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中旬,阴郁的季节再次造访札幌。
札幌一年之中会呈现出绚烂多彩的四季美景——新绿养眼的初夏、清爽宜人的盛夏、碧空如洗的秋天、银装素裹的冬季,但唯独在融雪期间街道污浊,令人不胜郁闷。
此时,塔野的心情比这季节更加沉郁。
绘梨子做过妇产科诊察之后羞臊难当失声啜泣,虽经抚慰暂时平静,但她不肯再去医院了。
既然绘梨子不肯去,那也就无计可施。不过,在她体内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随着日复一日的时间推移,这个生命着实在不停地长大。
三月初做诊察时推断为怀孕三个月,所以现在孕期已过三个半月。
其后,塔野暗自查阅了妇女杂志和《家庭医学百科》,得知做人工流产需在三个月内或顶多第四个月的初期,如果到了第五个月就会相当困难。
据说,到了第五个月的中期,初期胎动就会开始,已能感到腹中胎儿的蠕动,此时母爱滋生,要想拿掉则难上加难。
无论如何必须在这第三个月内设法处置。
然而,绘梨子依然不肯去医院。
她虽然按照约定每周来做两三次家务,但一说到怀孕立刻三缄其口。
“你肚子里的事情打算怎么办啊?”
塔野只能用这种方式战战兢兢地试探。
“因为你还年轻,而且没结婚,所以……”
塔野暗示绘梨子去做手术,可她却置若罔闻扭头不理。
塔野焦急万分,可又不能命令绘梨子“快去做掉”,因为造成怀孕的责任在于自己。
“现在去做手术几乎没什么可担心的问题,听说在麻醉中就能很快完成。”
“是吗?”
绘梨子的应答中毫无意愿。
“这种状态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
“你打算怎么办呢?”
塔野像遭到追赶似的询问。
“说到底,叔叔是想叫我打胎吧?”
“倒也不是那样,只是我觉得照这样下去你也会很为难的。”
“不必遮遮掩掩啦!”
“我倒没有遮遮掩掩。只要你觉得合适,把孩子生下来也行啊。”
塔野的歉疚变为温情,脱口说出言不由衷的话语。
“不管怎样,我自己想就这样再过一段时间。”
“就这样?”
“是的,保持这种状态。”
“你还那么淡定,肚子会越来越大……”
“但是,女人怀了宝宝不能说打掉就打掉的!”
“哦,这个我自然明白啦……”
“明白就闭嘴!”
绘梨子话说到这个地步,塔野也就不好再劝。
“也罢,总之要慎重考虑。”
塔野不想放开绘梨子,所以此时除了含糊其词之外无计可施。
然而,不知刮的什么风,绘梨子在第三个月的最后关头突然提出同意做手术。
当时,绘梨子正围着围裙做煎蛋卷,突然捂住胸口蹲下身来。
“怎么啦?”
塔野奔了过去,绘梨子双手捂嘴强忍突然发作的呕吐感。
“难受吗?”
塔野慌忙摩挲绘梨子背部,并把她纤巧的躯体抱到沙发上去。
绘梨子克制着反胃的痛苦,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这无疑是妊娠反应。
这一周来,虽然听她说过早上有轻微恶心,但塔野这是初次遇到。
怎样应对妊娠反应?塔野一时想不到适当的方法,暂且把脸盆放在绘梨子嘴边,又把湿毛巾搭在她额头上,再把她的毛衣领口解开。
“呃,呃……”
绘梨子连续干呕,可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
“难受吗?”
塔野再次询问,绘梨子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这可怎么办呢?塔野慌乱无措,过了几分钟之后,绘梨子的反应终于平息下来。
“稍好些了吗?”
塔野说着,拿起手帕为绘梨子轻轻擦拭泪汪汪的眼眶。
绘梨子任由塔野为她擦泪,过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
“叔叔!”
“嗯。”
绘梨子望了一眼明亮的阳台。
“我还是把小宝宝拿掉吧!”
“真的吗……”
“你看我这么瘦,根本就生不了呀……”
“怎么会呢?就是再瘦也能生孩子。”
“我的骨盆太小了吧?连大夫都这样说我。”
“可是,那也未必就不能生。”
“不过也罢,反正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也能怀小宝宝啦!”
绘梨子的表情意外地豁然开朗起来。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就是为了自行确认怀孕才拖延到现在吗?塔野为此度过了坐卧不宁的日日夜夜,所以对这种出乎意料的理由顿感颓丧。
“为什么会突然转变?”
“并没有转变。”绘梨子茫然地望了望空中,“哎,吸一下奶!”
“……”
“我想让叔叔当我的小宝宝。”
塔野猜不透绘梨子意图何在,但还是把她的毛衣再打开一些,然后脱掉了衬衫和白衬裙。
绘梨子的乳房小巧玲珑,就像两只小碗扣在扁平胸前静静地起伏。即使如此,可能是由于怀孕的缘故,乳晕部位稍稍发红,樱色乳头昂然挺立。
它们惹人疼爱的样子令塔野窒息,片刻之后他用嘴唇轻触一下。
“啊,叔叔要温柔些哦,最近那里总是火辣辣的疼。”
塔野照绘梨子说的只用舌尖轻轻一舔。
“真好啊……”绘梨子摩挲着塔野伏在胸前的头顶嘟囔道,“可爱的小宝宝。”
二
绘梨子去做人工流产手术,是在三天后星期五的下午。
可能是由于改为双休日,周五下午和周六上午来做手术的人最多。
而且,女职员如果能在周五下午做完手术的话,周六和周日就可以充分休息整整两天,下周一就能照常上班。而如果选在周六上午做手术的话,周五下午也可以避免早退。
绘梨子现在处于放春假期间,倒是没必要考虑这个问题,莫如说是为了塔野的方便。
如果安排在周五下午的话,在绘梨子术后就可以陪她整整两天。塔野决定把这个周末奉献给绘梨子。
手术当天,塔野硬着头皮跟绘梨子去了医院,既是因为绘梨子似乎有些畏缩,也是因为他自己很担心。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绘梨子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后果会很严重。据说手术本身完全不必担心,但麻醉方面却不能绝对保证万无一失。与其心神不定地待在公司里,还不如直接去医院等候更轻松些。
不仅如此,如果守在病床旁边,绘梨子从麻醉中醒来时一定会特别高兴。这么年轻的姑娘刚做完手术就被独自丢下,实在太可怜了。
公司原定当天下午会见几位访客,塔野全部临时紧急调到上午,这样即可腾出下午的时间。
“东京的朋友要来,我现在就先回去。晚上我在公寓,有急事就打电话吧。”
塔野撒谎总是相同,本来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讲,可他说到半截就把眼睛避开了。
手术预定从下午一点开始,塔野在十二点半到达医院,候诊室里没有别人。
绘梨子是下午第一个做手术,塔野跟绘梨子并排坐下,无聊地抽着烟等候。过了不久,戴着头巾式女帽的护士出现了。
“你是布部小姐吧?”
绘梨子站起身来,怯生生地点点头。虽然塔野在来医院途中反复安抚她说“别害怕”,但毕竟是第一次,难免产生畏惧心理。
“来吧,我带你去手术室!”
绘梨子惶恐不安地回头看看,塔野望着她的眼睛再次点头示意“别害怕”,随即接过大衣和提包。
绘梨子跟护士并排走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前方,手术室像是在尽头左转的位置。
她去了……
塔野顿时陷入强烈的失落感当中。
两人的珍贵结晶将被扼杀。难道那结晶不是上天的恩赐吗?将上天恩赐的生命毫不珍惜地扼杀不是太残酷了吗?拥有生命之人做出这种事不是太自私了吗?
塔野坐在冰冷的候诊室椅子上双手抱住脑袋。
自己此刻扼杀了一个小生命,给年轻的绘梨子造成了心灵和身体的伤害。这是做人所不能容许的行径。
悔恨再次苛责塔野的心灵。
但虽说如此,相爱两人所创造的小生命又为什么不得不扼杀掉呢?
现在塔野最爱的人无疑是绘梨子。他虽然也爱妻子,却不像对绘梨子那样深切。对绘梨子和妻子虽说都是爱,但方向却似乎有所不同。
不管怎么说,自己最爱的女性怀了小生命却不能出生,这是什么道理?既然都说爱情至上,那生孩子不就是天经地义吗?无论碰到任何困难都要努力争取把孩子生下来,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之所以必须强行压制这种人之常情,就是为了墨守一夫一妻的成规吗?若真如此,这种成规不就是谬误了吗?
自己是否应该坚决克服对体面和外表的顾虑而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呢?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无须压抑自己,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人生。
是的,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就在塔野勇气倍增时,一位护士突然出现:
“您要等到手术结束吗?”
塔野抬头一看,还是刚才带绘梨子去手术室的那位女子。
“在这里等候不太方便,如果可以的话,请去房间里吧。”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待在妇产科候诊室里确实不太合适。
“是病房吗?”
“房间虽小,但毕竟是单间,患者手术之后都会在那里稍事休息。”
塔野点点头跟在护士身后。
房间狭长,只有白墙、病床和圆凳,颇煞风景。
“那好,请在这里稍候。”
“那个……需要多长时间?”
“已经实施麻醉,再过二三十分钟就能结束。”
护士只说这几句就快步离去。
这位圆脸护士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但因为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所以对塔野的处境似乎也已有所理解。
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塔野独自一人,他再次环顾周围。
病床左侧的白色窗帘拉开了一半,柔和的春光泄入室内。塔野站在窗边向外望去。
中庭面积大概有六七十平方米,除了阴面之外积雪几乎全都消融,黑土和压断的竹篱、木板都已暴露出来。中庭前边是木板院墙,前方可见晾衣台。
我现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凝视窗外之间,塔野渐渐找不到自己了。
有谁能够想象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假如被妻子女儿和公司同事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即使在这里相遇,谁都不会立刻相信他居然是塔野吧?
塔野再次感到自己变成了哲基尔与海德氏的双重人格。
此处的塔野与公司里的塔野截然不同,与绘梨子相会时的塔野与在家独处时的塔野也截然不同。
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呢?
无论怎样寻思,他都觉得现在与绘梨子相会并来到妇产科医院的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觉得,作为分公司经理接触各色人等、作为好丈夫好父亲在家时的塔野就像是为了体面而伪装的化身。
“真是荒唐可笑……”
塔野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
时间快到一点二十分了,若按护士刚才所说,再过十分钟手术即可结束。
绘梨子正在昏睡吗?她那晶莹剔透的身体被左右分开,正在接受手术。
仅仅想象一下,塔野就会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他又点上一支香烟吞云吐雾。因为没有烟灰碟,他就把火柴盒腾空来装烟头。
阳光依然灿烂。窗外传来一阵汽车轰鸣,旋即远去,周围宁静如初。
宁静而过于明亮的下午,令人难以想象一个女孩正在做堕胎手术。
时间又过去十分钟。
走廊里响起两三个人的脚步声是在又过去几分钟、塔野开始抽第五支香烟的时候。
房门在塔野回头的同时打开,刚才那位护士出现了。
“手术结束了。”
在护士身后的病床车上,躺着正在昏睡的绘梨子,长长睫毛将暗影投在苍白的脸上。
“来,布部小姐,挪到这张病床上吧。”
听到护士招呼,绘梨子微微睁开眼睛,但眼神还有些呆滞。
两位护士把绘梨子抱起来移到病床上,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麻醉还没有完全消退,让她继续休息吧。”护士说道。
“那,手术怎么样?”
“顺利完成。”
“谢谢……”
塔野本想再问问胎儿是什么样子,但没能说出口。
“我还会来,如果有什么变化请呼叫。”
护士出去,病房又安静下来。
塔野悄悄窥视一下绘梨子,她的头深深陷入白色枕头,仍在昏睡。
塔野从被子旁边伸进手去握住绘梨子的手。
一定很痛吧?不仅是身体的剧痛,堕胎所带来的不安和悲伤更是难以想象。
对不起……
塔野克制住想要拥抱绘梨子的冲动,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时间快到两点了,太阳渐渐移向窗口右侧。
塔野把窗帘全部拉上,遮住过于明亮的阳光。
绘梨子还在昏睡。
这下终于结束了。不可否认,除了对绘梨子的哀痛之外,塔野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失败。如果重复这种失败,只能使两人创伤更加深刻,哀痛更加剧烈。
但虽说如此,堕过胎的绘梨子还能嫁人吗?尽管这种事情难以说清,但它所带来的巨大伤痛谁都无法承受。
即便她的对象毫无觉察,但背负这种自卑感度过一生不是太可怜了吗?
真是作孽……
事到如今,塔野才对自己罪责深重感到恐惧。明确地讲,他的所作所为毁掉了这个女子的一生。
塔野曾在周刊杂志上读到过相关报道,说有些女性像扔废物般堕胎,当时他觉得真是难以想象。即便被指责观念陈旧,但堕胎毕竟是罪孽。
“原谅我……”
塔野深深低头,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当他忽然抬起脸时,绘梨子已经睁开了大眼睛。
“你醒来啦?”
“怎么啦,叔叔?”
“我担心死了,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塔野再次紧握绘梨子的手,“手术完成,已经没事啦!”
“是吗……”
“疼吧?”
“有点儿……”
麻醉似乎尚未完全消失,绘梨子无力地点点头,慢慢地环视周围。
“这是二楼的病房,在这儿休息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去了。”
就在塔野解释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隔壁可能是母婴病房,婴儿啼哭像是饿了要吃奶。紧接着,隔壁隐约传来母亲哄孩子的声音。
塔野侧耳聆听,然后看了看绘梨子。
刚才仰望天花板的绘梨子用毛毯盖住脑袋,肩头在微微颤抖。
“怎么啦?”
塔野探出身去,绘梨子使劲往被子里面钻。
“有什么……”
“别管我……”
绘梨子在被子里用双手捂住耳朵,眼眶里满是泪水。
在刚刚做过堕胎手术的女子病房隔壁,住进了刚刚分娩的母婴,这样的安排实在太欠考虑。作为妇产科医师,难道对女性心理一无所知吗?
塔野对医院的做法愤懑不已,也更加深切地体会到绘梨子的哀伤。
三
从麻醉中醒来又过了一个小时,塔野带着绘梨子乘出租车回到旭山公寓。
“你行吗?”
下车后走向电梯时,塔野再次轻触绘梨子的肩头,此时已顾不得楼门口管理员的视线了。
“不要紧哦!”
绘梨子坚强地回答,但脸色还是白得几乎透明。
进了房间,塔野立刻让绘梨子躺在床上休息。
“疼吗?”
“有点儿……”
“那就吃药吧。”
“不过,我还能撑得住。”
绘梨子疲倦地望着窗口,春雪又像刚想起似的飘然而降。
“太亮了吧?”
“那样就可以。”
绘梨子怔怔地望着春阳下飘洒的雪花,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身体正常的话,绘梨子这时或许正在跟朋友逛街购物,或者跟男友去雪山上游玩。塔野想到这里痛心不已。
“头疼吗?”
塔野把手贴在绘梨子前额上,像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羞惭。
“冷敷一下吧!”塔野去洗脸池拧了湿毛巾搭在绘梨子前额上,“怎么样?”
“谢谢!”
绘梨子温情地仰望塔野。
“谢什么呀……”
塔野慌忙避开视线。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塔野实在无颜承受谢意,倒是他才应该赔礼道歉。
“已经没事啦,好好休息吧!”
绘梨子微微点头闭住双眼,睫毛在失去血色的脸庞上投下长长的暗影。
尽管怀了孕又堕了胎,但绘梨子并没有大吵大闹。当然,她在去医院时曾表现出畏缩和羞怯,但在一切都已过去的现在则默默顺从塔野。
她对接受堕胎手术从未说过一句有恩于人的话,也未据此提出任何要求。她认为这是根据个人意愿作出的决断,所以必须自己担当责任。
绘梨子这种清纯的个性使塔野感到她无比可爱,而且十分坚强。
塔野轻轻站起,拉上窗帘遮住午后斜阳,然后就要走出卧室。
“叔叔,放心了吧?”
“什么?”
“不会有小宝宝降生了呀!”
“……”
塔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这下我知道自己也能生小宝宝了,所以我很满足哦!”
绘梨子眼眶里充满泪水,虽然嘴上逞强,但真心却肯定是万分期待。
“下次有了就生吧。”
“不,我已经满足了。”绘梨子轻轻咬住嘴唇,大颗泪珠从脸颊慢慢滚落耳旁,“这样我就不会输给我爸我妈啦!”
“什么意思?”
“我为喜欢的人怀了小宝宝呀,所以就跟不相爱却结合在一起的爸爸妈妈不同嘛!”
塔野把手轻轻伸进被子下面,握住绘梨子的手指。
“对吧,叔叔?”
“我明白啦!”
塔野一只手握着绘梨子的手指,另一只手为她拂去眼泪。“别再说了,睡会儿吧。”
“叔叔会一直陪着我吗?”
“那当然,这是我的房间,还会去哪儿呀?”
“太好啦!”
绘梨子嘀咕一声,又静静地合上了长睫毛。
此后两天塔野一直陪伴在绘梨子身边。正好公司周六、周日也休息,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当然,先前曾想利用双休日回一趟东京,但现在已根本没那个心思了。对于现在的塔野来说,比起回家去见妻子儿女,守在绘梨子身边才是无比重要的事情。
绘梨子毕竟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
她只是在手术当晚不时地喊疼,可第二天疼痛就几乎完全消失。到了星期天,她甚至要早起做清扫。
“你不能动,好好休息!”
“可是,叔叔干活儿太笨,我实在看不下去嘛!”
绘梨子不听塔野劝阻,打开吸尘器清扫,还说午餐要做汉堡包。
塔野无可奈何,按照绘梨子的交代去附近超市买来了肉馅、鸡蛋、葱头和青椒等食材。
“来帮个忙!”
听到指令,塔野也帮着剥葱头。
这简直就像小朋友过家家,不过倒也能乐在其中。用了不到一小时,汉堡包做好,吃起来味道相当不错。
傍晚,绘梨子到底有些疲倦,横卧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得回自己公寓一趟。”
“回去干什么?今天还是别外出的好。”
“可是……”
“你想要什么?”
“那个……”绘梨子用手指戳戳腮边,这是她在为难时的习惯性动作,“我要换内裤。”
她这么一说,塔野也就没辙了,总不能自己替她去取吧?
“可以吧?”
“可你能行吗?”
“没事的啦!”
绘梨子嗓音倒是挺精神,但脸庞依然苍白。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万一再出血可不得了。
“那我去给你买吧。”
“在哪里?”
“去商厦就行了呗。”
“可是,那就羞死人啦!”
委托者本人尚且感到羞臊,而要去买女式内裤的塔野就更难为情了。
“买什么样的?”
“还是不行哦!”
“为什么?”
“不行,死也不行。”绘梨子摇着头顽固地说道。
既然如此,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那我给你叫出租车,你坐车去坐车回来。”
“好的!”
过了三十分钟,绘梨子外出购物。塔野像是刚刚想起,望着明亮的阳台琢磨这三天来的事情。
他到现在仍然难以置信,童女般的绘梨子怎么可能怀孕?而且经过人工流产手术已从某处摘除血肉模糊的胎儿,现在那里依然充血。
虽然这些都是确切的事实,但与绘梨子的身体联系起来却无法理解。
明确地讲,塔野虽然跟绘梨子发生过多次肉体关系,却从未感知到女性的所谓生理,即子宫以及卵巢等等,距离这些鲜活的器官相当遥远。如果极端地讲,他甚至感到绘梨子根本没有那些器官。
在塔野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不愿把绘梨子看成女人的念头,像那些嫉妒、刁钻等等阴损的特性都不存在,而希望她是超越这一切的女人。
但是,这并不等于对绘梨子怀孕和出血有所反感,既然她是个女人就当然具备这些体征。
不过,绘梨子仍与普通女性略有不同,即使生理构造一样,也远比其他女性洁净和清爽。
塔野之所以这样想,归根结底或许就是由于他迷恋绘梨子过深。
就在他漫无边际地畅想之间,绘梨子回来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她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怎么样?”
“嗯,没问题啊!”
绘梨子明快地回答,但立刻走到床边并躺了下来。
两人决定开始休息,晚餐就订寿司外卖。
吃过晚餐,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正要观看电视里九点钟开始的“洋画剧场”,电话铃响了。塔野拿起电话,绘梨子调低了电视机音量。
“喂!”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女儿久美子,“爸爸,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这几周一次都没来这边。本以为这个周末会来,大家都等着你呢!”
为了不让绘梨子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塔野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说不定呢……”
“工作忙吗?”
“还行吧。”
“爸爸怎么啦?今天好像有点儿怪哦!”
可能因为绘梨子在场塔野说话稍显异常,久美子有所觉察。塔野希望她尽量小声,可她却提高了嗓门:
“是不是旁边有人啊?”
“没……”
“不对劲儿哦,旁边有女的吧?”
“不是。”
“妈妈,我爸接电话了,可是好像不对劲儿。”
电话里变成了妻子的声音:
“你还好吧?”
“啊……”
“最近没联系,所以给你打个电话。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
“下个月吧。”
“四月底,博多市川本先生的儿子在这边就职,到时候回来一趟吧。”
“知道了。”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不,不需要。”
“不要是吧?”
“啊……”
电话挂断,塔野终于松了口气。
绘梨子依然在看电视,估计她已听出是家里打来的电话,却什么都没说。
妻子和女儿也不考虑这边的处境,真是多嘴多舌、不识相的娘儿们。当然,虽说如此,理亏的是塔野自己,对方没错。
为了掩饰尴尬,塔野去了趟厕所,出来后点上一支雪茄。
绘梨子调高音量正在看电视,她忽然回头发问:
“叔叔,下次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
“我想去有海的地方。”
“可是,天还这么冷,你的身体也……”
“大夫说过两周就不要紧啦!”
“好吧……”
仔细想想,还真的没跟绘梨子逍遥自在地旅行过呢。正月倒是在东京幽会过,但那也仅仅是几个小时而已。
绘梨子刚刚做完堕胎手术,目前正处于心灰意冷的时期,带她去哪儿散散心或许是个正确的选择。
“那就去吧。”
“太好啦!”
绘梨子率真地露出喜悦之情,把双手合在胸前摇摆着上身。
“什么时候带我去啊?”
“四月底或五月初吧?”
“那就是黄金周啦?太棒喽!”
“那现在就得预订了。”
“去哪儿呀?”
“黄金周期间北海道还很冷,要不干脆去伊豆吧!”
“要守约哦,叔叔!”
“知道啦。”
“那就拉钩!”
绘梨子纤细的小指勾住了塔野的小指。
四
此后绘梨子恢复得十分顺利,过了四五天,持续隐痛和出血已完全止住,第一周就开始在“可乐必可乐”喝酒了。
根据医生的嘱咐,绘梨子的身体在半个月之后即可有性生活,但塔野十分谨慎,等到第二十天才解禁求欢。
“这种事就别做了吧!”
绘梨子最初还是有所抵触,但耳根受到塔野的爱抚后就渐渐温顺下来。
这次塔野没有忘记采取防护措施,再也不能重复上次的失误。而且,绘梨子似乎也很留意这一点。
“叔叔,那个没事吧?”
“不用担心!”
塔野在充分爱抚之后进入,先前还担心防护用具会降低快感,但绘梨子的年轻魅力瞬间使他的担心变成多余。
绘梨子在最初阶段还有些畏惧,但身心的愉悦使她完全忘掉忧虑,从中间阶段开始主动轻扭腰臀。
先前她像是一直在克制,而此时终于难以按捺激情。
过了片刻那个瞬间临近,绘梨子小声恳求“停下、停下”。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宛如玻璃般的躯体才会变身为柔韧的母兽。
塔野信守成约,在黄金周第一天即二十八号,带着绘梨子乘坐上午十点钟的航班从千岁机场出发。两人到达羽田机场后转乘出租车前往东京车站,然后乘坐直达列车去东伊豆的下田市。
两人当天在下田投宿,第二天从石廊崎经南伊豆高原的兜风车道去西伊豆投宿堂之岛。这就是塔野设计的三日两宿伊豆游日程。
此后绘梨子将在东京的酒店里住一夜,第二天返回札幌。塔野回家是在旅行之后。
当然,塔野事先已通知家里,说自己要在札幌打高尔夫球迟些返京。他想,反正这样也能在家住三天,估计家人不会发牢骚。
公司那边虽然一二号休息两天,但他已把相关事务妥善托付给副经理,而且这两天自己都在东京可以随时联系,所以不会有问题。
总而言之,避人耳目的旅行需要周密准备。
从千岁到羽田的航班十分顺利,从羽田到达东京站是在十二点半,乘坐直达下田的快车到达伊豆下田站是在四点多。
毕竟是黄金周假日,这里同样是游人如织。
“累了吧?”
“不,没事的啦!”
从札幌出发是在上午九点,所以到下午四点已是七小时舟车劳顿,但绘梨子丝毫未显疲态。
她一直在饶有兴趣地欣赏车窗外展现的伊豆海岸美景。
两人投宿的酒店就在锅田海水浴场附近,大约十分钟车程。
“怎么办?离入住时间还早,去下田市区转转吧?”
“好啊,好啊!”
塔野曾因宴请和事务来过两次,虽然记忆模糊但仍了解大概情况。
“那先去下田的皇家别墅看看瓜木崎再返回!”
塔野向停在站前的出租车司机发出指令。
出租车很快驶过滨海大道进入山路,横穿突出下田东南的须崎半岛。
左侧是下田皇家别墅的漫长围墙,院内大片树林郁郁葱葱。
过了不久,前方展现出宽广的海面,对岸出现一座灯塔。那就是瓜木崎灯塔。
“下车看看吧?”
“真漂亮呀!”
绘梨子先下了车。
虽说已是四月底,但傍晚岬角顶端的海风依然凛冽。绘梨子在白色连衣裙上罩了件红色对襟毛衣。
“要是再早些的话,还能看到满坡的野生水仙花呢!”
塔野想起三四年前来时看到的景色。
“叔叔当时跟谁一起来的?”
“那是公司的慰劳旅游。”
“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除此之外还能来干吗?”
“值得怀疑哦!”
绘梨子轻轻瞪了塔野一眼。她是在嫉妒吗?绘梨子极少说这种话,但听起来倒还感觉不错。
从这里向海边一路陡坡,走到尽头就是礁岩,灯塔还在更远的前方。
“真美呀!”
夕阳将白色灯塔映成红色。
“哎,叔叔照张相吧!”
“不,算啦,我给你照。”
“好啦,叔叔先照。”
塔野无可奈何地站在夕照当中。又有前往岬角的游客从绘梨子身后走过,她没有抓紧拍照却慢条斯理地摆弄相机。
“好,该给你照啦!”
塔野替换绘梨子。自动相机非常简单,谁都会操作。
“哎,找个人给我们俩照吧?”
“好!”
塔野有些难为情,但一想还没有跟绘梨子的合影,不免遗憾。说实在话,他真想跟怀过自己孩子的女子照张相。
“叔叔,等一下!”
绘梨子马上去礁岩下请求过路的游客。
“可以。站好啦!”
绘梨子拽拽塔野的袖口,如果继续推辞反倒有失体面,塔野鼓起勇气站在镜头前面。
端着相机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他身后还有个同伴朝这边张望。
塔野在心里希望他赶快照完,这时端着相机的男子发话了:
“这位是叔叔还是爸爸?请再靠近点儿!”
塔野顿时感到眩晕般的羞怯,快门就在此刻按下。
“给,照好啦!”
男子递还相机。
“谢谢!”
绘梨子接过相机,两个男子笑笑离去。
“夕阳太晃眼了,我可能没睁大眼睛。”
夕阳在向灯塔前的岩礁后方徐徐沉落。
“叔叔眼睛睁大了吗?”
“嗯……”
比起眼睛是否睁大,现在的塔野更在意那个男子说的“是叔叔还是爸爸”。对方倒也并非有什么恶意,只是偶然脱口而出罢了。塔野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不无触动。
或许自己现在已不是跟绘梨子结伴旅游的年龄了。
在黄昏海风的抚弄中,塔野重新感受到包围着自己和绘梨子的、与爱情无关的世人眼光。
五
塔野接到那个电话是在六月初,结束伊豆之旅已经过了一个月。
塔野上午去公司上班,在一个小时之后,总公司的岩濑专务打来电话。
岩濑专务是塔野大学时代的前辈,所以比较熟悉,但直接打电话联系却是罕有之事。塔野顿时紧张起来,担心会不会是工作上出了纰漏,可电话内容却出乎意料。
“怎么样,是时候回来了吧?”
“您的意思是……”
“调动嘛,调动!”
听到这话,塔野这才明白专务要说的事情。
专务想说的是,一个月前营销总部主任仓桥因脑溢血离岗未归,希望塔野回去接任。
“我吗?”
“对仓桥君的病情观察了一段时间,看样子暂时难以康复。目前是由副主任相川君代理,可也不能一直代理下去啊。”
提到总公司营销部主任,那在商贸公司里可是中枢性的职位,公司首脑几乎都要经过这个职位晋升常务、专务。当然,从级别来讲也比札幌分公司经理高,算是升至董事的最短途径。
“目前这还属于非正式性意向,只要你有这个意愿我就想推荐一下。”
这是由被称为最强实力派的岩濑专务推荐,所以应该十拿九稳。
“怎么样?”
“这样啊……”
“怎么?我特意通知你,你好像热情不高嘛!”
“哪里,我不胜荣幸,多谢提拔。”
塔野慌忙对着听筒鞠躬致谢。
“那我就按照这个意向做工作了,你也要有精神准备。另外,这事还没正式决定,你先不要外传。”
“明白了,谢谢专务。”
塔野再次深深鞠躬。
时至今日,塔野的好运都是在意外时刻到来。考大学时张榜提前了一天,收到通知时他正跟朋友打麻将;初次晋升科长时他正感冒,在家卧床休息时接到了电话。而绘梨子闯入生活也与此相似。
洁身净心等待早已祈盼的喜讯却总是落空,而在放弃时却不期而至。
这次也与以前相同,虽然听说过营销部主任病倒的消息,但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提拔为继任人。因为当时觉得空缺暂且不需填补,而且即使需要也还有很多比自己更加精明强干的候选人。
说起来塔野原本并非贪图升官的类型,可能就是因为在征召学生兵中捡回一条命,感到此后余生已是额外所得。
虽说他并未因此而懈怠工作,但人生毕竟会有时来运转般的际遇。有时不管怎样心急火燎,倒霉之时也难逃厄运,而顺风顺水之时没太辛苦就获得成功。人生未必全靠实力。
倒也未必算得领悟人生,但塔野原本就具备退让一步的姿态。
说不定,此次人事调整就是因为他这种退让一步、从容不迫的表现得到赏识,再加上仓桥主任突然病倒,而塔野又在不经意中归属了岩濑专务派,绝对堪称时来运转。
塔野在这方面是个不过度自信的男人。
但是,不管来由如何,接任总公司营销主任堪称华丽荣升。
如果分公司的同事们得知此事,一定会非常惊讶并为自己高兴。而且妻子儿女的惊喜之情也会超乎寻常,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才过一年多就能调回总公司,或许一时难以置信。
我终于也能当上总部主任啦……
塔野起身向窗外望去,从大厦八层的经理室可以看到初夏时节清朗的大通公园。隔着设有花坛的大通街,对面大厦外墙悬挂着“丁香花节·札幌市协办”的条幅。
“跟这个城市也要告别了吗?”
塔野嘴里嘟囔着,眼前浮现出绘梨子的脸庞。
返回总公司就意味着跟绘梨子分别,虽然此事尚未确定,但塔野在接岩濑专务电话的瞬间就已想到。
塔野在被问及“怎么样”时回答得不十分痛快,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但是,接下来他立刻被即将荣升的喜悦冲昏头脑,居然暂时忘掉此事。不,与其说忘记,莫如说他把此事暂时推到内心角落里更为贴切。
“怎么办呢……”
几分钟前的爽朗心情顷刻间消失,塔野骤然陷入郁闷之中。
此后数日过去,塔野开始考虑该怎样向绘梨子告知调动之事。
两人好不容易发展到现在这种状态,突然分别情何以堪。如果是在绘梨子怀孕之前,或许还能分别得干脆利落。
在那之前,虽然已发生过肉体关系,但表面还是上门打工的女大学生与雇主的形式。
可是,如今已经做过堕胎手术,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两人的关系似乎已经超越相恋相爱的甜甜蜜蜜,结成了感情更加深切的纽带。
无论怎么说,现在分别是件痛苦的事情。
在这种痛苦之中,还包含着眼睁睁地看着挚爱女子离去的惋惜。
在塔野的一生当中,想必不会再出现绘梨子这样年轻而极富魅力的女性。即使回总公司并当上董事受到年轻女性的青睐,恐怕也都是女招待或艺伎,再无机会接触像绘梨子这样的良家女孩。而即使受到那种女性的青睐,她们也不过是盯上了塔野的地位和经济实力,未必出于像绘梨子这样的纯真感情。
男人们竭尽全力想要飞黄腾达,其目的归根结底就是想高高在上博得女人的倾慕之心。男人们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力图取胜,为的不就是美色和贪欲吗?
不过,如果努力奋斗只博得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女人的青睐,那么飞黄腾达恐怕就会显得十分庸俗。
至少在邂逅意中情人这个方面,塔野现已感到最大的满足。无论在东京将会遇到怎样的桃花运,都远远比不上与玻璃美人快乐相伴。
另一方面,说到高高在上的志得意满,塔野待在札幌就已相当知足。当然,业务方面的重大事项必须向总公司董事请示,但即便升任总公司营销部主任,也一样会劳心费神。就算真的调回总公司,也同样得看岩濑专务和其他董事的脸色行事。
说到经济方面,即使升任总公司营销部主任也未必能有多大变化。待在札幌还有分公司经理补贴,每月实际收入或许比那边还高。
调回东京到底为了什么呢?
想来想去,塔野觉得自己调任总公司营销部主任似乎徒有虚名。先前还以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荣升,但仔细琢磨却感到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受到渺小欲望的引诱罢了。
拒绝吗?
又一个意外的念头掠过脑际。顶多不过是个总公司营销部主任而已,即便当上董事受到一时吹捧,但退休之后还是个普通老头儿。如果现在勉强在显赫位置上硬撑,一旦过气反倒更加凄凉。
与其那样,莫如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陪伴自己喜欢的女人,那才是无比幸福的人生。
人生苦短。
塔野怔怔地靠在沙发上思索,时不时地喝口威士忌,在醉意渐浓之时胸怀也豁达起来。
塔野认为,是时候舍弃俗世贪欲安度自己喜欢的人生了。即便再从总公司营销部主任奋斗到董事的位置,逍遥自在的也都是家里人,而自己却只能吃苦受累、鞠躬尽瘁。
然而,当酒后酣睡一觉醒来之后,想法却又幡然改变。
既然是个男人,只要选定事业并为之献身就该贯彻始终。从札幌分公司经理升任东京总公司营销部主任,作为男人当然应该占据能够发挥自己才干的职位。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只为区区一个小丫头神魂颠倒,甚至断送董事的交椅,真是愚蠢透顶。这种事情如果透露出去,只会被众人传为笑柄。
若问选择事业还是女人,男人仍须选择事业。甩开女人为事业而生存,这才算是男人。舍弃事业沉迷女色的男人不成体统。
虽说人皆不免终归老迈,但当上董事与一生平庸却有天壤之别。正是在老迈之时才需要地位和经济实力,两者皆无的老头儿只能落得凄惨结局。
塔野继续深思。
尽管实在不忍就此抛弃绘梨子,但因情况特殊也是别无良策。
虽然与绘梨子的爱情确实不可多得,实在难以割舍,但又不能为此而抛弃妻子儿女。
就算目前能够维持与绘梨子的爱情,而若想永久维系则缺乏自信。无论绘梨子怎样称心如意,自己却终将老迈,绘梨子陪伴自己只能落得凄惨结局。
既然早晚都得分手,或许干脆现在离别才是最佳选择。
说不定,此次调动就是上天为分开两人而恩赐良机。
塔野踌躇不决,思前想后之间夜幕已经降临,此时他又感到绘梨子比事业更加重要。
这究竟是怎么搞的?自己还算是年届不惑的男人吗——塔野对自己的表现惊愕不已。
倒也并非自命不凡,原先还觉得自己颇有主见,可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跟女人沉沦毫无两样,都这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小孩。
不过,尽管如此,自己深深迷恋绘梨子或许仍是由于年龄的缘故。
即将与女人分手却精神抖擞,虽说这种表现未免异常,但总觉得如果年纪尚轻就能更加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应该不会这样赌上地位和升迁自寻烦恼。以前的心态相当放松乐观,即使分手似乎也随时都能再抓一个女人。
然而,如今已不像年轻时那般游刃有余,若此时放走绘梨子,机会永远不会再来。或许就是这种行将老迈的不安挑起了自己对绘梨子的异常执着。
不过,塔野倒也并非全以自我为中心来考虑他跟绘梨子的爱情。当然也有对年轻女子的恋恋不舍,但同时也感到此时此地甩掉绘梨子过于残忍。
虽然从表面上看绘梨子是个开朗纯真的女孩,却也是在塔野诱导下尝到愉悦感并怀了孕的女人。虽说有些奔放和任性,但她对塔野的爱情毋庸置疑。
至少她非常恋慕塔野,这一点毫无疑问。
如此可爱的女孩只因为调动工作就轻易抛弃,是不是过于自私了呢?如果那样做,就等于在札幌期间是为了方便自己而利用绘梨子。
她若是个能以金钱补偿了断的职业陪酒女则另当别论,但以此种方式对待绘梨子这样的良家女孩却不免有失人道。
那种做法为塔野潜在之良心所不容。他对女人表面装出冷淡,可真心却温情脉脉。这是一直在支撑塔野对待女性态度的道德底线。
如果绘梨子干脆就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且在此时要求金钱补偿的话,那样解决倒也爽快。然而,绘梨子却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即使在怀孕期间,她也未曾提过任何要求。
要不就给她些金钱补偿吧!
塔野虽然也有这个念头,但这样就等于用金钱买取绘梨子的爱情,依然难以释怀。而且,就算改成送礼物也想不出什么样的合适。
若在年轻时代,在这种场合只需轻轻说声“再见”就分手,即使女方为此伤心落泪也可以甩手而去。
但是,如今却无法做出那种冷酷无情的举动,塔野作为中年人的通情达理和良心在微妙时刻开始露面。
不,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塔野对自己人到中年还占有年轻女性的行为产生了罪孽意识,因而使他难下决断。
真是斩不断,理还乱,左思右想依然找不出理想的结论。不过,此事必须寻找时机以实相告。
岩濑专务来电话后已过一周,下周初就该在公司内部正式公布。如此一来,调离时间也会很快确定,还得安排腾出公寓的日期。
就在塔野犹豫之际,时间也一天天地过去,已不可能提出拒绝。
怎么办……
现在想法补救已为时过晚。
剩下的就只有在何时何地以实相告了。
明天是周日,绘梨子会来公寓,不能错过这次良机。
塔野如此提醒自己,然后轻轻闭住眼睛让心情平静。
六
第二天,绘梨子下午五点钟来到公寓。她大都是在周六晚上住一宿,周日早上给塔野做早餐。但昨晚她说跟朋友聚会就没来。
“叔叔,肚子饿了吧?”
绘梨子双手提着大袋食材进门,随即开始做饭。
早餐依然是她拿手的煎蛋卷、螃蟹沙拉和玉米羹,塔野吃过多次不免味觉疲劳,可想到共进美餐已机会不多又有些沮丧。
“怎么啦,不好吃吗?”
“不,很好吃啊!”
塔野从消沉情绪中振作精神拿起筷子,可还是不能像往常那样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早餐,绘梨子站在洗碗池边收拾餐具,挽起毛衣袖口咯吱咯吱地清洗碟子,腰臀随着手臂的用力微微摆动。
最初跟绘梨子发生关系时,她的腰臀还像少女般细溜,而现在既窈窕又丰满,侧身看到的胸部隆起也比最初增大许多。
绘梨子的女人身体每处都由塔野精心塑造。
“实在可惜……”
塔野禁不住嘟囔了一句,绘梨子听到回过头来。
“什么?”
“不,没什么。”
塔野失去了以实相告的机会,他直接拉着绘梨子上床。
然后,他把调任和分手之事全都抛在脑后,完成了冲刺的瞬间。
或许因为即将分手的念头增强了情欲,塔野冲刺之后就像死去般沉睡,醒来已是十一点钟。两人在床上融为一体是在将近九点,所以应该睡了两小时左右。
初夏的札幌之夜不冷不热,所以全裸睡觉只盖毛巾被正好。
塔野扭头一看,绘梨子依然把脸依偎在胸前熟睡,几乎听不到鼻息声,神情十分安详。
“太可爱了!”
塔野像是改变了主意似的拥抱绘梨子,并轻轻在她耳旁亲吻。
“啊……”绘梨子轻声抗拒着睁开大眼睛,“怎么啦,叔叔?”
“好啦,睡吧!”
“几点啦?”
“才十一点。”
塔野搂着绘梨子看着夜晚的窗口。可能因为是在周日,很少听到汽车驶过公寓楼下的声音。紫与白相间的柔色丁香花在白天盛开,现在也许都已恬静入眠。
“想什么呢?”绘梨子在昏暗中嘀咕道。
塔野知道绘梨子正仰望自己,默默地摇了摇头。
“告诉我!”
房间的昏暗中荡漾着暖意,塔野似乎不愿打破这片静谧,轻轻地叹了口气。
“要是我被调回东京怎么办?”
“叔叔要调走了吗?”
“哦,不,只是假定啦!”
“是吗?”绘梨子挪开放在塔野胸前的手仰面朝上,“我也去东京吧?”
“能去吗?”
“可是,我还得上学呢……”
绘梨子说到这里猛地坐起身来,然后戳了戳塔野的肩窝。
“叔叔,这是真的吧?”
绘梨子的大眼睛在昏暗中紧紧盯住塔野。
“已经确定回东京了吧?”
塔野像被绘梨子的声音拽着坐起身来。
“叔叔,不用瞒着啦!”
“倒也不是瞒着……”
两人在床上面对面地坐起。
“什么时候去呀?”
“……”
“这个月?”
“也许是月底。”
“是吗……”
绘梨子在昏暗中望着微白的窗户,过了片刻像改变主意似的站起来。
“哎,喝杯咖啡吧!”
“哦。”
绘梨子猛地跳下床冲出卧室。
塔野在睡衣上披了件睡袍来到起居室,绘梨子正把咖啡杯和汤匙摆在餐桌上。
水烧开后冲好咖啡,绘梨子轻轻端起像要干杯。
“这是午夜咖啡哦。”
绘梨子轻轻碰杯,随即嫣然一笑。
她是为掩饰即将分别而勉强举杯言欢,还是对分别并不感到伤痛呢?塔野猜不透绘梨子的真意,默默地啜饮咖啡。
“其实我不想走……”
“好啦,叔叔!”绘梨子语调温和,简直就像个年长女人,“叔叔有自己的工作嘛!”
听到这话,塔野倍感痛心,甚至想干脆拒绝调任。这时绘梨子突然发话:
“叔叔,真心谢谢你!”
“谢谢我?”
绘梨子使劲地点点头。
“多亏有了叔叔,我才过得很愉快呀!”
“不,是我该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如果能够做到,塔野真想跪坐地板拢手道谢,“我想送你礼物,你要什么都行。”
“我已经得到了,不要啦。”
“得到了?”
“我拿到工资了呀?剩下的部分回东京前别忘了给我哦!”
“那怎么……”
做家务打工的部分当然另当别论,既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代替塔野的感激之情。
“为了留作我们的纪念,想给你送个礼物。”
“不要啦,即使什么都不要,我也会牢牢记住叔叔哦!”
“牢牢记住?”
“我都怀过孕了,永远不会忘记叔叔的啦!”
塔野无言以对,默默地伏下眼睛。
“再来一杯咖啡吧?”
“好的。”
绘梨子拿着铁壶站起身来:
“叔叔会高升吧?”
“没有的事……”
“我下次去东京的时候,可以给叔叔家打电话吗?”
“当然,一定要来,想吃什么我请你。”
“我也许夏天去呢。”
“真的吗?”
塔野探身确认,绘梨子在煤气灶前猛地转回头来:
“康夫君——叔叔在GOGOBAR见过吧?我就跟他们去,叔叔一块儿请吧!”
绘梨子说完就把铁壶放在煤气灶上,窈窕婀娜的背影微微前屈,然后伸手扭动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