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从前离恨总成欢

  南朝使者突然出现在龙城的永昌门外,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好在连日来鸿胪寺一直在接待各国来的使者,并非全无准备。

  平衍本已经离开晋王府去召集贺布部子弟,刚出了门没多久,又被平宗叫回去。那边大鸿胪和礼部尚书都已经到了,几人火速议论了一下,都觉得南朝使者到的时机太过蹊跷,决定平宗和平衍先不出面,探探对方虚实。改由汝阳王乎宁牵头,礼部尚书贺娄元光、大鸿胪李钊、太常柳贺,以及龙城几位新晋有为的年轻宗室,并众人属官亲往永昌门迎接远道而来的南朝使者。

  这边商议定了,由平宗亲自拟定接待名单,那边一边飞快地去召集诸人,一边也有人将这份名单给龙霄送去一份。

  龙霄看罢这份名单向王越冷笑道:“你们晋王和乐川王架子真大,我千里迢迢从凤都到这儿来,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

  王越登时额角冒汗,连忙安抚道:“尊使误会了,晋王和乐川王一直都在期待与尊使会面。只是大典前夕,他们二位事务繁杂,不能亲自前来迎接,特特委托汝阳王接待尊使。汝阳王是当今陛下的亲生父亲,龙城宗室莫不以他为尊,即便晋王和乐川王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龙霄却只是一味冷笑,拍着王越的肩膀说:“我也知道,派这么个头衔虚高的王爷敷衍我也不是你王兄的本意。我这人王兄也细道,最是嘻哈随便,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谁来都好说。只是我身为南朝使者,身后有风都举朝文武百官看着,贵国这不是不给我面子,是不给凤都面子,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趁着还没进龙城,打道回府还来得及。”

  他说着便起身向彩棚外走。王越明知他不过是在作态,却也不好不去拦着,连枉过去拉住他跺脚道:“尊使脾气也真是急躁,这不过是个暂定的提议,尊使有不满,卑职代为转达,哪里有扭头就走的道理?”

  龙霄冷笑: “他们忙,我就不忙?我从凤都到龙城,三千里路都走过了,他们走到这永昌门来能费多大力气?我知道,客随主便,我也不为难你们,但我既然带着凤都满朝的诚心来,你们好歹也得有点诚意吧?”

  王越连连称是,将他安抚下来,转身跟鸿胪寺的来人交代了几句,让他们速速向晋王禀报。

  听了鸿胪寺的汇报,平宗和平衍两人相顾苦笑。平宗问:“这个使者是什么来头?倒是难伺候得很。”

  近些日子,平宗专注军队的调防补给,将日常事务一律交给平衍处理,到此时才觉得事有蹊跷。平衍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龙霄。”

  平宗于是也就恍然了:“原来是他,难怪!”

  这语气倒让平衍意外了,问道:“阿兄知道这个人?”

  “何止是知道?”平宗在风都也是有自己的眼线的,虽然最逅自己这边状况百出,南朝的消息却也还灵通, “你猜咱们这位南朝长公主在凤都的盟友是谁?”

  “难道就是这个龙霄?”平衍彻底惊异了,“可我怎么听人说当初永德长公主之所以会坏事就是诬陷龙驸马与南朝太后之间的奸情啊。”

  “世无定势,涉及政局尤其如此。当初南朝长公主坏事,墙倒众人推,人人都恨不得与之撇清关系。那个罗邂还是她的A幕之宾,不照样靠着踩她一脚成了凤都朝堂上的新贵,一时间风头把这位龙驸马都压了下去。据我在凤都的眼线汇报,长公主得以死里逃生,全靠了这位龙驸马出手相助。这事做得着实漂亮,知道内情的人自然会说他不念旧恶襟怀大度;不知道的人自然更会不知道永德长公主去国远走,她手上那些人脉家底就都落在了龙霄手里。”

  “如果真是这样的前尘恩怨,永德长公主又怎么会将这些交给龙霄?”平衍昕得喷啧称奇。

  平宗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中略带着一点无奈: “不给他又能怎样?生死关头总得有舍有得。她舍弃对她来说帮助不大的根基,换得一个根基牢靠的盟友。在这样的利益交换面前,以前那点龃龉恩怨都可以略过不谈了。”

  平衍默默拿起碗喝了一口酪浆,才笑道: “看来这位龙驸马也是个杀伐决断的厉害人物。倒正巧是他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是啊.意思深得很。”平宗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笑了一下,“我听说,本来是打算让罗邂回来的,不知怎么这位龙驸马突然对这桩公务感兴趣,使了些小手段让罗邂很吃了点儿亏,于是就变成了由他出使。”

  平-衍听着拧起了眉: “他这么想到北朝来,只怕还是因为她。”

  平宗早就想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自从那日夜里从草原的石屋回来后,就没有任何人再见过叶初雪。平衍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她现在在哪里?”

  平宗却没有回答,而是说: “咱们刚刚议定了对付贺兰部的方略,他就赶到了永昌门,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自然不是。只怕还是有人传递了消息。”平衍叹了口气,没有说出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

  好在平宗也没有追究,而是顺着思路说下去:“传递消息也没有那么快,终归还是人家料在了前面。但龙城局势瞬息万变,肯定是有人协调两边步伐,才能步步都打在点儿上。你以为现在这龙霄是为了咱们没有露面不高兴?他其实还是要牵绊住咱们,不让咱们有精力去筹备出兵事宜。他这样闹正坐实了我心中的猜测,如果平宸称帝,‘ 定然与南朝有关。”

  “这样你还不认为叶初雪是演了一出苦肉计吗?”

  “如果真是苦肉计,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平宗不肯改口,忧虑重重,“这个女人太善于抓住对自己有利的机会,从无到有,将事情搞大。我担心的是,连她都被人利用了。”

  平衍却不肯相信:“她能被人利用?她那么精明的人。”

  平宗略觉烦乱,把话题扯回来:“这龙霄倒是不好敷衍,看来你得出面了。”

  平衍苦笑:“你看,他们这个办法还挺有效。你可只给了我一天时间去召集人马。”

  “让焉赉去,反正他闲不住。”

  “你还真不心疼他。”平衍笑起来, “他那一身伤,怎么不得好好养两天?”

  平宗无奈地摇头: “要逼着他回去躺下,说不定他就偷偷跑了。到时候连人在哪儿都找不到。不如让他忙着,你府上抬肩舆的人有多余的拨两个抬着他走,他身体好,不会有事的。”

  商议既定,平宗亲自送平衍出门,临分别时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握住平衍的胳膊低声说:“你见到龙霄要留意他身边的人。”

  平衍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平宗说:“居中两边协调的人想必你也知道是谁。我听说你将她逐出了龙城,有谁比南朝使者更适合做她的掩护呢?”

  平衍漫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与晗辛的事儿,面上一红: “我明白了。”

  平宗拍了拍他肩舆的扶手:“以龙霄的泼皮习性,你未必能弹压得住他,我今夜设宴为他接风,他要见我你只管往我身上推便是。”

  平宗送走了平衍,并没有再回自己的书房,而是向贺兰王妃的佛堂走去。自平若逃脱后,平宗便将贺兰王妃软禁在了她的毗卢院中,不许任何人接触。佛堂几日没有人清扫,显得十分冷清。平宗走人禅房,揿动佛像旁的机关,墙上出现一道暗门。自从上次王妃将叶初雪藏在这里后,平宗命管家贺兰越将府中大大小小的房屋全部重新检查了一遍,也就发现了这处暗室。这次正好拿来用。

  暗室里有一个三米见方的铁笼子,笼子里用锦被厚厚铺了好几层,枕垫俱足,叶初雪就躺在里面。怕她在这里冷,平宗还让人在笼子的四面都燃起了巨大的火盆,整个暗室里热气腾腾,亮如白昼。

  听见开门的声音,叶初雪坐了起来,看见他进来,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你怎么来了?”她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是南朝使者提前到了?”

  平宗已经没有兴趣以惊讶来迎合她的机谋,走到跟前隔着笼子的铁栏杆仔细打量她的脸,见她面色绯红,点了点头说:“你怕冷,在这个地方不会受冻。”

  叶初雪嘲讽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多谢晋王关照。”跳动的火焰异常明亮,映入她的眼睛,仿佛是从她身体深处燃烧出来的。

  平宗低头看看,放在笼子外面一张矮几上的胡饼和酪浆分毫未动,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一点东西不吃怎么行?”

  她只是一味看着他冷笑,并不作答。

  平宗叹了口气,好言相劝:“我知道你不满我将你关在这里,但你没给我别的选择。你与任何人接触,只要给你一双自由的手,你都能去兴风作浪。我现在不能让你这么做。”

  “是不能,还是不敢?”叶初雪反问。神情虽然淡淡的,言辞却尖刻,眼睛中的火焰仍然在跳跃。

  平宗料到了她要说什么,摇摇头微笑:“没用的,你激将也好,讥讽也好,我不会放你出去。你安安心心在这里待着,有人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等我处理完那些杂事,就放你出来。”

  叶初雪冷笑了两声,回到垫子上躺下,面朝里不再理他。

  平宗也不急于离开,见一旁有张绳床,索性坐下,隔着火光看着她被光芒包裹着的身影。突然说:“你真觉得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吗?”

  她倔强地沉默着。

  平宗只好自己说下去:“如果换了别人做了你做的那些事,十个脑袋都掉了。我却只是将你关在这里,这是我对你能做的最大的关照。”

  她突然坐起来,怒视着他: “我宁愿你杀了我。准要你的关照?”

  这反应出乎平宗意料,他露出惊奇的表情: “为什么因为这句话发怒?”

  叶初雪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好怒气,借着梳理头发的机会掩饰情绪,冷笑进“你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在这里耗什么?”

  “研究你。”他直言不讳,“我还没见过比你更有趣的人,像谜一样。你究竟来做什么?你心里的秘密是什么?你心到底有多大?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仓皇逃命的落难公主,后来发觉你狡黠聪慧,却内心脆弱,一心想要复仇。但那都是假象对不对?其实你带着巨大的阴谋而来,精心策划每一步,利用身边每一个能够接触的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一连串的发问,激起了叶初雪面上的笑容。她静静等他问完,只回了两个字:

  “你猜!”

  平宗紧紧盯着她,两人对峙良久,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掠过这个话题不再问,只是说:“南朝使者是龙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想不想见他一面?”

  叶初雪抬起头看着屋顶,火光照亮她纤秀修长的颈项,像是霞光染上了她的皮肤。平宗入迷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惊觉自已有些心旌摇荡,连忙将目光挪开,催问:。怎么样?你要想见他,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叶初雪将目光转回来落在他身上,摇了摇头: “我不见。”

  平宗禁不住变色。

  平宗问:“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见他?”

  “他是南朝的朝臣,来龙城也是为了公辜,我去见他做什么?以什么身份去?。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恚怨,笑了起来,捞起她的头发摊在掌心,熊熊的火光之下,那一握长发仿佛被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有一种浮华耀眼妖异的美。他将头发送到鼻端嗅了嗅,乌斯蔓草、汁特有的青草香味若隐若现,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在草原雨水最丰沛的季节里,五颜六色的弥赧花遍布草原,从脚下向远处延伸,就像是在草原上织出了一条又厚又软广阔无边香气四溢的波斯氍毹。你知道弥赧花是什么颜色吗?”

  叶初雪看上去兴趣缺乏,只是因为头发在他的掌握中不得不做出敷衍的样子:“你不是说了嘛,五颜六色。”

  他的兴致丝毫不被影响,呵呵地笑了起来,仿佛沉浸在对故乡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赤橙黄绿青蓝紫,深深浅浅,就像是彩虹被织进了氍毹里。”

  叶初雪被他搅得不耐烦起来,冷笑道:“你若要对谁抒发思乡之情,那可是找错人了。你的家乡,不是我的家乡。”

  “我不需要思乡,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国土家乡。”

  她越是恼怒,他越是高兴,轻轻拽拽她的头发,让她的头皮产生一种无害的酥麻感。无数次的耳鬓厮磨,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已经十分熟悉,平宗知道她喜欢这种由头顶灌人的力道,每次他轻轻拽她的头发,她都会激动得浑身轻微颤抖。但此刻他却无心调情,这么做只是为了在她面前尽量多地建立自己的优势。他知道这样做很无耻,但对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有必要使用非同寻常的手段,无耻点儿他也能原谅自己。

  果然他的话成功地刺激了她。叶初雪眼中寒光凛冽,仿如风雪在一刻之间冰封了她全部的情绪,让她连讥讽的笑意也挤不出来。平宗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弥赧花再美丽也不过一个夏天的热烈,它变成乌斯蔓草之后却能改换颜色,点染岁月。叶初雪,你有绚烂的前世,这一世做叶初雪,可以换一种活法。”

  叶初雪淡漠地看着他:“我便是活到月亮上去,又与你何干?”

  他笑嘻嘻地说:“你是我的侍妾啊。”

  “我何时答应过你做你的侍妾?”她也学着他嬉皮笑脸,眼中的嘲弄令他心头猛地一紧,怒意隐现。她却不知死活,两手抓住笼子的栏杆,脸紧贴着栏杆,要从最近的地方看清他的表情,欣赏自己的言辞给他带来的伤害:“你还没学乖吗?收我做侍妾?你的亏吃得还不够吗?”

  怒气令他握着她长发的手紧了紧,头皮的疼痛牵扯她顺着他的力道歪下头去。但形容的狼狈并不能掩盖她胜利的微笑,她厚颜无耻地说:“我能离间你夫妻之情,拆散你的父子之义,扰乱你们部族间的信任,你要不怕我,为什么把我关在笼子里?做你的侍妾?你还敢吗?”

  “把你关在笼子里是对你好。”平宗发现其实撕开脸皮跟她说话要容易很多,“防备你兴风作浪害了自己的性命。当然你要不喜欢,我也可以放你出去,不过前提是你得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叶初雪冷笑.从他手中抢回自己的长发,向后退到笼子的深处,“让我为你做事,你得先问问自已有没有这个能力驾驭我。”火光从四面八方拱卫着她,令她在这一刻宛如丁零祖先传说中自雪山上步下凡尘的神女,在光焰的中心倨傲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她的姿态太过矜贵,眼中光芒宛如彗星掠过,光焰灼然,即便是平宗这样的人,也不禁被她的注视盯到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他突然发怒,提起墙边的桶向一个火盆泼去,火焰顿时化作一缕青烟。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喧嚣的光焰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一个火盆孤独地燃烧着。光芒退却,叶初雪的影子被仅存的火光投在墙上,摇摆颤动,风雨飘摇。她却从始至终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平宗的动作,目光中嘲讽的意味越来越盛,仿佛在嘲笑平宗必须要依靠这种强势的暴烈手段来平息心头的波澜。

  平宗终于不再希图在言语上跟她分个胜负,盯着她看了看,用命令的语气说:“今晚我在府中宴请龙霄,你去见他。”

  “我不去。”她仍旧坚持,挟着在这场对峙中大获全胜的优势,傲慢而冷漠,毫不留情面。

  平宗眯着眼睛打量她,知道她所凭借的心理优势实际上虚弱得不堪一击,于是决定不再让她嚣张下去:“你要去,我会让你们俩有一段时间单独相处。你要告诉他一切计划进展顺利,平宸已经按照计划抵达贺兰部,但贺兰部大人崇绾与牧者令有睚眦,彼此意见不能统一,平宸在贺兰部被架空,称帝之事迟迟不能敲定。”

  叶初雪起初略微怔了一下,随即想通其中关节:“对于内部分裂最好的办法奠过于外部强敌临头。你是想让龙霄误以为此时你出兵贺兰部是最好的时机?他跟贺兰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关心贺兰部发生的事情?”

  平宗压根儿不理睬她的疑问,继续说:“我会遣人来给你好好打扮,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今夜你就是我府上最得宠的侍妾。我对你信任宠爱,你能从我这里偷到有用的消息。”

  叶初雪冷笑:“你觉得他会信吗?”

  平宗笃定地说:“你会让他相信。”

  “我不会去,除非你绑着我去。”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

  平宗淡淡笑了起来:“你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关心你的人了,你真不顾你那侍女的死活吗'”

  叶初雪一惊,脱口问道:“晗辛?晗辛怎么了?”

  平宗终于从她的反应中享受到了掌握主动的快意:“你也真放心让她一个弱女子在强敌环伺中独行,她若有个好歹,你怎么对得住人家对你的耿耿忠心。”

  “你把她怎么了?”她再也笑不出来,一味追问。

  “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耍花招。”

  叶初雪怒视着他,骂道:“无耻!”

  平宗不为所动:“我相信你分得清利害关系。”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记住让他相信你,你得首先相信自己要说的话。不过你天生就是个撒谎精,这个应该难不倒你。”

  叶初雪恨恨地瞪着他,过了好~会儿才终于垂下眼睛,走到栏杆后面,放软了声音:“你来一下,有两处细节我要与你商议。”

  平宗笑道:“这就对了。我就知道你会想明白。”他走到叶初雪的面前,摸摸她的脸,“如果你这回表现好,我可以考虑送你回山脚下的房子,我们把笼子的事情忘了,你安心在我身边,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知道她不会感激他做出的承诺,因此在她抬跟冲着自己柔媚微笑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乖乖地说:“你说的话,可不许反悔。”

  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难得见到,平宗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欣赏她臣服的态度。叶初雪突然发动攻击,出手快如闪电,令他竟然没有能及时躲闪开来。长长的指甲在他的脸颊上深深划出四道血痕,又深又重,平宗脸上火辣辣地麻痛。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来,骂道:“泼妇!”

  叶初雪挣脱他的钳制,重重喘了口气,刻意镇定地说:“叫你的人来给我妆扮!”

  因为乐川王平衍亲自出面,龙霄终于不好再找碴儿闹事,双方在永昌门外正式会面。龙霄对平衍也算是久仰其名,但见到本人还是惊讶丁零宗室里居然也有这样风仪秀逸的人物。尽管平衍因为身带残疾,始终只能坐在肩舆上,抬着头与立在他面前的众人交谈,却全然没有任何不谐的神情,他对待南朝使者谈笑风生,谈吐自若,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丝毫不因为残疾而有半分气势上的劣势。

  龙霄几乎一见到平衍就对他心生好感,也就收起了一直以来的嘻哈态度,恭敬而温文地与之交谈。这倒令一路陪他北上的王越大为吃惊,才发现这位看上去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其实也可以如芝兰玉树一般温文儒雅的。

  “鸿胪寺已经为尊使备下了最好的一所院子,又找来了二十几名家乡在江南的杂役供尊使驱使,实际上准备相当细致。但我临出来之前,晋王却让我代为询问,尊使是否有兴趣在晋王府下榻?”平衍和缓地说着,真像是在咨询龙霄的意见。

  但龙霄十分明白,晋王平宗的这个邀请是不容拒绝的,否则自己之前的所有惺惺作态都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出使在外,一人言行也变成了一国诚信,即使明知晋王府中荆棘密布,也不容他有半分退缩。何况,龙霄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此甚好。早就听说晋王府里风光奇绝,我正想去见识一下。而且去了晋王府,晋王殿下总不好再避而不见了吧?”

  平衍微笑:“尊使说笑了。晋王殿下打算今夜设宴款待尊使,届时相信会有不少尊使想见的人都会到场。”

  “哦?”龙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平衍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安稳地坐在肩舆上。他们穿过城门洞的时候,巨大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不过转瞬,城墙另一边的雪光就穿透了阴影映了过来。

  平衍笑道:“尊使可知我们龙城什么最有名?”他不等龙霄回答,便自己说下去:“大雪。尊使真是幸运,第一次来龙城便遇上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龙霄随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眼前坊里井然,佛塔林立的龙城景象在眼前铺排开来。

  他们人城正值申时城外劳作的人们纷纷回家的时刻,平衍看出了龙霄的震惊神色,命前来迎接的马车在一旁稍候,任由龙霄细细观察周围的一切。永昌门一带的城墙高三丈二,开三个门洞,中间的门洞自南朝使者入城仪式后便关闭,普通人皆从东西两个门洞出入,东进西出,秩序井然。永昌门内一条笔直的通衙大道直通向北边的皇城,道路两旁一座座坊里次第排开,坊门巍峨,坊中屋角飞檐层层叠叠,一座座佛塔点缀其间,不时有钟鼎之声在某个角落响起。

  龙城地势开阔,这一日大雪微风,一道道炊烟在雪幕后面款摆,仿佛九天烟霞,扶摇直上,直通玉京之上。龙霄自小在凤都长大,却是从未见过这般雄浑大气的景象,一时间只觉浩荡天风充盈胸臆,竟是说不出的疏阔健朗,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朗声笑道:“龙城果然不愧是江北名城,名不虚传,真让人一见倾心啊。”

  平衍笑道:“怕是比不上凤都吧。”

  “不一样,不一样。”龙霄连连摇头,“风都温软秀丽,龙城刚健大气,各自有着各自的好处,不过倒都与各自国家相得益彰。龙城凤都,龙凤之都……哈哈哈……”

  平衍见他兴致高昂,也兴奋起来,笑道:“原本为尊使准备了马车,不过我想尊使大概会更喜欢骑马穿城,一览龙城景物吧?”

  龙霄闻言大喜,顿时对平衍大起知音之感,点头道:“很是,很是。我们还是骑马的好。”他身边亲随听了这话,便将他的坐骑牵过来。

  平衍问:“尊使骑过天都马没有?”

  龙霄一愣,却见平衍那边的人牵过两匹高大健壮、毛色油亮的雪白骏马来,龙霄见了登时露出艳羡的神色来。

  天都马产自极西的天都山以西,虽以山为名,实际上产马的地方却在一个海岛之上。天都马极为珍贵,即便在岛上也不超过一万匹。一百多年前西方霍国人攻占海岛,得到了这批天都马,却由此惹来怀璧之祸,被东边的洛国灭国,这一万匹天都马也就被转到了东部的草原。此后百年间,为了这些马,西域各国征战不休,为之灭国者有十七国之多。而天都马因为战乱离乡重重原因,也损失大半,只剩下一千五百匹,被沙林汗带回了阿斡尔草原,从此成为丁零人所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

  天都马体型健硕,耐力好,速度快,动作敏捷优雅,体质尤其异于寻常的马。据说当年沙林汗曾经骑着天都马日行三百里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奔袭高车,斩高车单于于王庭之中.从此高车远避辽西,再不复侵犯丁零本部。丁零人关于天都马的传说车载斗量,数不胜数,而随着丁零人的势力逐渐扩大,天都马的威名也越来越为天下人所熟知。但天都马数量极其有限,即便是丁零人,如今也只有贺布部拥有不到三千匹,全部配备在贺布私兵中。

  龙霄早就对天都马如雷贯耳,如今亲眼看见了天都马,连目光都不肯挪开一下,连连点头:“天都马好,虽然没骑过,却早就盼望领略一下天都马的风采了。”

  平衍便微笑地挥手,令身边少年将他扶上马,用革带在腰部固定好。龙霄看得惊讶,这时有人牵过一匹高大的天都马来到他的身边。龙霄无比兴奋,立即翻身上马。天都马神骏无匹,他坐在马背上登时觉得精神一振。

  一切都准备好,平衍轻轻拍了拍自己坐骑的鬃毛,笑道:“我这匹叫阿萨娜,你那匹叫阿罗萨。天都马都通灵性,我们丁零人的习俗还是以它们家乡的语言给它们起名字。”

  龙霄大感有趣,问:“那阿萨娜、阿罗萨都是什么意思?”

  平衍摇摇头,颇为遗憾,“这却不知道了。它们的名字都是从沙林汗那时世代流传下来的,具体含义却无人知晓,无非是个称呼而已。”他爱惜地拍拍坐骑的肩膀,说,“阿罗萨性子倨傲,尊使可不要太过纵容它。”

  一跃上马背,龙霄就已经察觉到坐骑身体里蕴藏的力道和不安分的气质,但他骑术精湛,并不以为意,熟练地拎住马缰左右试了试,知道没有问题,便笑道:“放心吧,我倒不怕掉下来,却怕迷路呢。”

  “没关系,我不会比你慢。”

  平衍一语戳破了龙霄的担忧,倒让他脸上微微一热,便不再啰唆,一夹马腹,长啸一声,蹿了出去。平衍豪气勃发,也纵马跟了上去。霎时间两人身后的羽林军和贺布铁卫也都追赶着各自的主人而去。马蹄声如雪中惊雷,轰鸣着滚向远方。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露出之前隐藏在人后、做男装打扮的晗辛来。她怔怔望着平衍离去的方向,眼眶湿润,无限怅惘。

  当夜晋王平宗在自己的府中宴请远道而来的南朝使者,作陪的除了乐川王平衍、汝阳王平宁、鸿胪寺礼部的相关人员外,还有先期抵达龙城的柔然、楼烦、乌桓诸国的使者。

  龙霄身边被安排了两个西域美女,一个深目高鼻、肤白如雪,热情如火,笑靥如花;一个茶色的皮肤、墨黑的眼瞳,媚眼横渡,风韵无穷。两人说着生疏的汉话,左一个冤家,右一句心肝,便是他心中有事,也被勾引得喝下去好几大杯酒。场中龙城琵琶名师贺若泉正在弹一支胡旋曲,琴声铮铮,急如马蹄,每一点都踩在人心头。西域人天生奔放多情,不论使者还是侍从,听着这琴声便情不自禁地起身舞蹈。龙霄身边两个美女强拉了他几次被他拒绝,便不再理他,自顾自相携下场,随着曲声起舞,手臂蜿蜒腰肢扭转,脚不点地飞快地旋转,仿如佛寺壁画中襟带翩飞的飞天一般,飘逸华美,不可方物。

  龙霄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过平宗。见他含笑欣赏场中众人舞蹈,便放下酒杯悄悄起身。旁人都只当他要去更衣,更无一人阻拦询问。从厅堂出来,外面大雪仍在下着,被屋中透出来的光芒晕染成了暖色,漫天飘荡,仿佛不受人间任何事情的拘束,自由自在,散漫而热烈。

  龙霄也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看这种大雪。他酒喝得略过,有些醺醺然地发飘,看着纷纷落下的雪片,竞有种像是自己在向上飞升的错觉。他本性就不喜欢太多的约束,此时酒兴上来,忍不住挥舞衣袖想象着自己是仙鹤的模样,扇动翅膀,仿佛随时振翅高飞一样。

  招待宴请的厅堂设在厅事侧面的一座画堂中,蜿蜒的游廊出来便是小山上一座可以俯瞰湖水的高台。龙霄远远地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登上高台,她身边闪烁明灭着一盏灯,随着她衣裙的摆动,时隐时现,却在暗夜中给了他最明确的指引。

  龙霄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高台上风大,他出来时没有穿裘氅,被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却不晓得之前看见的人影哪里去了。漫天飞雪的世界里,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几乎像是幻觉一样缥缈不可触摸。龙霄有些怀疑也许一切都是白己想象出来的。

  但随即,一阵风吹来,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龙霄激动地猛转过身,果然看见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永……”他张了张口,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了。她就站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近得触手可及。他要开口时才发现千言万语竟然无从说起,居然连叫她一声也如此不易。

  倒是她先开了口:“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龙霄连忙摇头,要说话,突然觉得喉咙发痛、眼睛发烫,只得勉强笑了笑,用最镇定的声音说:“阿丫,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