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娆抱着兔子回营帐,让香云香叶准备了清水、纱布还有止血药替兔子包扎。
箭矢擦过的伤口太大,因长时间没有进行包扎,周围血液有些干涸,毛皮和伤口几乎凝固在一起,外翻的血肉上混着沙子草屑,上面粘稠的鲜红还在隐隐流动。
郭娆只是看着都心里发紧,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擦得小心翼翼。
刚开始兔子挣扎得厉害,后来好像察觉出了人类的好意,乱动的小短腿也缩了回去,乖乖躺在小桌上。偶尔疼得狠了,珍珠眼瞪得老大,一双长耳垂了又直,身子却乖巧地一动不动,看得郭娆的心又软又好笑。
她吩咐香叶到外面拿了一些蔬菜,待帮兔子缠好了纱布,就抱着它坐在软榻上,给它选吃食。
也许是小野兔长得太弱小,外表太可怜,以至于郭娆发现它青菜,胡萝卜,豆芽来者不拒,一顿猛吃时,有些咂舌。
见它小肚子都撑得圆滚滚了,还抱着胡萝卜不松手,她忍俊不禁,动手收了它的胡萝卜,边摸着它的小脑袋道:“你受伤了,不能吃那么多,而且,吃多了会撑得难受的。”
香云正收拾桌上的污血纱布,见小姐笑得开心,随口道:“小姐这么喜欢它,不如给它取个名字吧。”
郭娆一听,心中微动。忖着下巴瞥过怀里的小野兔,它的嘴巴还在咂咂动着,像是在回味刚刚的美食,她想了想,莞尔道:“既然它这么能吃,就叫它菜菜吧。”
郭娆捏着它的耳朵,不停逗它:“小吃货,你有名字了!”
“小吃货?谁是小吃货啊?”好奇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下一刻帐帘被人掀开,季连欣钻进来,她道:“姐姐,刚刚你去哪里了,怎么我都没看到你――咦,你手上抱的什么?”
她三两步凑过来,打量郭娆怀里的小东西,接着眼睛一亮,惊讶道:“小兔子?!”
勿怪季连欣没一眼认出来,实在是小野兔伤得太重,郭娆几乎将它整个身子都缠在白纱布下,亮眼部位就是一双尖尖的长耳和一对珍珠眼。
刚刚主猎场上,因与季瑜有约,郭娆借口头晕回帐撇下了季连欣,现在她来追问,郭娆正愁没理由,见她被怀里的小东西吸引,连忙说:“我回帐的时候,正巧遇见受了伤的菜菜,所以找它去了,刚刚才回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怪不得没见着你。”季连欣点点头,也没多想,又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大家正在打马球,我想带你去看看。”
她到郭娆身边坐下,现在貌似对这只小野兔的兴趣更大:“你说它叫菜菜?”
见她不再追问,郭娆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将怎么追着救的菜菜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救靖王那一段。
两人浅聊了一会儿,期间季连欣坐不住,对小东西动手动脚,小东西对陌生人很抗拒,不但不理她,在她一个温柔的摸头杀中还呲牙咧嘴要咬人,吓了季连欣一跳,一人一兔四目相对,眼睛瞪得铜铃大。
直到季连欣的贴身丫鬟采儿前来,季连欣才想起自己是从马场溜出来找人的。马球已经过了两轮,马上就是她上场,好友林吟月正派人到处找她。
朝歌民风开放,在擅武的太.祖皇帝影响下,不仅男子崇尚骑马射箭等武艺活动,连向来只习琴棋书画的闺阁女子也深受影响,以和皇宫深触的贵族女子尤甚。纵使她们身形不如男子矫健,体力也不如男子,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骑马射箭的热爱。
她们将男性范畴中一些高难度的射箭骑马弱化,转变成类似娱乐消遣的游戏活动,譬如打马球,男女通玩的游戏,一度深受贵族少男少女的喜爱。
打马球是京城兴起的,而郭娆从小生活在离之千里的凤阳,凤阳女子偏柔,多是温柔娴静,喜欢弹琴看书。
郭娆每次和好友出游,顶多骑骑马,射箭没学过,弹弓倒是玩过几次,马球更不用说,这些在南边都是不兴的。
不过她对这个挺好奇的,所以撇了丫鬟,也兴致勃勃跟着季连欣去了主猎场。
主猎场十分宽阔,风有些大,里面却丝毫不显萧瑟清冷,场内正骑马打球的几个女子俱是英姿勃勃,唇角挂的是自信张扬的笑。
有人驾着马如疾风而驰,马蹄所过处黄沙飞扬,女子眉目不转,朝球而去,手握三尺球杆,一倾身,一挥力,一招中的,引得满场欢呼。
郭娆一来,正赶上了这满座沸腾的场景,不由也被这氛围感染,她看着场中比拼,心生赞叹。
“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季连欣见她目不转睛,颇为自豪,“这才只是狩猎第一日,后面还有打猎,抓鱼,斗舞这些,都是我们女子可以玩的。”
来京城大半年,郭娆对京城女子的印象,除了规矩严谨些,与凤阳女子无异,但今日看来,她觉得两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凤阳女子大多温柔小意,以才情为首,京城女子虽也是这般,但她们还有另一面,那就是内心的一种傲气从容,这种气质是贵族家族里从小严格培养出来的,到长大自然而然由内而外散发,彰显的是一种独特的矜贵张扬。
看着她们那种张扬自信的笑容,郭娆垂着眼想,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不过片刻,心头失落散去,她唇轻扬,回季连欣:“嗯,她们都很厉害。”
忽然有人走过来,悠悠停在郭娆面前,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郭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却是柳如宛。
她道:“上次医馆一遇,郭姑娘好像对如宛有些误会。郭姑娘坦荡正义的性子如宛很是喜欢,但奈何家中琐事缠身,便一直没去拜访,心中本有些惋惜。今日在这里相遇,如宛心中欢喜,想邀郭姑娘在马球场上比试一番,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季连欣一听柳如宛声音,就暗道不好,柳如宛向来清高,从来只有别人巴结攀附她,她哪曾主动开口结交过别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不是她想将人往坏处想,但还是小心为妙。
再说,姐姐和她哥哥已经在一起了,柳如宛又喜欢她哥哥,现在她要和姐姐交朋友,情敌和情敌能成朋友吗?
季连欣一下子想到林姝棠,她与林姝棠无冤无仇,但她喜欢柳玉廷,以她内心的感受出发,她是做不到对林姝棠不心怀芥蒂的。
季连欣眯着眼看了眼柳如宛,脑子却转得飞快,不过转瞬间便有了对策。她立马换了张笑脸,在郭娆回话之前,对柳如宛嘻嘻道:“柳姐姐这可是为难我表姐了,我表姐是南方人,那边不兴这个的,你要实在想打,连欣马上就要上场了,咱们来一局怎么样?”
看出季连欣的维护,柳如宛笑容凝了下,转瞬消失不见,似乎只是错觉,她笑着:“我只是想借打球和郭姑娘交个朋友,她既是不会,那就算了,连欣妹妹球术有多好,我还是晓得的,就不丢那个脸了。”
她看向郭娆,语带诚恳,“郭姑娘,既然约不了马球,待过了秋狩,咱们一起去如意楼逛逛如何?”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郭娆,面前的女人不简单,郭娆经过医馆一遇,更因为季瑜,对她没什么好感。
虽然柳如宛有潜在威胁,但只要季瑜站在她这边,她就不会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不怕她。郭娆扯唇一笑:“随时恭候。”
林吟月一直在找季连欣,见她来了,连忙拨开人群挤过去。
“连欣,你去哪里了,到处找你不着,那边马匹已经备好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季连欣‘哎呀’一声,一拍脑袋,一下子想起正事,立马转身对郭娆自夸两句,让她好好观赛,就随林吟月离开。
路过一处,瞥见场外的永乐,她一抿嘴,也不说话,高抬着下巴走过去。
林吟月也瞧见了永乐,她不清楚两人闹了别扭,所以问了句:“永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打吗?”
这打马球在秋狩之前几个人就已经约好了的,今早林吟月托人来问的时候,永乐刚和连欣吵完架,哪里还会和她笑着打马球,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时一时嘴快,直到看着别人打,心里又泛起痒痒,但又拉不下面子自己跑过去,林吟月一句邀请,永乐正雀跃着要答应,结果转眼就瞥见旁边的季连欣嫌弃的眼神,她哪里受得了,顿时欣喜荡然无存。
“不去,本公主才不玩这些幼稚的游戏!”
林吟月:“……”
不懂这位娇公主又在闹什么脾气,下一场比赛已经快开始,确定她不去,于是自己和季连欣并肩离开。
场中新一轮的比赛如火如荼,郭娆看得入神,大多时候目光都被古灵精怪的连欣吸引。
一旁柳如宛不时盯着郭娆,见她笑得开心,一张白嫩的脸如花绽放,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俨然就是这块场地的第二焦点,想起那俩姐妹的话,心中愈发嫉恨起来。
“碧秋,帮我做件事。”
她附耳到碧秋身旁,吩咐了几句。
一直在场中看马球的季连柔也不时注视着柳如宛的情绪,见她与丫鬟私语就知道自己的刺激可能起作用了,她古怪一笑,拉了季连玉偷偷跟在碧秋身后。
季连玉本只想给郭娆找些不痛快,所以当时嫡姐提议说在柳如宛面前挑拨是非,她一下子就答应了。但现在看碧秋,鬼鬼祟祟的,明显是要动手做些什么,而嫡姐,看她行为怕是要跟在身后推波助澜。
大哥是什么人她太了解,要是郭娆真出点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嫡姐脑子拎不清,她心里却明白,这趟浑水一定不能沾。
她扯住季连柔,小声道:“三姐,你要做什么?”
季连柔见她那慌张模样,轻嗤了声:“瞧你那点胆子,放心,我就是想知道她要做什么而已,怎么,你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她说得随意,可季连玉却听出了其中藏着的威胁。
父亲基本不管事,她和姨娘在二房一直看嫡母脸色过活,若此时惹了嫡姐不高兴,以后日子怕是又要难上一阵。纵使心中不甘也没办法,这就是命,季连玉心中又恨又无力,最后屈服地跟了上去。
……
碧秋端着托盘出现,看了眼坐在场外的小姐与郭娆,犹豫一阵后,还是走了过去。
“小姐,茶沏好了。”
柳如宛听见声音,目光从球场转回,吩咐:“替我和郭姑娘都倒一杯。”
说罢笑盈盈看向郭娆,已是亲切唤,“阿娆,这是我特地从家中带来的碧螺春,香味清怡,味道鲜爽生津。看了这么久马球,应也渴了,你也尝尝吧。”
两人正对球场,柳如宛坐左,郭娆坐右,碧秋替两人摆好杯具,正要倒茶,不知怎的,右腕忽然一痛,一股力量将她提着紫砂壶的手往右一带。她手一抖,一下子没握紧。
壶柄溜了出去,惯性向右,旁边还坐着个人,她惊呼:“小心――”
出于礼貌,郭娆一直静待着丫鬟倒茶,却不想丫鬟突然失手,茶壶朝她飞过来,她心一跳。千钧一发之际,已动作迅速提了裙摆,一步闪开。
紫砂壶磕在桌子右沿,壶盖弹开,滚烫的茶水从壶口倾泻喷出,连同壶呈抛物线重重落地,砸在郭娆脚边。
幸而郭娆今日穿的是长裙,没有像连欣她们穿简练的裤服,震出的茶水如浪花,都溅在了裙摆上,没挨到肌肤。
虽然如此,碧秋面上仍是一白,赶忙低头道歉:“郭姑娘恕罪!”
柳如宛脸色难看不下她,但转瞬不见,立即从椅上起身,到郭娆身边关心赔罪:“阿娆,对不起,都是我的丫鬟笨手笨脚,你没烫着吧?”
郭娆拉开了些湿透的裙摆,摇头:“没事,幸亏逃开得快,茶水全溅在了衣摆上。”
她没打算为这点小事去生个丫鬟的气,站在这猎场上的夫人小姐,都是见惯了后宅手段的,大多是人精。
柳如宛不会这么傻,当众使这么幼稚的手段来让她出丑,那样只会颠覆她自己清高才女的形象,她更相信这只是个意外。
再者,大庭广众之下,为一杯茶和个丫鬟使脸色发脾气,只会显得她既刻薄又没气度。
不远处一角落,蹲着的三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季连柔转头,面色泛红看着男子,语带感激:“宋哥哥,谢谢你还肯帮柔儿。”
韩宋一脸正气:“举手之劳,这算什么。枉我看走了眼,以前还真以为柳三小姐是个高洁清傲之人,却原来她比普通女子还不如,竟连下药害人这种下三滥手段都使得出来!”
“宋哥哥,你真勇敢。”
“柔儿,还是你善良,要是我,直接就上前戳穿柳如宛那副蛇蝎心肠,哪还会管是否折了她面子。”
季连玉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语气里的郎情妾意,裙角都快捏烂了。
“三姐,宋大哥,我们快离开吧,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一句话提醒了季连柔,想起那药的药性,此地的确不宜久留,于是点点头,三人起身离开。
岂料刚转身,就见了一人。
……
郭娆没有喝到那茶,柳如宛非常可惜。
见郭娆低头整理衣裙,露出半截洁白颈项,向上侧脸弧度美好,一脸柔婉娴静,顿时对计划落空的可惜转变成了气闷,憋在心里不发出来难受,最后全撒在丫鬟身上。
她剜碧秋一眼,呵斥:“倒个茶都不会,我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干净!”
碧秋身为柳如宛的贴身大丫鬟,平日很是体面,此刻却被当着众人面训斥,面色涨得通红,心中有委屈却也不敢言,慌忙蹲下身,拾起地上茶壶碎片。
这番动静引起了周围人注意,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目光,交头接耳询问发生了什么,半晌却忽闻一声嘶吼:
“吁――”
声音响彻云霄。
却是球场入口的一只高头大马,不知为何癫狂起来,仰天长鸣一声后,疯了般朝场外狂奔。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马受惊了――大家快躲开――”
众人一听,哪还有心情探听闲事,刚聚过来的一群人立即做鸟兽散,慌乱逃命。
郭娆本欲回营帐换衣服,听闻喊叫,回头看了眼。
就见球场上,一匹高壮大马腿脚高扬,铁蹄过处溅起黄沙漫天,朝她这边冲来。
她眉心突突一跳。柳如宛也发现了,这马像是带有目的性,明显是冲郭娆而去,她当即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
永乐急忙朝驻地士兵大喊:“马受惊了,不能让它伤人,快射箭――”
郭娆回过神来,转身就跑,只是不管她跑得多快,那重重的蹄音还是愈渐逼近,外界的一切就像被划隔开,只余蹄音在耳中无限放大。
一步一步,现在仿佛就在身后,巨大的恐惧湮没过来,就像厉鬼要攀上她的肩头。
忽然,肩头仿佛真的被什么重物按住,触感真实,郭娆心中的恐惧不安完全跌出,‘啊’地一声失控尖叫。
接着身子就被人掰转过来,腰间被人一把揽住,她额上沁出细汗,害怕得紧闭了眼,伸出手去不停垂打桎梏住她的人。
“放开,放开――”
“娆儿别怕,是我。”声线熟悉,曾在她耳畔依偎浅笑过的,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脑中浮现那人的脸,郭娆按下咚咚的心慌,不由自主睁开了眼。
隽美的脸庞映入眼帘,对方向来幽深无澜的凤眸,此刻像带了紧张。
于郭娆来说,这一刻无疑就像是在深渊看见了曙光,巨大的喜悦笼罩过来,她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恐惧卸去,手紧紧抓着季瑜的衣襟,哽咽着险些哭出来。
“你终于来了,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季瑜扯出一抹笑,强自镇定地轻拍她肩头宽慰,手却有些颤抖,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晚一刻赶到,她会发生什么。
孟安几招制服疯马,将它杀死,陷入恐慌的猎场才恢复平静。
危险散去,一些人又逐渐聚拢过来,小声谈论猜测着这场陡然变故。季瑜确认了郭娆无碍,眉间转厉,凛冽划过众人,最后视线定在赶来的马厩管事身上:“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马会突然发狂?”
他声音满是戾气,目光森冷。
管事如芒刺在背,冷汗涔涔。他也是听见有人喊马惊了才赶忙跑过来,如今也是一头雾水,哪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回世子,小人马上去查……”
“世子,事发时我正与阿娆说话,所以看得最清楚。”
说话的是柳如宛,她从人群中站出来,走到季瑜身边。
“当时大家都在看马球,突然就听那马中了邪似的嘶鸣起来,接着不知道怎的,癫狂狂奔,往阿娆直冲去,若不是世子及时赶到,那恶马怕是就要要了阿娆的命去。世子,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查清楚替阿娆做主啊。”
她脸色还有些发白,语气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吓,却仿若不知,只一心一意想先替郭娆查明真相。
季瑜瞥她一眼,没回话,转头对管事淡淡道:“给你一刻钟,查不出原因,就去陪那匹马。”
管事一听,吓得腿一软,哪敢再耽搁,狗腿强笑后,飞似的到了死马身边,兢兢查看。
郭娆也正要过去,却发现全身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原来季瑜的手还紧紧箍在她腰间。她面上一红,赶紧四顾,发现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匹马上时,松了口气。
她扭动身子,小声催促:“你快放开我。”
季瑜目光沉沉,沉默着,紧盯她半晌。这目光太深沉,里面各种情绪掺杂,就像一个幽深翻腾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郭娆隐隐察觉他散发出的强烈占有欲,若不是人多,他怕是会重重吻下来,忆起他私下里的亲密霸道,她呼吸一顿,慌乱撇开眼。
“如果有一天……”季瑜声音喑哑,后续顿住,郭娆疑惑看向他,季瑜唇上却勾了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人间阴间,至死不休。
郭娆咬着唇,眼睫一颤。
柳如宛看着亲昵的两人,心里听季连柔姐妹对话时的最后一丝怀疑散去,眼神抑郁。
管事在马身上按压察看一番,了解大致情况,回季瑜道:“世子,依小人判断,这马是中了烈药。”
马虽然已死,但从尸体也可以看出蛛丝马迹。它的全身肌肉贲张,双眼布血,明显是体内神经高度兴奋,特别是身上散发的那股浓重异味,他在马厩这么多年,不会闻错,那是公马在想交.配时才会散发的。
只是,那马陷入癫狂,正常情况下是毫无目的四处乱窜,它为何却独追魏国公府表小姐?
管事目光疑惑投向郭娆,视线在她身上逡巡,落在湿透的裙摆上时,目光微动。
“郭姑娘,请问您裙摆上的水渍是从何处来?”
这话一出,郭娆一怔,柳如宛一滞,碧秋一惊,其余人皆看向郭娆的裙上。
“这是方才柳小姐请我喝茶时,小丫鬟不小心洒上去的,难道……马独追我与这茶水有关?”众目睽睽之下加害她,柳如宛应该不会这么蠢。
管事已猜到一种可能,故不置可否,只出声询问:“奴才可否闻一闻郭姑娘裙摆?”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遂点头。
得了应允,管事跪在郭娆脚边,掀起一角湿润裙摆,放在鼻下。
季瑜见男人捏着郭娆衣裙,闭眼沉醉的模样,脸一黑:“这般掀女子衣裙,成何体统!”他一转头,喝道,“孟安,去将表小姐喝茶的茶壶拿来!”
管事正凝神嗅辨着茶水气味,突闻一声大喝,手一抖,差点吓得神经衰弱。又听世子如是道,再一看自己托着女子裙摆的手,顿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众人亦是被这一声怒喝,吓得心头一跳。
碧秋哆嗦着引孟安去拾了茶壶碎片,众人一看茶壶变碎片,看向柳如宛的目光霎时就变得意味深长。后者却脊背直挺,一脸自然,也不知是真的坦荡还是佯装镇定。
管事站出来,道:“大家不必担心,小人已经猜到是何种药物,致使那马只攻击郭姑娘。小人要求闻茶水气味,只是想确定而已。茶壶虽然已碎,但茶水曾在壶中浸润,壶壁必然有茶水气味残留,有无那物,小人一闻便知。”
说罢,他从孟安手中拿起一枚碎片,细细嗅闻。
众人屏息以待。
半晌,只见他脸上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笑,还带有不用死的如释重负,他恭敬回道:“回世子,奴才已查出真相。”
“这茶水中果真掺了银葛根。”
银葛根?那是什么东西?
柳如宛紧紧蹙起了眉,她让碧秋下的,明明不是这个!
不知怎的,她左眼忽然跳得厉害,拿着帕子的手也轻颤起来,一种未知的恐惧席卷全身。
“什么是银葛根?”有人代表大众,问出了声。
“银葛根是一种常用于母马身上,吸引公马交.配的药物。母马都有发情期,在那一段时间,它身上会分泌一种独特的气味,那种气味非常厉害,份量虽少,也能远飘百里,并吸引公马来交.配,而银葛根,生而具有类似于母马分泌的那种气味。”
“银葛根无毒,在高温下无色无味,唯有恢复常温,才会显出本味。郭姑娘没有饮茶,可她裙摆上却沾了银葛根,且温度早变冷却,故而会惊动球场上的公马。因死去的那匹公马中了烈药,所以反应会比之平常马匹,激烈数十倍,这也是为何它会发狂,并且独奔郭姑娘而去。”
他说完,不由心下唏嘘,也不知何人竟是如此狠毒,手段这般缜密又毒辣,竟想出用银葛根害人。若是今日这场马惊没有被制止,那这郭姑娘怕是会死无全尸啊。
柳如宛听完,不由得倒退一步,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害她的那个人不是与她有怨,就是与郭娆有仇,前者是为了陷害她,损坏她名声,后者是为了借她之手,置郭娆于死地。
但现在不管哪种情况,都对她非常不利。
因为银葛根是从她的碧螺春里找到的,而她的丫鬟摔碎茶壶,在外人猜来,无非两点,一,将气味弄到郭娆衣裙上,二,妄图消灭证据。
她承受着众人的异样目光,屈辱的感觉由心底里升起,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而后看向季瑜,含泪辩解:“……不是我……世子,你与我哥哥交好多年,肯定是了解如宛的,如宛根本就不知道那银葛根是什么东西,况且如宛与阿娆无冤无仇,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季瑜面无表情,只问:“紫砂壶怎么碎的?茶水又为何独独溅在我表妹身上?”
碧秋心慌,扑通一声跪下:“……回世子……是……是奴婢突然手疼,不小心……不小心摔了茶壶……当时郭姑娘正好在身旁……”
季瑜皮笑肉不笑:“不小心?既然连杯茶都端不稳,还要这双手做什么!来人,将她的双手砍了。”
手砍了?碧秋脑子里划过亮晃晃的大刀,血淋淋的残肢,两眼一翻,险些晕厥,顿时痛哭大喊:“世子饶命啊,奴婢真的只是突然手抖,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世子饶命啊!”
眼角余光瞥到自家小姐,顿时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忙爬过去,讨饶模样好不狼狈,“小姐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奴婢是冤枉的!小姐――”
柳如宛也在被人怀疑中,自身难保,但碧秋是她的丫鬟,若放任不管折的也是她的面子,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说理:“世子,碧秋说过,倒茶时她手腕是突然一疼,才会松了茶壶,这其中定然有人捣鬼,要陷害我们。碧秋服侍如宛多年,她断断不会做出下药害人之事,如宛以性命担保,此事与我们主仆二人无关。但阿娆因我们而受到惊吓是真,如宛心中也很愧疚,待秋狩一过,回到京城,如宛一定亲自登门谢罪,求世子看在我们相识多年,还有哥哥的面上,勿要迁怒,饶碧秋一回。”
季瑜扫她一眼,眼中情绪不明:“我与你哥哥相交多年,素闻你性情清雅大方,自是不信你会使这般下作手段。”
他的声音清冷磁性,说出的话如潺涓溪流,悦耳又动听,她素来喜欢他的声音。
此刻一听这话,心中更是欢喜,随之涌起汩汩暖流,她在他心中果然还是有些份量的。
只是,接着就听他话锋一转,“但是,你的丫鬟我却不能轻易放过,毕竟茶是她所沏,银葛根之事必与她脱不了干系。来人,将她带下去,严加拷问。”
竟是毫不留情。
碧秋惊恐大哭,还没来得及喊叫就被人捂着嘴拖了下去。
转折不过眨眼间,柳如宛呆呆站在原地,张着嘴的求情再也说不出半句来。因为她突然发现,季瑜的眼神很冷,比寒冰下的湖水还冰,带着刺透肌骨的寒意,她身子忍不住抖了下。
见这主仆俩狼狈模样,永乐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虽然不喜欢柳如宛故作清高的性子,但人家才学才艺的确让人心服口服,在她们这些不爱读书的人眼里,她除了性子不讨喜,简直堪称完美,这样清高的人又怎么会去害人?
表哥让人将柳如宛身边的丫鬟带下去审问,这不就是间接告诉别人下药之事与柳如宛这个主子有关吗?那日后就算查明了真相,也还是会有人说闲话的。
于是开口求情:“表哥,反正现在也没人受伤,此事慢慢查不急,若是误伤了人就不好了,你先放了那丫鬟吧。”
季瑜不为所动,淡淡开口:“这是家事,公主请勿多管。”
当众驳了她,根本丝毫不给她面子。
以前他也总是这样冷淡,永乐没觉得怎么,因为他对谁都那样,而现在,或许是有了对比,见过他温柔的样子,所以也妄图他的温言软语。
永乐心中不甘与委屈交织。
她紧紧盯着那个她从小仰慕着的男子,他正低头与身旁女子说着什么,眼神蕴情,侧脸柔和,女子仰着脸看他,笑着点了头,而后两人并肩离开。
原来他真的可以这样温柔。
她和郭娆都是他的表妹,却终究是不同的,她在他心中,从来都不是特殊。
一红一白的背影,看得眼里都刺出了水光,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很相配。
大戏落场,众人一一散去。
偌大猎场,只剩下她,大风刮来,吹疼了脸,却也为她擦干了泪。
终于,如梦初醒,转身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