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俱乐部的会堂里,俞青霜神色凝重地坐在正位上,环顾了一眼左右两排座椅上的各个分会所的管事人,他们各个坐立不安相互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直到目光落在靠近自己的左手边的空座椅上,冷冷地问道,“风二爷怎么还没来?”
“要不要我再去请请?”俞震站在青霜的座椅左后方,弯下腰,在耳边低声道。
俞青霜沉默不语,打开了一块精致的怀表,数秒后,啪地合上了怀表,右手重重地拍在椅子上。顿时,会堂里如同凭空一道惊雷,瞬间一片死寂,众人齐刷刷看向高椅处,等待着俞青霜发号施令。
“今天我把诸位叫来,是有一事要宣布。从今天起,我决定暂时关掉10间大烟馆。”俞青霜说完这句话,留下了一段漫长的停顿,她的双眼如同匕首般凌厉地划过每个人的脸,审视着每个人的反应,“如果没有异议的话——”
“不能关!老子第一个不同意!”门外传来一声高喝,俞风人还未到声先到,众人不敢吱声又齐刷刷将目光聚集到了门外。
俞震见俞风身后跟了数十个兄弟气势汹汹,示意手下堵住门口:“风二爷,您可以进去,但是手下的兄弟请留步,这是规矩。”
话音未落,俞风抬手就是一巴掌落在俞震脸上,“俞家还没轮到你说话的份儿,滚开!”
“帮里的规矩谁都不能例外!”俞震音量更高了几分,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丝毫没有惊慌,他伸出手臂拦在俞风身前,一步不退。
俞风的手下见状也丝毫不示弱,冲上前来用身体作壁垒,双方都不肯退让,一时火花四溅,眼看着就要上演一场乱斗。
“砰——”只听一声枪响随后一人倒地捂着腿嚎啕乱叫,那惨叫甚是凄厉。
俞青霜若无其事吹了吹枪口的烟,淡淡道:“俞家帮帮规第十四条,任何人不得携带下属及武器参加堂会。如若再有人以身试法,我的枪口对准的就不再是腿了。”俞青霜这些话是说给造事者听的,同样也是说给在座的所有叔父听的。
俞风自知理亏脸色一变,只好让人赶紧把这枪打的出头鸟抬下去,其余的人在门外守着。
“大家瞧瞧,我就说她一心想搞垮我们青云帮!你们不信。”俞风一进门就对着帮里几位资历老的长辈摆出一副正义凌然的面孔,言语之中满是忧心悲痛,“只听过鸦片生意越做越好的,还没见过有人卖鸦片卖倒闭的!这说出去岂不是让其他道上的笑话?”
“是啊!”“二爷说得有理啊!可不是吗!”……
“大家稍安勿躁,我做这个决定的确是非常艰难的,但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帮里上上下下两万兄弟要吃饭,我难道不想多赚些钱?”俞青霜站起身来,在厅正中来回踱了几步,“都统被暗杀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吧,我刚刚又接到线报,南京政府正式成立了,如今上海政权动荡,正处于风雨飘荡中,势必影响我们走私鸦片的安全,与其冒险不如等局势稳定后再做考量。”
“南京政府?”“我也听说北洋军阀已经在偷偷撤退了!”“上海若是换了新政府,那我们……”
“呵呵,这大上海的乱不知是谁造成的,现在倒好……”俞风憋着口气欲语还休,他心知肚明有些事情自己无证无据拿不得台面上来说,转念一想,又怒道:“好!你关掉10座公烟馆我没有意见,你问问帮里的兄弟们同不同意!公烟馆关了,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谁不是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是啊!”
“可不是,上下好几百口人……”
……
“此事我亦有打算。一日为我青云帮的人,我青云帮自然不会不管!因为关闭大烟馆而没有去处的兄弟们,愿意继续留下为青云帮效力的,分配到各个赌场、舞厅、妓院;倘若不愿意,每人可去账房支取一年的酬劳再各谋前程。”俞青霜说完后,又扫试了一圈,见各位叔父频频点头多为赞同她的意见,才略显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架起了二郎腿,“既然……没有其他的事就散了吧。”
“俞青霜!你居心叵测,你根本就是为了搞垮俞家!有我俞风在你就休想!大烟馆归老子管,你凭什么说关就关!”俞风见大势已去,开始在众人面前撒起泼来。
“阿风,算了吧…”
“这次小霜说的有道理……”
……
众人既已偏向了青霜那边,见俞风大闹,有的连连摇头,有的好心相劝,有的起身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吧。
“各位叔父先去忙吧,我有话单独与二叔说。”待这诺大的会堂只剩下二人对峙时,俞青霜从那复古黄铜色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夹在干净纤细的食指与中指间,低头,点燃,将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扔在了俞风脚下,“自己打开看看。”
俞风粗暴地撕开文件袋口,刚掏出半截里面的东西时,神情大变,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恍惚起来。接着,又关上了文件袋,手脚开始微微颤抖。
“二叔不想看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吗?”俞青霜语带挑衅。
“你!你什么意思!”俞风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恐惧和愤怒。
“二叔不是言之凿凿说我背叛青云帮吗,现在不知道谁才是青云帮真正的叛徒?”俞青霜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反复碾压,一双凌厉的眼睛就这样拷打着对面的人,“你勾结北洋军阀私贩鸦片,是为不忠!欺瞒众人,私吞公款,是为不义!”
“我…我只是想多为帮里疏通些关系……做事也方便些……”俞风神情慌张,连连解释。
“是为了帮里?……还是为了你自己!”俞青霜提高了音量,句句锥心。几步走到了他跟前,大概只有十公分的距离,针锋相对着。俞青霜身材瘦高,与一般男子并排也丝毫不逊色,再加上整日西装革履,故安能辨我是雌雄。
“现在证据在你手里,你…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按照帮规,出卖帮会,应该沉进黄浦江喂鱼——”俞青霜故意贴近,把这样一句慎人的话轻声细说,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
“小霜~二叔我~不是故意的~”俞风着实害怕了,语气开始软下来,甚至带了些哀求,“你也知道二叔,这么多年对帮里不曾有半分歹心啊……”
俞青霜转身轻笑,从他手中取过文件夹,在俞风眼前晃了两下后,直接掏出打火机,点着了。
火势烧的很快,不到一会儿,牛皮袋子便灰飞烟灭了。
“你?你这是何意?”俞风见自己的罪证已经化为泡影,整个人都从紧绷的状态泄了下来。但他永远都琢磨不透,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一直处处与她作对,她既已抓到自己的把柄又为何要私下告知还当着自己的面销毁了?
“二叔,我们始终是一家人,相煎何太急?我并不想为难您,这份文件我至始至终也没有想过要公开。那么请您,在关闭大烟馆这件事情上,也不要再为难我。”俞青霜拍了拍俞风的肩膀,言辞恳切,和善中又透露着一股猛兽要捕猎前的气息,听在俞风的耳朵里,比一切的威胁恐吓都来得要惊心动魄。
俞风没有回答,叹了口气,怯怯地走了,这次是他落败了。
人都走了,这场博弈的结果也终于是如自己的谋划,俞青霜垂眼靠在椅子上,用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才缓缓问道:“我这样做对吗?”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俞震,望着她的背影,柔声道:“无论对错,阿震永远在您身边。”
傍晚。
俞青霜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天色已经沉了,再看了看怀表,9点一刻。
每天对于俞青霜来说都是战役,她就像个从不脱盔甲的战士,临近夜深,才感觉自己疲了,一言不发地靠在车座上,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空旷的街道只偶尔有寥寥数人行色匆匆。
“调头,去百乐门。”
满天星光,满车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踏入百乐门,却又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不过是一墙之隔,这面夜阑卧听风吹雨,这面却也是金樽美酒入梦来。
“哎哟!俞四少!您大驾光临让我们百乐门可是蓬荜生辉啊!”张经理几个箭步上前从侍从手中接过这个大人物,一脸谄媚,“老位置给您备好了,这边请。”
依然是二楼右上方的贵宾室,依然是自由古巴,依然是那首听不厌的曲子,依然是陈白露。
不同的是,再次四目相对时,陈白露一眼便认出了他,还借着舞蹈动作向他示意。
俞青霜笑了笑,仰头喝掉了手中的半杯自由古巴,望着台上那人,不咸不淡地问:“阿震,你觉得这个陈小姐怎么样?”
俞震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直性子,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一提到陈白露他第一反应便是那日送邀请函时她挑逗的姿态还有接下来她与百乐门舞女们撕打得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是自己亲眼见过的,他望着俞青霜的侧脸回答道:“与旁的风尘女子无异。”
“哦?”俞青霜饶有兴趣地回过头,眼神落在俞震的脸上,语气变得有些玩味,“我可是听说她艳绝上海滩,人人皆觊觎她的美貌,这样的人在你眼中竞是一般?”
俞震不敢直视她的眼神,言语中却有些慌了,他不懂俞青霜为何突然如此发问,忙解释道:“四小姐,我对男女之事并无兴趣,我一心只为……”
“好了……好了……”俞青霜见他果然经不起玩笑,摆了摆头,又点了支烟,望着舞台那人,吐出的烟雾笼罩着视线,却显得那人更美艳了几分。
一曲唱罢。俞青霜端起酒杯不自觉竟一口将酒喝了个见底也没发觉。
自打俞青霜接任青云帮后,俞震便很少见她这样笑过,今夜倒是时不时自顾自地望着舞台笑。俞青霜的轮廓很分明,嘴唇是那种狭长且薄薄的,很适合笑,俞震心想,她笑起来真好看,若能常常这样笑便好了。
“四少,要不我去帮您去把白露姑娘请来?”张经理见俞青霜眉目含春笑的开心,乘机赶紧凑上前去,一边添酒,一边讨好道。
“不用,我自己去。”俞青霜轻轻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