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院吧。”
展有庆说这话时,碧清的月亮,正往影影绰绰的云层里躲,天暗下来,蓝黝黝的。
“还朝哪儿转?”
奶奶尖利的声音响起。
展有庆闷声说:“市里头。”
“天老爷哩,我怎么这么命苦,生个儿子就不管老娘的死活了!”奶奶顺势往地上一坐,支开两条腿,开始干嚎,“为了这个婆娘,你是要把家底子掏空了,把你爹妈都逼死了才能完事呦!有庆啊有庆,你活被婆娘迷了眼啦!”
奶奶飞了口痰,又摔碗,那碗正巧砸在门口石窝子上,碎瓷跳起来,月亮也露出了头,清光一泄,被瓷片折了,竟刺的眼睛疼。
展颜按着眉骨,这才知道,不是月光刺眼,是那瓷片崩到脸上来了。
爸爸一声不吭,由着奶奶骂,她看他蹲在石窝子旁,黑魆魆的一团,明明平日里看着很高的一个人,这会儿,渺小的很。她没哭,也没说话,门口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月光都挤不进来了。
家里羊被人偷了,半夜的事,当时爸在矿里上夜班,妈去追,骑着那辆破摩托,贼没追着,却把自己摔坏了,她伤的很重,又在底下医院耽误了一段时间,挨过了秋天农忙,妈已经生了褥疮。
“啧,腚上烂了那么一大块,可不是快那啥了,他花婶儿,有合适的你给我们有庆留意着!这回可不要俊的,就要能干活的,力气够的!”
“小点声儿,有庆他娘,回头媳妇儿该听见喽!”花婶朝东屋努嘴儿。
“啧,再金贵的腚,这不也生这么大的疮,白瞎了有庆惯着她,这么些年,擦腚都是用的卫生纸,要上天哩,我就说,作狠了天都得收人!”
奶奶的嗓子像是被玉米叶刮过,尖辣辣的,一扬声,东屋里头床上妈妈能听得一清二楚,展颜也听见了,脸上轰的热了下,紧跟着,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跌在细弱的手腕上--她正给妈翻身。
一九九八年,一九九八年北方的乡村,小卖部卖散称的卫生纸,不够洁净,也不够细腻,但依旧是好人家才能用的东西。
展有庆家里,只有媳妇用卫生纸。用他娘的话说,就是腚比人家长得嫩。
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颜颜,去吧,念书去吧。”
“我不……”展颜哭起来,她扎着马尾,黑油油的一把子头发,又亮又柔顺。
妈就不停地摸她头发。
这一年,日子难过的很。哪儿哪儿都难过,夏天发大水,冬天就得死人。那么,城里呢?听书记说,城里人都下岗啦,没了工作,还不如庄稼人哩,庄稼人有地,有地就有口饭吃。
月亮冷了,风刮起来,院子里的塑料盆,捡来的瓶瓶罐罐,全都哗啦啦响个不停。风猛撞窗户,玻璃就跟着发抖,展颜睡在小木床上隐约听见老鼠在大梁上跑,一趟又一趟。
蒙蒙亮时,风把天地都给刮了个干干净净,鸡啊猪啊,都还缩在窝里,没人催着起。
院墙上挂着飘萧的干丝瓜藤,一荡一荡的,锅是冷的,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爷爷坐大门口抽旱烟袋,他往鞋头磕了几下,瞧见展颜,说:
“你爸去县医院了,这往市里头转院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你这,”他脸黑,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了,连皱纹都跟着荡,“等明年小麦一收,就该中考了是不是?”
展颜点点头,她一夜没怎么睡好,脸色有点苍白,两片薄嘴唇倒鲜鲜的,天干物燥,她舔的,又红又疼,快要裂了。
“该念书念书去,家里的事,不要问。”爷爷说完,又把泛黄的烟嘴塞嘴里去了。
锅里没饭,展颜兜里有张五毛的票子,她攥了攥,跑厨房摸了个凉馍馍,馍馍比她的嘴严重--皮儿全裂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看往后连个馍都没得吃!”奶奶不知从哪儿回来的,一把夺过馍,往笼布上一丢,拽着展颜就往堂屋去。
她才十四,没什么力气,奶奶跟提溜小鸡仔似的,轻而易举就把她给钳制住了,展颜手腕疼,细着嗓子叫:
“奶奶,奶奶!”
奶奶一张嘴,不仅喜欢飞浓痰,也飞碎的唾沫星子。
“想吃馍是不是?钱都被你妈那个短命鬼败坏完了!你还想吃馍?你也往鸡圈猪圈里看看,哪个不张嘴?哪个不等着吃饲料?就你长嘴了要吃馍?”
展颜被搡了一把,肩头那只手,是出了一辈子力气的手,干枯,遒劲,仿佛有着上千年的力道,比古树还古,全都压在此刻了。
身后抽屉被拉开,奶奶拿出了一把剪刀。
展颜脸瞬间白透了,她想站起来,被奶奶一把又摁下去。
“上学留这么长的头发辫子干什么?除了生虱子,就是费洗头膏!”
说着就上了手,展颜带着哭腔去抓头顶那只手:“奶奶,我不想剪头发,让我留着吧……”
“你妈是个喝钱的无底洞,你这把子头发卖了换钱治病还不愿意?”奶奶有点吊梢眼,居高临下睨着她,展颜一愣,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似乎该淌点眼泪,但眼泪这东西也是有数的,之前因为妈的事总哭,现在,眼泪跟钱似的,总是不够。
奶奶为了剪下的更长些,贴着脑袋剪,乍一看,人像赖皮狗,生了癣,一块一块的。
展颜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模样,很陌生,她眉毛乌黑乌黑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好似之前没长五官,此刻,全都露了出来一眼全看完了。
爷爷在院子里叹气,说:“铰她头发干啥?能值几个钱?”
“你知道个屁,值几个钱?一分钱也是钱,家里看以后怎么过吧,全都张着嘴等着吃,人得吃,畜生得吃,粮食从天上掉下来?你想护着她,你别吃!”奶奶边骂,边拿细绳绑头发。
爷爷年轻时干石匠活,砸伤了腿,走路成瘸子,从那以后不能负重。家里的农活是奶奶的,她要喂牛,喂猪,喂鸡鸭鹅,一睁眼就全是活儿等着她,她每天都想骂人。
天冷,空着肚子更冷。
展颜找了顶旧绒线帽,戴着去上学。
初中在镇上,得骑自行车去,她的车有些年头了,凤凰牌,爸妈结婚时买的,当时是大物件,差点被舅舅讹了去。
“展颜,你怎么上课也不摘帽子?”孙晚秋下课就跑过来问她。
展颜想了想,把帽子拿掉,说:“看,我剪头了。”
孙晚秋惊呼,同学们也都看过来。
展颜脸通红,但跟没事人似的:“剪短头发也挺好。”
“那也不能剪成这样啊,谁给你剪的?”
“我奶奶。”
孙晚秋闭了嘴,展颜有个厉害奶奶,和自己妈还吵过架,两家土地相邻,展颜奶奶偷挪了介石,孙晚秋她妈也厉害,立刻上门来骂,全村都来看,等着人打起来。可惜,骂到两人都累了,坐板凳上骂,也没打起来。
可展颜和孙晚秋打小就是好朋友,学习不分上下,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
孙晚秋的妈不让孙晚秋跟展颜玩儿了,两人偷偷地玩儿,大人不知道。
同学们也没凑上来问,展颜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她成绩好,她漂亮,她就是剪个癞皮狗似的头发,也好看。
“你肚子怎么老叫?”孙晚秋悄悄问展颜,她听见了,特别明显。
展颜笑笑:“饿的,早上没吃。”
“怎么不吃饭就来上学?”
“我妈要转院了,家里缺钱,奶奶她不高兴就没让我吃饭。”展颜的黑眼睛闪了闪,她别过脸,去看窗外操场上的梧桐树,梧桐树可真粗,叶子落了许多。
孙晚秋什么都不敢问,她听说,展颜的妈妈快死了,熬不过这个冬天,就算熬过了,也许,开春还得死。
真是奇怪了,熬过了冬天,春天百花开,蜂子嗡嗡叫,怎么反倒还得死呢?
“那我下午给你带馍馍,热乎的,我揣书包里拿笼布包着。”孙晚秋也不敢领展颜去自己家吃饭,她妈会骂人,丢死人了。
展颜摇摇头:“不用,午饭应该会让我吃的。”
她心里并不确定,只是,不想让孙晚秋为难。
孙晚秋坚持要带,两人骑着车,到了村头往家的方向不一样,便摆了摆手。
“展颜!展颜!”
村头马路那,王静在喊她,王静矮矮的,初三了,不到一米五,骑自行车永远够不着脚踏板,因此,总是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去镇上念书真是难为她。
青天泛着白,日头底下,村子荒凉萧条,可王静的袄子上却是一片玫瑰紫,成为天地间最醒目的色彩。
除了孙晚秋,展颜最喜欢王静了。
“今天我生日,你来我家吃饭吧,我谁都没喊。”王静说话憨憨的,冲着展颜笑。
展颜有些吃惊,她不好意思说:“我刚知道,都没准备礼物呢。”
印象中,小学同伴时王静从没过过生日,事实是,她们很少有人过生日。
“你作文摘抄本给我抄抄吧,我不要礼物。”王静笑嘻嘻的,她推着自行车,玫瑰紫的袄子,一闪一闪的,同龄人几乎没人穿这个颜色,太老气了。
王静家,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穷。
展颜看着她咧嘴在那笑,想起她家里的事,说了个“好”字。
王静家住山脚,村里只有一条主路,是柏油的,往她家里去,坑坑洼洼,车不好骑,两人都推着,白色的山羊从眼前跑过去,她们就要停一停。
“奶奶?奶奶?展颜来啦!”王静冲堂屋喊人,她家没院子,三间堂屋,东边另搭了简易的厨房,没有门,拿半截篱笆挡着,不过为了防止鸡啊羊啊夜里跑进去作践东西。
“是颜颜啊,快来快来,我这就做饭!”王静的奶奶没名字,被称作王赵氏,佝偻着腰,门牙很大,中间漏了条宽宽的缝,她爱笑,见谁都笑。
“奶奶,我跟王静给您烧锅吧。”展颜什么都会,她挽起袖子,就要往灶台前坐,被王赵氏一把拉住。
“可不敢,”王赵氏的手硬硬的,抓着人,是微痛的感觉,好像村子里的老妇人都有着无穷的力气,“好孩子,怎么能叫你烧锅,你是念书的料,以后要考大学的,这手是写字用的可不敢弄柴火,静静给我搭把手就行了。”
这种话,许多人都对她说过,你是要念大学的,有出息的。
“念大学也能烧锅。”她坚定地回了句,王赵氏就笑,说,“颜颜就是最齐全的孩子,十里八村都没你这么齐全的好孩子,又俊念书又行,还懂事。”
王静在旁边也跟着笑,不停点头:“我就说,展颜是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她心里,展颜就是最好的。
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从烟囱出来,往天上去,展颜跟王静轮流拉着风箱,锅底的火,把两人的脸烤得发烫,再不冷了。
粥有点清,馍馍有点黑,碗却刷洗的雪白,王赵氏剁了细细的葱,细细的红辣椒,满满一大碗,加了盐巴,滴了几滴芝麻油。
“颜颜,你俩吃,我去给静静她爸送碗饭。”王赵氏手指往围裙上间或点着,把馍拾出来,又盛了碗饭。
王静抢着要去:“我给爸送去。”
王赵氏不让她去,祖孙争执时,厨房后头有人大喊大叫,邻居跑过来,说:“静儿她奶,快去看看,静儿她爸马上挣开跑了。”
祖孙俩儿一起往外跑,展颜也跟着。
屋后头搭着半个草棚子,草棚子旁,石头围起一小片地,种着辣椒,初冬天气,辣椒早被摘光了只剩死去的杆儿。
石头外边,牛筋草和猪殃殃遍地都是,枯了,黄了。它们不像辣椒,有人照料着,它们春天时发芽,长得郁郁青青,没人管,到了秋冬,凋零下去,也没人管,就这么自顾自地在日头底下,在风雨里头,过了一年又一年。
草棚子前,有个男人,拿粗麻绳绑着,脸黑黑的,个子矮矮的,像牛筋草一样,很有力气,旁边的木桩被挣歪了。
王赵氏和邻居上前,要重新把木桩再弄稳当些,老人不来,邻居不敢擅自行动,村里都说被疯人咬了一口,会得疯狗病,没得治。
“这我爸,”王静难为情地看了看展颜,“吓着你没?”
展颜没被吓到,这片土地上,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似乎都不会让人惊奇,好的,坏的,寻常的,出格的。
“你肯定听过,我妈生完我小妹后带着小妹就走了,也找不着人,我爸就疯了,”王静脚底下踢着土块,“我奶我爷得干活,只能把他绑家里,他有时好点,有时犯病,反正我习惯了。”
风吹得草棚子作响。
展颜低声问:“你心里难受吗?”
“不咋难受,小学就这样了。”王静又冲她笑笑,“我奶说,事在人为,我要是能念好书,以后就能离开咱们村,就不用过这种日子了,展颜,你知道城里什么样吗?我以后想去城里。”
城里?展颜也不知道,她和王静一样,一出生,眼前就是这么个世界,有人,有牲口,日升日落,春天种,秋天收,物理没什么用,化学没什么用,历史也没什么用,大家都这么过日子,谁也没想过城里。
可总有一天,某些人会开始想。
“我们都能到城里去的,一定能,还有孙晚秋。”展颜戴绒线帽有点热了,她摘掉帽子,大大方方地把脑袋露出来,忽然觉得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