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忘了聂黎说过,他是在大漠中长大的,她怎就没想到他未曾泛过舟呢?
林昭平日与旁人泛舟,鲜少有亲自动手摇桨的机会,遂难免不熟练,偏这小舟又窄,在莲池中左摇右晃,仿佛随时都要翻过去似的,惊得两人都不敢擅动。
“慌的分明是你自己。”聂黎见她摇着桨,将水花溅得到处都是,不免问道:“要不要我来试试?”
“我这只是不熟练,尚且如此摇晃,若让你这个没泛过舟的来摇桨,岂不要翻船了?”林昭摇头,说话间还将手里的桨往后藏了藏,像生怕他夺了去似的,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不可,万万不可。”
聂黎见她这般坚定,也只好作罢,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砸水花,她时而认真摇桨,时而四向看一看,倒也渐渐将这小舟划得稳了。
“我……我看不清了,你见哪朵莲开得好,便帮我折来吧。”林昭摇着桨,因天色暗了,她只看得到廊间的灯火,而莲池中的花与叶,即便有月亮照着,在她眼中也不过都是漆黑一片罢了。
“你有眼疾?”聂黎问着她,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只怕她会因看不见,而落入水中去。
林昭抬头看了看月亮,点头道:“天色一暗,我便看不见东西了,不过如今晚这样的月色,我隐约还能看见一些,不太清楚罢了。”
“原来如此。”聂黎这才看了看周遭的花,站起身来要去摘,却又被她拉住,只听林昭颇为紧张地说道:“你若站起来,再探着身子去摘,定是要落水的,且等我先将舟划过去。”
说话间起了晚风,荷叶交叠处飒飒作响,将聂黎的声音掩下去几分:“你与旁人也总是这般拉扯么?”
池水皱起涟漪,将小舟晃动起来,林昭看着聂黎复又坐下,拉着他袖角的小手却不松开,略想了想,笑问他道:“若真那样,你会不开心吗?”
聂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冒失地问出那样一句话来,正想着她若没听见最好,若是听见了,无论她答什么,自己都不接话,把这茬混过去便算了,未料到这小人儿竟反客为主地问起自己来。
他斟酌了半晌,只转过头去说道:“我不过随口一问。”
林昭笑起来,摇桨时的水声,伴着她微含稚气的甜嫩嗓音,糅杂在夜风里,却又如中的之矢般直戳人心窝,她回答他:“我只待你一人如此。”
也不知聂黎是否听到了,林昭只见他拨开近处的荷叶,伸手去摘莲花。
莲茎摇动,惊了池中的锦鲤,继而锦鲤倏地跃出水面,又惊到了林昭,她不自觉地一抖手,那船桨便被她给扔了出去。
是时林昭被那锦鲤惊得懵住了,见船桨脱了手,想也没想就探着身子去捞,偏这时又刮来阵夜风,小舟摇摆之间,林昭撑在船舷上的手没扶稳,她骤失重心,人便栽了出去。
聂黎见林昭要落水,想也没想便去拉她。
林昭确是被他拉住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在心中赞叹他眼疾手快,她就又觉自己向着水面缓缓倒去,忙要叫他松手,却没来得及,回头时只见小舟已侧倾过来,顿时两人便都落入了水中。
六月望,滚圆的月亮照着莲池里腾起的水花,竟也好似在茂盛荷叶间,蓦地开出一朵硕大的白莲来。
林昭落水时发觉聂黎往上托了她一把,而后便松了手。
她想着聂黎大抵是不谙水性的,忙反手抓住他,继而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见他也不会踩水,只不断往下沉,她便拥着他浮出水面。
虽两人身量悬殊,但借着水的浮力,林昭总也能勉强带着他往岸边游,好在此处距岸边并不太远,尽管游得有些吃力,她总还是游过去了。
雪衿远远看着小舟翻了,火急火燎地沿着回廊一路跑过来,正见林昭扒着廊下的山石坐了上去,这才松下一口气,忙问她:“公主何不先上来?坐在那里当心着凉。”
林昭有些体力不支,匀了口气,摇头道:“你先容我缓一缓。”
她说着话,转头看到一旁的聂黎,见他满面水珠颇有些狼狈,林昭想着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觉有些尴尬,却又忍不住发笑,一边笑一边对他道:“我就说吧,探着身子到舟外,会翻的。”
聂黎本还在自责,方才自己若稍用些力气,将她拽过来,应就不会落水了,可此刻见她坐在那山石上笑,又不免跟着她笑起来。
她笑得很美,尽管鬓发皆湿淋淋贴在面颊上,可那被池水染湿了的衣裙愈发嫣红,衬得她那素净的小脸亦愈发娇艳。
“公主还是快过来吧。”雪衿见夜风阵阵吹来,只怕林昭会受了寒,遂又催促道。
林昭是当真没有力气了,想要回头与雪衿说,转身间又想用手臂支撑住身子,却忘了手上也没力气,手未撑住,身子又已往那边偏了过去,不免就趴在了山石上。
这可惊坏了雪衿,跨上廊台便要过来,奈何山石距那廊台稍有些远,雪衿又不知该往哪里跳,只得先问林昭道:“公主可有伤到?”
“没有。”林昭自己也不知是否伤到,看雪衿那焦急样子,便先诓她一句,免得她急坏了跳过来,再伤了她自己。
聂黎自底下的山石上绕过来,想要扶林昭,却无从下手,到底还是林昭先向他伸出手,笑吟吟抱怨道:“快扶我一把,你可太沉了,方才游过来险些没将我累死。”
纤纤玉臂搭在他手中,轻似鹅羽,微有些颤,聂黎知她所言非虚,恐真是险些累死。
他顿觉心中微绞,只怕扶着她也难免会摔倒,便也顾不得许多,俯身过去将她横抱起来,三两步跃至廊间,而后又将她轻轻放在廊台上。
不知是那嫣红衣衫被灯光照着,颜色映在了她面上,还是她被他又一次难能可贵的愈矩所惊住,只见林昭倚坐在廊台上,白玉似的面颊浮起些微红,怔怔看向聂黎,须臾,她又皱起眉来,问道:“夜风这样凉,你就忍心将我放在此处吹风?”
得寸进尺说得就是林昭此人了,只见她向聂黎伸出小手,乌黑眼眸仿若含了一汪泪似的,眨了眨,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说道:“抱都抱了,你便辛苦些,将我送回去吧。”
她本是想装装可怜的,却不知自己那衣衫湿透、面颊微红的样子,着实撩人心肝,聂黎不由得转开目光,说道:“我若将你抱回去,让人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议论你,着实不妥。”
“我家婢子不爱讲闲话的。”林昭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当真是站不稳,又跌坐回去,她遂甚为恼火地叹了口气,索性往廊台上一躺,背过身去也不看他,赌气道:“冻死我算了。”
话音刚落,偏就打了个喷嚏,她猛蜷了蜷身子,额头又磕在了栏杆上,不免“哎呦”一声,她捂着额头要翻身,却忘了自己身处于那狭窄廊台之上,眼见便要掉下去。
聂黎心中一紧,不及思考已去接住了她。
林昭被他抱住,便毫不客气地揽住他的脖子,笑吟吟说道:“都说福祸相依,看来果真是如此。”
她额头磕红了一块,聂黎也不知林昭是当真倒霉,还是吃准了他见不得她摔到,故意施的苦肉计——毕竟这样的伎俩,他的师妹不是没有用过——他遂想将她放下来,却奈何她正掩着脸又打了个喷嚏。
“公主……”雪衿在一旁看得着急,既担心她受凉,又想着公主这般乱来,只怕真要清誉尽毁了。
林昭吸了吸鼻子,声音囔囔的,对雪衿说道:“你去给我煮些姜茶来,我冷得很。”
雪衿见她着实是冷了,便也不好再多说,只依言急忙去煮姜茶。
林昭冰凉的手环在聂黎脖颈间,小脑袋轻轻倚到他肩上,安静着不说话。聂黎就这样抱着她往前走,不免在心中暗骂自己,她方才若不是为了救他,又怎会脱力至此,可他竟还要将她与那蛇蝎之人相提并论,着实是太过薄情寡义了。
聂黎觉察出她微有些发抖,低头却看不见她面上表情,难免有些担忧,便问她:“你冷么?”
“嗯,”她小脑袋贴着他,点了点头,声音很小,答他:“冷。”说罢这话,林昭觉他加快了步伐,忙又抬起头看向他,撒谎道:“我不冷,你慢点走。”
聂黎皱着眉瞥她一眼,自顾往前快步走着,说道:“你在发抖。”
“可,可你走得快,风也大啊。”林昭争辩道。
聂黎闻言虽不理睬她,却还是缓下了步伐。廊间灯影时浓时淡,林昭看那灯影照着他,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听得草木窸窣,虫鸣阵阵,林昭想着人间静好也莫过如是了。
及至到了寝殿前的回廊上,林昭便想道,家里这回廊得改,改成个迷宫才好,这样若下次聂黎再抱着她走,就可以多走一会,万一他迷了路,就要抱着她一直走下去了。
林昭眼看着距寝殿越来越近,即便是不舍,但她总还是没傻的,若真让他将自己送到寝殿里,还真不定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故她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便与聂黎说道:“放我下来吧。”
聂黎将林昭放下来,见她面色很是苍白,却还是如常那般笑嘻嘻的模样,她说道:“一会我让雪衿给你送碗姜茶过去,你喝了再休息,免得染了风寒。”
林昭说罢,便转身回了寝殿。
廊下的茉花被夜风吹得香气四溢,聂黎见她平稳走进寝殿,这才放心离去。
林昭泡了个热水澡,再饮了碗姜茶,才总算觉得暖和了些,潮热的夏夜里,她竟披了件厚重的四出团窠忍冬纹赭锦披风,瑟缩着坐在妆奁前。
“我落水的事别去与阿兄说,免得他担心。”林昭叮嘱雪衿道。
透过银鉴,林昭瞧见雪衿的面色颇有些为难,便问她道:“怎么了?”
“殿下已知晓此事了。”雪衿答道。
林昭想着,阿兄若知道自己落水,定是该忙不迭地过来看自己才对,怎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故而又问雪衿:“阿兄可说什么了?”
“我煮姜茶时,正碰上关贺去拿热酒,听他说太子去看望聂郎君了。”雪衿一边说着,一边轻抖了抖林昭半潮的头发。
林昭蓦地回头,问道:“难道在阿兄心里,聂黎比我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