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微微亮,平宗就醒过来。一翻身,顺手将身边的人拉进怀里。
叶初雪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很快安静下来,任由他抱住自己,一双眼睛清明沉静,望着窗外微微透出的曙光。
“又没睡?”他的脸在她颈窝磨蹭了一下,用新生出的胡茬儿扎过她细嫩的皮肤,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你总是不睡觉可怎么好?”
“睡不着。”她轻声回答,就像最近这无数个清晨一样,带着一丝彻夜难眠的疲倦。
平宗的手掌在她的皮肤上游走,指尖所触仍是一片冰凉。平宗一怔。北方的房子但凡讲究些的都有夹壁,冬天在柴房中烧火,热气顺着夹壁传送,屋中温暖如春,丝毫不觉寒意。所以比起江南每到冬日总要在屋里烟熏火燎地烧炭来,这里在屋中摆个熏笼也就是极致了。她却裹着厚厚的裘氅也还是一点不见暖和。平宗握住她的手,不出所料地冰凉。“夏天抱着你倒好,清凉解暑。”他把脸埋在她颈边,闷闷地说笑。
“倒也不很怕冷。”她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说些毫不相关的话。不知是什么引发了她的谈兴,一边配合着平宗在颊边的狎昵,一边娓娓地闲聊:“以前在家倒是一点寒气都受不得,当初过江前旁人都怕我受不了北方的严寒,我自己却觉得还好。
只有在宗正寺那几日,真是寒气侵到了骨头缝里,冷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裂开了一样。”她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在他掌下延展开一片粟皮,也不知是因为忆起了当日彻骨的寒冷,还是因为他指尖的挑逗。
他在她耳畔低低笑了笑:“这是我的罪过,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昨日让人送来的鹿茸人参怎么没看见?”
“交给你那几个侍女收拾去了。怎么,她们没向你汇报?”平宗将晗辛驱逐出府,连让她们主仆俩话别的时间也不给。随后立即选了四个侍女来伺候叶初雪,却被她拒之门外,不得近身。这几人自然身上有平宗的严命,半分不敢大意,生生在叶初雪的门外等了一宿,到天亮时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叶初雪并不吃这一套,叫出焉赉让他转告平宗,内院之事还得王妃主持,殿下不宜干涉过多。
平宗听她这话中语带幽怨,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亲,说:“当日情势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在这件事上却是分毫不肯让步:“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得已而为之。无非是所有选择里最便利、付出代价最小的那个而已。”
平宗支起上身认真看了看她的神色,想要确定她这话是认真反驳辩论,还是有别的意思。叶初雪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凑过去吻住他。
到天光大亮,平宗才从叶初雪的住处出来。走了一会儿,察觉到身边有人跟上,平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问道:“你不去守着她,倒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果然是焉赉。他有些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平宗站定转头看他,问:“是觉得让你这员大将去给一个侍妾当贴身侍卫委屈你了?”
“委屈不敢说,可到底属下也是有正经职衔的,在这儿守着有点儿师出无名。”
贺布部一万部曲被平宗编成了左右两军,只接受平宗一人的命令。平宗又从这一万人中挑选出最精锐的五百人,组成了贺布铁卫,作为他的贴身卫队。这五百人又分为左右两队,分别由楚勒、焉赉两人统领。如此算来,焉赉也算是北朝所有精锐军队中最顶尖的好手,如今不得不困守王府后院,给叶初雪做侍卫,说来确实心意难平。
平宗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焉赉犹豫了一下,虽然他自幼号平宗一起玩大,这种时候也不敢嬉皮笑脸,点了点头。
“知道你还觉得师出无名?”
“我想……打仗!”焉赉在平宗面前从来不会绕弯子,这话已经是他能说到的最委婉的程度。
“前两天杀刺客你还觉得不够刺激?”
“那些人来了就全军覆没,太弱。”
平宗笑起来: “你跟在我身边可远没有守着她有趣。”
焉赉没有说话,表情却明晃晃满是不信。
“守着她吧。”平宗也不生气,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守着她,一步也别离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报告给我。”
“是。”焉赉听他说得郑重,自然也不敢怠慢,肃容应承。
“还有……”平宗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那四个侍女可靠吗?”
焉赉笑了:“放心吧,都是贺布铁卫家里出来的,绝对靠得住。”
平宗却一点儿也没有松动,叹了口气:“只怕都不是她的对手。也没办法了,只好先这样吧。”
平宗一走,叶初雪就将门窗紧闭,不让任何人有从外面窥探的机会。晗辛不在,她不但少了手和眼睛,而且少了一道屏障。她知道平宗安排的眼睛就在外面窥视,耳朵就在一旁侧听,这样的情形下她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禀报,说是王妃来了。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天仅有的可以安心合目的时机也已经失去,只得起身叫人进来更衣。
这是叶初雪住下后王妃第一次亲自踏足这里,身后莺歌、燕舞等人大包小包捧了不少东西来,一进门不等叶初雪行礼,便拉着她的手笑道:“几日不曾来看妹妹,这几天可好?妹妹也不要太拘谨了,都是一家人,有空还是要出来与姐妹们坐坐,聊聊天才是。”
叶初雪也笑:“这可真是我的罪过了,不过是身子犯懒,却劳动姐姐大老远亲自上门。”
“我一来是看看你,劝你出门走走,别老闷在屋里;二来呢,也是殿下交代的,说你身子弱,让多给你补补。我找大夫问过,说妹妹自幼在南方长大,饮食起居都跟我们这儿不一样,所以身体不耐寒。”
贺兰王妃笑着招招手,身后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手中的物品摆下,随即行礼出去。王妃指着那些食盒瓶瓶罐罐给叶初雪说明:“这些是风干的羊肉、马肉,其实要说健体强身,最好不过牛肉。只是太武皇帝的时候就有禁令,因为耕牛珍贵,严禁宰杀食肉,所以我们北方不吃牛肉也已经快有百年了。”说到这儿凑到叶初雪耳边低声笑道:“若是妹妹以后有机会去塞上,草原的牛倒是可以随便吃。我们贺兰部的金都草原上最好吃的就是风干牛肉。”
叶初雪骇笑,连连摆手:“我是真吃不惯这些东西,太荤了,也不好消化。”
“就是怕你消受不了,所以还有这些。”贺兰王妃一指旁边的一堆漆盒,“这些是酥酪乳渣奶茶奶砖。确实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草原儿女从小吃这些长大,个个身高体壮,冬不畏寒,夏不惧暑。要依我说,殿下给你张罗那些什么人参、鹿茸的,好是好,只是太过刚猛霸道,你这身体还真未必承受得住。就譬如一个浅口的盘子,哪里盛得下一大罐子酒?所以还是从日常饮食人手,方是最见效、最妥帖的办法。”
两人拉着手坐在屋中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久,莺歌、燕舞等人都屏息垂目,不敢出声。窗外松涛阵阵,宛若龙吟,王妃起身到门边看了一眼,冲莺歌、燕舞使了个眼色,她俩便带着同来的侍女一起出去。
王妃亲手将门关好,这才转身问叶初雪:“妹妹,我今日来,除了给你送这些东西来之外,还有句要紧的话要问。那天你答应替我问殿下对阿若有什么处置,也不知他怎么打算的?”
其实早在王妃进门的时候,叶初雪就已经知道她的来意了。她心中也有些谋划,需要借力于王妃,于是也不隐瞒,摇着头叹息:“殿下对我也是戒备到了极处,哪里肯跟我说这些。当日扰了他的计划,这账他还没跟我算完呢。”
王妃呆了呆,也就想明白了,蹙眉发愁:“这可怎么办?阿若要是一直病着,不管是他也好还是旁人也好,都不好过多追究。可眼看着那孩子已经能下地了,这要说好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天的事儿。唉,这可怎么好?”
“姐姐这说的什么话。世子能快快康复是天大的喜事儿,你愁什么?”叶初雪一边敷衍着,一边向门口走去,她用眼神示意王妃不要声张,到了门口,悄悄打开门闩,冷不丁拉开门扇,外面的人便失去重心跌了进来。叶初雪冷笑起来,果然是那四个侍女中的苏信。
平宗听说苏信被逮了个正着,倒也不生气,只是说:“算了,她们哪里知道她的厉害,这也太大意了。”
焉赉无奈地说:“她们也是太急切,想要快快立功,却露了马脚。”
平宗又问:“那么后来呢?”
焉赉说:“后来王妃和叶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要紧的话,叶娘子只是答应了下午要去王妃那里坐坐。”
平宗细细思量了一下,笑道:“是了,王妃见诸位姬妾,她们身边伺候的人都只能等在外面小茶房里。这倒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办法。”
焉赉也甚是发愁:“我也不能近身,就算趴在房顶上,她们要小声说点儿什么,我总归是没有办法听见的。”
平宗笑了笑:“这还不容易,找个能进到屋里去的人听了转告不就行了。”
平宗打发走焉赉,回过身来,平衍照例在他书房中一边看各方往来的信件,一边耐心等候。见平宗进来时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不禁放下茶杯,笑着问道:“怎么,那位南朝长公主又给你出什么难题了?”
“你怎么就知道是难题?你觉得我对付不了她?”
“自然不是信不过阿兄的手段。只不过以我自己切身的体会来说,这些江南女子的想法通常和咱们不大一样,不能以常理度之,万一掉以轻心就会中招。”
平宗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趣:“说得好像你很有切肤之痛。怎么,莫非是从那个叫晗辛的身上学来的教训?”
平衍苦笑,手里握着茶杯,却想不起来原本是要放下还是要送到嘴边的。他怔了怔,握着茶杯在手中慢慢旋转,良久才说:“总之她们说的话不可轻信,她们要做的事情,十件里也总有七八件是用来蒙蔽别人的。”
“我已照你的建议将那个晗辛逐出府中。说来要不是你提醒,我也没有想得太明白,乌斯蔓草是柔然特产,叶初雪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子,哪里来的本事搞得到手?这个晗辛跟柔然到底有什么牵连?她又是怎么跟叶初雪凑到一起去的?”
“你这位南朝长公主我是不大清楚,但晗辛在柔然却非同小可。她与柔然可贺敦以姐妹相称。”
平宗笑道:“这就对了。柔然可贺敦本是南朝宗室女子,当初为了应付柔然的和亲之请被选出来封了个公主嫁过去的。想来晗辛、叶初雪和柔然可贺敦的关系就是这么搭上的。”
平衍面色凝重:“阿兄,如果那个南朝长公主跟柔然也有这么深的关系,你就不能太大意了。我担心她会坏事。”
平宗点点头:“你放心,我已经将她牢牢地握在手中,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了。”
平衍总觉得平宗的态度太过笃定,仔细想了想却叉找不出什么破绽,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又商议了一通登基庆典上需要留意的事情,擢拔一批官员,以及各处军队调防的琐事。眼看着到了饭时,平宗传了饭来,与平衍一同吃了,才放他走。临走,平宗尚拉着平衍的手说:“朝中事务纷繁杂乱,难为你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将这千头万绪都理清楚。”
平衍点点头:“我知道时间紧迫,尽量不拖阿兄的后腿。我这边你尽可以放心。”
平宗还想再说什么,抬眼对上平衍带笑的目光,突然自己也觉好笑,不明白一向雷厉风行的自己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于是赶紧召人进来将平衍抬走。
从平宗书房出来要绕过厅事才能从正门出去。平衍坐在肩舆上想事情,忽然觉得肩舆停了下来,抬头看去,发现前面立着一个白衣雪裘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抬肩舆的少年不知这是什么人,却也知道晋王府中的人不可随意得罪,说话十分客气:“这位娘子麻烦让一让,辇上是乐川王。”
那女子仍然只是微笑,灼灼目光落在平衍面上,竟是光华逼人。平衍已经猜到了她是谁,知道人家是有备而来,躲是躲不过的,而且没什么好回避的,于是吩咐少年们:“这是晋王的叶娘子,你们不可唐突。”
叶初雪赞赏地点点头:“难怪他选了你接手,至少见事还是明白的。”
平衍一笑,抬眼见不远处就是上回与平宗密谈的凉亭,于是说:“挡在道上毕竟往来人多,说话不便。叶娘子想来有所训示,不妨到那边去细说。”
叶初雪却偏偏不买账,笑道:“我不过府中一介侍妾,哪里敢对乐川王有所训示?惹恼了乐川王,只怕我跟柔然人的关联就更说不清了。”
她这话分明是在讥讽平衍用柔然人做借口将晗辛挤出去。平衍也不恼,看着她的眼睛说:“她与娘子不一样,原本逍遥自在的鸟儿,何苦让她伴着鹰鹫去冒险。北方风寒雪大,不是什么鸟都能度过冬天的。”
叶初雪这才真的惊讶了,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他一遍:“原来你居然真是在为她打算?”
平衍苦笑:“她从不为自己谋算,总得有人替她想吧。”
“口口声声为了她,为何又不去见她一面?”
“我……”平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手下意识地摸上左腿,那里只剩下一小截大腿,下面的裤管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清楚地知道不该期待还能触摸到已经不存在的肢体,却不明白为什么从脚踝到膝盖,那么清晰真切的疼痛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所谓的疼痛都来自想象。过往即是逝川,失去了永远都回不来,哪怕那痛日夜不休地侵扰他,也都只是幻觉而已。
叶初雪看着他的动作就已经明白了。她心中有一块地方突然变得柔较。天底下也许有愿意真心以待的男人,却不会有落入情网而不伤心的女人。
她笑道:“她就在白鹭坊,离你的王府也不过一步之遥。你真觉得能从此再也不相见,彼此再也了无瓜葛?”
平衍面色突然变了,惊讶地瞪着她:“白鹭坊?”他万分震惊,每日从自己的宅邸到晋王府来来回回若干次,都要从白鹭坊经过,却不知道她就在里面。“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敏感地察觉到在很深很暗的心底,有一处地方不再平静无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生苦短,你真忍心她因为你一生飘零?”她仍旧一语诛心,惊得平衍死死攥住那截空裤管。“她是飞野了的孤雁,一味推拒并不会让她改变心意。”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要说的话戛然而止,却留下无穷余韵。叶初雪向后退了一步,笑道:“反正你该知道的我已经都告诉你了,该怎么处置你自己有主意,也不用我说太多,告辞了。”
她敛袖行礼,不亢不卑,从始至终都笑语吟吟,只有一双眼睛,在转身的瞬间如箭一样望向厅事巨大的阴影深处。焉赉紧贴着墙,只觉那目光如刀子一样从面前掠过。直到叶初雪转身悠悠地离去,他都不能确定对方到底看见他没有。
辞过了平衍,叶初雪循路去了贺兰王妃的毗卢院。
经过那四方菩萨的时候,叶初雪自己也没想到会不由自主地台十向诸位菩萨行礼。
抬起头的时候正巧忽律氏带着两个侍女从外面进来,一看见她就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着问:“妹妹怎么一个人来?你身边的人呢?”
叶初雪记得上回在这里,她是头一个提起严著涵的,于是笑道:“我那几个都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怕让姐姐们笑话。”
忽律氏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问道:“妹妹属什么的?这两日我家有人送来几对金镯子,我想着找工匠雕些花儿总比光秃秃的模样好看,你说雕属相好不好?”
叶初雪想了想笑道:“我见识这么寡薄,哪里说得出好还是不好。平日见多了雕龙雕凤的,也有花花草草的,十二生肖倒是新鲜。只是万一有人属老鼠猪狗的,雕了送人总不大好吧。”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正堂,里面贺兰王妃并其余七八位妻妾都已经在座,正在聊天吃点心,济济一堂,其乐融融。见到叶初雪和忽律氏进来,王妃连忙站起来拉着叶初雪的手让她坐自己身边。众人见王妃都站起来了,也都纷纷起身,倒是令叶初雪颇有些受宠若惊,也对贺兰王妃驭下手段更为叹服。
贺兰王妃指着几上一堆首饰说:“这是前两日乌桓国的使者送来的波斯宝物,殿下让给众位姐妹分了。我让她们来看,都说要让妹妹先挑选呢。”
叶初雪看了一眼,只见那堆首饰一律黄金打造,镶嵌各色宝石,形态婉转妖娆,和她以前常见的饰品大异其趣。尤其其中有几样上还雕着美貌的少年男女,大多半裸着身体,身形丰腴矫健,神态逼真灵动。她见几位侧妃都捂着嘴一边偷笑一边瞟着那器物上的人物,知道其实她们也都有心想要,只是因为贺兰王妃提前打了招呼,必得等她挑选之后才能动手。
叶初雪笑道:“我最晚进府,这里都是地位比我高的姐姐们,我哪里敢僭越,还是姐姐们先挑吧。”
其他人尚未开口,贺兰王妃已经笑道:“妹妹太客气丁,都是一家人,讲什么地位高低,家人就只有远近亲疏,今日在场是最最亲近的姐妹们,你可别说见外的话。”
叶初雪知道她是刻意要在众人面前拉拢自己,一来是立威,二来是离间。叶初雪当然不会上套,一味只是笑,虽不再推辞,却不肯去挑选。贺兰王妃见她这样,也不好强求,便笑道:“妹妹到底脸薄,比不得我们这些人彼此熟稔。你如此客气,我却不能让你白来我这里一趟,正巧有几匹上好的蜀锦,想来妹妹更爱家乡的东西,特意给你留下的。来,随我去看看。”
王妃一面吩咐了诸位姐妹自己挑选喜爱的饰品,一面携了叶初雪穿过正堂,到了西边一间内室来,将门紧紧闩好了才转向叶初雪笑道:“如今咱们两人要说上两句体己话还真不容易。这几日殿下日日去你那里过夜,妹妹身体可还吃得消?”
叶初雪心中好笑,知道她又是在向自己卖人情,说得倒好像平宗每日过来是她的功劳一样。她一时觉得头大如斗。
永德虽然出身皇家,却自小生长在落霞关的军营中,后来先帝继位她被封为公主,虽然此后便泡在后宫女人堆中,但一来先帝嫔妃很少,基本上没有什么你争我斗拈酸吃醋彼此陷害的戏码上演;二来她身为先帝爱女地位超然,女人间的争斗也素来不会牵扯到她身上。若论起和女人的斗争,她这一辈子所经厉最激烈的也不过是永嘉在父皇面前争宠,或是永德摄政后永嘉的各种掣肘。
如今在这群妻妾堆里打滚,眼见着各人施展各种手段,无非是要给旁人下绊子,却未必能为自己争得半分利益,满心只觉无奈可笑。她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与她们虚与委蛇,索性敞开了直说:“王妃放心,我并没有打算从此在府上长留,也从来不将自己真当作晋王的妻妾你的姐妹,所以一切虚礼和试探就咱们两人私下说的时候尽可以免了。”
贺兰王妃被她说得一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讪讪地抽出一条帕子掩住了一边的脸,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叶初雪等了一会儿,见她一言不发,知道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王妃对我的照拂我从心里感激。但咱们两人都明白,你我之间的联系,除了晋王殿下,还有就是你的世子。我答应过救他,如今这个情形自然不算是实现诺言。你放心,我总归要还你个自由自在没有性命之忧的世子。只是我也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咱们二人须得联手合作,彼此信任,至于那些争宠的事儿,不妨留给外面那票人去做。”
王妃也是个直爽的人,听她将话说得如此明白,索性问道:“你这么全力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不图在府中站稳脚跟,你又想要什么?人总得有个想法吧?我看不透你,就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与你无关。”叶初雪冷冷地说。她站在窗边,面色依旧苍白,身上裹着白色锦裘,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连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冰冷得仿佛冰凌子一样,干脆、冷静、无情。
贺兰频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冷笑起来:“我不管你是南朝的公主,还是来历不明的寡妇,既然进了这王府的门,我就做得了主。你若愿意帮阿若,我自然打心底感激,但你既然还有求于我,咱们本就是彼此相助的关系,我却没必要看你的脸色。”
叶初雪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在王妃眼中,也分不清那是讥讽还是示好。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必要再在细微处计较,遂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放心了。你这样的女人,心太大,这晋王府是装不下你的。”
叶初雪知道她嘴上虽硬,却已经认同了自己提出的联手同盟的关系,将妻妾间的虚礼放到了一边,脸上这才恢复了些暖意,坐下问:“世子那边,你对她有什么样的打算,须得如实告诉我。”
说起世子来,王妃也收拾起所有的锋芒,俨然又成了一位忧心。阵忡的慈母,“怎么样打算,还不是得看殿下怎么发派。”
叶初雪叹气:“这样坐以待毙是不行的。殿下现在不肯透露半个字,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他还没拿定主意;其二,他的想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
贺兰王妃不是没想过这些,但听她说出来却是全然另外一种感觉,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叶初雪已经替她说出了担忧:“晋王又怎么可能是拿不定主意的人,只怕还是第二种可能性大一点儿。但如果这样,那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就算这回没有打死,以后只怕世子没个九死一生也熬不下来。”
王妃忍不住发牢骚:“怎么说都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哪里就有天大的仇,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索性也别治什么伤了,当初直接扔在厅事门前由得他棒伤溃烂死了算了,也省得后面再生什么波折,治好了的孩子交到他手上去又得往死里折腾。”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其实平宗的心思非常好诼磨,正是改立新君的关键时刻,平若作为先前皇帝平宸的左膀右臂,废了皇帝却把他留在家里养伤,这种事情的确难以让满朝文武偃服。平宗之所以迟迟不说明处置办法,其实多半还是为了平若好。毕竟杖责只是家法,他如今不开口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一旦表态,少不得将平若发付有司审理。北方的刑罚严苛远甚于南朝,叶初雪早就有所耳闻,届时或是流放,或是严刑,后果就不好掌握了。
但对王妃却不能如是说。她想了想,只能旁敲侧击:“殿下或有不可说的苦衷,就是你说的话,到底是亲生骨肉,不至于不死不罢休。只是他在这个位置上,一言九鼎,令出如山,断没有自己驳斥自己的道理。当日杖刑时我就说过,他是需要有人来替他做这个主。如今情形还是如此。”
贺兰王妃似有所悟:“所以要去找个人来替他赦免阿若?”
“既然肯用家法来打,那收尾不妨也以家法处置。我听说在北边除了朝廷之外,尚有八部大人议政的说法?”
贺兰王妃叹气:“那都是老规矩了,八部大人不涉政事已经几十年了。”
“这岂不正好?”叶初雪微微地笑,“如此一来倒是把家法跟政事分得清楚明白。”
贺兰王妃盯着她看了半晌,起身打开窗户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这才来到叶初雪面前,低声快速地说:“说起来,前两日贺兰部大人崇绾倒是来找过我……”
她话投说完,突然被叶初雪做手势打断。
叶初雪走到门边听了听,笑道:“要紧的话还是别在这儿说,小心隔墙有耳。”
王妃诧异:“不会吧,连我这里都有人敢偷听?”
叶初雪笑了笑,打开门,果然看见一个身影从门外闪过。
“是忽律氏。”贺兰王妃目力惊人,一眼便认出了那身影,咬着牙低声说,“也不知她听去了多少。”
这早在叶初雪意料之中,笑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递过去: “幸好关键的没听到。趁这会儿没人,王妃帮我瞧瞧,这名单上什么人能用?”
王妃接过看了一眼,却是一份宫中内官的赏罚名单。她万分诧异,抬头看着叶初雪:“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叶初雪笑得像只偷到了鱼的猫:“自然是从殿下的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