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瑜走后,郭娆一个人在外面呆了很久,傍晚时才回到静水庵。沐浴后洗尽一身疲倦,出来时发现黄莺正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一束山茶。
黄莺见她出来,起身将花递给她,笑着道:“这是送你的山茶,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她似乎有些疲惫,郭娆不好多问,浅浅点头:“你也是,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黄莺走后,郭娆将花插在一个青釉瓶里,要上床休息时,不经意瞥到一旁小几上的一个白玉小瓷瓶。
那是一瓶上好的金创药,是季瑜看见她满是伤口的双手时送给她的。
与此同时,京城国公府,松风堂。
张嬷嬷走进小佛堂,看着跪在佛龛前诵经念佛的人,开口:“老夫人,晚膳时间到了。”
老夫人睁开眼,放下佛经,张嬷嬷立即过去扶起她。走到正房,老夫人按了按额角,疲惫道:“晚膳待会儿再上,我有些乏了,你先给我揉揉肩吧。”
张嬷嬷应“是”,绕到榻后,替她不轻不重地捏起来。
看榻上的人假寐时都皱着眉头不安稳,张嬷嬷叹了口气:“老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虽然国公爷无心于朝堂,但不是还有世子吗?世子文韬武略,长相又出众,多少大家闺秀都等着嫁进国公府呢!”
一听到国公爷,老夫人睁开眼,语气带怒:“那不争气的,提他作甚!”
而后又欣慰地笑起来,俨然两副不同的模样,“他做过唯一一件让我称心的事就是和素芳成亲,有了琅儿。如今国公府的荣耀就全在琅儿身上了,琅儿也果然没让我失望,这几年越发的争气了。”
说着面色又难看起来,胸膛起伏,“只可惜我那傻侄儿,被个狐狸媚子蒙了眼,竟然如此护着靖王,反去给太子难堪!要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助他登基!”
张嬷嬷见她怒气愈发沉重,忙给她倒了杯茶,替她顺气,开口安慰道:“老夫人,皇上再怎么护着那霍贵妃,但总有去的一天。这些年皇上活得越发像当年的先皇,痴迷于炼丹,沉溺酒色,早就掏空了身子,怕是也没几年了。只要太子懂得忍耐,收络人心,待皇上一死,太子登基,那霍贵妃还能翻天了不成?”
老夫人拿起茶喝了一口,热流下肚,她的怒气稍有平息。
当初她会选这个侄子登基不过是因为看他性子善良软懦好拿捏,她当时虽下嫁魏地,但依旧对京城了如指掌。先皇驾崩之际,若不是她说动季夏带兵回京,打压各路藩王,她这庸弱的侄子说不定是被杀还是在冷宫哪个旮旯角落。
她叹了口气,但也正是因为侄子心软懦弱,她才选择拥立他,若当时是其他侄子登基,恐怕第一个镇压的就是手握大权的季夏,哪里还会大加封赏。
毕竟季夏独占魏地,功高震主,这样怎么会有好下场?
凡事有利亦有弊,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而又想起郭娆,她问道:“静水庵那边传来什么消息没有?”
张嬷嬷道:“黄莺前几日送的信说郭姑娘还是宁愿吃苦也不吭声。”
老夫人冷笑:“倒是小看她了。如今她也快十五了,及笄生辰之时一定要让她入宫,不能再耽搁。告诉黄莺,若她还是死不吭声,就往死里折腾,只要不在脸上和身上留下伤疤就可!”
张嬷嬷看着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庞,遍布银丝的头发,应了声是。
虽然让郭姑娘伺候皇上的法子是她想出来的,但那时她只是为了让郭姑娘活命而已,现在让郭姑娘终身在庵堂诵经祈福,这也算是还了当年季月的养育之恩了。
她觉得老夫人可以根本不用操心这些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世子爷那般聪慧,少年沉稳,又不沉溺女色,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国公府交在他手上,根本不用人操心。
老夫人现在所做的,虽是为世子爷好,不过是画蛇添足而已,可能世子爷根本不需要,他也会有自己的思量。
不过她这些话不敢对老夫人说,老夫人做事向来霸道,不容置喙,她说了也没用。
外面画眉撩了帘子进来:“老夫人,世子爷过来了。”
“让他进来!”
老夫人一听,脸色一瞬间容光焕发起来,仿佛刚刚的冷戾只是一场错觉。
季瑜走进来,拱手请安。
老夫人褶皱的脸上漾起几丝笑意,道:“快过来坐下。”
这次刚出正月没几日,琅儿就又被皇帝调去浙江复查官员贪污一案,这一去差不多两个月,如今才回来,她也正想和孙子聚聚。
“这次浙江布政使之事查得如何?”
“布政使杀人灭口,闹出灭门惨案,与邢、户两部几位官员相互勾结,欺上瞒下之事也已招供,皇上将相关官员都判了满门抄斩,其余无甚大错的包庇者皆流放。”季瑜坐在一旁椅子上,淡淡陈述。
老夫人有些疑惑:“那靖王呢?”布政使是靖王提拔之人,此事背后主谋之人几乎人人皆知,皇上难道没有责罚他?
“布政使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畏罪自杀,自陈罪书将罪责全部揽下。”季瑜冷笑,皇上只凭区区一纸死人罪书,就急忙将靖王与此事撇开,他倒是高估了皇上的仁善,低估了他对爱子的包庇之心!
“什么?!这么多人命,皇上他竟然……”
季瑜不欲再提此事,于是打断她:“祖母,此事已结案,再提也无意义。今日孙儿来,是另有要事。”
“什么事?”
“后宫出事了,皇后娘娘被禁足。她让孙儿转告您,想请您进宫吃茶。”
老夫人一听,笑意渐渐消失,声音染上怒气:“可又是那狐媚子耍什么手段了?”
“嗯,宫里的一位陈答应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流产了,据说是皇后娘娘亲自送的燕窝。皇上将皇后娘娘禁足,罚抄三个月佛经,又累及太子,痛斥了他。”
皇上子嗣单薄,本来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死了。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异常得宠,生下了如今的太子和四公主。后来皇上一次微巡,回宫后,带回了一民间农女霍香,宠爱有加,生下五皇子。
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是在霍香入宫后,双双意外暴毙,并且后宫再无妃嫔怀孕。
这次一位答应意外怀孕,皇上格外重视,却不想孩子流掉了,还是皇后娘娘亲自动的手。不过内里情况如何,谁又知道。
“皇后自霍香入宫,早已看开了,怎会做这种傻事?后宫妃嫔怀孕,不痛快的该是那狐——霍贵妃!”
皇后如今已是后宫之主,儿子又是太子,就算再多的皇子出生,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太子没废,权利在手,只要她懂得隐忍,将来皇上驾崩,太子就是皇帝,她就是太后,至于霍香,哪儿还有她蹦跶的地方!
“那燕窝的确经过霍贵妃之手,奈何皇上信霍贵妃更胜皇后娘娘。”
昭阳殿上,皇后与贵妃对峙,各执一词,皇上面色犹疑,两面不定。后见贵妃捂着心口,梨花带雨,心一下子就歪了。
那时他正与几位大臣候在偏殿,等待皇上商议浙江遗留的后续事宜,岂料就见证了这场君为宠妃几无度的场面。
老夫人听着这话已是脑仁有些泛疼,真真不懂霍香那个已三十好几的老女人到底哪里的一股子狐媚劲儿,勾得她这侄儿魂儿都没了!
她也有些为皇后娘娘惋惜。皇上还是太子时,软弱无能,先帝不喜,还是太子妃的她不离不弃,一直陪在他身边。后来先帝驾崩,各路藩王蠢蠢欲动,也是她陪在他身边,不惧生死。
奈何太子登基成皇上,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遇见霍香那妖孽,就忘了糟糠之妻!
如今太子与魏国公府同气连枝,若皇后倒了,太子恐怕也得不了好,到时候靖王上位,这国公府就走到头了。
她叹了口气,道:“明日我就进宫,去劝劝皇后。这皇上,怕也只有这几年了,只要太子能干,霍贵妃她们不足为惧。”
季瑜回道:“太子聪慧,做事自有章法,他懂得轻重。”
老夫人点点头,抛开那些糟心事儿,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开口:“就要上晚膳了,今儿你就在这儿用吧,我让张嬷嬷去准备几样你喜欢的菜。”
“好。”季瑜抿了口茶,垂着眼睑,不经意道,“但我平日常吃的那些虾蟹就不必准备了。”
老夫人诧异:“为何?你平时不是最爱吃这些吗?”
季瑜道:“今日回来时受了刀伤,这些发物碰不得。”
老夫人脸色一变:“什么?怎么受伤的?谁敢伤我孙儿?快告诉祖母!”
季瑜云淡风轻,一笑:“祖母,您不必担心,得人相救,如今已经没大碍了。”
“怎么会没大碍?都受刀伤了,伤口深不深?快告诉祖母怎么回事儿!”
见她不得答案不罢休,季瑜无奈:“皇上任孙儿为巡按御史前往浙江查案一事,得罪不少人,暗中想杀我者数不胜数,遇到刺杀也不稀奇。”他说着看了一眼老夫人,又道,“孙儿受伤这件事还多亏了别人相救,您若是还担心,就帮孙儿好好谢谢她。”
“好,你告诉祖母是谁救了你?祖母一定备上重礼相谢。”
“是三姑母的女儿,郭娆。”
“什么?”老夫人惊愕,郭娆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救得了她的琅儿?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季瑜解释:“今日清晨我刚入京城,一时不备被刺客刺伤,逃到了静水庵。刺客寻来时,她冒着被杀的风险,将我藏了起来,后来又替我及时止血治伤,所以我如今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她救我之事若被刺客知晓,一定很危险,所以孙儿打算明日接她入府。现在距三姑母去世都差不多两个月了,表妹总不能一辈子呆在静水庵。”
他观察了一下老夫人的表情,继续道:“祖母,表妹对孙儿有救命之恩,孙儿身为男子,日后在后宅多有不便,您可得替孙儿好好谢谢她。”
其实他说了些谎,他今早的确遇到了行刺,但并没有受伤,这刀伤不过是他自己所为,为的就是让郭娆顺利入府。
想起他用刀划伤自己时,郭娆的表情,他唇角若有似无挂了抹笑。
老夫人听完,目光复杂。救她孙儿的居然是郭娆,郭娆为什么要救她的孙儿?她对她这么狠心绝情,她应该恨国公府的。
季瑜见她这般表情,叹了口气,道:“祖母,其实孙儿知道表妹并非三姑母的亲生女儿,所以才特意提及这件事,就是希望您以后能待她好点。”
老夫人暗惊:“你怎么知道?”
季瑜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道:“是表妹亲口告诉我的,还有您让她进宫的事,她也告诉我了。”
“祖母,表妹在府上住了那么久,您也该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三姑母既然喜欢她,国公府也不差这口饭,这入宫之事何必强求。”
说到这里,他抬眸,直视着老夫人,“再者,太子总有他自己的谋划,他也不喜别人过于插手他的事。就像送表妹入宫,以美色侍人,这根本不是长远之计。皇上固然爱美色,但也容易念旧心软。要不然为什么霍贵妃受宠多年,多次陷害皇后娘娘,皇上却没有废皇后娘娘?放在表妹和霍贵妃身上是一样的道理。”
老夫人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季瑜替老夫人亲斟了杯茶,继续道:“表妹虽然不是三姑母的亲生女儿,三姑母却待她如亲生,不然怎么会千里跋涉带她入京城?入了国公府还要骗您,不就是希望您能如待亲孙女般待表妹吗?祖母,您其实早就放下了,对吗?您现在一直气的,不过是郭言纳了妾,还有三姑母到死还在骗您。”
老夫人接过茶盏,沉默了良久,才道:“罢了,祖母以后不会再逼迫她了。”
用过晚膳,季瑜就离开了。
丫鬟收拾走碗筷,张嬷嬷扶着老夫人出院子散步消食。
“心棋,明日郭娆回来后,你去我库房拣些珠宝首饰送到菡萏阁吧。”
张嬷嬷惊讶:“老夫人,这是为何?您是真的不准备送郭姑娘入宫吗?”她没想到一向强硬的老夫人居然会在别人面前妥协。
老夫人揉揉额,有些疲惫:“你没听见刚刚琅儿说的话吗?他都已经开口了,拐着弯就是不希望我再插手他们的事。也罢了,我老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主张,我过于插手也总是不好。其实琅儿后来说得也对,这出身并不是郭娆自己能决定的,她也的确无辜。当时月儿刚死,我又知道了她因为一个外人欺骗我这个亲娘,我的确很生气。”
“这郭娆也确实是个好性子,我当初那般对她,她竟然还舍命帮我的琅儿,她这性子,和当年的……罢了,也算我欠她的。”
老夫人突然住了口,张嬷嬷随侍她多年,却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老夫人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自己的亲妹妹黄莺,甚至糊涂地连乱.伦这种事都逼迫得出来。
黄莺善良隐忍,渴望亲情,有恩必报,与这郭姑娘一般无二。所以最后纵然寒了心,却依旧记得老夫人当初救她出冷宫,让她衣食无忧的恩情。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黄莺却依旧不怪她这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