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是魏国公府新来的丫鬟, 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刚进菡萏阁时,被里面的华丽壮观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初次浇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生怕碰坏了娇花儿一丝一毫。
白露姐姐私下对她说,让她不要害怕,说这阁楼里住着的表小姐人美心善,只要遵守本分, 表小姐不会轻易处罚下人。
她一直将这话谨记于心,奉行少说多做,安安分分。
后来有一天, 表小姐身边的香云姐姐突然提拔了她做三等近侍丫鬟, 说她老实本分,可以入表小姐的屋子打扫。
她终于有幸近身看到了传说中那位,集世子爷宠爱于一身的表小姐。表小姐的确长得很好看, 她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儿。
第一次进屋子打扫时, 她看痴了眼, 还不小心摔碎了一个杯子,她吓得脸色惨白, 立马跪下。香云姐姐刚要斥她,那位表小姐却及时抬手阻止,还捂着嘴笑,说她可爱,又送了她一支漂亮的发簪。
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收到礼物, 她忍不住红了脸。
这才是昨儿发生的事,她开心地捂着簪子睡了一晚。
可今日一早起来,小姐妹慌慌张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她的喜悦全部被冷水浇灭。她说,表小姐……死了?
世子发了大怒。珍珠与一众丫鬟奴仆一样,正跪在内室俯首低眉,噤若寒蝉。
但她还是忍不住抬了头。
视线穿过水晶珠帘,透过一张薄薄的戏蝶屏风,她依稀看见里面摆了个缠枝铜炉,炉里正燃着熏香,轻烟袅娜。
她知道,那香叫罗生香,是表小姐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缠枝炉后是一张床,珍珠隐约瞧见了坐在床畔的世子,他好似老僧入定般,抱着表小姐一动不动。床沿还趴着香云姐姐和香叶姐姐,她们身子颤抖,正在小声啜泣。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们的哭声哀恸绕耳。
清晨的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罗生香拂面,香依然好闻,但里面却多了一股湿润血腥。
珍珠怔怔望着屏风后躺在世子怀里,胸口无起伏的女子,脑子里浮现出昨日她掩唇轻笑的鲜活,一时心神晃然。
直到袖子被旁边的小姐妹悄悄一扯,她才回神,还来不及转头,就听见外面一阵杂乱脚步声。她仓促收了目光重新低头,眼睛却不知何时已经是通红。
孟安抓了鬼鬼祟祟的婢女进来,押着她跪在地上。
“世子,人抓到了。”
床上的男人抱着女人如雕塑般岿然不动,听见抓到人时,眼珠才终于动了动。转头对上地上人惊惧的目光,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谁让你这么干的?”
青桂对上世子空洞冰冷的眼神,惊恐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世……世子……奴婢——”
仓惶解释中,却忽然瞥见他怀里脸色雪白的女子。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猩红,尤其是那只无力垂下的右手。青桂记得,晨间送药时,女子右手白皙纤纤,撩开红帐,从她手里接过了毒药。
而现在,猩红的血正蜿蜒着她的手指下滑,滴答滴答。
她是真的杀了人。
青桂顿时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她不说话,季瑜轻轻笑了下,也没在意。他紧了紧怀里冰凉的身体,温柔凝着怀里的人,俯身亲吻女子的发顶,嘴里却说:
“砍了她的双手。”
青桂吓得忘了反应。
孟安面无表情,拔出手里的佩剑毫不留情砍下去。
“噗滋!”
“啊——”
利器深入血肉的声音和惨叫声同时响起,女人的痛苦哀叫在室内久久回荡不散。
跪在屏风外的丫鬟们看不清里头情形,但听着里面的惨叫声,没一个不是身子抖了抖,唯恐主子迁怒。
青桂看着滚落在地的两只手,吓得两眼直翻,几欲昏厥,舌头都捋不直了:“世……世子……我……”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但这并不是可以加害别人的理由。
季瑜薄唇轻吐:“双脚。”
青桂脸色惨白,眼神恐惧看着床上的人,就像在看一个地狱魔鬼。
孟安又举起了剑,那剑上还带着血,窗外阳光洒进来,银光与猩红相缠,妖冶又森冷。
青桂身子不断后缩,抖如糠筛,心头狂跳叠叠如浪,在剑冲过来一瞬间,人的本能反应让她一声保命尖叫:“是长宁郡主!”
话音落的瞬间,室内除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喘息,彻底沉静下来。
季瑜轻轻说:“长宁郡主?”森冷无比的语气却让在场每一个人胆颤不已。
季瑜将怀里的人放下,贪婪看了她一阵,声音温柔:“等我回来。”
再次站起来时,满眼冷肃狠绝。
孟安看着世子的陡然转变,心下一惊,忙上前拦住:“世——”
话未说完,已被季瑜抢了剑一脚踹开。
孟安没有防备,被这一踹,狠狠撞退到了后面梳妆台上,唇角顿时溢出一丝鲜血。
季瑜瞥一眼地上的青桂,冷冷道:“将她处理干净。”
说罢提剑而出。
皇上听说魏国公府的事情急忙赶来,见到的一幕就是季瑜浑身沾着血,拿着剑煞如修罗从菡萏阁出来。
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玄琅……怎么回事?”
季瑜眼眸血红,浑身透着肃杀戾气。
“让开!”
孟安捂着胸口,从屋子里追出来,见到皇上,赶紧道:“皇上,快拦住爷,他是要去贺府。长宁郡主杀了表小姐,爷是要去为表小姐报仇!”
皇上狠狠拧了眉。
皇上道:“玄琅,现在正是谋划贺家的关键时刻,他们还不能出事,你冷静一点。”
季瑜转向他,眼神空洞,好像只剩一具躯壳,没有灵魂。他缓缓说:“哥,娆娆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她刚刚一直紧紧抓着我,哭着对我说——阿琅,我疼。你知道她死得多痛苦吗?”
不知哪一句触动了皇上,皇上攥着季瑜的手狠狠一颤,目光下意识就转向了屋内。
从他的方位看去,只能看到半圈跪在地上发抖的丫鬟小厮,最里面的情景什么都看不见。但一阵风吹过时,他闻到了空气里沾染的浓重血腥。
皇上神思恍惚,也不知在想什么。须臾,他松了手。
贺家。
从白天到黑夜,惊恐惨叫不绝于耳。
月黑风高之际,浑身沾血的白衣青年,目如古井无波,手执利剑,煞如修罗,一步一步从外面杀入内院。背后所经过的青石板,鹅卵小径,草丛花丛,俱是尸体横陈,血迹洇染蜿蜒。
空气中血腥味弥漫不散,风拂过,树叶飒飒声婆娑,伴着园子里青年极有韵律的脚步轻缓,‘吱嚓’、‘吱嚓’,动中愈发显得寂静,每一步幽幽如索命阎罗。
暗处藏匿的两人,满头冷汗,听着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心脏如鼓擂动,身体紧贴着假山一动不动,唯恐被发现。
季瑜盯着假山,嘴角噙起丝冷笑。不急不缓走上前,眼也不眨一剑劈下去。
“啊——!!!”
女子惊慌尖叫响彻黑夜。
贺苏莹颤抖喘息着逃出假山,一时不防狠狠摔在了地上。像是有恶鬼在身后追,她边撑着手继续往后爬边吩咐手下仅存侍卫。
“快……快动手……快杀了他!”
黑夜风冷,灯笼朦胧的黄晕下,季瑜一手持剑,凤眸血红,妖冶如魔。
旁边侍卫早已抖如糠筛,看男子浑身煞气,顿时将主子的话抛至九霄云外,丢了剑撒腿就跑。
贺苏莹瞪大了眼。
季瑜提着鲜血淋漓的剑,居高临下看着女人,说:“害怕吗?”
他的声音很轻,如情人私语呢喃,但在贺苏莹听来,却无异于厉鬼索命。
她哆嗦着:“……阿……阿瑜,是我错了,求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求你看在季伯伯的份上,放过我吧……”
季瑜笑得诡异:“放过你?你害她之时,想过放过她吗?”
贺苏莹发觉他的强烈杀气,知道求饶没用了,惊慌失措掉头就跑。但男人动作更快,在她转身之际,毫不犹豫一剑插入她的心脏。
不过顷刻,胸上漫出的血就洇染了衣裳。冷风灌进来,贺苏莹心口发凉,她不敢置信,抬头看向季瑜。
季瑜问她:“疼吗?”
他的剑还插在她心脏上,边说边靠近,手握紧剑柄,然后面不改色用力一反转。
血肉翻搅的声音在寂静黑夜格外清晰。
他又问:“疼吗?”
贺苏莹呼吸急促起来,唇角鲜血汩汩往外涌,她瞳孔皱缩,看着季瑜仿如地狱魔鬼。
眼睛还是维持着惊恐状,半个字都没力气说出来,身体直直往后倒去。
季瑜笑了,剑扬起,又砍下,霎时鲜血四溅,染红了皎洁月色。
场景一转——
夜色幽幽,灵堂。
挽联轻飘,连晚风都带上了檀香的味道,堂中一台高大的棺椁让人心生恐惧。
有人从内堂走出来,男子一身白衣,身材颀长。
他走到棺椁前,静立良久后,手抬起按在棺角。
沉重的棺盖缓缓移开,里面随之呈现一副女子容颜。钗饰华丽,身穿花纹繁琐银红大裙,女子肤如凝脂,未着妆,容貌依然倾城。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棺内,双眼紧闭,神态恬谧。
男子身上有着洗去血腥浮戾的清清皂角香。他弯身,素净好看的手抚在了女子脸上,带着怜惜与温柔。
他抱出女子,跪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对怀里的人说:“娆娆,还记得吗,三年前也是在这个灵堂,我抱着一直哭的你,在你睡着的时候,我还偷偷吻了你。”
男子眼神悠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浮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温热的呼吸拂在怀里人的面颊,他寻着她的唇,辗转亲昵厮磨。
他说:“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
眼前白光一闪,男子袖中不知何时露出一把锋利匕首,举起,刺下,毫不犹豫。
刹那间鲜血如泉,溅灭了棺椁前不灭的长明灯。
“等我。”
……
“不要——”
郭娆冷汗淋漓,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耳边忽然传来小孩响亮的啼哭,郭娆寻声看去,在看到旁侧躺了两个不足手臂长的婴孩时,一时有些愣住。
她转头环视四周。
茶花飞蝶屏风抬眼可见,案边焚着馥郁的罗生香,后面垭口挂着长长的水晶珠帘,地面铺着柔软的金织毛毯,大铜炉里烧着银丝碳。
靠外摆放着桌椅,右边靠窗是梳妆台,窗口开了条缝,隐约可见外面缀了白的大树。
房间布局非常熟悉,是那人的霜香居。
旁边咿咿呀呀声持续,郭娆垂眼看向两小团。
两小团长得一模一样,被裹在布料柔软的襁褓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皮肤如牛奶白皙香滑,模样精致可爱——
“怎么模样皱巴巴的,好丑。”有气无力的嫌弃。
一声男子轻笑:“当初你怀着他们俩的时候可不是这表情,我还记得,你骄傲地跟我说,他们是你贴心的小棉袄呀。”
“呜呜……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长得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季玄琅,你真坏。他们可都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能嫌弃?”
“好好,我坏,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嗯?乖,快好好休息,不能再说话了。”
“那你还喜不喜欢他们?”
“傻瓜,你是我的宝贝,他们是宝贝的小棉袄,你说我喜不喜欢?”
“呜呜……阿琅……”
“生当复来归,死当与卿同。男孩就叫来归,女孩叫卿同,好不好?”
“……季来归,季卿同。”
“好听吗?”
“……嗯。”
脑子里忽然一幕幕如潮浮现,郭娆恍然如梦。
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一片温软平坦,没有割裂一样的痛感,身下也没有让人惊恐、止不住的大片血涌。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鼓起勇气抬手,轻颤着朝两个孩子探去。
“咯咯咯——”
两小团见母亲伸手过来,一下子停止了嚎啕大哭。母亲的手碰了他们又缩回去,逗人玩似的,又在他们脸上温柔抚摸,还轻轻地捏了捏胖嘟嘟的脸蛋,又俯下身,在他们脸蛋上亲吻。
被尖叫吓醒的心就这样被慢慢抚慰,两小团安心下来,小胳膊短腿儿开始不住乱蹬,嘴里吧嗒吧嗒吐着泡泡,灿烂地扬起了笑脸,邀请着母亲一起玩。
小孩儿粉雕玉琢,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水润晶亮,炯炯有神,是很漂亮的凤眼,和那人一模一样,弯着笑起来像月牙。
腕上忽然感觉到滴滴烫热,郭娆怔怔垂眸,手摸向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
书房。
孟安抱着一堆宗卷正要开门,门却忽然从外面被打开。
门口站着郭娆,衣衫不整,脚上鞋子也没穿,只着一双绸缎白袜。
“……夫……夫人?”
孟安一脸惊色,看着气喘吁吁,浑身狼狈的郭娆。
书案前的季瑜也听见了动静,抬眸看见郭娆模样,立马就放了案卷起身,边皱眉轻斥:“外面还在下雪,怎的穿得这么少就过来,着凉了怎么办?”
郭娆本来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在看见男人熟悉脸庞的一瞬间,心还是不由自主瑟缩了下,也不知是甜是涩。
眼泪决了堤般打湿眼眶,她捂着嘴,再也忍不住奔向匆匆朝她走来的人,紧紧抱住他的腰。
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季瑜到了嘴的说教又咽了回去,只是搂着她的手紧了些,让她身子尽量全部窝在自己怀里。
郭娆贴在他胸膛,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仰头泪眼朦胧看他,声音哽咽:“阿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季瑜很少见她哭,见她那模样,猜测她可能是做噩梦了。示意孟安一眼后,搂着她的身子就往内房走,边替她擦泪边轻声应着:“别怕,我在,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孟安马上就出了去,顺带关上了门。
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郭娆,郭娆的心顿时紧抽,想起那个梦中一身白衣,在她棺椁前自尽的男子,一下子哭得更凶。
一个停步返身,踮起脚就搂上他的脖颈,呼吸急促地吻上他的唇。
郭娆刚出月子没多久,期间季瑜忍不住想过碰她,她却没许,她说她生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也要让他尝尝煎熬的滋味。
他失笑于她孩子气的举动,却也随了她,一直维持君子模样,未动她分毫。
今日是她是第一次如此主动盛情,季瑜一时有些愣在原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发起了邀请。
两人几个月未曾亲密,季瑜一声闷哼,有些招架不住。本来还想强忍着谑笑她几句,但身子比心诚实,在她舌头探进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张了嘴迎合,几乎顷刻间反客为主。
季瑜喘着气推她在案沿,关键时刻却突然停了下来,他还记得那次两人玩得忘乎所以,结果她受了寒。
郭娆见他不动,泛着水光的美眸轻轻睁开,满含不解。
季瑜忍耐着,说:“乖,先去床上,别又着凉了。”这话也不是与她商量,说完之后,不等她反应,就将人架起,直接往内室而去。
案前女子喜爱的罗生香丝卷袅袅,如云雾飘起,又如轻烟顷散,升腾消散周而复始。
流传千古的爱情折子戏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情至最深处,是放下一切,能生死相随。
最美的开始,是年少初遇时,他默默许下那句爱着她,生不离死不弃的诺言。
最美的爱情,是他爱她的时候,她也爱着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论生死与卿同。
山长水阔与尔伴,岁月静好,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