,向平宗求救:“将军,叶娘子在发抖。”

  平宗这才回过神来。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在他的脑中,他已经将周围这群人砍杀得片甲不留。但他只能在心中这样做,这是他的手下,他的兵,他的手足,他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头的熊熊怒火,不去握腰间的刀。他不能杀自己人。

  平宗吸了口气,压抑住情绪过去握住叶初雪的手。她的身体是僵硬的,手腕如同枯枝,仿佛一折就会断,手指冰冷,在他的掌心中微微弹跳。自从认识她以来,一路各种艰险,却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平宗加大力气捏住她的手。抑住她的抖动,拽着她转身面向众人,沉声问:“怎么回事?”

  早有卫长向手下询问了情形,过来汇报:“他们说这女人就是散布谣言令新兵内讧的人。”

  士兵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对,她一定是贺兰部的奸细!”

  “她不是!”平宗高声说,“你们找错人了!”他的目光从离得最近的人脸上一一扫过,认出其中几个便是这次新兵哗变中带头闹事儿的,知道这件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果然就有人高声问:“敢问晋王,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底下立即有人应和:“对啊,是罪人吗?为什么身上戴着镣铐?”

  “女人怎么会出现在军营里?莫非是营妓?”

  平宗感受到叶初雪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掌握,连忙加力压制住她,无声地用掌中温度安抚她。

  “她是……”他开了口,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她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

  众人大哗,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拥了几步。焉赉赶紧指挥铁卫和各部卫长维持秩序。

  平宗提高声音继续说:“她是我平宗的敌人。你们不可以轻贱侮辱她,我给予她丁零人最高的致敬,你们也必须照做。不要忘了丁零人的尊严,欺负女人,在我的军队中不允许!刚才谁带的头?”

  喧闹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有七八个人自动向前走了两步,一言不发。

  平宗冷笑:“什么时候贺布军中由你们来决定谁是奸细了?处置奸细也轮不到你们。擅动私刑是军中大忌,本应将你们锁拿审问,但大战在即,也顾不上你们。每人杖责三十棍,调入先锋队,明日打头阵冲锋,胜无功,败有罪,是死是活看你们的命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卫长们颇为为难,一起向平宗求告:“将军,法不责众,这件事情一来是属下们治下不严,但也是因为……因为……这位公主行踪诡异才引人误会。现在大战在即,牵涉此事者众多,如果这样处罚,只怕会影响军心。”

  “此事可以说是误会,也可以说是有宵小混入其中企图搅浑水扰乱军心,就是因为大战在即,才必须处罚。严明军纪,才能整顿士气,作恶而不受惩罚,只能令军心涣散。”说到这里,平宗提高声音,“我贺布军自来就是诸部诸军中的精锐之师。是要做开疆拓土的英雄豪杰,还是要做欺凌妇孺的流寇兵痞,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打算。我的军中绝不容许有刚才那样的事情发生。涉事者众,只能说明军风更需要整顿。各卫长、队长调查清楚,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此事,天亮前将名单交上来。此战之后,依据战场上的表现再决定赏罚。”

  众人见他真的动怒,也知道平宗说到底还是手下留情,都不敢再说什么,各自遵命。

  平宗这才吩咐焉赉去命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他自有军中侍从,却不愿让更多无关之人再接近叶初雪,于是这类琐碎的事情也都交由焉赉去做。

  安排妥了,抬头,见众人仍在原处站着。没有他的命令这些人都不敢走。平宗有意要给人看到叶初雪的特殊之处,便刻意不下命令,拉住她的手,低声说:“跟我走。”

  叶初雪的颤抖从始至终没有停歇,即使有他在身边这么久,也没有缓解的迹象。

  平宗心头奇怪,猜她这回是被侮辱得狠了,怕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恢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安抚,只想尽快将她带离。

  叶初雪一直低着头,散乱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令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温顺地任由平宗牵引着向人群走去,士兵们自然向两边让开一条道来。走了几步,来到人群的外围,叶初雪突然停了下来。

  平宗转头问:“怎么了?”

  她上前半步,突然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身上。

  平宗彻底呆住,所有人也都目瞪口果,不明白这女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的仇,我自己报。”

  平宗一愣,没有明白:“什么?”

  叶初雪却已经后退一步,顺势抽出了平宗腰间的佩刀,转身就同一旁一个刚才带头闹事儿的士兵砍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登时一飙血喷了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

  叶初雪不等他倒下,双手握着刀又抡向另外一个事主。那人已经警惕起来,飞快闪身,到底还是被砍中了胳膊,痛得大喊起来。

  叶初雪在第三次挥刀的时候被平宗制住。

  “叶初雪,你疯了吗?!”他冲着她怒吼,却换来她不顾一切的挣扎。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她尖声喊着,嗓音因为用力太猛而变得嘶哑。平宗必须用双臂紧紧勒住她的身体才能防止她挣脱。“放开我!”她不顾一切地一口咬在平宗的胳膊上,“我杀了他们!”

  楚勒、焉赉赶紧过来一起将叶初雪和受伤的士兵隔离开。平宗抽空吩咐楚勒:“让他们都散了,赶紧救治伤者。”

  叶初雪仍在挣扎,状若疯狂。平宗这才明白刚才她一直没有停歇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害怕,而是因为胸中一腔怒火。她的仇她自己报。到这个时候他才想明白刚才她在耳边说的话。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他强硬地将她困在怀中,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声音安抚她,“你报仇了。你亲手把人给砍死了。叶初雪,你这个女疯子,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事儿了。”

  她的吁吸急促如同风箱,每一次呼吸间都发出咝咝的气息,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被他禁锢在怀中,手臂和后背都僵直得几乎能把肌肉挣断。

  他只能耐心地安抚她:“放松,放松,没事儿了。有我在呢。我在这里。没事儿了。”

  一直到人群散尽,天色渐暗,叶初雪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了下来。平宗一直没有停止拍抚她的后背,直到她终于不再抗拒,手臂和后背都恢复了柔软。“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洗个澡,换件衣服,好不好?”他低声问,借着月光瞥见她发根处隐隐闪动的银光,不知怎么心猛地一揪, “走,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