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天气转寒了,南方的湿冷卷土重来。
黎嘉骏又把以前的老三样翻出来,大衣毛衣昵裤,她发现没有淘宝没有女装步行街,或者说没一个和平的生活,就算手里握着大把的钱,也没什么花出去的兴趣,以至于她身上这翻来覆去的几件大衣,最少的也有三年高龄,这在她以前不管哪辈子,都是几乎不可想象的事。
每日里报社和余宅两头跑,余宅人多是非也多,幸而正因为如此,反而不常聚在一起,除了第一天到场了几个主要人物给她开了个简单的迎宾宴外,其他时候三餐都是自己屋里解决,有余见初在,黎嘉骏压根不提房费饭费的事情,她也不是付不起,这是小钱,完全没有跟人提起的必要,提出来反而显得小气。
可也不乏小气人这般琢磨她,一开始还收敛点,三五天后看余老爷和余大少并不对她特别关照,就上来给她吃排头了。
一到这种时候,黎嘉骏都会感慨义务教育的好处。
这个年代文盲率依然很高,人的素质差距处于两个极端,尤其是女性,从大夫人和章姨太身上感觉到的就完全是两个水准,说实话章姨太有时候展现的眼界和行为放到现代能奇葩到让黎嘉骏上天涯发帖八一八。可事实上这个年代,这个群体非常普遍,一些乡绅土豪的姨太太甚至一些暴发户的原配,都是如此的气质形象。
而更有甚者,则出现在自幼接受教育的千金中,她们盲目的崇拜西方文化,尤其向往女权思想,可她们一面不理解西方女性要求的同工同酬,一方面却追求“男人可以干,女人也可以干”的境界,包情夫,养戏子,飙车,打枪,找打手群殴……就像以前的黎嘉骏,臭名昭著却也无人敢惹。
余见初的小妹余莉莉,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
她今年十五,也是姨太太的女儿,具体哪个姨太黎嘉骏就分不清了,余老爷算是个不错的父亲,或者说对于家事并不上心,除了对发妻和长子,对其他的谁都一视同仁,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为人父母常有的习惯,就是对女儿,对幺子,更宠爱点。
余莉莉两样都占了,在上海这片优渥奢靡的土地上,一时之间简直嚣张的没SEI了。黎嘉骏住进来没多久,丰功伟绩就听了一耳朵,什么学校里逼退同学啊,找打手吓唬别人家千金啊,嫌不好吃砸人饭馆……
她和黎嘉骏狭路相逢在楼梯上的时候,你左我也左,你让我也让,两相重叠两次后,黎嘉骏很自然的就站着一边不动,抬抬手让余莉莉先请。
余莉莉走了两步,到和她同一阶时,却停了下来,微微仰着头审视起来,一边审视,一边还皱起眉。
“什么事?”黎嘉骏很好脾气的问。
“没什么事,这不是上回欢迎你的时候我在外面没赶回来吗?爹地还说我没礼貌,既然今天碰到了,我请你喝咖啡,走不走?”
“哦。”黎嘉骏看了看表,时间倒是有,但她真不觉得自己和这十五岁的小姑娘有什么话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委婉的拒绝,“你看,我正急着出门,不如下次有空了,我请你。”
余莉莉哼了一声,她长着一张典型中国人的脸,妆容也很时代,细眉长眼,薄唇塌鼻,一张鹅蛋脸,别说这么一哼,还真有点小刻薄:“你是不敢吧,怎么,都已经蹭了那么久了,现在知道心虚了?”
还是钱惹的祸,黎嘉骏心里摇头,她大概明白这些小女生的想法,就算家境优渥,可打心底里容不得外人占家里便宜,这跟占她自己便宜一样让她难受,她心里,黎嘉骏就是个占便宜的,没爹没妈没兄弟没家,跟传说中打秋风的一样一样的。
“是我思虑不周。”黎嘉骏斟酌着,笑答,“只是与你们余家谈钱,你们也不稀罕呀。我知道宝大祥那儿新出了英国那儿来的维多利亚宫廷长裙,袖子和领口全是进口的蕾丝边,绸缎裙面是杭州都锦生的,穿出去不要太好看哦,我一见你就觉得配你,你听着要是喜欢,我这就去给你订一套百合花图案的,和你的名字正好相配,怎么样?”
一边说一边就眼看着余莉莉眼里blingbling的亮了起来,虽然脸还是绷着,但黎嘉骏却已经看穿了一切。
不管是宝大祥,还是都锦生,全都是这个年代的富人品牌,不过余莉莉还不至于买不起,但只要是扯到英国来的蕾丝这样的洋货,三位一体,识货的就会知道,那价格已经不是材料能抵的了,就好像后世爱马仕一个尼龙包都要上万,买的已经不是材料了。
那条裙子余莉莉也不是买不起,但她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如果想要,还是需要在爸妈面前来回打好几个滚……还不一定成的。
余莉莉一秒变脸,亲热的搀着黎嘉骏的肩膀转身就一起往下走,问:“我早就听说黎家的哥哥姐姐都人好又大方,果然如此呀,姐姐你真好!”
黎嘉骏一边笑一边问余莉莉尺寸喜好,心想果然还是小姑娘,要解决起来也不是那么困难嘛,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是能经历时间检验的真理。
余见初从黎家在上海的老员工里找了个可信的给黎嘉骏跑腿,当初最能干的陈学曦光棍一个,也不是上海人,所以跟随黎家人去了重庆,现在剩下不少被发了遣散费的老员工,却没多少能在这乱世里找到工作,余见初从接触过的几个人中找了个叫周一条的,四十多岁的鳏夫,曾经也是给黎家开车管仓库的,现在正好给了黎嘉骏。
可黎嘉骏自己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日带这个老男人上班也不是回事,但偏偏有些时候办事又需要人,便干脆预支了这人半年的工资让他替了冯阿侃打理黎宅,如果有事她就去黎宅找他。
这不,正好就让他按照要求去把那条裙子订了来。
晚上,黎嘉骏堵到深夜回家的余见初,开门见山的问他余家人个人爱好。
余莉莉的事给她提了个醒,她自己觉得没什么,余见初和余老爷也没什么,甚至余夫人都从心底里散发“住多久都没关系”的气息,她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就算其他几个不算正经主人,可小人难防,实在没必要因为这点小钱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一听说黎嘉骏要挨个送礼,余见初先是认真想了想,随后突然恍然大悟了什么,脸居然红了,眼神飘忽道:“你,我说过,你无需考虑那些。”
他到底在想啥……黎嘉骏总觉得哪里不对,还是苦口婆心:“我又不用你帮我省钱,送礼不让,一起吃饭又碰不到,你总不会是想让我走的时候交食宿费吧,那咱俩这样成什么了……”
……卧槽!
她突然明白余见初为毛那要死的样子了。
黎嘉骏自己的脸也烧起来了,眼神飘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的意思是……额,你,和你爹娘,额,对我好,(脸好热),确实够分量了,(天灵盖都热了!),可是,可是大家,一个屋檐下,额,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是说……就算不是很久,如果……如果花点小钱,(头发好像竖起来了),能,能和和气气的,何,何乐而,不为呢?”
终于说完了,她偷偷的长舒一口气,逼着自己抬起头来,眼神坚毅的盯着余见初,却见他也绷着个脸,眼神坚毅的看回来,两人表情决绝的对视了一会儿,余见初毅然点头:“说得对,我这就让管家给你列个单子……你确定买什么,和他说,他会置办……”
“哦,谢谢。”黎嘉骏干巴巴的,等等那花的还不是余家的钱!她张了张嘴,鬼使神差的把这个问题咽了下去。
场面陷入沉寂,冷场了许久,余见初缓缓站起来,语气也干巴巴的:“不早了,你休息吧。”
黎嘉骏也梦游似的站起来,甚至还挥挥手:“……那个,晚安。”
“晚安。”余见初脚步僵硬的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黎嘉骏笔直的站了一会儿,走上前确认房门锁了,发了会儿呆,突然蹭一下扑到床上,拿枕头捂住头一阵疯狂的翻滚,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哀嚎。
“卧槽啊!什么情况啊啊啊啊!”
第二天,余管家送来了一张记录着余家人喜好的单子,还问:“黎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黎嘉骏摇头,她本没想让余家人去置办这些,她草草扫了一眼单子,发现都是些钱能搞定的事,干脆穿上大衣回了黎宅,打算自己列个物件,让周一条去置办。
外面天气寒凉,隔壁的街道却气氛火热,似乎又有一支游行队伍过去了,最近随着战线的缩进,南京方面局势也越来越不稳,昨日,南京方面刚刚发表《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这是要撤离南京的意思了,此宣言一出,当天就出来了三波游行,照今天继续的这个趋势看,这样的集会还要延续好久。
这些年黎嘉骏早就已经对于游行见怪不怪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学生游行起来更加凶残,上海的地位特殊,也各种喜欢游行,倒是她在杭州那四年,风平浪静的,可见也是城市之间和不相同。
她没有先去看这次游行是哪个团体打头,而是匆匆到了黎宅,在那儿和周一条敲定了要采买的东西,才裹着衣服顶风往游行队伍追去,却在还没跑到的时候,被那儿突然爆发的合唱声震得停住了脚步。
“起来,不愿做努力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黎嘉骏觉得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或者说她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穿!
怎么会呢?
这是国歌呀!
这怎么会呢?!
她身边,一个茶摊上,几个路人也听到了,正议论纷纷:“诶哟,这歌耳熟!”
“可不是么,这不是风云儿女里头的歌吗,叫什么义勇军进行曲。”
“哦,对对对!当初我还去黄埔剧场那儿看过呢,有两年了吧。”
“有两年了,哎,现在听着,心里头真不是滋味儿。”
风云儿女。
黎嘉骏想起来,当初二哥曾经让她回上海,说请她看电影,可她那时候艺术方面的审美各种和这个时代不合拍,音乐也不听,电影更没什么兴趣,又懒得长途跋涉回去,干脆就拒绝了。
原来那个时候,这首歌就已经出现了!
她怎么就拒绝了!她在见证历史呀!如果那个时候在电影院看到、听到,她肯定会嗷嗷嗷的大哭出来啊!
然而她现在却也已经差不多了……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好!”站在一个石墩子上指挥的学生激动大吼,“我们唱下一首!抗敌歌!预备!唱!”
“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
黎嘉骏就这么站着,听着。同样是这个时代的人都耳熟能详的歌,可偏偏有这么一首,用那种熟悉到骨子里的音调和歌词,击穿了时代的壁障,跨过了近百年的硝烟,撞击了她的脑膜,让她的情绪深陷其中,完全拔不出来!
她的头隐隐作痛,身上一阵阵的冷热交替,冷风呼呼的吹过,她抬头,看到阴翳的天空中,乌云翻滚着,仿佛正准备着,容纳即将到来的,三十万声哀嚎。
番外 信
【出场人物资料】
秦九,小名阿瑞,与妹妹秦恬都是一战后留法华工的后裔,得知中国抗战后,从波兰大学辍学前往故土参战,妹妹秦恬继续在欧洲战场作大死
唐蓉:秦九的第二任妻子,帮秦久难产的妻子照顾孩子,日久生情。(好人!不是小三!)
开头:秦恬在法国被要求在家必须说中文,可是她环境使然,忍不住说了法语,就挨打了。
※※※
※※※
“你打孩子做什么,这么冷的天让人出去站着,冻坏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打记不住!”
“作死哦,她知道什么呀,你让她记住啥?快让人进来!”
“不行!不吃点苦头不长记性。”
“哎哟,阿瑞,快去看看你妹妹……”
秦九早就蹲在了房檐下,又是一场雪刚停,刚扫过的院子雪又过了脚踝,妹妹秦恬直挺挺站在外面,低着头一言不发,如往常一样,倔强的沉默,不说话,不求饶,不反抗。
房门打开着,晕黄的灯光漏出来,罩在秦九的背上,暖烘烘的,他接过阿妈递来的糯米糕,双手捧着跑下台阶塞给妹妹:“阿恬,别倔了,快拿着暖手,阿爸很快会消气的。”
秦恬还是低着头,许久,金豆子一滴滴的掉在了地上,滚烫的,在白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怎么哭了?太冷了?”秦九着急,搂住了妹妹,“快去跟阿爸认错,认错好回屋。”
秦恬小小的手抓住秦九,抽噎着问:“哥,阿爸是不是在哭?”
“……没有,阿爸怎么可能哭。”
“……哇!”秦恬反而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阿爸,我错啦,我再也不忘词儿啦,阿爸!呜哇……阿爸!”
一向倔强要强的小姑娘突然来这么一手,秦九呆住了不说,屋里都寂静了许久,见阿爸还没反应,秦九心疼秦恬之余不禁有点生气,他跑进了屋,刚开口,却愣住了。
【秦恬,不管你那时候是不是相信,敏感的你可能已经知道,阿爸在骂你时,悲伤,远多过愤怒。所以那一晚,你在外面哭,阿爸,真的在屋里哭。
最后阿妈掩面而泣,康叔,老泪纵横。
我第一次深切的体会到,失去家国,举目无亲,是多么刻骨的悲哀。悲哀到,从那一晚起,我每一夜都辗转反侧,每当看到康叔坐在门槛上望着塞纳河抽烟时,都难过的想流下泪来。
我曾经嘲笑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看什么情景都会眼眶发酸,可很快我就意识到,如果不做点什么,这样刻骨的悲伤会一直笼罩着阿爸和康叔,直至他们离开这个世界。
我一直计划着最好的方案,或许我可以带着你一起去中国,我娶个中国姑娘,你嫁个中国小子,我们在那定居,然后接回阿爸阿妈。我觉得不需要跟你讲,你也会同意我的计划,因为你那么敏感,比我更明白阿爸的痛苦。
在那个时候,我几乎坚定了这个信念,然后在选择大学时,进入了能够进入的最东面的大学。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秦九放下笔,揉揉太阳穴,疲惫的叹口气。
“怎么还不睡?难得今天阿德没送来新文件。”柔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后肩膀就被轻重适宜的揉捏着。
秦九微微仰头,闭上眼,又叹了口气,这次是舒服的:“忙惯了,突然没事做,反而睡不着。”他略微回头,只觉得颈部一酸,只能放弃转头看的欲望,重新拿起桌上的照片,一边看一边道,“你快去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你了,酒壶太闹腾,我都怕他,也亏的你耐心。”
“我辛苦了岂止两天,酒壶刚生出来我可是第一个抱的,你现在也好意思说我辛苦,怎么,这是在视察工作么?”唐蓉的声音轻柔悦耳,笑意盈盈。
秦九连忙住在肩膀上的手轻抚:“是我嘴笨,夫人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计较。”
“哎,少油嘴滑舌。”唐蓉拿过秦九手上的照片,看着上面的一家三口,轻声道,“你妹妹长得真漂亮。”
“小魔星!聪明脑袋臭脾气,不过听阿爸说出去转了圈回来好了不少,”说着秦九又皱起了眉,“就是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都变了,少了锋芒,多了圆滑……”
“圆滑也可作通达,看开点有什么不好?”
“就怕是经历太惨痛。磨平了锋芒才通达了人情,若是变得圆滑世故了,以她的个性,不知心里有多苦闷。”秦九又揉起了太阳穴,“怪我太冲动,应该无论如何见她一面再走,德国发动了战争,她又寄住犹太人家中,不知会遇到些什么污糟的事情,哎!”
“世事难料,活着便好。”唐蓉拿开秦九的手,转而帮他按摩头部,“从你妹妹信里可是看出了什么?”
“你也喊她阿恬吧,这么生分作什么,难道你还担心阿爸阿妈不能接受你?”
“好吧,阿恬的信里可有表现什么?”
“没……也不能说没,我倒觉得她活泼了不少,而且战争局势似乎也有把握,只是有些话略微诡异……我的老天!”
“怎么了?”
“她说……”秦九刚张口,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闭上嘴,仿佛心悸一般的僵直了眼神,呆呆的望着信纸。
唐蓉知道,他又想起什么不好的往事了,只能陪着沉默,让静谧包围整个房间。
半晌,秦九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手抚额,声音微微嘶哑,低声道:“我越来越想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看到了南京的照片。”
“……天。”唐蓉也说不下去,沉默起来。
【阿恬,我不知道你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会看到那些东西,那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痛,没有一场仗能让我们感到这么屈辱和愤怒,这场仗我听我们的老师提起时,半个班的大老爷们都哭了。
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南京就如一个幼童暴露在日军的重炮之下,对于守不守,怎么守,谁都拿不出一个章法来,这个选择太难了。
可能你对南京并不熟悉,那是我们的六朝古都,一个真正饱含着历史底蕴的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所谓有着“王气”的城市,诸葛亮曾对南京一带的山川形势评价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占领它,几乎可以代表长江以南沿海小半个中国的沦陷。
它坐落在长江边上,虽然我们的家乡也在长江沿岸,但是地理位置完全无法和南京相比,它依山临水,有天然屏障,据险以持,外行人看似乎是个天然要塞一样的地方,但其实学过以后就知道,这儿处于长江的弯道处,两面背水,一面临城,完全无险可守,却又不能不守。没有什么船能一下子运走全城的军民,若遭到攻击,不拱手送城,就只能背水一战。
背水一战啊,妹妹,天然的绝地,我们退无可退。
更可怕的是,日军为了占领南京,从东南北三面斥大军来围,光看着地图上的行军路线,都能让我们这群当兵的脊背发凉。
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在唐生智将军提出,南京他来守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而跟随着他的,则是刚从淞沪会战退下来,没有经过休整就马不停蹄赶来保卫南京的十四个师十余万将士。
南京我来守。
城南中华门,雨花台,黄山顶;城北幕府山,下关和平门与玄武湖,城东中山门和城西莫愁湖清凉山一线,十余万将士在四位将军的带领下兵分四路严阵以待……我们几乎看不到希望,但是却又充满了希望。
十二月五日,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
日军的飞机轰炸四天后,洒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我们在十二月十日中午之前投降,否则就大举进攻,这当然没人理会,虽然实力悬殊,但我们绝对不会不战而降。于是第二天,日军华中地区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攻城。
二十万,对十万。
若是南京保卫战不是血战,那真的再也找不出一场血战了。
你能想象吗,如此悬殊的战斗,仅仅前三天,就有七千多个日本鬼子在南京城外流尽了鲜血!
我们军校三期宪兵科的学长易安华,少将旅长,经历过淞沪会战,奉命阻击进攻南京光华门的日军,他带着部下经历了一整天的血战后全歼入城日军,自己却牺牲在阵地上,那年他才三十七岁。
为了进攻南京城外的制高点雨花台,日军出动了八十多辆坦克,用人海战术一点点逼近阵地,守军用尽了子弹就开始肉搏,血战中被刺刀刺穿的将士尚未牺牲,就爬过去阻挡日军坦克的前进,一点点尸山人肉和鲜血组成了一个新的高地,整整三天,雨花台高地的守军打光了又来一波,敌人打退一群了又来一群,阵地一直在我们的手上从未失守,右翼的朱赤旅长在混战中被炮弹炸死在阵地上。
他也是我们军校的学员,早我好多届,曾经参加过北伐战争和淞沪会战,在南京与他麾下的全体官兵都战死在雨花台,那年他才三十四岁,已经是少将。
而在雨花台左翼,战况持久,却愈发惨烈,刺刀钝了,弯了,就厮打,肉搏,牙咬,拳打脚踢,用尽了办法,就为了不让他们前进一步,就连旅长高致嵩都在厮打中被人生生咬掉了一只耳朵。那时候,他的麾下一万多人,已经被打得只剩下四五百人。
可是日军依然很多,很多,他们又再次发动了进攻。
此时的雨花台左翼,弹尽,粮绝,残兵,已再无一战之力。
老师当时问我们,遇到这情况,你们怎么办?我想我不知道,我肯定不会逃,但我怎么才能用这条命做更多,我想不出来。
高致嵩将军他就做到了,他让部下把所有剩下的手榴弹的后盖打开,将导火索连在一起摆在阵地上,然后,他们肩并着肩,看着敌人们一步步靠近阵地,让敌人以为他们已经束手无策,让那群想抓俘虏的畜生毫无警觉的冲上来。
三十米,十米,五米……轰!
……我想,现在的雨花台,恐怕依然全是红到发黑的雨花石吧。
高致嵩旅长亦是我校学员,第三期毕业,经历了北伐战争和淞沪会战来到南京,少将旅长,牺牲时年仅三十八岁。
在南京保卫战,怎么守,已经不是问题,怎么更有价值的死,才是所有将士需要考虑的。
孙元良将军的八十八师麾下三个旅,仅三天就阵亡两个旅长,一万多人战死近七千,剩下的将士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依然慷慨赴死,战至最后一刻。
可是我们依然没能挡住日军。
紫金山丢了,雨花台丢了,中华门丢了,光华门丢了,他们从城墙缺口蝗虫一样的涌入,城外的战斗只持续了四天四夜,更为危险和血腥的巷战就开始了。
这时候,撤退的命令到了。
我想,唐生智将军肯定没有想到,在他下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时,还会接到撤退的命令,战斗前他特别下令交通部长余鹏飞将长江边上下关渡口的两艘大型渡轮全部撤走,还派了两支部队守卫守住渡口前的挹江门,决不许一兵一卒避战而逃。
这大概就是南京保卫战成为一个巨大的悲剧的前奏,当南京城的军民涌向挹江门时,挹江门的守军却还没有收到撤退的命令,他们挡住了大门,不让任何人通过,堵塞的大门造成了人群的拥挤踩踏,就连从激战中下来的谢承瑞少将都没能幸免,在人流中被推倒踩踏而死。
撤退极其混乱,有一个老兵告诉我,他们在团长的带领下,拆了七座大庙的门板,用电线杆上的电线绑成舢板推进长江,七个人个人趴在上面,在江上漂了三天两夜才活着漂到了扬州,这已经是老天照应的幸运儿,其他没船没板,拖儿带女在江边看着苍茫无舟的江水的普通百姓,还有伤兵,该是多么的绝望!
有多少人淹死在江里?有多少人枉死脚下?
日军当然没放过他们,一进城就马不停蹄的追了过来,南京市长兼警备司令肖山令本在江边指挥渡江,见状便下令让江边的宪兵部队就地阻击日兵,掩护军民渡江。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日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但很快他们就重整兵力组织起冲锋,江边一马平川无处遮挡,将士们只能暴露在外背水一战,双方激战了五个多小时后,阻击部队伤亡殆尽,可是日军依然源源不断的冲来。
肖山令振臂高呼:杀身成仁,今日是也!
遂率领剩余的官兵,挺着刺刀与日军展开了血腥的肉搏,一直打到只剩下肖山令一人,他毫不犹豫,举枪自戕,以身殉国。
他是南京保卫战中牺牲的最高级别的将领,牺牲时才四十五岁,他真正实现了自己与南京共存亡的诺言,可悲,可叹!
江边失守,日军向江边和江上疯狂的扫射,挹江门外下关口光炮火下牺牲的军民就有三万,江上被炸死的就有两万八千多,浮尸数万,血染江水。
整个南京保卫战历史八天,有十一名中国将军阵亡,城外牺牲战士的尸体,全都面向城外,背对城内,阵亡将士五万,无一畏战。
……人间炼狱。
阿恬啊,哥哥只恨没有早一点到,等我毕业时,我只能在课堂上听教官指着那些学长的照片红着眼眶讲述他们的事迹,脑中一遍遍想象若是我在那又会如何。
不是我不想和你们在一起,而是我每听一个故事,我都觉得如果不战死,我都没脸回来面对阿爸和康叔。
你听过阿爸和康叔在一战时的事情吗?没有吧,我也没有听过。后来我见到一个从南京保卫战侥幸生存的老兵,他可以从容的谈论他经历过的每一场战役,对于南京保卫战,却只能默默的流下眼泪,他说,大概他八十岁时,什么都看淡了,才能顺畅的回忆所有吧。他后来又说,现在觉得说不出来,是因为说到兄弟战死时,总会感觉,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自己?
那种,故人已去,独坐空想的日子,其实才是最大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