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空歌荡漾寒无梦

  龙霄怔怔看着面前隔着风雪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身材小巧,五官精致,皮肤仍像当年一样紧绷光滑。但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眼神中再不复见好奇的光芒,一切都沉了下去,落在别人看不见的深处,目光中有一种凛冽的东西,必须要用微笑去中和。不知何时她养成了微微扯动嘴角的习惯,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只是笑容太过缥缈,远达不到眼睛里。

  “阿丫?”叶初雪细细咀嚼,仍旧是笑,“阿丫!”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她从惆怅中抬起头来,依旧温和地笑着,却说,“阿丫,已经和永德一起死了。”

  龙霄一呆,勉强点了点头将失望掩去,强作欢颜地问:“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咱们见这一面如此艰难,你真愿意为了称呼浪费时间?”她狡猾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始终不肯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界定,“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商量。”

  龙霄毕竟性情洒脱,失落也只是一时之间,听她如是说,便振奋精神,点头道:“好,你说。”

  叶初雪却一时没有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研究。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他冻得浑身微颤,鼻头通红,就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却仍然努力冲她笑着:“进去说吧,里面暖和。”她软化了自己的声音,给龙霄让开路。

  里面却是间暖阎,四壁烟道里热浪滚滚,整间屋子温暖如春。也是在外面冻得很了,龙霄进来只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片刻间眼睛蒙上了水汽,头顶上的积雪融化成水.顺着额角耳畔流下来,像是淋了场雨一样,整个人都被打了个透湿。

  龙霄接过叶初雪递来的布巾擦了脸,四周打量,果然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心情忽然从容起来,脸上又挂出了吊儿郎当的笑容:“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好啊,难怪从不想着回家呢。”

  “家?”叶初雪微微地摇头微笑,耳边的红宝石耳璐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冰肌雪肤,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我哪里还有家?”

  龙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冲动地执起她的手:“你等着,我迟早接你回去。”

  叶初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连一声也不敢出,生怕会控制不住地暴露自己的软弱。她定了定神,惊觉眼眶发烫,连忙抽出手后退一步,垂首看着脚下。两人的脚底都沾了许多雪进来,此时早已在脚边融成两摊水,围绕在各自的脚下,互不相涉,困守着自己的围城。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一点点暖意便被如此销蚀掉,再抬起头的时候,叶初雪仍旧是那个眼中带着沁人凉意的叶初雪。

  龙霄虽没有察觉到这片刻间寒冰炭火般倾覆的心情,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她再抬头时刻意疏离的态度。

  “琅琊王的刺客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她再开口时,仿佛屋外的寒冷渗了进来,“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个……”龙霄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你可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啊。”

  她也就明白了,声音中多了些严厉的意味:“会留余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有我的目的,你在晋王府应该很安全。”

  她苦笑起来:“至少你没有抵赖。”

  “你都问到我面前了,抵赖有什么用?”他又嬉皮笑脸起来,回身见窗下有一张软榻,便走过去往上面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深深喟叹了一声,“太舒服了!我自打出了落霞关,就没正经盎一张好床上睡过一觉。”

  叶初雪走到榻边垂首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副使他们不同意住驿馆,担心北朝人使坏,一路都是扎营。”他语气里全是抱怨。

  她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把我的行踪卖给了琅琊王,是要跟他交换什么?”

  龙霄躲闪不过,索性一把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总有办法接你回家。”

  再好听的话说过两遍也没有了诱惑力,叶初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问:“离音可好?”

  他唇边的笑意终于变得温存起来:“她很好,你放心。”

  都是久经风月的人,她只用一眼就看透了这笑容里的含义:“原来如此……你不许欺负她。”

  他自信满满,仍旧是那句短促有力的保证:“你放心。”

  “我能放心你,却不放心阿寐。”

  龙霄心头没来由地突地一跳,牵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你什么意思?”

  “我跟她姐妹这么多年,却从未交心,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仍旧侧着身让他握着自己的手,“离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你既然把她放在了那样的位置,就要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龙霄沉思起久,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今夜就打发人回去。”

  于是她终于说到了正题:“听说平宸在贺兰部的日子过得不好。”

  “哦?”龙霄一怔,没料到她居然在这里这么大胆地说起这个话题.不由自主坐起来,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才放下心来,问,“怎么回事儿?”

  “好像说是贺兰部大人崇绾与本族中人意见不合。”见龙霄仍有些不解,叶初雪解释道,“龙城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清楚。贺兰崇绾虽然是贺兰部大人,却常年居住在龙城,本部金都草原主要由大人府辖下的牧者令具体管辖。如今就是牧者令对平宸心存疑虑。毕竟平氏是贺布部的人,他们觉得即便拥立了平宸,做皇帝的仍然是贺布部,而非贺兰部。”

  “这倒也是。”龙霄虽然不懂草原诸部的事务,但很多事情本质相通,。贺布部内讧却要让贺兰部出人出力,换我我也不干。看来这一步还是有欠考虑。。

  叶初雪拧起眉来,从他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怎么?莫非你与贺兰部有联系?”

  “我?我怎么会?”龙霄失笑,“我这些年忙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凤都我都还没掌握住呢。贺兰部那么远,你让我怎么顾得上?”

  叶初雪研判着他的表情。龙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缩,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沉声道:“阿丫,你得相信我。你能信任的人不多,但我绝对是其中一个。”

  屋外传来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叶初雪惊醒般回神,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垂下头低声说:“平宗要派兵攻打贺兰部,拦不住了。”

  龙霄点了点头:“找明白了。”

  平宗的声音在外面晌起:“这里有人吗?”

  叶初雪和龙霄飞快地放开手的同时,门被推开,平宗出现在门口。

  平宗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尊使让人好找。这位是我府中的叶娘子,想来你们已经彼此认识了?”

  龙霄笑着站起来,著无其事地说:“这可真巧了,我刚才与叶娘子聊了聊才知道,原来她跟内人还是同乡。真没想到晋王府中藏金纳玉,不但有北国胭脂、西域胡姬,连我们江南的佳丽都有。”

  平宗一把将叶初雪从榻上拉起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笑道:“那些都是充数的,只有叶娘子才是我的心头肉。”他说着亲昵地抬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柔声问:“你说是不是?”

  龙霄微微变色,但飞快地掩饰过去,打着哈哈说:“怎么惊动晋王亲自寻来,莫不是怕我唐突了佳人’”

  平宗笑道:“记得尊使是喜欢看剑舞的,正巧有个色艺双绝的舞娘要表演,我特命他们等着你去看呢。”

  “如此是不能错过的。”龙霄一副新奇雀跃的样子,转身就往外走,在什么地方?。

  “外面有人带尊使过去。我与叶娘子说两句话。”平宗并不放开叶初雪,话中意味明显。龙霄知道自己不能再作逗留,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初雪一眼,转身离去。

  一直到龙霄的脚步声走远了,平宗牙转向叶初雪,捏着她下巴的手仍未放开,凑近她的耳边,低声笑着说:“手拉手说话,你们关系这么好?”

  叶初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觉好笑:“你什么时候开始计较这种事儿了。”

  “你的事儿我都计较,斤斤计较。”见她有迹象要摆脱自己的钳制,平宗手臂微微用力,把她拉人自己的怀中,断绝她的后路,“你跟他说得如何?”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她也不知到底平宗听见多少,随口试探着。

  他自然不会上当,呵呵地笑起来,紧紧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两人身体紧密相贴,不留一点缝隙:“真想在这儿要了你!”他咬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说,大力掐着她的腰,令她几乎上不来气。

  “晗辛在哪儿?”他湿热的气息喷入耳中,令叶初雪敏感地眯起了眼睛,勉力自持地问着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我带你去见她。”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喘息渐渐浓重,这句话说出来更像是在调情。

  叶初雪却等不得,推开他就要往外走:“那还等什么?”

  “别急!”两人亲密的时候他从不容许她推拒自己,被她牵出去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她重重拽回来。叶初雪的脸撞在他的胸前,他坚硬的胸膛令她脸颊生疼。他的手臂更是如同铁钳一样死死地禁锢住她的行动,“我说走才能走。”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低下头吻住她的口,不容她再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叶初雪从没有这样反感过他的举动。刚才龙霄的闪烁其词反倒证明了她心中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她心头烦乱,又担心着晗辛,实在没有心隋与他在这个地方行事。何况山脚下画堂中的歌舞丝竹、猜枚行令之声隐隐约约又连绵不绝地传来,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个特殊的时刻之所以会存在的意义,提醒着她龙霄离她也不过是咫尺之遥。

  平宗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和逃避,脑中想到的却是刚才看见她与龙霄两人牵着手喁喁私语的情形,以及他们两人在南朝盛传的种种闲言,胸口越发有一股邪火按捺不住,手下便粗暴了起来,将她推挤到墙上,将她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固定在墙上,一边低头吻她,一边用身体在她身上厮磨推挤。

  这强求却令叶初雪更加抗拒,她拼命扭头试图摆脱他酌索吻,抬脚踢在他坚硬的腿骨上。他恼怒起来,沉声喝问:“因为他在这里?”

  她突然恼羞成怒,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混账!”

  响亮的巴掌声让世界突然冷静了下来。

  窗外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而之前在她耳中呼啸的血液奔流的声音突然消失。她惊诧于自己的失控,也丝毫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平宗握着她的肩头,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叶初雪担心地盯着他,死死咬牙不肯呼痛出声,心中懊悔了起来,担心是不是自己打得太狠,以至于自己的手掌到现在都钻心的痛。

  良久,他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一丝欲念,目光冷静而克制,放开了她的肩膀,著无其事地笑了笑:“你要想跟他走,我现在就把你送给他,你愿意吗?”

  这当然是他负气的说法,叶初雪心头雪亮,却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抽痛,低声解释:“不是因为他。”

  他却充耳不闻,冷笑地看了看她,转身向外走去。

  叶初雪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耳边嗡嗡作响,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身体在她的意志之前自作主张,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别走!”她听见自己说,“不是因为他。”

  平宗的惊骇程度并不比她小,转过身来,看清了她自己的震惊和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脆弱。他从来没有从她眼中看刭过如此多的情绪,惊怒、惶恐、迷惑、孤独,她从未如此刻这样无助过。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1隋的激荡。平宗的手抚上她的脸,感受到手下传递出来无法言说的绝望。

  “出了什么事儿?”他迷惑地问。刚才进屋时明明还不是这个样子,怎么就是一转身之间,突然她整个人像是被打碎了一样。

  叶初雪不由自主地攀住他的胳膊。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却无计可施。她的软弱和孤独就这么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了这个会把她关进笼子里的男人面前,羞耻感和自厌令她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努力不在他面前情绪崩溃。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坚持别的,至少眼下不行。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追问。看出她濒临崩溃,心中也闪过了一丝不安。这是全然陌生的叶初雪,她暴露出来的软弱令他措手不及。

  “是龙霄。”她低声说。太多的秘密和恍然大悟满满充塞着她的胸口,如果不说出来些什么,她觉得自己会爆炸成无数个碎片。她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点自控的能力,是维持自己的仪态,还是选择能说的话说出来,她略作权衡,便选择了后者。她从没有这么孤独过,迫切需要说些什么给别人昕。

  如果不是她此时的模样太过骇人,也许平宗就要笑了出来。她一时说不是因为他,一时又说是他,若墨旁人听去,只怕会觉得她颠三倒四,纠缠不清。但平宗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说的与之前的事情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等了等,见她没有说后面的话,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榻上,自己坐在她身后,将她揽人怀中环抱住,用自己的体温缓解她的颤抖,问道:“他怎么了?”

  叶初雪靠在他的怀中,渐渐凝聚起力量来,说话的声音虽然轻弱,颤抖却缓解了很多:“是他把我的行踪告诉了琅琊王。”

  平宗明白了:“那些刺客!”

  “还有……”她的声音突然消失,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

  “还有什么?”久久听不见下文,他只得追问。

  叶初雪似乎惊了一下,摇了摇头,突然揽住他的脖子凑过去吻住他。平宗提起她自自手,与她十指相扣,掌心对掌心,胸口对胸口,他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安抚她的惊怒,却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动作中也透露出了浓浓的怒气。

  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他不会比她知道的少。尤其是当你以性命相托,却被拿来当作交换的筹码时。平宗了解那种似乎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他当时身为摄政王权倾朝野尚且无法淡然处之,何况此时的她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时时以性命相搏的孤身女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痛,也没有人比他更珍惜她的坚强,即使他们是彼此最可怕的敌人,都在不择手段地伤害对方,但当他佃受到别人的伤害时,却只有彼此可以互相慰藉。

  平宗理解了她突来的态度转变,体贴地不追问细节,只是在这种亲密中让她知道自己的抚慰和支持。只是他没有想到,即使是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叶初雪也仍然没有告诉他全部的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