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鱼。
他想要养鱼。
他小时候曾和哥哥一起被带去观鱼室。不是他要求的,但父亲叫他去,他就跟去了。父亲是世人口中的怪人,虽然不霸道,但有着不容分说之处。当时父亲也只是说很好玩,叫他一起来。
观鱼室,这也是父亲这么说,并不是去了叫这种名称的设施。仔细想想,那会不会是父亲自己发明的词?父亲经常把动词跟名词接在一起,自创一些听起来很愚蠢的词。品位令人置疑。
那里有一座巨大的水槽,里面有大鱼在游泳。
这是他第一次从侧面看到游泳的鱼。
现在水族馆变多了,但在当时颇为罕见。不管是河川还是海里的鱼,就连池子里的鲤鱼,除非潜入水中,否则无法从侧面看到。能从侧面看到的至多就是金鱼。
金鱼又另当别论了。
再说,金鱼缸很小,又是圆的。
凹面的玻璃围墙,把金鱼的形貌扭曲了。
金鱼有金鱼的可爱之处,但他觉得在那狭窄的球体中转来转去悠游的小生物,跟所谓的鱼不同。
那朱色与玄黑等漂亮的体色也是特殊的。
如果相信父亲的说法,那么用来养金鱼的圆形玻璃钵叫作金鱼球,是江户时代就有的。
不过他不知道那有多普遍。
他没有调查过,不过说到江户,不是玻璃被称为vidro [51]或giyaman [52],受到珍视的时代吗?仔细想想,应该不是随处可见、每个人都买得起的东西吧。那么金鱼只能放在脸盆或钵盆、池塘里,从上方观赏。
证据就是,无论是金鱼还是锦鲤,本国的观赏鱼似乎都是以从上方观赏的角度来进行改良的。不管是体形还是花纹,都是从上方观赏比较美丽。是依据人类的视线而被改造的生物。
可能因为如此……
他对金鱼或鲤鱼没有太多执着。
他不讨厌金鱼和鲤鱼,但怎样都不觉得那是鱼。
鱼不是被人的视线制约的存在。
不过无论是金鱼还是鲤鱼,它们都与这些无关,只是活着而已吧。但既然被改造得如此,无论期望与否,它们的存在与定位,主要都被限制在与人的关系中。
既然这一方是人,这便是不得已的事。
金鱼和鲤鱼会讨饲料。人类看到那动作会觉得可爱,但那并不代表它们依赖人类,也并非与人灵犀相通吧。那是一种猎食行为,没有额外的动机。但是看在人类眼里,就是讨喜。
它们就是被重新改造成看起来如此的吧。
比起鱼类,金鱼和鲤鱼更接近宠物。
鱼要放肆多了。鱼与人类绝缘。它们在与人无关的地方、人手不及之处,任意地生,任意地活,任意地死。太棒了。
即使被钓起来,也不会乞怜或求饶。即使曝露在人的视线中,也毫不动摇。无论人类如何对待它们,都无法改变鱼分毫。因为对鱼而言,人类根本无关紧要。
——那是叫什么的鱼?
他被带去的是一栋士族或华族的宅子,等着他们的是一名暴发户。
应该是父亲的朋友之类的吧,却是个不怎么令人敬佩的人。尽管当时他还那么幼小,仍这么觉得,所以那家伙一定很惹人厌。或许正因如此,他一点都不记得那个人的相貌和名字;宅子的模样、地点,也完全不复记忆。
不过,他唯独记得有鱼的房间景象。
他也可以回想起鱼的样貌,清楚到近乎异常。
换算成和室,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以小房间而言太大,以大厅而言又嫌小,就是这样一个房间。虽然有窗,但拉上了窗帘,房中一片幽暗。地面铺着石材,护墙板是黑色木板,墙壁是灰泥,天花板太黑了看不清楚。
水槽共有三个。
宽约两间 [53],深度也有近一间吧。
他记得那个暴发户主人自豪地吹嘘那是日本独一无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水槽。
就算世界第一是夸大其词,但当时是战前,因此或许真的是日本第一。当然一定是特别定做的,即使在今天,如果要定做相同的东西,一定也要价不菲。
水很沉重。水是透明的,也没有固定形状,但很沉重。不,就是没有固定形状,因此才更重。水无法支撑自己,所以丝毫不会抵抗重力。它的重量会全数变成向外溢出的力量。量愈多,那力道就愈大。水压是极其凶暴的。
要制作大水槽,需要厚度耐得住那凶暴水压的坚固玻璃。窗玻璃那种厚度,一下子就会破裂了。但也不是又厚又硬就行了。为了不让水漏出,不只是强度,还需要讲求精密度。厚度不一,或是接缝处理粗糙都不行。除此之外,若是玻璃的透明度不够,那就毫无意义了。为了维持水槽的良好状态,也必须勤于保养,因此需要巨大的精力与金钱维持。
就这个意义来说,那也是个令人惊叹的水槽。
无比透明。
鱼在里头游着。
鱼鳞、鱼鳃、鱼鳍,他连细节都能回想出来。摆动的样子、反光的模样,他都能在脑中重现。
然而不知为何,查不出种类。
虽然细节清晰,但那鱼的整体却是暧昧模糊的。
他觉得这生物真是太令人惊叹了。
其中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
是鱼的眼睛。
鱼很棒,尤其是鱼眼更棒。
有些人说鱼眼令人恶心。不,有这种感觉的人似乎意外地多。
确实,若问可不可爱,鱼眼确实不怎么可爱。
大部分鱼没有眼皮和睫毛,而且毫无表情。没有表情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鱼不太……或者说完全不思考吧。它们只会对刺激有反应。它们只是活着,所以一定也没有感情。
就是这一点好。
而且……
鱼的眼睛在体侧。
不是并排在一块儿的。右眼在右侧,左眼在左侧。
它们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他难以想象。
不,与其说是看,更应该说是感知吧。鱼眼以器官来说是眼睛,但并非人类那种眺望景观、测量距离、掌握形状、欣赏色彩的……所谓的眼睛吧。应该类似于光传感器。
大概是低等的。
他不觉得那样不好,或是高等的比较好。
如果鱼这样就足够,那就好了。如果那样就能无虞地活着,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那样还比较高等。愈简单的当然愈优秀。所谓高等,只是程序更复杂而已。如果低等就足够,低等的要来得好多了。
而且鱼虽然有前方,但没有正面。
它们前进的方向就是前方。
朝前的地方就是头,头的另一端就是尾。
但是头就是头,尾就是尾,不是正面。
就算从正面看去,鱼也不像鱼。和鳐鱼之类的另当别论,但几乎所有的鱼都会变得难以辨识。或许认得出膨胀的河豚或钱鳗,但其他的鱼类会变得一片扁平,看不出是什么吧。就算是比目鱼或左口鱼,它们也只是眼睛移到右边或左边,比方说比目鱼,也不是眼睛并排的那一面就是正面,毋宁该算是上面。
所谓正面,果然还是以人类为基准的概念。
脸的前方并排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方向就是正面。人的情况,是以这个正面为基准,带出左、右和后方。
所谓正面,顾名思义是“正确的一面”吧。
但他觉得面没有正确或错误可言。
把正确、错误这种古怪的价值观带进来,也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比方说,人们会说:要面朝前方,向前进!
但他认为前进的方向永远都是前方,鱼就是如此。
要说正面,正面面对的方向不就是前方吗?对于面向右方的人而言,右方才是前方。如果面朝后方,那后方就是前方,不就是这样而已吗?不管朝哪里前进,都一样是前方。
然而一旦将好坏对错这类基准带进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会变成面朝后方的人愈是前进,就愈是后退。
复杂到受不了。
这一切都肇因于人的两只眼睛并排在一起。
并排在正面的两只眼睛规定了人的世界。那只是人的世界,然而人却将它套用于人以外的一切,去理解世界。不仅如此,还硬要强加到人以外的一切事物上,使人的法则适用于它们。
对人而言,这是容易理解的吧,但他也觉得这只是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已。
——眼睛。
眼睛规定了世界。
烦扰不堪。
鱼不一样。
鱼是以行进方向为基准的,只有前后左右。
除了海马、白带鱼这类习性特异的海洋生物,鱼只会前进。不管往哪里去,行进的方向就是前方。
不过,上下是屹立不摇的吧。离地球近的是下方,离地球远的是上方。陆地动物的脚贴在地面,直接受到引力的束缚,但鱼不同。上下单纯只是水压的差异。
鱼前后左右上下、无拘无束地生活。
自由自在,不受万有引力或正面束缚。没有烦杂的观念。
什么都没有。
是自由的。
人们常用鸟比喻自由。
确实……在天空飞舞的鸟乍看很自由,但鸟并非飘浮在空中。鸟不是飘浮,而是飞翔。鸟如果不努力振翅,就会摔落。就连滑翔,也一样是缓缓地在往下坠落。
结果还是违抗不了重力。
为了上升,必须振翅。起飞需要足以飞起的力量。乘风飞翔之前,必须维持住起飞的力道。
虽然没有自觉,但鸟一样是付出努力才能飞翔的。
不,鸟是在违抗重力,因此在天空飞翔这个行为就不自然吧。鸟飞与虫子飞不同。一吹就飞走的虫,与鸟的质量相差太远了。
所以他不由得认为鸟是勉强在飞的。
而且鸟并不是天生就会飞。从孵化之后到飞翔,需要花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雏鸟还会练习拍翅。
那令人不敢恭维。
如果是必须修炼才能办到的事,干脆别做了。
努力、修炼这些行为……不合他的喜好。
再说……
鸟就算待在地面,也过得下去,并不是说不飞就会死。只要有饵食,即使不飞,也死不了吧。既然有办法过下去,何必勉强去飞呢?
鸟又不是从出生到死亡,都一直待在空中。
空中没有鸟巢。鸟睡觉的时候,也不是飘浮在半空中。
但鱼自出生就在水中,然后死在水中。
鱼从鱼卵或母鱼身上被放入水中,所以从出生的瞬间,就非游泳不可。接下来一辈子都不断泅泳。据说有些鱼如果停止游动就会死掉。
即使停下来或是入睡,也一样是在水中。
四面八方,自由自在地游动。行进的方向总是前方。
单纯、明快。
而那双眼睛就象征了它们的单纯与明快。
从侧面看到鱼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喜欢鱼。
鱼是怎么理解从那双眼睛——传感器接收到的信息的?鱼是怎么看世界的?
想要……鱼的眼睛。
榎木津礼二郎心想。
礼二郎注意到那些,大概是五六岁——或许更早一些的时候。
其实他不太了解懂事指的是怎样的状态,不过当他懂事时,应该就已经发现了。
礼二郎看到的景色似乎与他人不同。礼二郎生活的世界极其混乱,复杂,形状不定,一片混沌。物体、人、建筑物和景色都是双重甚至三重,不在那里的东西、在那里的东西、在那里的人、不在那里的人,所有轮廓都是暧昧模糊的,浓稠地混合在一块。
或许年幼的礼二郎认为世界非常可怕。
听说礼二郎小时候喜欢动物,长大之后依然如此。无论狗或猫他都喜欢。软绵绵的野兽,他大致都喜欢。但据他父母说,碰到猫、乌龟、寄居蟹时,他的喜欢非同寻常。
他认为,那是因为那些东西的轮廓看起来较为明确。
现在他还是喜欢猫,但乌龟就没什么感觉;至于寄居蟹,完全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寄居蟹长得有点像他最痛恨的灶马,所以或许反倒属于讨厌的一类。
不知为何,动物他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想摸摸看。一摸就感到安心。因为可以确定视觉、触觉、嗅觉、听觉是同步的。
会注意到那些,也是因为动物。
年幼的礼二郎发现,也有些动物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模模糊糊的动物没办法摸到,也就是说……
不存在于那里。
物品也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可以摸,有些东西摸不到。
摸不到的东西不在那里。只是看得见,但不存在。
自己看得见不存在的东西。而不存在的东西,别人看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只看得到存在的东西。
不……
礼二郎很快地学习到,不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即使想看,似乎也看不见。
——不对。
不是这样。不是看不到,是不存在。所谓物体,一般都存在,所以看得见。不存在的东西根本就看不见,因为不存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对此并不感到理所当然的人——礼二郎这样的人来说,要弄清楚这一点,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因为不会有人告诉他们。
对一个人来说,看得见什么,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人仅能通过自己的五感认识世界,没有其他认识的方法了。人没办法用别人的眼睛去看、用别人的耳朵去听、用别人的鼻子去闻。
因此没人能知道自己以外的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嗅到什么。
而且根本不会想去知道。每个人都认为他人与自己相同,都相信自己的眼耳鼻,认为自己是对的,不会怀疑。
所以人不接受有人跟自己不同。
与其说不接受,不如说他们无法想象吧。
每个人都深信,自己看到、听到、嗅到的,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实。那是不可动摇的,别人当然、肯定、应该也有相同的感受——每个人都这么想。
因此不会有人刻意去告诉别人:就是这样的。即使不必别人教,大部分的人也不会遇上什么困扰吧。会认为没有多大的差异。些许误差会被修正。毕竟没得比较,所以无从知晓差异。即使不同,也不知道有所不同,大部分的人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礼二郎的情况,相差太多了。
自身与他人的迥异之处,有些人应该是发现不了的吧。
如此幼小就能对此有所自觉,或许正证明了礼二郎的聪慧,但很少有人这么去理解。
礼二郎第一个去找哥哥商量。
不过礼二郎当时固然幼小,哥哥也同样年幼。
况且这本来就很难解释。这种事在词汇贫乏、缺少逻辑性的小孩子之间,不可能获得正确说明与理解。即使清楚解释了,听的人也应该无法理解,更何况这根本就不可能解释得清楚。
所以礼二郎完全无法被理解。
他觉得应该不是哥哥的理解力太差。哥哥总一郎在一般世人眼中,是非常正常的人。哥哥应该是个普通人,小时候也是个普通的孩子吧。
不,或许也有人质疑究竟何谓普通。普通应该是指没有特别之处,也没有偏差,符合标准;但无论是特别、偏差或标准,都没有一个基准,因此无从判断。不过礼二郎认为普通人都会陷入思考停止状态,认为自己与他人没任何不同。而既然本人都宣称自己是普通人了,那应该很普通吧。能够理所当然地动脑的人,不会说自己普通;那么自称自己很普通的人,就应该把他们当成普通人看待吧。而他的哥哥,嗯,很普通。
普通人的哥哥那时说:
“是你眼睛不好啦……”
的确,礼二郎的视力并不算好。但是姑且不论看不见该有的东西,他连不该有的东西都看见了。所以他认为不是视力问题。
那是鬼怪吗……?
结果哥哥这么说。然后哥哥哆嗦了一下,装出害怕的样子。
看到那动作,礼二郎大失所望。他从来没有,往后也不会将那些视为幽灵之类的东西。
就像大部分的孩童,礼二郎也会对荒诞无稽的虚构故事感到兴奋雀跃。他最爱奇闻怪谈了。据说一般孩童随着成长,就会渐渐疏远这类虚构故事,但礼二郎却不是如此。成人后的现在,他依然喜欢。因此他应该从当时就热衷于聆听、阅读那类故事,却从未将那些怪谈情节与自己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再说,他根本不害怕,也不排斥。他只是看得见。的确,有时候父亲的旁边有父亲,应该不在房间的母亲就在眼前。不过父亲和母亲都活得好好的,本人也就在身边,幽灵不是这样的吧。
他说那才不是鬼怪,结果哥哥回答:
“那是你脑袋有问题啦……”
或许吧,他心想。
凭一般的感觉看,就是这样吧。
哥哥从骨子里就是个普通的孩子,便长成了普通的大人。
但是在礼二郎的心目中,从那天开始,哥哥就成了个好脾气的傻瓜。不过他并不是讨厌哥哥,兄弟俩现在感情也不差,但礼二郎就是觉得哥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接着,礼二郎向父亲坦白。
父亲不惊讶,也不怀疑,只应了句:
“这样呀……”
那口气就像要接着说“那真是太好了”,也像是要说“所以呢”,也似乎是漠不关心。不,那显然就是毫不关心。礼二郎露出不满的模样,父亲便问:
“那你很困扰吗……?”
唔,说困扰也算困扰,说不困扰,也的确不怎么困扰。他不痛也不难过,不害怕也不悲伤,只是有点麻烦。
他这么回答,父亲便说,“那就好了吧。”
那就好了吗?
礼二郎是个几乎不哭的孩子,这时却感到有些难过。因为他心想,真的这样就好了吗?自己显然跟其他人不一样,这样不算异常吗?
父亲看了礼二郎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说:
“哎,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唔,父亲……不是普通人吧,礼二郎心想。
虽然不普通,但一样是个傻瓜吧,他也这么想。
榎木津家是旧华族,父亲干麿甚至曾受封爵位。可是干麿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不管对政治还是经济,似乎都毫无兴趣。
他只对博物学感兴趣。或许他原本想要成为学者。
可能是钱太多,父亲成天沉迷在一些没用的事情里,现在也一样沉迷。
他从没见过父亲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的样子。
不过那些钱也是父亲自己赚的,爱怎么花,别人没资格干涉。本人似乎没有自觉,但父亲似乎具有非凡的商业头脑。无论景气是好是坏,父亲总是处之泰然,不曾表现出为生活烦恼的样子。
不,或许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吃了许多苦。
但礼二郎从没见过。至少在家中,父亲从未表现出那种样子。
他捕捉昆虫、欣赏美术品、写书法、游山玩水,过着远离俗世的生活。他从来不生气,也不骄纵。看虫子、吃饭的时候心情很好,除此之外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一派云淡风清,要说他性情温和,确实如此,但如果把那种态度视为漠不关心,有时也令人有些动气。
简而言之就是个傻瓜,礼二郎如此理解。
不被哥哥理解,不被父亲关心,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小的礼二郎无能为力的状况。
光是哥哥和父亲就让他得到教训了,结果礼二郎认为最好不要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决定三缄其口。他没有把这件事当成秘密的意思,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就算四处向人吹嘘,也不可能因此治好。不过他确实学习到,找人倾诉也是白费功夫。白费功夫的事,做再多次也是白费功夫。
接下来……就只能自己设法了。
礼二郎开始思考,能不能区别出确实存在与明明不存在却看得到的东西?只要能区别,日常生活就不会有问题了。只会觉得有点古怪。那些东西看起来模样应该不太一样,而且应该有什么法则才对。只要能找到那个法则,总有法子吧。不存在的东西只要忽略就行了。
然后——
礼二郎想到了某个假说。
他是不是同时看得到现在存在的东西与曾经存在的东西?就像声音有回音,他是不是看到慢了一些出现的世界?
其他人只看得到现在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而自己看得到现在没有,但之前存在过的东西。
是过去双重曝光了吗?
是过去没有消失,留存下来了吗?
是回忆凝结在那里吗?
他觉得这个假设蛮有道理的。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年幼的礼二郎如此解释自己的异能,并且接受,来应付这不可解的世界。
只要当成是昨天、前天,更早以前的事,与现在重叠在一起就行了。为何会发生这种情况,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至少这解释了看见的是什么。这么一来,那就不是不明不白的东西了。
不过……
有点不一样。
就连过去不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他也看得到。他还看得到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看得到不明就里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全是自己记忆中的图像。
不过这已经不是问题了。不存在的东西比存在的东西更为模糊,有些朦胧不清,而且经常飘浮在稍上方处。他在入学以前,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既然可以分辨,就没那么不方便了。
上学以后,礼二郎又注意到另一项特性。
人愈多,那些也就愈多。礼二郎视野中的人数,与看得见却不存在的东西的量呈正比。有十个人就看得见十人份,有一百个人就看得见百人份的虚像。
如果学生在礼堂集合,那景象便完全是一片混沌。
有时……他也会觉得厌倦。
因为会看到讨厌的东西。
有些人拖着骇人的东西,也有些人想着可耻的事。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礼二郎认识到,人是肮脏丑恶的。另一方面,也有人带着愉快或可笑的东西四处行走。虽然也看得到美丽或漂亮的东西,但这类事物的影像都很薄弱。
无论如何……
那都不是总能看到的。
仔细想想,独处时,礼二郎眼中的世界是稳定的。一个人的话,就不会看到多余的东西。而父母哥哥等自己以外的人在身边时,就看得到那些。然后随着礼二郎的生活圈子扩大,那些东西的数量也愈来愈多了。
感觉原因确实出在礼二郎以外的人身上。
是他人让他看到了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不,应该不是刻意的,因此该说是礼二郎以外的人影响了礼二郎的视觉吧。或许是礼二郎像收音机,接收到他人发出的电波般的讯号——他这么解释。若是如此假设,会看到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那么问题来了,那电波般的讯号是什么?
管他是电波还是什么,礼二郎不认为人类能发射出那种东西。
即便真的发射出电波讯号,也还有那电波让礼二郎看到的影像是什么的问题。
那有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礼二郎断定。
是没有意义的。
世上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意义是事后任意附加上去的。赋予事物意义的是人。不,是自己。所以如果觉得对自己没有意义,那就是没有意义。
礼二郎在七八岁的孩童阶段,就已如此达观。
他也觉得若是专心去看存在的东西,不存在的事物的影像就会变淡。他试着努力只看存在的东西,不去介意不存在的东西,结果那些似乎渐渐淡了。等他超过十岁时,就可以不再在乎了。
不过天色一暗下来,光量减少,现实的景物随之变得暧昧难辨,但那些依然十分抢眼。或许是对比的问题。
假设黑暗中有人。
而礼二郎就在附近。
礼二郎就会陷入错觉,仿佛身在不是那里的地方、不是现在的时间。有时他会身在陌生的房间里,或是从未见过的风景中,与未曾谋面的人面对面,或是做着从未做过的事。
这……令他厌恶。
室外还好。一想象那无明的封闭空间,他就毛骨悚然。像是深邃的洞窟、没有出路的隧道,这些地方光是想象就令他生厌。还有另一样令他厌恶到难以忍受的事。
就是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因为是小孩,所以会玩各种游戏。也会玩捉迷藏或鬼捉人。
礼二郎是灵巧的孩子,运动神经也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聪明绝顶。体形虽然纤细,却有过人的臂力。不管挑战什么事,他都能驾轻就熟。胆量也很大。
跑步和跳高无人能敌,相扑和打架也从没输过。任何比赛,他大抵都是获胜的那一个。虽然唯独视力问题重重,但他的动态视力与判断力都优于一般人,因此不太会构成障碍。或许是因为他持续不断地区分与理解虚像和实像,所以培养出了这些能力。
小孩子的游戏多半很好玩。
不过只有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礼二郎没办法玩。
不是输赢的问题。
玩大眼瞪小眼……
必须在近处看着对方的脸。
对方的脸上当然并排着一对眼睛。
眼睛里……
会倒映出眼睛。
对方的眼睛会变成别人的眼睛。眼前朋友的脸,会有不同的另一张脸重叠上去。
那张别人的脸,愈是凝视就愈是清晰……
礼二郎用他的一双大眼瞪着看。
谁?这家伙是谁?
回瞪着自己的……
是自己。
瞪着礼二郎的是礼二郎自己。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礼二郎厌恶到几乎要昏厥了。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恶心的游戏了。不管对方摆出怎么滑稽的表情想逗他笑,他都看不见了。眉头紧蹙,用一双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是自己。
不是倒映在镜中平面的自己,完全就是活生生的自己。
看到真实的自己,那种骇惧。
被那样的自己注视的骇惧。
他讨厌……大眼瞪小眼。
然后,礼二郎察觉到,在玩游戏以外的情形下,过去他也曾看到几次自己的脸。自己的模样只能在镜中看到,但是镜像与实像不同,所以他才会一直都没有发现吧。这代表了自己过去看到的某个陌生人中,曾有自己的影像。
他讨厌人的眼睛。
更痛恨自己的眼睛。
看着眼睛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的眼睛。
第一次玩大眼瞪小眼的隔天,礼二郎发烧了。他病了一阵子。
躺了三天。发烧时,不知为何家人一直给他桃子吃。烧退了,可以喝粥了,总算觉得恢复的时候。
走,去观鱼室……
父亲这么说。
如今回想,那或许是父亲看到儿子大病初愈,难得消沉,出于关怀的提议。虽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只是父亲自己想看鱼而已。想想父亲的个性,礼二郎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觉得很烦。他不想去人群里。
他不想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如果那些东西里又有他自己的话……
可是。
观鱼室有鱼。
鱼眼就像一个洞,空洞,清澈……
棒极了。这很好,只要有鱼眼就好了。
好想要鱼的眼睛——礼二郎心想。
肯定是鱼眼吧——关口说。
关口是礼二郎求学时代认识的朋友。准确地说,是小他一届的学弟,不过成人以后,就没有学长学弟可言了。
“既然叫鱼眼,那不就是鱼眼吗?你白痴吗?”
不是啦——关口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咕哝说:
“是像这样,可以看到全方位的鱼眼。而影像不是会扭曲吗?”
“我说你啊,那是镜头吧?”
“我就是在说镜头啊。”
“你是真傻了吗?我说的是鱼,鱼的眼睛。”
我知道啦——关口说,却被中禅寺一句“你才不知道”给盖了过去。
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中禅寺与关口同年级,所以年纪应该比礼二郎小,但从学生时期开始,礼二郎就不觉得他是个晚辈。
关口把那张有气无力的脸转向好辩的朋友说:
“为什么?就是模仿鱼的眼球构造制作的,所以才叫鱼眼镜头,不是吗?”
“不是。”
“不是吗?”
“不是啦。那只是人们猜测人类像鱼那样从水中仰望水面上的景色时,大概会是那样,所以把它命名为鱼眼镜头而已。那种扭曲完全是水的折射率问题,跟鱼没什么关系。”
果然是以人为基准啊——礼二郎说。中禅寺冷淡地应道:
“因为是人在用的东西啊。要说的话,一切都是以人为基准。倒是关口,你知道什么是原色吗?”
“当然知道啊,红黄蓝,对吧?是纯粹无杂质的颜色。”
真是个差不多先生——中禅寺露出嫌恶的表情说。
“亏你还曾立志要念美术,居然做出这种回答。的确,相减混色的情况,是magenta、yellow和cyan,翻译过来,或许是接近红黄蓝没错……不过日文翻译不太固定。真要说的话,是紫红色、柠檬黄、水绿色比较正确吧。相加混色的情况,则是红绿黄。”
“什么相加相减啊?”
“也就是说,以相同的分量混合就会变暗、变成纯黑色的,就是相减混色。像颜料就是。反过来说,混合在一起会变亮、变成纯白色的,就是相加混色。把相同强度的红黄绿光重叠在一起,就会变成白光。所谓原色,是只要混合在一起,就可以调出所有的颜色,但其本身是无法被调制出来的。magenta和cyan混合在一起可以调出紫色,但凭这两个颜色的组合,绝对无法调出yellow。就是指这种色。”
“这又怎么了?”
“所以啦,人的眼睛只能识别出三原色的组合,但其他动物并非如此。也有些动物无法识别出颜色。而鱼的话,似乎是四原色。”
“是这样吗?原色不是天然自然之理吗?不是固定的吗?”
“只是人类看得到的原色有三种罢了。”
所以才说一切都是以人为基准啊——中禅寺说。
无聊。
礼二郎说,中禅寺应道:
“因为我们是人嘛。唔,人类是靠角膜进行焦点调节,但鱼的角膜折射率似乎几乎和水相同。鱼身在水中,所以无法任意调节,因此似乎是靠着前后移动水晶体进行调节的。可能因为这样,鱼的水晶体形状接近球状。”
是圆的呢,礼二郎说。是圆的,中禅寺复述一遍。
“鱼好像也不会移动虹膜来调节光量。大部分的鱼,瞳孔是完全扩大的。我们常用死鱼的眼睛来做比喻,但或许活鱼的眼睛与死人的眼睛很相似。”
“这样比喻鱼太可怜了!”
同情鱼的人也真罕见,关口说。你一只猴子懂什么?礼二郎应道,在榻榻米躺下。
这间客厅睡起来很舒服。
躺下来看庭院。视线会降低,人类不会进入视野。
心理上……会舒服许多。
礼二郎没有在榻榻米上生活的经验。他喜欢蔺草的香味,坐垫的柔软度也恰到好处。
所以礼二郎常来中禅寺家。复员之后,他一星期会来一次。
猫慢吞吞地经过前方。
礼二郎伸手捞它的尾巴,它倏地溜走了。
这个家的猫几乎都在睡觉。个性很温顺,却不知为何,只跟礼二郎不亲。
他责问主人是怎么管教的,主人说你就爱抓它尾巴,所以被讨厌了。
“你自己不是有时候也会踢它吗?”
“是它挡路,把它挪开而已。”
“书太多啦。碍事的是书吧?”
“这可是我做生意的商品。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家是书店,我是开旧书店的。”
从开店以前就全是书了好吗?!——礼二郎说。
中禅寺从学生时代就成天看书,家中也堆满了书。战后他似乎当了一阵子老师,但礼二郎不清楚详情。约半年前,他好像把自家——这个家改建,开了旧书店,但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没什么变化。好像有木匠来敲敲打打过一阵,门口也挂上了类似招牌的东西,但礼二郎看不出是在做生意。如果是生意人,才不会大白天就跟老同学喝茶闲聊吧。
不过礼二郎即使来访,也总是从主屋的玄关径自来到这间客厅,然后就只是躺着睡觉。他从没去过店面那里,因此也没确认过。再说,即使中禅寺真的在开旧书店,他觉得那也只是兴趣的延长。中禅寺坚称是店铺,但礼二郎觉得只是书多得溢出来,所以增建房子来放书罢了。中禅寺也是傻瓜一个。
——没错,是傻瓜。
中禅寺……是唯一看穿了礼二郎眼睛秘密的人。
你看到的是别人的记忆……
初次见面时,中禅寺就这么说。
是吗?礼二郎想。
中禅寺怎么能看穿礼二郎看到的不存在于世上的景象,这一点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无关紧要。中禅寺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关紧要。不过真的思考后,许多矛盾也随之焕然冰释了。
不是自己的回忆……
原来看到的是别人的回忆。礼二郎会毫无印象是当然的。大眼瞪小眼时,会看到自己的脸,是因为对方一直在看自己的脸。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句“哦,这样啊”就能接受的事。即使真是如此,这仍然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而且也不是值得拿来宣传的事。情况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吧。
再说,与中禅寺认识时,礼二郎已经放弃去想这件事了。此外,当时相较于孩提时代,看到的也减少了许多。
初次见面之后,中禅寺便绝口不提这件事。
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却不曾讨论过这件事。
所以后来才认识的关口什么都不知道。
姑且不论事实为何,但这应该是超乎常理的事;而且如果中禅寺如此确信,应该也是可以拿来大肆喧嚷的。即使不四处宣扬,至少告诉跟双方都熟稔的关口也好吧?但是中禅寺什么也没说。
不,就连揭穿连礼二郎都无从得知的礼二郎的秘密时,这位友人都不动如山,语气也是一派淡然。这个人用一种告知对方肩头沾到灰尘般的态度,道出脱离常识的破天荒事实。
当时礼二郎作何反应?是不是只是一脸古怪?当时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啊,学长……”
然后他接着说,要论不可思议,一切都不可思议吧。
也就是说,无论有多么不同,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本人不感到困扰,那都是小问题吧。
——就跟父亲一样。
平时总是一张臭脸的中禅寺,虽然与云淡风清的父亲截然不同,面对事物的态度却有几分相似。原来并非漠不关心,而是因为不管碰上什么事,都视为理所当然,所以也不感到惊讶吧。简而言之……
——这家伙也是傻瓜一个。
一旦得知对方是个傻瓜,礼二郎顿时与他交心,变得亲密。
学生时代,他们一起干了许多荒唐事。战时相隔两地,音信杳然,但幸而两人都活着回来了。生还以后,他们便频繁见面。
“可是——”
那鱼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关口说:
“鱼的眼睛长在身体两边,对吧?我一直以为那就像鱼眼镜头一样是广角,可以同时涵盖前后呢。”
“应该是吧。”
中禅寺冷淡地回答。
被矮桌挡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肯定是一张臭脸。
“鱼会前进,也可以察觉来自后方的敌人。不过没人知道鱼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鱼的视力应该不好,但似乎具有十分卓越的动态视力。不过这也是从鱼的反应得到的推测而已。鱼在水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吧。”
“不会知道吗?”
“不会吧。我连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没办法窥视你大脑里面啊——中禅寺说。
唔,说得也是吧。
“倒是怎么会突然提起鱼的眼珠?”中禅寺讶异地问,“虽然我们聊起天来没头没脑,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因为我想起来了。”礼二郎应道。
“观鱼室,是吗?对了,观鱼室不是令尊自创的词,恩赐上野动物园也有同名的设施。也有人说它是日本第一座水族馆,不过我也没见过,不知道规模如何。我去过箱崎的水族馆……”
比那里漂亮——礼二郎回答:
“玻璃是透明的。我也去过好几次浅草公园水族馆,那里太糟糕了。”
“以前是演艺场的地方,对吧?那里在很久以前……战前就闭馆了吧?”
“闭馆前我去过好几次。浅草水族馆的二楼是演艺场,但隔壁的木马馆二楼以前好像有昆虫馆。昆虫馆在昭和初期好像就倒了,所以我没见过,但我爸喜欢虫子,所以觉得扼腕。”
儿子则喜欢鱼呢——关口说:
“你是被那个有钱人家水槽里的鱼给迷住了吗?”
“才不是被迷住。”
鱼根本没在看礼二郎。如果鱼在看……
看得到他吗?他们那么近地眼对着眼……
不,鱼什么都没在看。它们一定只看得到对自己来说必要的东西。所以鱼根本没看到礼二郎,只有礼二郎在看鱼。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多余的东西。
所以他才喜欢。
喜欢……鱼的眼睛。
“对了,你又……”
开始看见了呢——中禅寺声音低沉地说。
那是终战几天以前的事。
礼二郎迎面被照明弹的闪光给笼罩了。
一切变成一片纯白,紧接着化为一片漆黑。
他失去视力了。
后来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他被搬进某个地方,有人对他做了什么。当然,他觉得应该是被送进有医疗设备的场所,接受治疗,但不是很清楚。
不是因为看不见。
而是因为看到的全是不必看到的东西。
礼二郎应该是躺在床上。
却不知为何举起枪来,或击发大炮,或遭到轰炸。杀人或被杀。虽然不管是开枪还是刺人,手中都没有感觉;中枪或被刺中,也不痛不痒。
首级横飞,手臂被扯断。
或皮肉焦灼,浑身浴血。
或四周变成一片火海。
或落入漆黑的水中几乎溺毙。
自己的眼睛是谁的眼睛?
咕噜咕噜地沉入海中。
刹那间,鱼游了过去。他不是在海中,而是躺在床上。
但是,他看到了鱼。
——啊啊。
好想像那鱼一样,无止境地游下去,他想。
只是被抬进来的伤病兵的记忆流入脑中罢了吧。但当时的礼二郎无法理解。他没办法那么冷静。因为他不断反复经历着宛如置身炼狱的不愉快的荒谬体验。不,他根本没有体验。礼二郎只是躺着。明明只是躺着……
但礼二郎死了无数次,杀了无数人。
他无能为力。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体验。
他必须忍耐。
看不到应该看到的东西以后。
就变得只能看到不必看到的东西。
就在这期间,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了,但礼二郎眼中的地狱景象仍然持续着。无数的过去、恐惧、悔恨、愤怒、痛苦、悲哀不断折磨着礼二郎。
什么都没有结束。
复员后,礼二郎原本隶属的船舰也成了复员输送舰。
复员兵也都给了他在地狱中哀号的记忆。
不可能习惯得了。
但视力还是渐渐恢复了,踏上本土的土地时,他的视力恢复到某个程度。
不过只有右眼恢复了,左眼的视力几乎没有复原。
礼二郎只能用右眼去看存在之物,而左眼看到不存在之物。
曾有一段时期……
淡薄到可以不必在乎的那些,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又回来了。原本礼二郎以为那些会消失不见的。
本土虽然变得一片混乱,但活力十足。
感觉人变得比战前更多,甚至让人觉得,是否因为建筑物被摧毁了,所以人们只好倾巢而出。当然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喧嚣的世间充满了他不想看的事物。
待在化为焦土的废墟反而更令人心安。
幸而老家没有遭到空袭,毫发无伤地保留下来,所以他在家里待了一阵子,但也不能永远赖下去。
怪人父亲宣布自己没有义务抚养已成年的孩子,并且付诸实行。哥哥与礼二郎都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得到一句“自食其力吧”,然后被赶出家门。不过并非身无分文地被赶出去。离家时,兄弟都得到了生前赠予财产。不认识父亲的人会说这就是父母心,但这只是父亲在宣示从今而后经济上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是在说不管往后我发了多少财,都不会分给你们半毛钱。
所以父亲的想法应该是,钱是有一些,然后命也还在,所以随便你们在外头怎么过活吧。不责骂但也不骄纵——父亲似乎依然贯彻着这样的方针。
父母甚至没有来迎接他,来接礼二郎的是佣人。听说父母很忙。
礼二郎回家后,父亲只对他说了句“你回来了”。
母亲也只是淡然地说,“快去洗个澡。”
就是这样,与出征前完全没变。所以礼二郎不被允许长期停留在老家。即便没有说出口,但父母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他还是在家里住了半个月。
因为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工作。
但也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他离家后租了处公寓,靠着熟人介绍,在杂志和报纸画些插图。他打的算盘是:当个画家,就不必与人见面了吧。
然而事与愿违,他每天都得见到中介人。
而且这份工作无聊死了。
画得好也被打回票。说什么技巧一流,但不是画技好就行的,不许任意乱画,要听从指示。他说他已经听从指示了,是对方表达得不好。这样的情形接二连三,他不久就与中介人争吵,一气之下辞掉了工作。表面上是为工作闹翻了,但实际上有些不一样。因为他受不了再见到中介人了。
那家伙……八成在战场上杀过小孩。
每次争吵,礼二郎就被卷入那个场面。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了。
当时礼二郎的哥哥用父亲赠予的财产开了家爵士乐俱乐部,经营得颇为有声有色。哥哥似乎计划利用俱乐部赚来的钱,在日光还是哪里开一家以外国观光客为对象的度假村。
哥哥说,人手会不够,如果你闲着没事,就来爵士乐俱乐部帮忙。哥哥似乎打算把俱乐部的经营交给他,但礼二郎实在没那个意思,结果老是在乐团帮忙。礼二郎以前就喜欢音乐,而且每一种乐器都很擅长。他弹了吉他,被称赞连职业吉他手都自叹弗如,便加入了乐团。不过这也持续不久。
爵士乐俱乐部……光线阴暗。
暗处充满了拥挤的客人。
因此那里有过去。
还有恐惧、悔恨、怒气、痛苦、悲哀。有这么多、这么多数不清的……
不对。
那不是他们的心情。那全是礼二郎自己的感受。如果他看到的是记忆,那就是别人的体验吧。但是要怎么去感觉看到的景象,全看礼二郎自己。
觉得悲伤和难受的,都是礼二郎自己。因为并非连感情都灌入他的脑中,他也不知道别人是否悲伤。或许他们乐在其中。也有人会做出残忍的事并哈哈大笑吧。也有人即使碰到残酷的遭遇,也毫无自觉吧。
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啊。
那么……
然后礼二郎在黑暗中看到了无数只眼睛。眼睛不断增加,增加到不计其数,变得满世界都是眼睛。
——哼。
那……全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世界是自己打造的。就算看得到看不见的东西,那也不算什么异常。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吧。那么,那无数的眼睛也都跟鱼的眼睛一样。虽然空洞,却是清澈的。如果在其中看到悲伤,那是因为自己悲伤。每个人都是既肮脏丑恶又愚昧的,但还没那么糟糕。或许世上意外地……很有意思。不,或许可以让世上变得有意思。
“好。”
礼二郎说,站了起来。
关口狐疑地转头看他。中禅寺正在看书。
“来盖栋大楼吧。”
“什么?”
“老爸给我的钱还没有动过,拿来盖栋大楼绰绰有余。”
盖大楼做什么?——中禅寺抬头问。
“这个嘛,来干侦探吧。”
侦探!——关口错愕地惊叫:
“怎、怎么会扯到那边去?这结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意思是事后由我来赋予的。现在的问题是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
“这点子我刚想到,当然还没有想名字啊。喂,你在听着吗,中禅寺?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什么啊?”
玫瑰十字的名声——中禅寺冷冷地回答。
“就是它!”
就这样,榎木津礼二郎决心成为侦探。
这是昭和二十五年 [54]秋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