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娆与宋妙涵相约见面的这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宋妙涵坐在寒山寺殿外的榕树下,出神时隐约听见了车轮滚动的轱辘声,远远望去,就见石梯旁停了辆马车。
车奴撩开车帘,里面率先露出一个男人的脸,五官俊美绝伦,就像话本子里说的谪仙公子,他的一身玄色锦衣,更给他添了几分不易靠近的清冷不可及。
也就是这样一个清冷的人,在下了马车后,又转身看向车里,体贴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晨曦阳光下男子侧廓柔和,唇角微扬,金绣祥云团花的绸缎宽袖下,那只手,骨形好看,有力修长。
接着马车里伸出女子白皙的手,搭上他,男子一挑眉,阔袖一扬,竟是将女子揽住,抄手直接抱下了马车。
宋妙涵站在石梯上,还可以听见下面女子的惊呼嗔怒,而男子,任她责怪,眼里尽是宠溺流转。
这你侬我侬的一幕,实在赏心悦目。
宋妙涵一直都知道郭娆会活得很好,自前世十八岁那年,她大仇得报,将自己烧死在房里,后来涅槃重生到了十岁那年,她就知道。
只是有时,作为一个女子,她还是很羡慕郭娆。她想着,若是前生,她也遇到了一个像季瑜那样,将自己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那她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想到这里,宋妙涵又笑着摇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前世未曾经历人心凉薄,她如今又怎有毅力独当一面?
老天终究待她不薄,前世她命如蝼蚁,如今她能掌控一切,谁还敢轻易地欺她辱她?
前世已成了过往,她的心里,那话本子里的缠绵情爱也变得和可笑的亲情一样廉价,何谈想要?
“妙涵!”
郭娆一上石梯就见到了宋妙涵,没想到她来得这么早。
宋妙涵走过去,对两人打了声招呼,说:“度空大师已经和弟子们做完早课了,现在大殿没人,我们先去上柱香吧?”
郭娆对求神拜佛没什么概念,自然听宋妙涵的,不过她见宋妙涵说及上香的语气,非常虔诚,就惊讶开了口:“妙涵,你很信佛吗?”
宋妙涵轻轻一笑,只是笑容有些恍惚:“曾经,我也是不信的。”
她眼神太过复杂,郭娆有些看不懂。
一齐进了大殿,里面果然没有人,郭娆从季瑜身边走开,和宋妙涵一样,上香后对佛拜了几拜,而后兴致勃勃到团蒲上跪下,拿起一个竹筒闭着眼揺起来。
“啪!”
碰碰几声响,竹筒里的竹签落地,却是折断了。
郭娆:“……”
可能是她心太不诚。
却忽然听闻一声惊叹。
“施主,签断乃是大凶之兆啊。”
郭娆侧头,就见一位身披金黄袈裟的老和尚从殿后走了出来。
正是寒山寺如今的一百零九岁住持,度空大师。
度空在寺中这么多年,见过抽到各种签的,唯独没有见到过签子一落地,就成了断签的。他走到那施主身边,将签拼起来,一看上面文字,却是一支上上签。
一支上上签,就这样断了。
他看向郭娆,慈眉善目,问:“施主可否将右手伸出来,容老衲一看?”
郭娆抿着唇,伸出了手。
度空看了片刻,再观女子面相,眼里闪过了然,他道:“施主命主贵格,但福祸相依,你十八岁前,命中会有一大劫,渡得过,余生福至,渡不过,命丧黄泉。”
宋妙涵十岁重生后就经常来寒山寺拜佛,度空连重生都知道,他也多次开解过她,两人是老相识,她很信任度空。此刻闻言大惊:“大师,你弄错了吧?”郭娆怎么会命中有大劫,她有季瑜护着,谁又敢害她?
一旁的季瑜听说郭娆会死,脸都黑了,他将郭娆拉到身后,冷冷道:“本世子敬你一声大师,望你慎言。”
对于年轻人的指责,度空并不恼,细观他面相后淡然一笑:“世子年轻有为,魄力非常,是能成大事者,只是,男女情爱上……世子请听老衲一言,缘起缘灭,一切皆是因果,世子切莫执着,不然最后非死即伤。”
他的语气带了罕见的叹息。
季瑜双手握得咯吱响,心中冷笑。
他从不信命。
谁敢动郭娆,那便试试!
他此刻眉眼见全是戾气,度空知道,此人性情狠决,若是向善,将来造福一方,为百姓之福,就怕……
度空脑子里闪过一副画面: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手执利剑,煞如修罗,一夜杀尽数百人。
冲冠一怒为红颜,血流成河。
他摇了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
度空看向郭娆,莫测问了句:“施主来京城之际,是否曾噩梦连连?”
郭娆心下一惊,想起梦中场景,不知为何,突然手脚冰凉。
宋妙涵一见她反应,便知她一定经历过什么。
“梦是梦,梦亦非梦,一切示兆乃命中注定,施主,你是受上天眷顾之人。”
度空点到即止,万物自有其定律,他虽窥得天机,却也无法真正道破,来回因果,报应太大。
宋妙涵见度空出去,心中焦急,就想先去安慰安慰郭娆,再去找度空问清楚。但一回头,却发现郭娆早已被人揽在了怀里,柔声细语安慰。
她不再犹豫,安静地退出去,追着去寻度空。
季瑜看着怀里面色惨白的人儿,很心疼,将她鬓边发丝挽至耳后,他宽慰道:“你莫要信那老秃驴的话,有我在你身边,谁敢找你麻烦?”
郭娆神情恍惚,静默不语许久,才看向季瑜:“……可我真的梦见过自己死了,那种感觉很真实,我曾经也告诉过自己,那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今日度空又提起,好像还知道些什么,我就感觉那梦肯定没那么简单,它可能真的是一种预示,将来我会——”
季瑜用手轻压上她的唇:“别说出那个字,娆儿,相信我,你所担心的一切,将来一定不会发生。”
他眼眸幽深,低下头,温热的轻吻落在了郭娆额头,此刻却无关情.欲。
郭娆被季瑜抱在怀里,左思右想的复杂不安,最后全化在了这克制的一吻里。她靠在他温热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闭上了眼,突然就感觉无比安心。
宋妙涵见过度空,就在外面等着他们出来,见郭娆脸色好了很多,她稍稍放了心。
但今日这一出,大家估计都没什么兴致在寒山寺转了,于是宋妙涵又安慰了郭娆几句,约她改日再见就与她告别。
回到府上,宋妙涵心里还在不停地回忆着上一世郭娆的事情。
上一世她被郭娆求情救下,后来回到楚府,楚风离对她心怀内疚,她略施了小计便让楚风离将宋云倾彻底打入冷宫,从此不闻不问,她虽是姨娘,却相当于主母的存在。
那次魏老夫人六十大寿,楚风离带她去参加,她才真正和郭娆相识。那时郭娆十七岁,孝期已快结束,她记得没发生什么大事。可她问度空,度空只给她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什么也不肯说。
难道是她死后郭娆才出的事?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小姐,楚公子刚刚过来了。”
一声叫唤,将宋妙涵拉出回忆。
宋妙涵神情淡淡,问:“他人呢?”
拂冬咬着唇,面色有些愤慨,又不知如何说。
“说。”
“楚公子刚问了一句您去了哪里,二小姐就过来了,她说……她说先带楚公子出去转转。”拂冬是真的看不惯二小姐的行为,亏得还是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竟然连姐姐的未婚夫都敢明目张胆地觊觎。
宋妙涵唇角扯出一抹讽笑,没再多问,进了屋子沐浴出来,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身边的拂冬。
“花农今日情况如何?”
拂冬回:“他今日饭菜比往日多吃了些。”
宋妙涵点点头:“现在过去看看他吧。”
西厢房一隅,屋子灯火明亮。
宋妙涵推开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少年。
她叹了口气,挥手让拂冬出去,然后走到少年面前,温声唤道:“小隐。”
少年听见声音,身子一颤。
良久,埋在膝间的头才抬起来。
他右边的半张脸掩在了半截白铜面具下,另外半边脸,眉眼隽秀,肌肤白净如雪。
“夜里地上凉,快起来。”
女子声音带着熟悉关切,少年涣散的瞳孔慢慢聚出几分精神,继而喊了一声。
“妙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