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娆见面前的人,说起诗词书画来头头是道,尤其是陈石的梅花壁仙图,他似乎很喜爱,说得都忘了一直克制的腼腆,露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来。
郭娆听得也津津有味,笑:“原来梅花壁仙图还有这样的典故。”虽然她对画作方面不感兴趣,但这梅妖与书生的故事,挺新鲜的。
姚真见郭娆对他笑,他从没见过笑得这么好看的人,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也许是她的不抵触与友好给了他胆量,姚真鼓起勇气开口:“郭姑娘……其实我们之前见过,就在长公主府……你不记得了吗?”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
郭娆本来有些疑惑,但他又提及长公主府,那里对于她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回忆,刹时很多片段涌入脑海。郭娆静静打量着少年清隽的面容,忐忑的眼神,脑子里突然划过那日逃走时,在走廊上撞了人的画面。
姚真见面前的人豁然开朗的神情,并没有高兴,相反眸子染上了些失落。那日长公主宴上,她偶然撞进他的怀里,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后来那台上刺杀,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他亲耳听见杜将军的女儿说,郭娆爱慕他。
杜应合喜欢他,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所以对于她的示好,他从没有回应过。杜应合说郭娆喜欢他,她还因为嫉妒付出了生命,所以他觉得杜应合是没有说谎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敢让母亲来说亲。
但从见面到现在,她对他一直很客气,眼中也并无倾慕之色,这让他很怀疑自己弄错了,于是忐忑下稍提了心中话口,却发现她貌似不喜欢这个话题,杜应合所说之言,他也不敢再提出口。
郭娆本来心情很愉悦,但姚真的话,实在让她想起很多不好的事情,她的笑一时淡了下来。
两人互相沉默,姚真有些慌乱无措,他不停思索着那个话题哪里触了心爱姑娘的禁忌,忽然脑子里一闪,想起了那日惊险的刺杀。领悟过来,他暗骂自己不会说话,明知她忌讳什么,还去提。
“姚公子?”
姚真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安慰郭娆,却突然听人喊他,下意识转头寻向声源。
梅林那头两道白色身影走过来,姚真认出,笑着喊他的那位是柳太傅家的二公子,另一位眼神颇冷的是府中魏世子季瑜,他正看着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很不高兴的样子。姚真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魏世子,但还是按着礼数客气打了声招呼。
郭娆第一眼就见着了季瑜,但他神色太冷,看着有些冷漠。那日在园子里的谈话一一划过脑海,此刻,她与外男相见,又与他碰个正着,郭娆有些尴尬,她上前,勉强笑着开口:“……大表哥。”
季瑜却没看她,而是瞥了眼她身旁的姚真,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魏国公府。
郭娆立马反应过来,面有赧色,赶紧递了个眼色给姚真,让他先离开。姚真有些不舍这么快离开,但看着眼前这场面,想起刚刚他冒犯的话,惹了郭娆不高兴,他犹豫了一番最终告辞离去。
柳玉廷看着渐渐走远的身影,季瑜那位小表妹依依目送的眼神,再看季瑜,觉得他浑身不对劲。
柳玉廷体会出一些不同寻常,笑得有些玩味。
季瑜没理他,径直看向郭娆:“既然相看满意了,何不介绍给哥哥,哥哥也可以帮你参考参考,就这样让他走了,是不相信哥哥,还是――你很怕我?”最后的停顿,虽然是问,但语气却带着肯定。
他的眼神太锐利,像是可以看透一个人的心底,郭娆内心的确有些怕他。
她无法否认,但承认的话也不好说出口,嘴唇动了半晌,觉得这时还是沉默最好,于是低了头。
这也是默认。
场面默了一瞬,季瑜忽然就笑了。
“早几日就跟阿娆提起过这说亲,阿娆既然还肯邀他入府一见,想是经过多番考虑,非常喜欢了?”
郭娆感觉他的语气有些不大对,但她的确挺满意姚真的,待她回禀了母亲,这门亲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定下来。她若现在对大表哥说不喜欢姚真,等过几日她与姚真定了亲,大表哥定会以为她骗他。
他虽然看起来非常有疏离感,但平心而论,在这府中,却是第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人,长公主府他的相救与维护,还有那次亭上谈心,她非常感激他细心照顾她的感受,也一直将那份感动记在心中。若是可以,她是不希望自己在他心中留下不好印象的。
几经考虑,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对面的人脸上划过一丝冷笑,接着就听他开口:“姚真,长宁伯嫡长子,学于元德书院,永肃十七年贡士,外人都赞其才华横溢,朗朗君子,前途不可限量,但你知道,他曾做过什么吗?”
郭娆下意识问:“做过什么?”
“他与同窗吟诗作画,醉倚青楼,最后与一个青楼女子一夜风流,那女子还怀了他的孩子。”
郭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回想起那个连看她一眼都怕唐突的人,那样的人会去逛青楼,与青楼女子厮混?
季瑜见她不信,愈发冷笑,继续:“姚家书香门第,世代清白,怎会容忍一个青楼女子诞下姚家子嗣。但别说,那女子还颇有手段,竟将一向只读圣贤书的姚真迷得颠三倒四,要抬她进门,长宁伯夫人以死相逼才阻了姚真的荒唐,最后想出一个折中之法,便是将青楼女子安置做外室,待其诞下子嗣,滴血认亲,方能迎她入门。”
“但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郭娆木然摇头。
“后来青楼女子难产,只能二保一,姚真要保大人,长宁伯夫人要保孩子,两人争执之下,长宁伯夫人不过留了几滴眼泪,指着他骂几句不孝,姚真便心思松动,任稳婆去母留子。”
“表妹,曾经姚真待那青楼女子,亦是情深几许的,但那又怎样,却还抵不过生母几句不孝。他对你纵有喜欢,但这样一个软弱无主见,唯母是从的人,将来你若和婆母有隙,你确定他会永远顺从你吗?”
郭娆还是不相信,她道:“我母亲曾经派人去查过姚真的,怎么从未听过有这种事?”
“你当真以为这种书香世家就很干净,什么事都能查到?表妹,你要知道,能够对秘密绝对保守的,只有死人。”
而那些可以轻易探听出来的,根本不是秘密。
他的语气似有讥嘲,郭娆忽然脸色发红,是为对他的质疑羞愧的,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季瑜看着她:“我早说过,你是我妹妹,作为兄长,你的亲事我总会上心几分。”
郭娆默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会嫁姚真了。
她看着这满园梅花,落瓣飘飞的画面很美,想起刚刚与姚真的说笑,却仿佛是个笑话。她看向季瑜,有些失魂落魄:“……多谢大表哥告诉我这些……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她却没等他说话,就转身离开,那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寞,季瑜尚未平息的怒气更盛。
柳玉廷在一旁看得明白,见从来光风霁月,寡言少语的季瑜一本正经在那扯谎,要不是他早知道姚真的事,怕是也要信以为真了。
那姚真的确是与个青楼女子有过一段,但那只是个醉酒的意外,青楼女子颇有些俗媚手段,姚真一个整日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怎么会看得透,最后被迷得晕头转向。后来那女子的确为他生了孩子,但她的难产,却与姚真无关。
长宁伯夫人从来就没想过要一个青楼女子进姚家,所以在那女子生产之前就做了些手脚,姚真毕竟是男子,不知后宅手段,更不知自己母亲的手段,傻傻与自己母亲对抗到最后,那女子还是血崩了。
不过现在想想,这件事归咎于姚真也真没错,要不是他太软弱无能,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
季瑜平复心绪,一转身,就见好友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道:“别这样看着我,要说演戏,怕是谁也比不过你,你那边进展如何?”
柳玉廷本来还在笑着,但听完他的话,面容突然端肃起来:“林立那边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待太子出手,便可一网打尽。”
季瑜撇他一眼,扯了下唇:“柳玉廷,以往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君子高洁的太傅之子,竟也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一面。”
柳玉廷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微妙,待平静下来,他道:“玉廷比之世子,尚不及万分之一狠辣。”
季瑜嗤笑出声,不置可否。
两人沉默着走出一段路,季瑜忽而又出声:“你会后悔吗?”
“林立勾结同党,欺上瞒下,害信阳数人枉死,本就罪无可恕,我怎会后悔?”
柳玉廷刚回到府上,在书房没呆一会儿,小厮就匆忙跑进来,禀告:“二公子,林姑娘过来了,正在恣水亭等候。”
柳玉廷拿着狼毫的手一顿,久久未动,他手上的狼毫,就那样笔直地竖着,笔尖的上好浓墨汇聚在一起,滴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成了一朵黑色的小花,带着阴冷和肃杀。
他到恣水亭时,亭上的少女正依偎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喂鱼,不经意瞧见他,脸上绽出一抹笑,如阳光金洒下的绿水清漾。
林姝棠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亲昵喊了声:“玉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