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陆龟年凭着敏贝勒留给他的那只听力奇绝的蜡螟犬,在火车上找到了香夫子所在的车厢,一路上,陆龟年索性直接就蹲在了车厢棚顶,紧紧的锁定香夫子的行踪,历时一天两夜,火车在天津停靠,香夫子一行转车又到了北京,住进了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
这六国饭店最早是由英国人于1900年所建,历经两次修整,期间共由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合资,故得名六国饭店,整体布局为地上四层,地下一层,主要为当时各国公使、官员、达官贵人及上层人士在此住宿、餐饮、娱乐,聚会而用。同时,还为当时下台的一些军政要人提供避难处所。
香夫子一行人马包下了六国饭店的第三层,根据火车站的车次表,可以推测出香夫子他们将在六国饭店居住一日两夜。在香夫子入住后不久,陆龟年和敏贝勒在六国饭店对面的馄饨摊儿上成功汇合。
“敏贝勒,有什么想法没有?”陆龟年狼吞虎咽的嚼着馄饨,抬眼看着敏贝勒。
敏贝勒嘬了嘬牙花子,皱着眉头说道:
“妈的,别的地方都好办, 这六国饭店嘛,很麻烦啊?”
“为啥?”陆龟年放下了手里的海碗。
“这六国饭店,鱼龙混杂,各方势力在此云集,军、政、商、黑、白、洋,都在这个地方汇聚,为了保证这些重要人物的安全,这六国饭店的安保一直都在业内雄踞顶峰,前清的时候,宫里边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唤做——善扑营,这善扑营,最早的时候乃是清圣祖仁皇帝康熙皇帝爷建立的一支清廷内卫部队,专司宫廷安保,这善扑营的成名战便是康熙五年在武英殿擒鳌拜,经此一役,善扑营声名鹊起,迅速成长为皇帝贴身安保的主力,雍正四年,朝廷对民间下达了“禁武令”即:禁止民间人士佩戴刀剑行走,禁止百姓拳斗,禁止民间擂台较技,违者依律重处,擂台死伤按杀人论罪。这意在削弱江湖势力,扼制反清组织的禁武令一出,江湖上的豪侠大能们再也按捺不住,开始了针对清廷的大规模报复行动,刺驾、杀官、劫银等大案层出不穷,雍正皇帝大怒,派出善扑营专司追捕江湖人士,刺客大盗,这也成为了善扑营走出皇宫内院,和江湖人物百年恩仇的开端。雍正十年,湖南秀才曾静因不满清廷统治,暗中联络陕西总督岳钟麒,策动反清,结果事情败露,举朝震动,雍正大发雷霆,就此事广肆株连,大兴文字狱,浙江文士吕留良遭受牵连,被满门抄斩,吕留良之孙女吕四娘阴差阳错,幸免于难,身负血海深仇的吕四娘只身北上京城,欲杀雍正报仇,途中巧逢出家为僧的江南大侠甘凤池,吕四娘拜之为师,随其苦练飞檐走壁及刀剑击刺之术。雍正十三年,吕四娘辗转进京,潜入乾清宫,刺杀雍正,削下头颅,提首而去。故而雍正大葬时,只能以赤金铸头以代之,合尸身葬于河北省易州泰陵地宫。雍正的死,彻底激化了朝廷和江湖武人的矛盾,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乾隆即位后,立即着手开始了针对江湖武人无差别、全覆盖、清洗式的大屠杀,而与江湖武人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善扑营自然成为了这场大屠杀的急先锋,这善扑营的统带历来都是镶黄旗的贵胄子弟担任,为了在江湖上行走办事更加方便,乾隆御赐了这一脉的子弟一个汉姓——游,这游氏一族和江湖武人斗了一百多年,仇深似海,在这个过程中,游家人摸爬滚打,用命和血传下来了无数对付江湖人的经验,这里面有防盗的手段、安保的策略、缉捕的秘诀、审讯的技巧,总之,方方面面的套路,全是针对江湖高手的。后来,大清朝越混越完蛋,善扑营也跟着没落了,不过,虽然善扑营没落了,但领头的游氏一族仍旧人才辈出,清末那阵还出了一位惊才艳艳的高手,名叫游卯笙,专门帮朝廷捕杀革命党,后来据说在南京……败在了贼王于四的手里,气的吐血而亡……哎嘿!不对啊,于四不就是你的……”
陆龟年抿了一口海碗里的汤汁儿,捂着额头说道:
“没错儿,清末民初的贼王于四,就是我师父!”
敏贝勒闻言,抚掌大笑,拍着桌子说道:
“有意思了啊!有意思啦,真叫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六国饭店的安保顾问就是游卯笙的儿子——游泰来!你说巧不巧啊?小贼王!”
敏贝勒一巴掌拍在了陆龟年的肩膀上,呛得陆龟年一口汤汁喷在了衣襟上。
“我说,敏贝勒,您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拱火看热闹的?”陆龟年抹了抹嘴巴子,一脸的不乐意。
敏贝勒强压住笑,陪着脸说道:
“当然是来帮忙的,吃完了饭,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这事儿少不了他们帮衬!”
陆龟年闻言,一脸不解的问道:
“哟,就您这脾气,还能有朋友?”
“瞧你这话说的,我什么脾气啊!哈哈,这秦桧儿还有仨朋友呢,更何况你贝勒爷我呢!”
说完,便拉着陆龟年,上了一架黄包车,直奔城东而去。
城东,曾裕当铺。
贝勒爷拉着陆龟年下了车,走到当铺门口,指着匾额下方的左右两副楹联笑着问道:
“来,给爷念念!”
陆龟年抬头,看着楹联上的阴刻楷书,一字一句的念道:
“人生本是典来去,世事何如当东西。”
敏贝勒抹着楹联上的金漆,笑着问道:
“如何?”
陆龟年一挑大拇指,由衷的赞道:“好句!”
敏贝勒一拍胸膛,笑着说道:“爷的笔墨!”
话音未落,早有个打杂的小厮,从店里小跑着走了过来,瞧见敏贝勒一身破皮夹袄,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当下把腰一叉,伸手推了敏贝勒一把,从门口拽出了一个鸡毛掸子,大声喝骂道:
“臭要饭的,滚一边儿站着去,别挡爷的生意!”
陆龟年一挽袖子,就要上手,却被敏贝勒一把拉住,只见敏贝勒笑着对那小厮说道:
“哎呀……十几年没回京城了,想不到,这现如今什么人都敢在我的面前称爷啦?哈哈哈,有意思,今天爷我心情好,懒得跟你费口舌,郑矮子在不在,让他滚出来?”
那小厮闻言,瞪大了眼睛,指着敏贝勒的鼻子大声骂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称呼我们老板!”
话音未落,那小厮已经抡起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奔着敏贝勒的头脸就抽了过去,敏贝勒猝不及防,将躲未躲之际,斜刺里一个矮胖的汉子猛地从店里钻了出来,一把攥住了那小厮的胳膊。
“老板……他……”
只见那矮壮的汉子年纪约有四十出头,光头大脸,一身西装西裤,却蹬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爷?是你么?”
矮壮的汉子虎目含泪,红着眼眶,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敏贝勒,哽咽了一阵,一弯膝盖,跪在了敏贝勒的脚步,那小厮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拉那矮壮汉子!
“爷……”小厮的话还没出口,矮壮汉子猛地一挥手,一个打嘴巴抽在了那小厮的脸上。
“你管谁叫爷呢?我算个屁的爷,这位才是爷!”矮壮汉子看了一眼敏贝勒,面红耳赤的冲着小厮大喊。
“好了好了,里面说……”敏贝勒挥了挥手,带头走进了当铺,那做派,仿佛这当铺是他的产业一般。
穿过前厅,进了后院儿书房,敏贝勒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指着陆龟年说道:
“认识一下,我朋友,陆龟年!”
“陆爷吉祥!”矮壮汉子一抖衣袖,给陆龟年行了个礼,陆龟年吓了一跳,正要还礼,却被矮壮汉子一把架住,口中说道:
“您是贝勒爷的朋友,您这礼我可受不起,您就叫我郑矮子就成!”
陆龟年看了一眼敏贝勒,敏贝勒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此时,郑矮子已经叫出了自己的三房太太,五个孩子到前厅,排成一排,恭恭敬敬的给敏贝勒磕头,敏贝勒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也不避让,待他们磕完了头,一咧嘴,放下了茶杯,从后背解下了陆龟年给他偷的那一包袱金条,伸手在里面抓了两把,攥在手里,一共得有十几根儿,这厮数也不数的走到了一个小孩儿身前,让他把长袍的下摆兜起来,“哗啦”一声扔进了那小孩儿怀里,一摆手,笑着说道:
“回去分了吧,爱吃点啥,买点啥!”
郑矮子在一旁,急声喝道:
“还不谢贝勒爷的赏!”
一众女人孩子,冲着贝勒爷又是一阵千恩万谢,站起身来告退,一步三回头的带着满脸的迷茫看着明明脏的好像要饭花子一样却出手撒金子眼都不眨一下的贝勒爷。
郑矮子屏退了左右,看着敏贝勒,轻声问道:
“爷,您这趟回来,可是有事交代!”
敏贝勒摸了摸肚皮,张口说道:
“早上馄饨没吃饱,你去置办一桌儿吃的,边吃边说!”
郑矮子一躬身,下去亲自置办酒席去了,陆龟年一抬屁股,拎着椅子蹭到了敏贝勒身边,一脸好奇的问道:
“敏贝勒?这人是谁啊,对你够恭敬的啊!是你们王府里的吗?”
敏贝勒喝了口茶,吐了吐茶叶沫子,摇着脑袋说道:
“不是王府的,我们是赌桌儿上认识的……嗯……那还是大清朝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是王府的贝勒……”
清光绪三十三年,北京城。
京师众赌坊,以群英会为魁首。
层高四层,飞檐斗拱的群英会灯火通名,只要是你能叫出名的赌法儿,这里都有,麻雀牌、花会、纸牌、骰子、摇摊、麻将、牌九、斗鸡、斗蟋蟀,斗狗,赛马,彩票,回力球,轮盘赌,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这一年的九月,大半的时间,敏贝勒都在群英会里推牌九,这一日,敏贝勒酒喝的有些多,脑袋晕沉沉的,推了没几把,就昏昏欲睡,敏贝勒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甩手,扔了牌九,晃晃悠悠的坐到二楼窗边,吹吹风,看着外面的小雨,醒醒酒儿,发了会呆,敏贝勒一低头,正看到群英会的楼底下,一个瑟瑟发抖的矮壮汉子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破衣烂衫,攥着一只破碗,盯着冷雨,在街上行乞,走遍了半条街,才要来了半碗冷粥,那矮壮汉子扁了扁嘴,虽然饿的要命,却不舍得喝,一路小跑的回到屋檐底下,把粥喂给了一个满头银发,衣裳褴褛的老太太。敏贝勒眯了眯眼,坐直了身子,正要再看的时候,旁边伺候敏贝勒茶水的姑娘跟了过来,顺着敏贝勒的眼光向外看了看,瞧见那矮壮汉子的惨状,瞥了瞥嘴,小声嘟囔道:
“活该!”
敏贝勒耳尖,一扭头,笑着问道:
“你说什么?”
那伺候茶水的姑娘愣了一下,低着头,张口答道:
“我……说……说他活该!”
“你认识他?”敏贝勒指了指窗外。
“认得!”
“他是谁啊?”敏贝勒拄着窗框,笑着问道。
“这个人的全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姓郑,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去年跟着几个朋友来群英会玩了几把骰子,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迷上了赌,赌来赌去,赌光了家业,赌光了田产,赌得一贫如洗,赌得家财散尽……您别看他现在穷到带着老娘上街要饭,可只要但凡他手里有一个铜板,他都得进来赌上一把!”
敏贝勒闻言一笑,摸着脑门说道:
“有意思,有意思!”
敏贝勒笑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了二十两银子,递到了那姑娘手里,指着楼外说道:
“这二十两给那郑矮子送去,把他叫上来,让他陪我打两圈麻将!”
“啊?爷……你这……”姑娘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让你去,你就去!你是爷,我是爷?”敏贝勒一拍桌子一瞪眼,那伺候茶水的姑娘吓了一跳,低着头,埋着脑袋跑下了楼。
一炷香后,群英会二楼雅间儿,敏贝勒大马金刀的坐在桌子后面,招呼着刚从楼梯拐角探出身的郑矮子。
“来……坐下!”
敏贝勒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郑矮子心惊胆战的坐了下来,敏贝勒挖了挖耳朵,笑着说道:
“放松点儿,没别的事儿,爷今天本来约了几个朋友打麻将,但是不巧的是,他们几个都有事来不了,钱,爷是不缺的,玩儿的就是个乐,听他们说,你麻将打的不错?”
郑矮子僵硬而惶恐的点了点头,唯唯诺诺的说道:“还……还行!”
“陪我玩两圈儿?”
“好!”
敏贝勒一招手,又叫来了刚才那个给他伺候茶水的姑娘,笑着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爷的话,我叫翠儿!”
“回打麻将么?”
“会,打的不好!”
“坐!”
敏贝勒招呼翠儿坐在了自己左手边,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叫过了楼梯口一个卖瓜子干果儿的杂役,张嘴问道:
“你叫什么名儿?”
“回爷的话,小的叫四宝!”
“好名字,会打麻将吗?”
“看别人打过,玩儿的不好!”
“坐!”敏贝勒揽过四宝,让他坐在了自己的右手边,从怀里又掏出了几锭银子,分给了四宝、翠儿每人二十两。
只听敏贝勒咳了咳嗓子,笑着说道:
“每人二十两,陪爷玩儿个乐!”
就这样,敏贝勒、四宝、翠儿和郑矮子组成的麻将局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