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二 · 辞别

林昭嚼着口中的饼子,听他这样说,就看向他,眯着眼对他笑,笑了好一阵,待她将饼子咽下了,才缓缓开口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条路我熟得很。”

“你为何不想让我同行,我便是为何担心你。”聂黎说道。

“我是觉你去庐阳路远得很,与我们同行,又要再多耽搁好几日,难不成你也是担心我在路上耽搁?”林昭故意问他。

聂黎不由得轻叹了口气,看向她,认真问道:“你是当真觉得我傻,还是着实喜欢扯谎?”

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几下,而后,林昭怯怯看着他,委屈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聂黎一时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撂下手里的箸子,很是无奈地笑道:“怎会有你这样的能言巧辩之人。”

林昭只当他是在夸自己,便笑吟吟答道:“那自然是‘神秀造化’了。”

聂黎就含笑看着她,并不接话,林昭亦笑着看他。

其实两人心中都清楚对方的想法,却又赌气似的,既不明言,也不肯退让,两相静默了半晌,林昭才想明白过来,自己即使不让他同行,可他若非要跟着,总也不能将他拦在半路上。

她于是不甘地瘪了瘪嘴,悻悻说道:“同行就同行吧,但万一遇上坏人,你可不许站在前面。”

待出发时,杨淼儿见聂黎也要同行,不免将林昭拉过来一些,低声问她:“此人也要同行么?”

林昭觉这句话耳熟得很,正要点头,又怕杨淼儿说出与昨日一样的话来。林昭想着,万一她灵光一现,将昨日的事情记起来,只怕便不肯走了,遂就说道:“他与咱们顺路,正好就一起走了。你快上马车吧,再晚些,天黑前就赶不到驿馆了。”

自西门出了永州城,辰时末刻,雾气尽散。

季夏骄阳照在官道上,只见车辙一路向前延伸,直好似交错在了一起。树叶底下藏着的的蝉,得了两三日凉爽,正觉舒心,忽被那愈发炎热的光芒烤炙着,又不免喧闹了起来。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一连半月的天气竟都不错,故而车马也走得快,一行人没在途中耽搁,更没遇到什么刺客,就这么平安顺利地来到了盛安城外。

及至距城门还有十数里的地方,林昭便唤停了车马。

顾池钧早已着便服候在了此处,见林昭坐在马上,掀起了帷帽,他便要行礼,只听林昭淡淡说道:“没外人,别行礼了,关贺送回去的信,我阿兄给你看了么?”

顾池钧点了一下头,说道:“多谢公主对我阿姊与淼儿的照拂。”

“人就交给你了,且小心照看着她们吧,陈佑则那里,自有我阿兄去应对,京中不是战场,你万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再出纰漏。”林昭知晓顾池钧是个直脾气,不免要叮嘱他一句。

“公主放心。”顾池钧答着,看了看马车。

顾、杨二人正要下马车,却又被林昭笑吟吟拦了回去:“别下马车了,在京中见面机会多得是,你们还要与我道个别不成?”

“你要自己回城么?”杨淼儿问道。

“我倒是想。”林昭歪头挑了挑眉,无奈道。

顾池钧便说:“那我先将她们接回去了,太常寺诸人已候在城门多时,公主也早回吧。”

“去吧。”林昭点头道。

顾池钧回身上了马,带着马车往城中去。

林昭下马伸了个懒腰,向盛安的方向看了一阵,回头对雪衿说道:“你们先去准备吧。”

雪衿知林昭是想与聂黎辞别,便也未多说什么,只带着一应随行的人往南向的树林中去了。

官道旁的树林中有一条极宽的路,上有浅浅辙印。这路曲折迂回,放眼望去,因着树木层层叠叠地遮掩,根本看不到尽头藏匿着什么,但自那毫无杂草的路上还是能看出,此处是常有人打理着的。

“你若急着赶路,这时辰快马北去,天黑前还能赶到驿馆。”林昭见聂黎也下了马,便与他说道。

“我待你入了城再走。”聂黎向她走了两步,发觉她真是好矮,这样戴着帷帽,他再稍走近些,就看不到她的脸了,他遂止住步伐,轻声笑了。

林昭不愿与他分别,正觉心中难受,见他非但不走近过来,反而站在那里笑,就想着他兴许并不在意与自己分别,她故而有些气恼,倏地转身也往树林里那宽路上走。

聂黎见她不言不语地走了,就疾走几步挡在她面前,问她:“怎就这样走了?”

林昭微低着头,那张小脸被帷帽遮了个严实,他丝毫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语气仿佛在赌气似的,说的话却又体贴得很:“那边有个园子,你若不急着赶路,可在那里歇一宿,园子虽不常住人,但也比坊间的客馆住着舒坦。”

“待我将琴交给师父,便返回来找你。”聂黎当她是在为分别而不悦,遂柔声哄她道。

林昭抬头看他,亦被帷帽沿遮住了目光,她只好伸手将帷帽抬起来些,这样一来,帷帽便滑落下去,她手忙脚乱地将它扶好,听他又在笑,而后他轻缓地将她的帷帽摘了下来,说道:“这样麻烦,戴它做什么。”

“晒多了太阳,肤色会不好看的。”林昭很是认真地答他。

“就摘一会,让我再看看你,下次见面可要好久之后了。”聂黎说道。

林昭亦看了聂黎一阵,继而她往近处凑了两步,抱住了他,说道:“我好想你呀。”

“我还没走呢。”聂黎便笑。

林昭点了点头:“嗯,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聂黎浅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她浓墨似的头发被帷帽蹭乱了,他不自觉用手轻轻理开她的乱发,与她说道:“我此番出来,也没带什么有趣的东西在身上,不如就将这剑先留给你,待我下次见你时,再拿旁的东西与你换,如何?”

她的头就靠在他胸口上,两手环着他的腰,听他这样说,她便腾出一只手,将剑接了过来,说道:“好呀,那我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它,只当是你在陪着我了。”

林昭说完,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他片刻,突然拉着他往园中去,说着:“我记得这里有把剑,你来看看能不能凑合用,不然你手无寸铁的,在路上遇到了坏人可怎么办。”

她拉着他一路小跑,入得一间不大的书室,只见书架间摆着一把银柄白鞘的剑,她将那剑拿过来递给他,说道:“不过,好像比你的剑轻一些。”

聂黎将这剑接在手中看了看,此剑长三尺,宽一寸半,柄厚一寸,剑身最厚处约有一分,虽略有拙朴之态,却又遍布镔铁铸纹,那纹路行云流水,悦目至极。

“未央剑,”聂黎看着林昭,不免笑道:“当年温老先生铸成此剑,曾引得许多人前往求购,他只说是送人了,没想到竟在你手中。”

“管它是什么剑,你看能否凑合用着?”林昭问着他,心想那温老先生倒是挺好面子,这剑哪里是送的,分明是他偷吃了自己养在玄尘观的鹤,拿这剑作赔偿的。

聂黎想了想,将剑递向她,说道:“还差个剑穗。”

林昭便将那剑穗自他的剑上解下来,往未央剑上系着,同时又学着他那时的语气,低声嘀咕道:“如此私相授受,于礼不合。”

聂黎只笑着看她,仿佛全然没有听到这句话。

林昭将剑穗系好就递给了他,而后仰头看着他,抬起手来,捧住他的脸,说道:“庐阳那么远,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聂黎点头,拉过她的手来,轻轻吻了一下,含笑对她说道:“你也照顾好自己,最迟入冬之前,我便回来找你。”

“嗯,我等着你。”林昭灿然笑着,而后说道:“我得去准备回宫了,若再耽搁一会,只怕太常寺的人都要被晒坏了。”

“去吧。”聂黎松开她的手,说道。

林昭就去换了衣衫,绣飞鹤纹缂丝大袖披风将衫裙掩去了大半,只见其外的云气帔带下坠了只宝相纹鎏金帔挂,行动间隐约见环佩轻摇,声响微不可闻。

她半绾飞天髻,额描朱菱钿,捻了金线的绣云水纹发带伏在她半披着的发间,风来微动,那端庄之中便又多了一分飘逸之态。

想这平日里不拘一格的小人儿,此刻金光熠熠、从容得体,只好似是换了个人,莫说是公主,便说是神明降世,也是能够令人信服的。

林昭被雪衿扶着,缓步走到门外来,她头上簪饰太多,只怕稍一低头,那些琐碎饰物便会自发间滑落,故而只得轻拂了一下腰前,她觉少了些什么,就停下脚步,淡淡说道:“香囊。”

“在身上了。”雪衿拉着她的手往左边拂了拂。

林昭“嗯”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撵,待她坐稳,婢子便来整理她的裙摆。

“公主,那剑先交给婢子吧。”雪衿在旁提醒道。

“不必。”林昭说着,稍抬起眼眸看向不远处的聂黎,对他露出个笑容来,又很快收敛,轻声说道:“我回宫去了。”

聂黎亦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太常寺的人一早便候在了春明门外。

这日天气正好,火球似的日头将一行人晒得连连抹着汗,有跟在后面的太祝低声咋舌:“咱们太常寺不是只管祭祀么,怎么如今却沦落成迎来送往的小厮了?”

“你来太常寺多久了,这样大的事情,没有人与你提起过?”主簿也是等得心烦意乱,便就想着与这新来的小太祝随便聊聊,缓一缓精神也是好的。

太祝往这边凑了凑,低声说着:“不瞒您说,我刚来半年,确是不知道太常寺还管这个,早听闻主簿您博古通今,不知可否怜悯我,与我说一说此事?”

主簿想了想,觉这事说起来,恐是不免要长篇大论的,此刻已然晒得口干舌燥,着实讲不了许多,可又见这太祝长得讨喜,就与他说道:“晚些事毕,咱们找家茶楼,我再与你细说。”

正说话间,就见林昭的车撵来了,太常寺诸人忙打起精神来,如往年一般,接林昭回宫。

届时只见城中许多百姓前来叩拜,车撵上的小人儿面若冷玉,一双幽黑眼眸被微垂着的长睫掩住光芒,樱唇仿佛轻抿着笑,却又似有若无,直好似一尊神像,沉静、悠远、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