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犹斗

那一剑本是朝着季别云心口来的,他艰难避开,最终让剑锋没入了自己的右肩。至于有没有捅穿,他已经感受不出来了。

那种彻骨的疼痛他很久没经历过,一时间疼得眼前泛白,什么也看不清楚。

长剑被抽出的一刹那,他拼着全身力气才没有倒下去。

刚才打斗开始时,他便察觉出了这是一把开了刃的利剑,不仅如此,这把剑还是精心锻造出来的,最适合用来杀人。

对面的男人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时机,再次打来,每一招都是杀招。

季别云凭借着本能抵挡,右肩的伤口随着动作被进一步撕裂,他只能狼狈地往后撤。

他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浸湿了右肩的衣料,并且顺着手臂往下流淌,很快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心也一片滑腻。

一咬牙,他敞开身前的防备硬生生又受了一剑,趁着剑刃划过自己胸口的时机,将手中的剑抛了起来,再用左手接住。

腕上疼痛加剧,但也比右肩好上许多。

接招的力气终于恢复了些许,然而对方的攻势没有丝毫减弱,甚至更加疯狂,似乎想趁着现在要了他的命。

一剑刺来,季别云点地而起,踩上这人的剑身借力向前腾空翻去,同时凝神挥剑,击中了此人后背。

然而两人的武器差距太大,他这一击也只是让男子朝前踉跄几步。

季别云不相信在场之人看不到自己被刺伤,因此他是在拖延时间,为的是兵部的人能冲上台,叫停这场不公平的打斗。

幸好,他听见木质楼梯上杂乱的脚步声。

面前这人也听见了,出人意料地纵身一跃,翻出了高台。季别云匆匆追去,却看见那人在下坠过程中将剑刺入柱子,稳住了身形,随即翻身而下,逃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季别云紧张的心神一松,整个人脱力地跪了下去。

他放下剑,左手颤抖着按上右肩,适应了疼痛之后再猛地用力按压。

一声闷哼从嘴边溢出,他死死咬着牙关,又加了些力气。

血液混着雨水滴落在地面,在他身边汇成了一滩暗红色。

有兵部的人前来问他能否坚持,季别云红着眼抬头问道:“如果下去,我就输了吗?”

那位穿着锦袍的官员点了点头,因此他又垂下双眼,冷冷道:“我继续打。”

台下已经乱了套,兵部派出了许多人追拿刚才的男子,在人群中造成了不小的慌乱。

而台上的少年似乎与周围隔绝开来,他脸色苍白如纸,撕下衣角处的布料,绕着自己的右肩紧紧缠了两圈,然后用左手和牙齿打了个死结。

再起身时,少年用剑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浑身已经被细雨浸湿,额头上和鬓边的碎发贴在脸上。黑发白肤,神情隐忍而狠厉,让那张原本清俊的脸添了一丝隐晦的癫狂。

季别云感受着天地间的安宁与这台上的杀戮,忽然笑了笑。

这样的氛围让他仿佛回到了戍骨城。那里也是如此,天地辽阔山川旷远,唯有人,是最为阴暗的存在。

既然如此,还能怎么办……只有赢。

他要赢下登阙会,赢下每一个想杀他的人,直到自己的刀剑能够挑动宸京,划开整个社稷江山!

季别云握紧剑柄,以肉体凡胎迎向了下一个对手。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手的脸,便已经欺身而上,如鬼魅一般绕到对方身后。剑横在此人颈前,另一只手盖住了此人头顶,如果剑刃锋利,那么下一刻便会人头落地。

冷光一闪,这人颈部出现了一道红痕,伴随着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惊呼向前倒去。

季别云右肩的伤被牵动,刚止住的血液又一次渗了出来。他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转头看向一旁的官兵,“下一个。”

疼痛已经攫取了他的一部分心神,季别云只有用眼前的剑来转移痛苦。

对面的敌人明明不同,在他眼里却都长着同一张脸,他麻木地出剑,耳畔是淅沥的雨声和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打斗漫长得如同流放。

季别云不自觉回想起从南边的灵州到北边戍骨城的路,十三岁的他以为那条路没有尽头。他们一行人从第一年的初冬走到第二年立春,每多走一段路便有更多的人死去,或因为饥寒交迫,或因为长久步行跋涉引发的病痛。

柳家的人越死越少,十多口人到最后只剩六个。

死去的人们被随意挖个坑埋了,没有墓碑,没有祭奠,沿路上的那些小小的坟包变成了他流放的引路牌。

而到了戍骨城之后,生命的凋零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

季别云亲眼目睹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死亡陪伴着他长大,而他的少年时代就在那无尽的死亡中度过。

又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

“下一个。”

死亡?

即使他见过了太多的离世,也永远不会对死亡感到麻木。

他必须活下来,而且要好好地活着。

雨水流进干涩的眼里,他没去理会,任凭世界变得更加模糊。

……

“下一个。”

……

“再下一个。”

季别云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全凭意志支撑着。

对手一个又一个倒下,他却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因为所有的心神都被他用在了控制自己不要倒下。

观尘坐在窗边,冷得如同万年玄冰。

贤亲王早已回到房内,看着比武台说不出话。他无法将视线从那少年身上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困兽犹斗。他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像一只即将成年的狼崽子。”

僧人却问:“第几个人了?”

“还剩一人。”

季别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数这是第几个人了,他打得眼里浮上血丝,眼圈也红了,整个人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然而即使他武力再高强,面对着走到最后一轮的高手,也难免受伤。何况他本就身负重伤,因此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虽然没能见血,但被衣服遮盖住的腹部与背部被击中了许多次,痛感越发尖锐而沉重。

雨越下越大了。

雨水淋湿了台下与城墙上所有人的衣衫,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去。他们都注视着高台之上,白色的台面已经被染上了深红,而少年的身形始终不曾放慢,他的剑势也始终如流水,从涓涓细流变为滚滚江河。

即使少年身负重伤,在场之人也大都认为他会是那个走到最后的人。

这场大雨里,少年代替了层云之上的天光,成为了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季别云打到最后,连呼吸都是一种痛苦。

当他将面前这位对手逼到角落之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剑尖指向此人脖颈,接着手腕一翻,用剑脊将人拍晕在地。

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嗓音极其微弱:“下一个。”

没人回应他。

季别云迟缓地转身,看向身后,楼梯口没有新的对手再出现。

有鼓声从台下传来,浑厚有力的声音穿破雨幕,响彻在四周。

是登阙会尘埃落定的鼓声。

他赢了吗?

季别云恍惚中看见了无数双视线,他的目光移到那面酒旗上时忽的停住了。

眼前的黑暗逐渐吞没了红色的旗帜,他在晕倒之前解脱般地想,自己不用观尘来超度了。

**

疼痛对于季别云来说堪比烈酒,别人用酒来麻痹自己,他却用痛意。

即使在昏睡之中他也能感受到,自己被绵长而稳定的疼痛包裹着,梦里的他不必去想其他事情,只用一心一意地待在疼痛之中。

然而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见了极为轻微的声响,仿佛是佛珠被拨动。他想睁开眼睛,然而双眼无比沉重,压得他再次陷入昏迷。

他一时觉得身畔之人定是那好心的观尘,一时又恍惚想起了慧知,连梦境也因此变得混乱。

不知又过了多久,季别云终于清醒过来。

还没睁眼,便是铺天盖地的痛意,全身下上像是被放在石磨上被狠狠碾过几圈,然后又被重新拼了起来。

他试着翻身却根本没有力气,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痛吟。

一旁立刻响起脚步声。

是观尘吗?他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听见了观尘在身边捻动佛珠。

睁开眼看去,瞧见的却是贤亲王。王爷站在床边,正背着光低头看他。

外面天仍亮着,雨却已经停了,他一时分不清楚时间,便听得贤亲王开口道:“观尘刚走,现在已经是第二日的未时了。”

季别云虚弱地笑了笑,开口时嗓音无比沙哑:“我又没问他。”

“你的眼神问了。”王爷转过身,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神情终于露了出来,平静中带着无奈。

“他在这里守了你一夜,刚被寺里的人叫走。”

他刚醒过来,思绪还不连贯,却模模糊糊地想,原来昏迷时听见的声音不是幻觉。

观尘还真是个慈悲为怀的……朋友。

明望摇了摇头,越看越觉得这两人相像。一个比一个倔,都是榆木脑袋,偏偏都不爱表明心思。

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观尘那态度到底是紧张还是不紧张。若说紧张,昨天季别云在台上差点丢了命,也没见观尘有多大反应。若说不紧张,为何又在房里守了一夜?

也没见哪个出家人像观尘这么有病的。

他搁下乱七八糟的猜想,正色道:“我已经派人去追查刺伤你的那人了,但是那人逃出城之后便消失了,估计之后也不会再入京。”

季别云语气轻松:“没事,我也没指望能从这些人身上查出什么,谢过王爷了。”

“你别谢我,还是想想进宫谢恩的事吧。”贤亲王道,“陛下听说你被刺伤一事,破例开了口,许你自己随意挑个武职。我这次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北衙禁军和南衙十二卫,你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