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做了一件事情时,总是期待能得到一个结果,仿佛若不这样,就无法安心。
纵是心宽如林昭,依旧是不能免俗的。
她可以耐下性子来,循序渐进地去做一件事——深谋远虑该放在出手之前,既然做了,她就假装自己是个鼠目寸光之人,不去考虑太多——但即便如此,当她得到一个结果的时候,她还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晚林昭睡了个好觉。
在阿兄对聂黎说过那些藏头露尾的话后,聂黎还能来见她,林昭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他确是心中有她的。
有些事情,不必非要说得太明白,否则反而变得无趣了。
他与她是有默契的。
此事自初见时,林昭就知道了。
翌日仍是个阴雨天,林昭却不冷了,她想自己今日应彻底退了烧,该起来活动活动才是,遂就伸了个懒腰,起身披上那件赭锦披风,走到外间去。
林世曜坐在胡床上,听雪衿低声说着什么,他就皱起眉,撇着嘴,一副嫌弃模样。
“阿兄一大早过来找我的婢女聊天,还真是件稀罕事。”林昭懒意绵绵地走到胡床另一边,踢了云履坐上去,往软垫上随意倚着,问雪衿:“说什么呢,给我也讲讲。”
雪衿看向林世曜,见他摆了摆手,她便退到了一旁。
林世曜见林昭看着自己,并不理会她方才说的,只将手里吃了一半的酥山放下,很是从容地说道:“早间京中来信了,说父亲体虚疲惫,急召我回京去监理国事,遂我午后便要出发。你过些日子从玄尘观回来,也即刻回京去,不可任性妄为,听到没有?”
林昭心道父亲不是体虚疲惫,而是整日流连于元贵妃的承香殿不肯上朝罢了。
她倒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瞧着外头的天气犯愁,说道:“阿兄你坐马车走吧,到不下雨的地方再骑马,耽搁不了半日的。”
“嗯,我也是这样打算的。”林世曜点点头,叮嘱她道:“我让关贺留下来保护你,你别总欺负他,还有,若真遇到什么事情,你也不要急躁,一切都待回京后再做处置。”
“阿兄要独自回去么?”林昭听他要将关贺留下,忙问道。
“是关贤来送的信,我与他一同回去。”林世曜答。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关家兄弟两个都是靠得住的人,关贤伶俐,故时常在外替林世曜办事,关贺耿直一些,多跟在林世曜身边做护卫,林昭听闻是关贤随他一同回去,顿觉安心不少。
林世曜的手指轻叩了叩案几,想想又说:“关贤说,他来的时候,见到几个鬼祟之人,看样子已在附近徘徊四五日了,我猜测大抵是京中跟来的,遂为安全着想,你此番还是不要去送池隐了,多点上几个护院跟着,应就无碍了。”
“阿兄,你这样可太啰嗦了。”林昭见案几上置着茶,随手拿过来喝了一口,而后说道:“你安心回去吧,这里出不了事。”
林世曜静默了一阵,觉自己仿佛确是有些啰嗦了,便点点头,稍一思忖,复又嘱咐她一句:“你遇事不可逞强,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林昭学着他方才那副嫌弃的样子,忙不迭地点点头,林世曜见了,便弹一下她额头,说了声“不许学我”而后就往山月阁去了。
林世曜返京的第二天,雨就停了。
半阴着的天幕间满是雾气,木棉树静静舒展着潮湿的叶片,偶滴下来一滴残存的雨水,就听那经过树下的人,甚是烦躁地咋舌一声。
林昭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雨水,她着了烟青色的衫裙,堪堪往流光阁外头一立,令人有些分不清她与雾的界限,朦胧着。
因咽喉不太舒坦,她说起话来也较往日轻缓了不少:“我要去送顾姐姐回六合山,你可不能趁我不在的时候,就悄悄走了。”
“我与你同去便是了。”聂黎走出来,含笑问她:“你觉如何?”
聂黎想着林世曜回京去了,若让林昭独自出去,只怕又会有人来将她掳走,她那样笨,打不过别人,也不知服软用计,他可得保护好她才行。
“那自然是好,万一路上遇到刺客,也不怕打不过了。”林昭笑起来,转头招呼着不远处的家仆去牵马。
聂黎便走到她面前来,抬手遮了一下木棉树落下来的残雨,而后他仔细看了看她,说道:“听你这样说,仿佛是常能遇到刺客。”
林昭就笑着往马车那边走:“那倒没有,我这样的小人物,一般不会有人想害我。”
小人物。
聂黎低头看向这个娇小的人,心道还有这样自嘲的么?
顾池隐与杨淼儿已候在了马车旁,见林昭过来,顾池隐看了看马车后面的一众护院,问她:“怎么今日还要带护院?”
林昭解释道:“早前我与阿兄商量着,还是该让这些护院跟你去六合山,稍作保护的。毕竟再有两个月,顾姐姐你就是太子妃了,定会有人按捺不住想来害你,遂咱们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多加防范总是没错的。”
顾池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好反驳,只都由着她。
顾池隐先上了马车,杨淼儿见聂黎也在,不免将林昭拉到一旁,低声问她:“怎么那人也要同行吗?”
林昭未觉有什么不妥,就只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杨淼儿想了想,又问:“你当真觉此人靠得住吗?我从前听过些关于此人的故事,可都骇人得很。”
“故事能有几分真。我还是信我自己看到的。”林昭笑道。
听她这样说,杨淼儿觉也是有道理的,她虽不熟悉此人,但也觉此人不像奸邪之辈,那又何必非要听信那些故事呢?如是想着,杨淼儿遂应和了一声,拉着她便要上马车。
“今日天气不热,我骑马。”林昭指指一旁那四蹄踏雪的乌黑马儿,对杨淼儿抱怨道,“坐马车太累了。”
说话间,一行人便启程往六合山而去。
往常这个时辰出门,到六合山时,林昭总能遇上些跑来跑去的学拳弟子,这日却觉山中静得很,想想此刻下着雾,学徒与鸟兽都不肯出来,倒也说得通,可林昭心中还是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林昭愈走愈觉得山中岑寂,斟酌过之后,终于还是对关贺说道:“我觉今日山中静得很,只怕是下雨冲毁了山路,我先去前面看看,你们慢些走,当心马车别翻了。”
“这可不行,万一……”
关贺忙驳林昭,心想着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可没办法交差,却不想话没说完,她已打马疾驰而去。
马颈上的银铃声响渐远,雨后山间氤氲着雾气,极目而望,看不到百步之遥。
林昭隐约看到六合拳馆的时候,听得周遭寂然无声,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就更多了几分,及至行到近处,仍是听不到半点声响。
她匆匆一瞥,这一丛建筑就那么沉静地卧在山林间,好似睡着了一般,墙脚石阶上,因山中常年的潮气,布满了青苔,此刻又被雾气染上层灰色,便稍显出些阴森气来。
地上的野花簇簇拥立,没有风,花也不动,香气都散不开。
林昭咽了咽口水,大气不敢出,她心道可千万不要被自己猜对。
正这样想着,马儿已来到院前,她就嗅到一阵又咸又腥的气味,浓郁得直宛若是她落入了一只装着咸鱼的坛子里,那气味汹然裹住她,将她给着实吓住了。
嗅到这气味时,林昭又看见院旁的篱笆上,躺着个肢体扭曲的少年,竹竿子穿过那人的胸腹,被染成黑褐色,直愣愣地指向天际,像是某种挑衅。
兀的看见这个,林昭惊得低呼了一声,她觉鼻子一阵发酸,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咬着嘴唇,将马勒停在院前,见院门虚掩着,她便下了马。
不得不承认,她眼下是十分害怕的,她虽也见过死人,自己也杀过人,可这样的场面,她确确实实是头一遭看到——
她卯足勇气推开那虚掩着的门时,入目皆是红黑色的血,人们被横七竖八地丢弃在院中,睁开的眼睛浑浊如雾气,腥臭味顶着鼻子,直钻进她脑中去,引得她干呕了两下,正当这时,只见眼前黑影一闪,林昭正欲拔剑,忽被人揽住了腰,往后退去。
聂黎像挎着一只大猫般,揽着林昭退出那院子,于此同时,他手中剑已割破黑衣人的喉咙,林昭只见那鲜血倏然喷洒,忙就用袖子挡住了脸。
他本是想带她先离开的,转身却见一群带着横刀的黑衣人挡住了去路,这一众数十人,霎时间呈合围之势,层层叠叠地将二人困在了中间。
聂黎虽剑法了得,可若是这样多的刺客齐齐杀过来,想护得林昭周全,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独自打斗与保护人,本就是两回事,他一贯独行,根本不知该如何保护她。
刺客觉这两人好似都不是家主让找的人,一时便也就没有动弹。
聂黎低声与林昭说着:“一会你寻着机会便跑,我来拖住这些人。”
林昭见这些人只摆着架势,并不齐齐攻过来,便知这些人非兵卒,她不觉松了口气,亦压低着声音,与聂黎说着:“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只是一会打起来,你得盯着点,别有逃回去报信的。”
“你别任性,人这么多,我未必能护住你。”聂黎皱起眉来。
林昭深吸了一口气,轻推开聂黎扶在她腰上的手臂,而后将盘在腰间的软剑拔了出来,柔如缎带的薄刃在雾气中卷了几下,剑身归正时,呜咽似的声响在这死寂山间,显得格外刺耳。
“还得辛苦你抓个活的。”林昭扔下这样一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聂黎觉她平日里笨手笨脚的,定不是这些刺客的对手,正想着该如何护她周全,却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他忙想拉住她,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
刺客见林昭动了手,便也悉数袭来,聂黎虽与刺客打斗着,可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
只见那穿着烟青色衫裙的娇小身影,兀的融在了雾中,闪亮的薄刃卷曲回旋,在她手中如同是一条有着生命的灵蛇,轻巧利落地绞在刺客颈间,嫣红的雨就喷洒出来。
聂黎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以为她只是爱逞强,他以为她是个如茉花一般洁白、柔弱的女子,他以为,她大抵都没见过血。
但此刻,那小白茉花倏地化作了一团熊熊火焰,燃起来,腾着黑烟,所过之处只剩下灰烬,凶狂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