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柳、林

深夜, 外面大雨倾盆,深秋的风透着湿润微凉。

纯儿被冻得缩了缩,赶紧收了伞转身进屋。

屋子里灯火通明,幽幽寂静。

书案前的男子一身宝蓝色暗花直裰,面孔俊朗,正端端坐着,静静地翻阅书籍。灯火的暗影散在他冷硬的侧脸,平添了几丝柔和。

纯儿望向男子, 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婉转低头,眼里闪过羞怯。

半个月前, 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磕破了额头,流了一滩血,再次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二公子说, 她是他的贴身丫鬟, 从十五岁就跟了他, 他还说他喜欢她,以后会娶她。

她当时刚醒, 面对周遭陌生无比,唯独眼前俊美温柔的二公子,让她惧怕的内心充满了安全感。

怕扰了二公子办公,纯儿脚步放得轻缓,走到桌旁端出了自己亲手做的几样糕点, 又拿出青瓷杯具,细心地沏了杯茶。

“公子,看了这么久的书一定累了,先喝杯茶吧?”

柳玉廷正在翻阅一宗几年前的灭门旧案,时间太过久远,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他想得有些头疼。

正这时,鼻尖忽然迎来一阵熟悉的海棠花香,还有那声悦耳怀羞的“公子 ”,声音熟悉到让他每次一听到内心就莫名一阵震颤。

一抬头,面前女子正手持茶盏,盈盈望着他,笑颜如娇花初绽,纯真无垢。

柳玉廷突然怔怔。

纯儿见公子不应她,像是想着什么出了神,怕打扰了公子办案,便也不再说话。

正要后退一步静静等候时,手腕却被一股力量紧紧拉住。

纯儿猝不及防,一下子失重跌进人怀里,手上的茶杯也滑了出去,“嘭”地一声摔碎在地,茶水溅湿了两人的鞋子衣摆。

但纯儿却不敢动。

她被男人紧紧拢在怀里,双眼如受惊的小鹿惶然失措,内心也在紊乱跳动。

柳玉廷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闭了闭眼,半晌才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声音嘶哑,像是带着一种莫名的痛苦,纯儿很不解。但她也没问,懂事地柔声回:“奴婢见公子晚膳什么都没吃,怕公子饿了,所以就做了些糕点送过来。”

柳玉廷转头,一眼就看见了桌上几样热腾腾的糕点。

记忆中,突然就冒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来,女子笑容清婉,满怀期待对他说——

“阿玉,听说你喜欢吃甜食,这是我和厨娘新学的几样糕点,你快尝尝!”

待他拿起一块品尝,女子眼睛像带着星星,眼巴巴追问:“好不好吃?”

他有意捉弄,便摇了头。

女子笑容果然褪去,垂着头,蔫嗒嗒的模样。

他又凑到她耳边,含笑说:“骗你的!”

女子眼睛一下子又亮起来,歪着头看他,咬牙切齿嗔怒:“柳玉廷,你骗我!”

作势过来打他,两人闹成一团。

纯儿半天听不到公子回话,从他怀里抬头,就见他眼无焦距,像是想着什么出了神。

她试探一喊:“公子?”

柳玉廷回神,正欲说话,余光却瞥见怀里人红得不正常的手。

他皱眉执起,声音愠怒:“手怎么变成了这样?是不是谁让你做粗活了”

他握得紧,纯儿挣扎着也缩不回。

她又急又羞怯,呐了半晌才说:“……公子别生气,没人为难奴婢,这伤是刚刚奴婢做公子喜欢的千荷酥的时候不小心烫到的。”

柳玉廷一愣,顿了顿后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千荷酥?”

纯儿没发觉他变得异样的眼神,红着脸回:“我问过长福,是他告诉我的。”

长福是他的贴身小厮,平常伺候他生活起居,对他的一切喜好非常了解。

曾经那个付出愿意付出一切爱他的女人也这样做过。

柳玉廷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难言的感觉。

纯儿发现今天的公子很不对劲,总是看着她出神,而且眼神总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悲伤。

她小心翼翼问:“公子,你怎么了?”

柳玉廷说:“……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像你这样为我做糕点。”

纯儿沉默下来。

她想起了不久前。

她在后花园荡秋千,听见几个摘花丫鬟闲聊,她们说二公子曾有一个未婚妻。那位未婚妻是真正的名门贵女,但后来父亲出事,连累了她一家落败,她也不知所踪。

刚刚公子说,曾有个女孩替他做糕点,那一定就是他那位未婚妻了。

他眼神那样忧伤,可能是想起了那位出事的未婚妻吧,他说话的语气带着那么深挚的想念,他一定很爱那位未婚妻。

她喜欢公子,但公子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明明该酸涩难过的,但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很可怜那位从云端骤然跌落地下的姑娘。

每次想起她,她脑袋都会很疼,甚至心上总会莫名刺痛。

正这样想着,肩上忽然被人按住。

那人说:“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还有,叫我……阿玉。”

柳玉廷很不喜欢她小心翼翼的语气。

纯儿茫然,不必自称奴婢?叫他……阿玉?

可她就是一个奴婢啊,主子的名讳岂容她乱叫?况且还那么亲密……

但不可否认,纯儿心中生了一种被疼爱珍视的窃喜。

女子失去了一切记忆,懵懂纯真如年幼孩童,对他有着深深依赖,还偷偷爱着他,他对她好一点,她却像得了什么大幸运一样,唇角总勾着,就像裹了蜜。

本来是该高兴的,这原本也是他想要的,让她永远呆在他身边,依赖他,眼中有他,不再和他赌气,不再和他争执,不再用伤害她自己来让他痛苦。

现在这一切都如愿了,可柳玉廷发现,自己并不快乐。

晚上柳玉廷留了纯儿在书房,这次他不同于以前的温柔,整个人都有些疯狂,像是在发泄什么痛苦的情绪,纯儿有些吓坏了,但面对这样脆弱的公子,她没办法拒绝。

因为她很喜欢他。

但这喜欢,在与柳玉廷妹妹巧遇,听见他妹妹与贴身丫鬟的私下谈话时,它却宛如一把毒刀,狠狠剜进了她的心脏。

因为他妹妹称她——林姝棠。

那个二公子曾经的未婚妻的名字。

她不敢置信,一路跑着去找那人,想与他质问,但在书房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小厮说魏国公府的世子爷正与他商量政事。

她又跑去了他的厢房,疯了一样翻箱倒柜,妄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终于,在他的衣柜中,她发现了一叠书信。准确的说是一些男女交往话语暧昧的信件,落款俱是林姝棠。

而林姝棠的字迹,和她一样都是簪花小楷。

脑子忽然像被炸开,纯儿紧捂着脑袋,痛苦蹲下身。

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忽然如浪潮奔涌入脑海——

阔气府邸,白面无须的太监手拿圣旨带着兵队到处抓人……

人群高台,浓妆艳抹的女人推出她供人观赏,扯了她的衣服……

熙攘大街,一匹高大骏马向她冲来,她血流了一地……

还有张灯结彩的七夕,男人愤怒的巴掌……两人争执,男人拿出一把尖利匕首,放在她手中,说:“林姝棠,要我放了你不可能,除非我死。”

“你不是说恨我吗?杀了我,大家都解脱了!”

“来啊!”

女子面色惊惶,拿着匕首的手不住发抖。

后者眉目一厉,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将匕首对向自己,毫不犹豫往胸前一刺。

匕首入骨,男人紧紧盯着她:“手刃仇人,满意吗?”

女子被他的狰狞凶狠吓得倒退一步。

她摇着头,泪流满面:“……柳玉廷,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你心爱的未婚妻苏音死了,我林家所有人都遭到了报应,我如今也过得生不如死,你还不满意吗?你为什么就不放过我?柳玉廷,你明明从没爱过我!”

哪怕曾经有过一丝心动,这人当初也不该这样残忍,无辜连累她的家人,将她害得家破人亡。

男子面容却忽然动容,看着她,轻轻说:“棠儿,忘了从前,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女子一怔,须臾,目露嘲讽:“柳玉廷,你怎么可以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心中却苦笑,他的确有底气,因为她还是不争气地喜欢他,甚至期待和他在一起,所以连手刃仇人也做不到。

她恨他,却更恨自己。

女子顿心如死灰,说:“柳玉廷……我后悔了……”

说罢,不待柳玉廷反应,就朝旁边柱子上重重撞去……

一隅厢房,头裹纱布的女子醒来,头疼欲裂。

她看着陌生的环境,头脑一片空白。

忽然有丫鬟跑来,一脸惊喜:“姨娘,您终于醒了!”

女子茫然:“姨娘?”

她问:“我是谁?”

丫鬟一脸惊愕。

这时旁边走出一个男子,说:“纯儿。”

男子锦衣玉带,长相俊美无俦,但女子却只注意到了他的声音。

轻缓如小泉溪流,悦耳动听,她莫名喜欢这个声音。

“纯儿?”

“对,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十五岁就跟了我,我们一直很快乐。”

林姝棠拿着一叠书信,终忆起了所有,她跌坐在地,泪流满面:“柳玉廷……你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