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又到了高考季。
威海期盼的并不是他自己的高考成绩,他的高中成绩一直很稳定,班级倒数第一,学年倒数后十名,高三下半学期醒悟的他冲刺了一学期,三年的努力岂是一学期就能力挽狂澜的。
高考成绩公布后,他最关心的是杨冰和江溪莹的成绩。
他不知道复读后的杨冰有没有超越去年的成绩,江溪莹的成绩直接关系杨冰和江溪莹未来能不能在一起。
威海,不希望江溪莹考得太好,他甚至希望江溪莹落榜,他太喜欢她了,只有江溪莹落榜,他们才有在一起的可能性。
让威海失望的是,杨冰和江溪莹以全市第一和第二的好成绩纷纷考入了北京美术学院雕塑专业!
威海高考落榜,连一所普通专科都没有考上。
威海傻眼了,未来,他跟杨冰和江溪莹注定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等他们名牌大学毕业后,肯定有固定的工作,成为大学老师,或者高端人士,而他,注定跟他的爸爸一样,雕冰的同时,干着体力活,这才是他的人生。
八十年代,高考决定前途命运的时代,有多少底层人,有多少农家子弟通过高考的途径作为踏板跨越阶层,威海注定被高考甩在了后面的人。
当杨冰、江溪莹他们欢天喜地的时候,姚立冬和威海一筹莫展。
杨冰特别开心,不仅他如愿以偿,江溪莹也跟他一同考进北京美术学院,还是雕塑系。真是苍天有眼,上天眷顾他,有一种抱得美人归的感觉和快乐。
最让他高兴的当属威海落榜,威海连一所专科院校都没考上,如他所愿,威海再也不是他的情敌了。
从此,他们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不屑于妒忌他了。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有什么可妒忌的,等他学了雕塑专业,威海,他再有创造力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知道录取院校这天,下着小雨,杨冰觉得,风调雨顺,人逢喜事精神爽,下雨都让人有好心情。
这面,姚立冬问威海,想不想读大学,威海说想。
姚立冬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去找杨立春。
雨夜,姚立冬穿上雨衣,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他不能等到次日,他怕等到次日天晴了,他便没了去求杨立春的勇气。
此时的杨立春已经是冰城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的教授、副院长,当年还不是副院长的时候,姚立冬就知道,杨立春给高考落榜的学生办进学校的事情。
必然需要钱的,这两年,姚立冬有点积蓄,他愿意拿出全部积蓄给威海换得一个好前程。
姚立冬骑车到杨立春家的时候,杨冰自己在家,他妈妈董晚明出差学习去了,他爸爸还没有回来,他也不知道爸爸去哪里了。
杨冰沉浸在双双被录取的喜悦中,眉眼中都是笑意,姚立冬沉浸在威海高考落榜上,一脸愁绪。
杨冰给姚立冬拿了水果,姚立冬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等着,起初杨冰陪他聊天,但一个小时过去了,杨冰也乏了,便打开电视机,让他自己在客厅看电视,杨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八十年代,还没有几家能买得起电视的年代,即便能买起也是十二寸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但杨立春家是彩电,二十四寸大彩电,非常气派,尽管电视里面的颜色不是很正,那也很了不起了。
如果放在平时,姚立冬肯定要好好看看电视节目,他家现在还没有电视呢,他喜欢看足球,正好,杨冰把电视节目放在了足球上。
但,这个雨夜,再怎么精彩的世界杯,姚立冬也没有心情看下去。
他坐卧不安,时而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雨,雨越下越大,时而坐下来看墙上的钟表,时间滴答滴答一分一秒的流逝着。
杨冰起来上厕所,姚立冬说:“你去卧室睡觉吧,在客厅别冻着。”
杨冰半睁着眼睛,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没事儿,我去卧室拿被子。”杨冰上完厕所,去卧室拿了被子,重新回到客厅。
他坚持在客厅睡觉,并不是担心姚立冬偷他家的东西,而是要看看,姚立冬找他爸爸到底要做什么,他猜测是为了威海上大学的事情,他要看着爸爸拒绝姚立冬的场景。他便坚持在客厅小憩一会儿。
姚立冬几次走到窗前,大雨如注,哗哗打到玻璃窗上,瞬间变成雨幕,看不清外面的景色,他几次走到沙发前,对着电视,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有电视里追逐足球的人们,谁几分了,谁胜谁负,都不在他的心上。
钟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杨立春难道不回家了?
坐在沙发上,有种比坐火车还漫长的感觉,尴尬又漫长。
威海在家等姚立冬的归来,等到十点的时候,他跑到院子里,打开大门,探出头去看,大雨下得小院子里满是水,水已经快到膝盖,马上要进屋了。
威海穿着雨衣,拿着洗脸盆子,一盆子一盆子的开始淘水。不停的淘水,起初心里想的是上大学问题,前途未卜,一个小时过去,水淘的差不多了,爸爸还没有回来,于是姚立冬的安全问题成了威海心里的大事儿。
他想跑去杨立春家找爸爸,但雨越下越大,他一旦离开水进屋了就得遭水灾,可是,眼看凌晨十二点了,爸爸还没有回来,难道,出车祸了!威海越想越怕。
此时,大雨变成了暴雨,雷电交加,当电光一道道划破黑暗,霹雷一声声滚过天际,震耳欲聋的劈下来的时候,姚立冬在客厅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下等回了杨立春。
杨立春一进屋,看到姚立冬,他吃了一惊,“立冬,你怎么来了?”
姚立冬站在杨立春跟前,两手不知放到哪里为好,搓着手,一脸尴尬,这时杨冰听到动静醒了,半睁着眼睛,站起来,“爸,姚叔叔都等你一晚上了。”
“啥事儿啊,立冬?说吧——”杨立春换了拖鞋,站着,他们近在咫尺,面对面,等着姚立冬开口。
姚立冬硬着头发,极其艰难的开口道:“立春,威海落榜了,连专科都没考上。我寻思,你在师范大学有地位有人脉,看能不能帮忙把威海整进师范大学,花钱没有问题,多少钱都行,我现在有点积蓄,不够还可以借,只要能给威海一个门路就好。”
杨冰就知道,姚立冬的到来是为了威海上大学的事儿。
杨立春一听,一蹙眉,不耐烦道:“立冬,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师范大学是我家开的吗,我说进一个学生就能进一个学生吗?威海连专科分数段都没进去,还想进本科大学,简直异想天开!你求我的事儿,太大了,我办不了!”杨立春一甩袖子,转身,背对着姚立冬,但他没有走,他站定了。
姚立冬也转了身体,杨立春背对着他,不影响他说话。“立春,我求求你了,你也是看着威海长大的,他不能不上大学啊!要不,你帮忙求求你们校长呢!立春,威海上大学的事情,是我最大的事情,我只求你这件事,别的,我绝不烦你。”
“不是我不给你办,是我没有这个能力,你让我求校长,校长就能听我的吗,我去求校长也是白费力气。”杨立春义正言辞,叉起腰来,语气间满是怒气。
“可是,立春,去年我还听说,你给一个高考落榜的孩子办进你们美术学院,那咋到了威海这里就不行了呢,念在我们从前的交情上,立春,你帮帮威海!威海是个有心的孩子,他会感恩你一辈子。这是关乎威海前途命运的大事儿啊,立春,我求你!”
“立冬,我啥时候给别人违规办过入学的事儿,叫啥名字,你给我说说看,道听途说!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想帮你们我也没有这个能力!大家都违规操作,那考大学还有什么意义,都花点钱找人上大学吧,考大学是严肃的事情,是最公正的事情了。我再次申明,你求我的事情,我办不到。别在这里磨叽了,你说再多好听的,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办不了。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我不想帮威海,是我没有这个能力。你来求我,本身就是强人所难。也不为我想想,你这是在让我犯错误!犯错误的事情,我不干!”砰的一声,杨立春走进卧室,甩门的声音夹杂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雷声,室内空气凝滞的简直要爆炸。
姚立冬无限失望,他的脸变成了青紫色,对着紧闭的门,右手食指点着门,咆哮着:“那好,杨立春,你给我听着,我再也不会求你。你记住了,你这辈子,不要有啥事儿求到我姚立冬的头上,我告诉你,不行!”
杨立春心想,姚立冬说的是痴人说梦的话,他怎么会有事儿求到他姚立冬的头上呢。事实上,当几十年过去后,杨立春不得不为孙子的婚事求到姚立冬的头上。
说着,姚立冬带着气走了出去,雨衣也落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杨冰拿着雨衣喊着,“姚叔叔,你的雨衣——”
姚立冬已经推着车子走出了他们的小院子,姚立冬是推着自行车走回去的,走到家的时候,已经两点钟,在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心事凝重,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到了家。
一进院子,威海正在暴雨里淘水,浇得跟落汤鸡似的,姚立冬就更惨了,雨水顺着衣服头发淌下去,他已经冻得哆嗦了。
“爸,杨叔叔咋说的?”
“不行。”
黑暗中传来他们简单的对话,之后无语了。
这个雨夜,他们内心的暴风骤雨远远比外面的雨更大更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