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骑虎难下,最终还是没有反悔。
卓都尉在他点头之后,又拉着他说了一通,变着花样夸他。
他也明白这个卓都尉是只老狐狸,远在定州却时时关心着宸京。虽然季别云在外界看来被贬了,但卓都尉离充州近,多少猜到了事实。
见他赢了登阙会,又被元徽帝封了宁远将军,势头正盛,遂有心结交。
也亏得这人舍得,竟将亲生儿子送到他麾下。
季别云瞥了一眼喜上眉梢的卓安平,心中复杂,这小屁孩被自己亲爹卖了还在傻乐。
在离开之前,卓都尉也终于愿意将没说完的话告诉他。
“季将军不仅是忠义之士,还心系民生,这我看得出来,故而也不怕在你面前说些大逆不道之话。”
中年男人放低了声音:“我曾去过宸京戍值,那里集天下之富饶,实在繁华。可天下除宸京之外的地方都没什么好日子,就连京畿也是如此,大梁立国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尚为你我之宏愿罢了。”
季别云原本听得心不在焉,一心想着悬清寺,听到后面突然觉得卓都尉带了几分认真,便也跟着严肃起来。
柳家出事之前他从没出过灵州,出事之后又在戍骨城待了四年,长到如今这么大却对大梁各地了解不深,卓都尉所说他很少听到过。
不过转念一想,就凭元徽帝一继位便大兴土木的做派,大梁民生也好不到哪里去。
季别云道:“愿闻卓都尉之高见。”
男人捻了捻胡须,又叹了口气:“为官之人嘛,少不得心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可浮华容易迷人眼,只有大多数人守住本心,大梁日后才可真正海清河晏。”
他听出这话似有所指,很像在鞭尸隔壁的那位王姓刺史,便认可地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像我,这辈子也就做个都尉了。季将军则不同,我能看出你是栋梁之才,又不同于弄权之人,故而才放心将犬子交给将军。不求那混账东西能闯出多大的名堂,但求他跟着将军多涨些见识,既然想从军,便要先立风骨,再谈为国捐躯。”
季别云越听越肃然,到最后“风骨”二字一出,他直想坦白自己其实是个小人,远远谈不上什么风骨什么君子,让卓都尉别葬送自己儿子前程。
但高帽已经给他扣上了,他再拆自己台也不太好。
他能看出来卓都尉是个清醒之人,不装疯卖傻,也不帮着朝廷维护山河永固的繁荣之象。
既然愿意同他说敞亮话,便证明对他确实没有恶意,只是真的想为儿子寻觅个前程罢了。
真是个良苦用心的好父亲。
此时再看,卓安平那小孩与自己倒不是很像了。
季别云有些黯然,沉默半晌,只意味深长道了一句:“卓都尉是清风劲节之人,季某佩服。”
卓都尉又恢复了老狐狸的模样,笑道:“犬子入了将军麾下,我自然也盼着将军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老狐狸,还以自己的势力做筹码。
季别云不贪图势力帮衬,却也不愿拂了这位好父亲的面子,只好又补充道:“季某尽力不负都尉所托,定然让令郎好生历练一番。”
卓都尉终于满意了,笑呵呵地放他离开。送到都尉府门口时,还跟他道别,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待他们走远之后,戴丰茂悄悄地过来跟他告状。
“那小孩儿嫌我们骑得太快了,说骨头都快被抖散架了。”
季别云因卓都尉的风骨而产生的感动瞬间没了,好话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他被坑了的事实。
他有些不高兴,“谷杉月一个没骑过马的人都没喊累,他从小在都尉府长大,这会儿还抱怨?”
戴丰茂不说话了,只用一种“你自己惹下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的眼神看着他。
季别云深呼吸一口才压下怒意,“你去吓唬吓唬他,就说他爹已经把他卖给我了,只要不出人命就任我训*。再敢拖后腿,让他来跟我打一架。”
戴丰茂没动,他奇怪道:“你还盯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戴副尉语气有点酸,“架打得好就是了不起。”
季别云敷衍地笑了笑,毫无感情:“继续练吧,练好了随时来找我切磋,我等着。”
“现在可以吗!”一提起切磋,戴丰茂就激动起来,仿佛要找回上次输掉的面子。
他笑得更冷了,“五日之内必须赶到京城,迟一个时辰就罚你一天的月俸。”
戴丰茂赶紧闭嘴了。
“那姓卓的少爷先交给你带了。”他吩咐了一句,不顾戴丰茂的抗议,转头驾马挥鞭。
观尘的背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一想起那和尚连道别都匆忙的样子,便愈发觉得悬清寺里没什么好事等着,他必须得尽快回京。
幸好,他只比观尘晚出发了不到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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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餐露宿,观尘在路上又买了一匹马换着骑,赶回宸京时已经是四日之后的夜里。
近乎无尽的山道从山脚蜿蜒攀行而上,观尘登至最后几级台阶时,在昏暗之中看见了师兄妙悟。
比他年长十岁的和尚守在山门外,一眼瞧见了他。
妙悟是观尘师叔的弟子,也是妙慈那小孩的亲师兄,性子在悬清寺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观尘只粗略瞥了一眼妙悟的目光,便知道对方准备兴师问罪了。
灯火幽暗,悬清寺的正门紧紧合着,只留了一道偏门。
观尘直直朝偏门走去,路过妙悟时略一躬身,叫了声师兄。
“站住。”带着怒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脚步未停,只道:“我还要去看住持,师兄有话待会儿再说吧。”
妙悟冷冷道:“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住持的意思。”
观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师父没有大碍。
这才停下转身,“师父身体如何了?”
“不劳你费心,不过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早在你回来前两天便能下榻了。住持交代,若你回来了先不必去看他。”
妙悟抬手,指向寺内。
“住持让你去戒堂,好好反省一晚上。”
观尘料到会如此,什么也没辩驳,转身向戒堂走去。
悬清寺中虽有戒堂存在,但也多是警戒之用,少有人真正进去,除非是犯了大忌。
观尘入寺四年有余,头一回进入戒堂。
此处如传言所说,没有点灯,门窗也被木板封住,透不进一丝光亮。
人身处其中,如同待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起初还能对周边环境有所感知,久了以后就连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模糊起来。
观尘跪得端正笔直,手里拨弄着那串佛珠,因为四周一片黑暗,索性闭上了眼。
他去充州之前也辞别过师父,本以为会被反对,不料师父只瞧了他一眼便答应了。现在想来,或许那是对自己的考验,看他能否回头是岸。
而他一头扎进了苦海之中,自然让师父失望了。
屋外蝉鸣嘈杂,往日是让人心静的声响,今夜却屡次干扰他的心绪,让他有些烦躁。
烦躁的根源不是蝉声,而是数百里外的少年。他放不下担忧的心,默默算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季别云有难以实现的宏愿,想要扳倒御史台只怕困难重重,他只希望少年别被现实打击得太深。
不知过去了多久,右侧一处窗户被敲了敲,一个略显稚嫩的嗓音悄声响起。
“观尘师兄?”
是妙慈。
明明上一回他还在威胁妙慈,说要把人关进戒堂,没想到却是自己进来了。
观尘没出声,只睁开眼来,转头望向那个方向。
沙弥像是知道他在听着,自顾自道:“你放心,住持看起来不是很生气,关你一晚上他就消气啦。”
妙慈还是如此天真,从小到大都没心没肺的。师兄妙悟有心栽培,这沙弥却对参禅悟佛没什么兴趣。
或许这还要怪观尘,他虽嘴上严厉,实际上舍不得苛待妙慈太多,不愿让这沙弥变成毫无生气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以前的经历,他喜欢看生机勃勃的事物。
观尘不想戳破妙慈的美好愿望,师父此次定然气极,不会是关他一夜就能解决的。
他只是开口道:“回去吧,被你师兄看见该责骂你了。”
窗外小沙弥支吾了一会儿,低声道:“季施主真的不会回京了吗?”
语气低落,像是在惋惜。
他听见“季施主”三字,心中更乱了。
闭眼叹了声气,没有回答。
窗外没有再传来声音,妙慈应该是走了。
观尘却忽的想起季别云给妙慈买蜜饯的情形,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陷入了记忆中季别云的笑意里,时而觉得那是类似于蜜饯,能让人愉悦的东西,时而又觉得那是一面无形的招魂幡,引着他一步步堕落进深渊。
小时候的情谊似乎变了味。
他说不清是何时改变的,或许在与季别云重逢的那一刻起,自己那未掺杂一丝欲求的本心就变了。
变成什么了呢?
观尘又记起雪中红梅,少年满身的血迹比红梅还要浓艳,带着温度,刺进他冷了许多年的身体之中。
正如同现在。
他体内仿佛流动着季别云滚烫的血液,正隐隐沸腾,难以冷却。
五月初的夜里是有些凉的,戒堂里尤其幽冷,观尘却丝毫感觉不到。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正前方供着的佛像。那尊像隐在黑暗中,他只能勉强看见一个轮廓,却似乎能猜到佛像的眼神。不再是慈悲,而是嘲弄与斥责,要他脱了这身僧袍,舍了僧人这个身份,以免污了佛寺庄严。
观尘就这样煎熬地跪着。
不知跪了多久,终于听得屋门传来响动。
清晨的曦光从门缝里照了进来,正好落在那尊佛像上。
观尘愣愣看着,听见迟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慢慢靠近。
大病一场的觉明禅师拄着拐杖,蹒跚地经过他,停在了供桌前,背影佝偻。
“师父。”观尘开口时嗓音沙哑,透着疲惫。
年迈的住持微微侧过身子,一双堆叠着皱纹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向他。
“想了一夜,都想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个情节了,激动搓手,下一章就第三卷 啦
# 第三卷 惊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