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却令冯夷空自舞

  贺兰频螺乘坐马车从王府出来,穿过大半个龙城,来到位于兴善坊的伽蓝寺前下了车。寺中住持早就得到了消息,迎立在门外。龙城佛寺虽多,尼寺却只有寥寥五座,伽蓝寺是官修寺院,自贺兰王妃以下诸达官贵人的家眷礼佛多数来此。因此伽蓝寺每月逢五的日子闭门只供贵家女眷们来上香。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区别,平民百姓倒是愈加对这里蜂拥而至,佛寺香火鼎盛,每日前来礼佛上香的妇人多不胜数,这日又不逢五,住持迎了王妃后直接将她带入内堂。

  堂中供奉着一尊贴金释迦牟尼像,依然是犍陀罗的风格,佛像栩栩如生,眉目深刻,躯体丰满而端庄,仿如世尊临世.既亲切又慈悲。贺兰王妃进来,深深跪拜。旁边的女尼燃起三炷香送到王妃手中,她接过来,偶一抬头看了那女尼一眼,微微一怔,随即转过头来继续行礼上香。

  住持已经命人在一旁备下了点心奶茶,见王妃礼佛完毕,这才说:“今日外面杂人多,请王妃在此处歇息,我将静照留下听候照应。”

  贺兰王妃点了点头,让她去了,这才转向那名被住持叫作静照的女尼,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点点头说:“晗辛,你扮作尼姑也还挺像模像样呢。”

  晗辛将僧帽脱下,露出一头长发,笑道:“多谢王妃夸奖,他日如果我无处去了,看来还能找到个容身之历。”

  “这种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说为妙。”贺兰王妃拉住她的手,“来,坐下跟我说。初雪让我来见你是为了什么?”

  “却没时间坐了。还得麻烦王妃跟我走一趟。”

  “哦?”贺兰王妃四周看看,“这里你们还嫌不够隐蔽吗?”

  “想请王妃见的人不方便来这里。”晗辛递过一套衣裙来,“委屈王妃换身衣服,以免暴露行踪。”她一边说着,自己也飞快地将头发编起来,脱下僧袍,露出一身侍女的服色来。

  贺兰频螺有些犹豫:“这……不能带我自己的人吗?”

  “王妃不是要救世子吗?眼下晋王对王妃和我家夫人的监视都太过严密,所以才要劳动王妃亲自出来。如果带了莺歌、燕舞走,岂不是自己暴露行踪?”晗辛几句话就将利害剖析清楚。贺兰频螺听说事关世子,自然不敢再有所延宕,也换了衣裳,与晗辛避人耳目地出去。

  门外就停着一辆牛车。北朝世代征战,律令规定除了丁零诸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乘用马车,只能以牛和驴作为拉车的牲畜。贺兰频螺却从未坐过牛车,一切皆觉新鲜,小心翼翼地由晗辛搀扶着上了车坐进去,惊讶地发现行走比马车还要稳些。晗辛看她的样子也猜到一二,笑道:“牛车其实更舒服,只是慢些。王妃不要着急。”

  贺兰频螺笑了笑: “不妨事。只是不知咱们要去什么地方?”

  晗辛微笑,却币回答,只是转身掀起窗帘向外张望。

  贺兰王妃略觉不快:“怎么,连我也不能知道吗?晗辛,我可是连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带,对你全然信任啊。”

  “娘娘既然信任晗辛,就请信任到底。届时就算有人追问,一切推到我头上就是了。”

  贺兰频螺没想到她如此强硬。只是自己都已经上了人家的车,这副模样哪怕叫嚷出去只怕也没人相信。何况事关世子,她自然不能大意,只好先将不快忍住,耐心地坐下。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牛车停了下来,贺兰频螺正要下车,却被晗辛按住。晗辛冲她摇摇头:“王妃莫急,还没到呢。”

  果然听见赶车的车夫与外面什么人问答了几句,牛车就又缓缓动了起来。贺兰频螺将窗帘拨开一条缝向外看,只见身后已经是一座坊门,门旁立着两个士兵,便知道她们这是进了龙城七十二座坊中的其中一座。只是此时正是中午时分,连个日影都不好找,就更不好判断方位了。她有些失望,放下车帘转身,见晗辛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头去。

  既然进了坊也就不远了,又行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这回晗辛先下车去,与人交涉了几句,又回来,冲贺兰频螺笑道:“王妃还得耐心再等等,以防有人在周围盯着,我先去看看。”言罢,复又转身离开。贺兰频螺只得在车上等着。

  一时间周围再没有人声,静悄悄只有寒鸦扑棱着翅膀从顶上飞过的声音,四周的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贺兰频螺坐在车中,渐渐觉得手脚冰凉,透过车幔映进来的阳光落在脸上,一点一点地漫过她的眉眼口鼻。她索性闭上眼,感受着那一丝暖意,慢慢将事情在脑中回放了一遍。

  起初是叶初雪暗示她今日要来伽蓝寺礼佛,出府的时候听说叶初雪在书房将平宗绊住,以至于走出了三个坊后面才有人追上来。贺兰频螺不知道叶初雪是怎么和晗辛互通消息的,但一切显然已经安排好了。她出来前问叶初雪到底要她做什么,叶初雪只说来了就知道了。却不知道到这里来要见的是个什么样的神秘人物,能帮她救世子。

  沉思间只觉冷风袭来,有人上了车。贺兰频螺问:“可以进去了吗?”

  她睁开眼,却发现坐在对面的人并不是晗辛,而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冲着她笑。见她看着自己,那人拱手行礼,说道:“王妃胜常,向来可好?请恕老奴不能施礼。咱们见面的事万分紧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只能委屈王妃了。”

  贺兰频螺听他说话声音尖细,又仔细打量他的容貌,一张圆脸肤白唇红却是一根胡须也没有,猛然认出来:“你是……高贤?”

  高贤笑到:“王妃别来无恙,咱们有些年头没见了。”

  贺兰频螺一时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盯着他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半天冷冷哼了一声出来。

  高贤本是平宗身边得用的内官。至正元年平宗拥立平宸复位后便将他安插在平宸身边做内廷总管。当初延庆殿之变,高贤提前向平宗透露了风声,又拿着平宗的象牙牌将守在宫外的楚勒等人引进来才平息了内侍作乱。

  这一役高贤居功至伟,被连升三级提拔为中常侍,统管内廷诸文官,职权之大,地位之高,仅次于中侍中,是所有内官中的第二号人物。贺兰王妃本来对他也是十分熟稔的,只是六七年没见过面,他又没穿内侍的服色,王妃无论如何想不到今日会见到他,一时没有认出来而已。

  贺兰频螺看着他,突然想起那日叶初雪拿着一份名单让她指出有谁堪用,名单上排在首位的就是高贤。只是贺兰频螺恼怒他因为告密而导致平若之后被拘遭笞,也知道他一贯是平宗的心腹,当时并没有向叶初雪指出高贤的名字。

  “怎么会是你?”

  她问得投头没脑,高贤却早有准备,知道她会问些什么,笑道:“叶娘子说,王妃觉得能信任的人,殿下定然早就重点监视了。只有王妃觉得不可能出手相助的,殿下才不会留意防范。”

  “出手相助?你?”王妃冷笑,旧恨未消,“若非你当初出手相助,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你这回又要如何相助啊?”

  高贤额头上冷汗涔涔,他想下跪,却发现车厢狭小,根本施展不开。如此封闭的空间中,如此少的表达手段,他迫于无奈,只能直视着王妃的眼睛,诚恳地说:“王妃怨恨老奴,老奴也知道。只是老奴一生受殿下恩泽,人值内廷,身上也负有殿下的重托。当日情形凶险,殿下若毫无戒备地去觐见,只怕如今已经尸骨无存。老奴对朝堂上的争执一窍不通,是陛下亲政还是殿下摄政也自有大人们去决断,老奴心中只有一个心思,便是不能让殿下有半分危险。这番心意,还请王妃体谅。”

  贺兰王妃恨恨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倒是将自己说得大义凛然,一派忠心护主的好理由。只是你既然在陛下身边做事,到底谁是你的主人你搞清楚过没有?”

  高贤突然反问:“王妃说老奴认不清主人是谁,王妃又认得清吗?”

  王妃一怔:“你说什么?”

  “王妃身为晋王殿下的正妃,莫非希望殿下当日死于延庆殿之乱?”

  王妃怔住:“当然不是。只是殿下他……”她说到这儿突然醒觉自己一直以来怨恨平宗对平若的处置太狠,怨恨高贤通风报信,众人排山倒海一样将平宸、平若两个还没行冠礼的孩子席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却从来淡有想到过平宗当日也是有生命之虞的。

  “只是殿下他英武非凡,不会被刀枪所伤,还是王妃觉得殿下死了也无妨?”

  王妃犹自口硬:“他不会死,若暂时屈居下风,他们至少不会像他那样斩尽杀绝。”

  高贤紧盯着她的眼睛,逼问道:“王妃真这样觉得?”

  贺兰频螺张了张口,在他的逼视下突然没有那么有把握了,只得强词夺理:“至少他们不会伤了殿下性命!”

  “即使殿下为他们所伤,王妃真觉得几百个内侍能对抗晋王手中几十万军队?仅仅是贺布部的铁卫只怕就能踏平延庆殿了。”

  “那也是你去通风……”王妃的指控说到一半便再也说不出口。一直在她心中充斥着的怨恨像支架一样让她一层层构筑起自己的意志,想要不顾一切救出乎若的意志,只是这意志却被高贤的两三句话问得摇摇欲坠起来。

  高贤从她面色中看出端倪,叹了口气:“我答应叶娘子出手相助,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管你们做什么,都不能伤害晋王殿下。王妃要是能答应我这个条件,老奴才能继续往下说。”

  贺兰王妃狐疑地瞪着他:“当初要不是你,阿若出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又要帮他?”

  高贤苦笑:“王妃真当老奴是铁石心肠的怪物吗?这些年老奴守在延庆殿,守在陛下和世子身边,只怕比殿下和王妃见到他们二人的时间更多。人非革木,性命攸关时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世子有难,老奴当然还是要尽量帮一把的。”

  王妃仍旧半信半疑:“你在宫中,阿若在府中,你能怎么帮他?”

  高贤笑起来:“所以还是要请王妃配合,才能成功呀。”

  说着话的当儿,牛车一晃,又开始缓缓行进起来。王妃紧张起来,瞪着高贤问道:“这是要到哪儿去?”

  “王妃身后有人时刻盯着,即便借口歇息也不能拖得太久,咱们的话还是在路上说,王妃回去路上别忘了到崇绾大人府中路过一趟。就说崇绾的夫人有疾前去探望,礼品晗辛已经备好,就在王妃的马车中。来,咱们现在说正事。”

  当日暗中跟踪贺兰王妃的贺布卫士在伽蓝寺中守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她一边拢着略有些蓬散的发髻一边从佛堂中出来,显是在里面小睡了片刻。他们跟着贺兰王妃的马车,一路到了祟绾府上,将她在崇绾府中逗留了半个时辰的事情也记下来,一日行踪一并汇报给了平宗。

  平宗听完找来崇绾府中耳目的报告比对了一下,见上面说王妃只是与崇绾夫人在房中略坐了坐,也没有见到崇绾便回府来了,不禁心中疑惑不已,隐约觉得王妃这次出门肯定有内情,却又找不出破绽来,只得让耳目们回去继续监视,有风吹草动一律要采汇报。又让人加紧对宫中、府中几个平日与贺兰王妃往来密切的内官、待卫的监视,却始终不大放心。

  楚勒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打趣说:“将军也太过小心了,能有什么事呢?我看连最能惹事儿的叶娘子这几日也老实得很啊。焉赉闲得每天都在雪地里翻跟头,哪里需要如此严防死守啊?”

  平宗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她这几日太过老实了些,我才不放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