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道不明

即使才经历了觉明禅师圆寂与住持更换,悬清寺也很快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中。

佛家看淡生死,反倒是络绎不绝的香客来求平安顺遂,少病少痛。今日寺内依旧香火旺盛,只文殊殿内便有数不清的人跪过那几个蒲团。

如今正跪在上面的是季别云。

他倒不是突然顿悟,想要皈依佛门。而是他落荒而逃来到悬清山后,在山道上走到一半才回过神来,自己就算跨进寺门也见不到观尘。

今时不容往日,往日观尘再怎么英名远扬也只是悬清寺弟子,他想见便能见,可如今季别云根本没有名义面见国寺住持。

即使他想看雪消湖的莲花,也只能独自去看。

想通了的季别云没回去,还是上了山,想趁这一趟装装对释教的痴迷。往后多来献几次香火,若他信佛的传言散播出去,对自己也有好处,至少他以后也有理由常来悬清寺了。

于是他在寺门外的小摊上买了香烛,进去之后从大雄宝殿一路拜到文殊殿,端的是虔诚信徒的做派。不过他心里远不如面上虔诚,乱糟糟一片,想的最多的还是观尘。

他欺骗佛祖菩萨,欺骗旁人,到头来自己心里却有些动摇。

一想到自己曾供上的那两盏花灯,便觉得信佛也未尝不可,若真的能护佑观尘平安、让真正季遥得以安息,也可以将拜佛当成个念想。

给诸天神佛和菩萨磕完了头,季别云觉得自己衣裳都沾满了烟火味。

殿内和尚在敲木鱼,那声音在空旷高大的屋内回荡,传入耳中时仿佛有十多个人在敲,如同魔音灌耳,像是在指责他心怀杂念。

季别云慢慢起身,转过头去时,却正对上文殊殿外妙慈的视线。

小沙弥不知在外面看了他多久,意外而急切的神情完全藏不住,一遇上他的目光便灿烂地笑了起来,冲他招手。

他许久没见这小孩了,来时还担忧了片刻,以为觉明禅师去世或许会让妙慈受到打击。这会儿看来是他多虑了,倒不会是因为对方看破死生,单纯是因为小孩子忘性大,妙慈又天性活泼,故而还是同以前一样。

说好听点叫天真烂漫,若有人想指责,便可以说一句没心没肺。但没心没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

季别云看见这小孩的笑便也跟着开心起来,笑着走出去,正准备开口,妙慈便将他往后面领。

“施主快来快来。”

本以为只是找个僻静的角落方便说话,没料到小沙弥竟七拐八拐,将他带到了之前偷看千僧会的那处房屋。

季别云走在后面,刚将门关上,妙慈便迫不及待道:“季施主你怎么还敢来悬清寺啊!”

他忽地一愣,转过头去问道:“我做什么了?”

妙慈既高兴他来,却忍不住担忧,“我师兄如今特别讨厌你,连听到你的名字都不高兴,若听见有人议论,他恨不得将人扔去戒堂。你若是被他发现来了悬清寺,他绝对会亲自将你逐出去的!”

“什么?”季别云问出口之后倏地反应过来,妙慈说的应该是妙悟。

妙悟觉得他是将观尘引入歧途的罪魁祸首,他们第一次见时就不待见他,如今观尘挑起重担,恐怕妙悟会更加反对自己靠近观尘。

“季施主……”妙慈突然凑近,犹豫着问道,“师兄说,是你逼迫观尘师兄前去充州的,让他忘了觉明师叔,忘了整个悬清寺。我跟师兄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师兄就训斥我,说我也被你蒙骗了……所以季施主真的有扰乱观尘师兄的禅心吗?”

季别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并无恶意的问题。

妙慈那双眼睛带着纯真与信任,仿佛真的只将他当作一位年长的朋友,想从他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季别云这才突然意识到,他的确扰乱了观尘的禅心。

而且也不能说是他无意之举、是观尘一意孤行,因为他没有资格置身事外。

小时候他常常劝说慧知还俗,说修佛有万般不好,然而能说出来的就只有三件事。一不好玩,二是吃不好穿不好,三是不好与他相伴长大。

那时候童言无忌,不觉得自私,反倒认为是在劝慧知脱离苦海。他说了太多次,可慧知丝毫不曾动摇,绝口不提还俗一事,每日都捧着经书或念或抄。

而重逢之后,他也曾说过观尘看起来并不想成佛,自己愿意帮忙瞒着那颗红尘心。

那时他并不知观尘就是慧知,也不知对方心中挣扎,故而能轻松地说出这种话。现在想来,实在残忍,他那句话无疑是鼓励对方于红尘之中堕得更深。

观尘等了他四年多,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后,早早地便布置好了一切,候在灵州就为了与他重逢,带他进入宸京。

身为悬清寺弟子,明明每日念的都是空空,一心却在想如何将季别云送入权力中心。他早该明白的,观尘心中经历过多少挣扎,自我争斗过多少次,才会说出自己早在红尘之中的话,仿佛已经认了命一般。

季别云答应过观尘,自己以后不再管对方想做什么。

可如今被妙慈一问,他却有些痛苦。

这实在是讽刺。

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他才终于承认了自己是罪魁祸首。

妙慈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着急起来,“施主明明没有,为何犹豫!我曾问过观尘师兄,他本人都否认了,说与你无关的!”

季别云缓了缓,终于开口:“你观尘师兄现在何处?”

小沙弥突然精神了,“季施主等着,我去知会师兄,让他来这里找你。”

妙慈给自己揽了个任务,顿时觉得身上担负着巨大职责,一溜烟便窜出门外。

然而没过多久又反身跑回去,打开了门,对着季别云道:“施主,你之前送来的蜜饯可好吃了……以后能不能每月给我送一次?我会在妙悟师兄那里替你说好话的!”

季别云原本正情绪低落,一听这话轻松了不少,笑了笑,“不必替我说好话,我答应你。”

小沙弥立刻开心起来,欢呼一声离开了房间。

妙慈离开之后,周遭顿时安静到极点。

悬清山就是如此,除了前面那些有香火的佛殿,整座山都清静得可怕。但若是心境不同,这份清静也有所区别。

季别云曾经在这里借住时,觉得此处不像宸京那般熙熙攘攘,仿佛一片净土。

而此时,他却在这寂静之中愈发不安。原本逃到悬清山是来避乱的,不料一颗心却越来越乱。昨夜的拥抱与触碰仿佛还在眼前,那张被留下的纸条也已经倒背如流。

观尘好像对他太好了。

好到不止是打破了戒条,还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曾经在他眼里只是点到为止的举止与眼神,如今都添上了亲近的色彩。那些字迹,那些关切,还有曾经一再避嫌却于昨夜被打破的触碰……

季别云不敢再细想。

他可以仰慕着观尘,但从没想过对方会……

正在他焦虑之时,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

观尘走了进来。

对上僧人视线的一刹那,季别云脑袋一片空白。

他找观尘原本是想提前说一声,若是有人前来悬清寺找寻他下落,一定要帮他挡一挡。可此刻这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

“奏章递上去了吗?”观尘开口问道。

季别云愣愣地点了点头。

观尘察觉到他情绪有异,略微皱起了眉头,“出了什么事?”

他一瞬间有种冲动,想问对方“你是不是对我有别的想法”,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如果不是怎么办?如果是……那他岂不是挑明了,二人之间以后该如何相处?

“我……”他脑海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堆线团,胡乱找到个话题便脱口而出,“元徽帝他恶心我。”

“怎么了?”僧人神情有些紧张。

他又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不想让对方知道赐婚一事,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还没收到奏章批复,元徽帝应该是把奏章扣下了,我明日再呈一封上去。”

观尘依旧皱着眉,看样子没轻易相信。

季别云紧张极了,害怕和尚再追问,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观尘的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他眉眼,最后却只是道:“昨日喝了酒,今日头疼吗?”

“啊?”他有些懵,反应过来后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摇了摇脑袋,“不疼不疼,早起时有些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吃过药了吗?”观尘又问。

他又赶紧答道:“上午吃了一副的。”

僧人依旧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额上出汗了。”

季别云赶紧用袖口擦了擦,正想瞎说一句“今日有些热”,便听得外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妙慈跑来了。

果然,小沙弥跑到门外之后,压着嗓音对里面喊道:“师兄!有人来寺里找季施主!”

季别云好不容易放下的一颗心又悬起来,急道:“赶出去赶出去!”

观尘看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却先对着门外问道:“什么人?”

小沙弥朗声答道:“说是右骁卫的,不过只有两个人,穿的都是便服。”

季别云骤然愣住。

观尘的视线转向他,幽幽开口:“怎么季施主想把自己人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