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玖夜】蛇带

1

登和子被蛇吓得尖叫。

她不是那种会大惊小怪的人,却不知为何,独独怕蛇。自幼就是如此。她只要看到长条状的东西,该说是小腹还是脑袋中心,总之身体深处就会涌出一股无法忍受的恐惧。

一瞬之间。

还来不及判断那是什么。

就看成了蛇。

不,也不是看成蛇吧。根本无暇去认识、理解视觉捕捉到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类似的东西会在一瞬之间全被判断成蛇。

不出所料,那其实是一段粗麻绳。

“是绳子啦。”照子说。

“怎么,小登的恐蛇症又发作了吗?”浩枝笑道。

桃代则是呆呆地看着登和子。

“你们几个又在摸鱼了,快点去整理客房!”

女佣长栗山的大嗓门响起:

“庭院不用你们整理,园丁就是雇来整理庭院的。”

“咦,可是德三哥……”

德三怎么了?——栗山说着,探头看中庭。

“说他会整理树木,但捡垃圾不是他的工作。”

“垃圾?”

“看,大风把好多东西吹进来了。”

连这种东西都有——照子弯身,捏起绳索举起。

登和子再次浑身一震。

动作看起来……感觉像蛇。

“又被吓到了。真好笑啊。”

你看你看——照子摇晃绳索说。

眼中看到的是绳子,但那依然是蛇。

别这样啦——众人说着,却哈哈大笑。

“别笑了。”

栗山瞪着众人说。

“可是她真是太好笑了,居然把这种东西看成蛇。”

“樱田胆小又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你们不是庭院清洁工,那明明就是阿德的工作,他也真是伤脑筋。你们不是还有客房要打扫吗?”

“哦……”桃代回答,“德三哥说今天的客人是日本人,所以扫扫地就行了。他说日本人不睡洋床铺,而且庭院弄干净点客人也比较开心。”

“这是哪门子蠢话?怎么能在西式房间地上铺被子?现在床铺是谁在整理?”

是阿节——浩枝回答。

“阿节!”

栗山瞪圆了那双大眼。

“你们知道交给那姑娘,会被她搞成什么德行吗?反而会有更多烂摊子要收拾!别管这里了,快点过去。今天老板会过来哦。要是出了什么乱子,你们就等着卷铺盖走人!”

栗山拍了拍手催促。

桃代和浩枝慌忙跑过庭院。

照子吐了吐舌头,扔下绳子。

绳子。

看起来……像蛇。

松开的绳头看起来像蛇信。

蛇也叫作“口绳”。只要绳头处有张嘴巴,那就是蛇了。

以蛇来说非常短——不,那是麻绳,不是蛇,而且登和子明明知道,却……

还是忍不住浑身瑟缩。

喏,小登,快走吧——照子唤道。

登和子从地上的绳索别开目光,望向照子。

不适合女仆的制服。虽然已经看惯了,但就是觉得不适合。尤其自己特别不适合,登和子想。

不,没有一个人适合。

登和子不讨厌这里的工作,但唯独这身制服,穿了半年她还是不习惯。围裙、裙子还有头巾都非常可爱,但不适合日本人的体形。

感觉就像把日本人的脸硬生生地贴上去。

总之就是旅馆女佣,她觉得还是做日本女佣的打扮比较好。

不过登和子也不喜欢穿和服,而且非常讨厌。她平常都穿洋装生活,也从来不穿日式浴衣,更是从来没穿过和服。但这身制服她还是不能消受。

——不对。

她不是讨厌和服。

她其实喜欢和服。不管是款式还是穿起来的感觉,她都觉得和服比较好。和服端庄娴雅,更重要的是看习惯了。家人、朋友,每个人都穿和服,自然对和服很熟悉。

不过,登和子没办法穿和服。

不是不会穿,没有女孩不会穿和服的。

穿和服的时候一定要用到绳子。不用绳子或绑或系,就没办法穿上和服。但不论是腰绳、腰带或腰带绳,都让登和子觉得像蛇,她实在没办法穿戴在身上。

别说穿了,她甚至不敢摸绳子。即使忍耐着拿起来,还是觉得恶心。即使知道那是腰带、是绳子,就是没办法握住。光是捏起来就很勉强了。

所以她没办法穿和服。就算请人勉强为她穿上,也会浑身不舒服。会觉得被蛇勒住了腰腹。

会坐立难安。

所以登和子之前的工作都搞砸了。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餐馆帮忙。

但这样的登和子不可能胜任日本餐厅的服务生工作。

她换衣服花的时间异常地久,每天早上都比别人慢太多。同事看不过去,也会帮着她穿,但是穿到一半她就感到不舒服,工作连连出错。

不到一个月,她就被开除了。

不过她连一天玩耍的空都没有。

作为家中唯一经济来源的母亲过世,打理家事的祖母也生病了。家中全无积蓄,妹妹才十二岁,体弱多病,也经常卧床,弟弟才十岁而已。如果身体健康的登和子不工作,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但是这里和城市里不同,女人能工作的单位有限。既然家中有病人,也无法离家到远方工作——因为还必须照顾生病的祖母——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可以从家中通勤的单位。家里的事,妹妹能照料一部分,但仍无法一手包办。

除此之外——

还必须是可以穿洋装工作的单位,因此选择更少了。

能从家中通勤的范围内没有工厂,而没念过书的登和子也不可能当行政或会计。她曾在卖土产的店当过一阵子店员,但老板说穿洋装不像样。

这块土地就是这样的地方。的确,就连日常生活中,洋装都显得有些突兀。

正当登和子穷途末路之际,得知有个绝佳的工作机会。

据说是……女仆工作。

消息来源是住在同一个町内,一个叫德三的园丁。

他们是熟人。

对登和子而言,德三只是个住在家附近、性情爽朗的醉汉,每次聚会都会不知节制地喝酒,然后扯着嗓子五音不全地唱歌。她一直以为德三是某户大宅子专属的园丁,但她似乎误会了。

德三说,他工作的地方人手不够,正在找通勤的女仆。

登和子不知道女仆是做什么的,所以非常困惑,但仔细一问,才知道其实就是打扫服务的人。德三说明,虽然是服务业,但不必陪酒或表演才艺,简而言之,就是西洋的旅馆女佣。

女佣工作的话,登和子做得来。

在日本餐厅会失败,完全是因为必须穿和服。她听说女仆不必穿和服,因此拜托对方雇用她。从一月开始,她见习了三个月,在春天被正式录用。所以她工作到现在还不满一年。

雇用登和子的地方是一家饭店。

听说不叫旅馆,叫饭店。

她以为饭店就是西式旅馆,但好像也不是。反正都是住宿设施,所以这样的认识也不能说是错的,不过好像还是不一样。

那里原本是以外国人为对象的招待所,所以建筑物的格局是和洋混搭。不,要说的话,比较偏重和风。据说因为是要盖给外国人住的,所以刻意打造成和风。

登和子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事。

在土生土长的登和子看来,这一带是只有山、寺院和湖的荒郊野外。老人都异口同声说这里以前很繁荣,不过也不是说城镇更大、居民更富裕,而是庙堂或寺院十分宏伟吧。

那些现在依然很宏伟。

那些老人说明治维新后就不再整修,所以破败得相当严重,但对登和子来说,她才不懂那种她出生以前的早年事迹,不过她知道战后许多地方都重新修缮了。因为当时她心想:只是因为战争结束了,就打理得这么漂亮吗?

也开始看到外国人了。她觉得这是因为战争打输了,而且还被占领的缘故;但似乎也不是这样,那些外国人是来游山玩水的。

这一带似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观光胜地。

这种荒郊野外居然会是那么有名的观光地,登和子难以置信。坦白说,她无法理解。

首先观光这个概念她就不懂。

是好奇的人跑来参观的意思吧。

对外国人来说,这里的景观很稀罕吗?

她也觉得既然如此,用普通的和风旅馆招待宾客不是比较好吗?所谓入乡随俗,如果客人想要享受旅途情趣或异国风情,强调各地方的特色来接待,才是正确的做法,外国人也会比较开心不是吗?

她这就叫作门外汉浅薄的想法吧。

不过她就是觉得很不伦不类。

在玄关不脱鞋,也没有榻榻米,到处都是西式桌椅,但屋顶是瓦片,穿越和风庭园的游廊上有栏杆,栏杆上甚至有洋葱形的宝珠装饰。

新造的桥上才没有什么宝珠装饰。不,她觉得这年头才没有桥会放什么宝珠装饰。这一带应该也只有深沙王堂前面的神桥上才有这种装饰。据说那座桥是宽永时期 [47]造的——虽然登和子对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毫无头绪——那样的话不就纯粹是和风了吗?

另一方面,墙壁是砖瓦墙,房间里没有顶梁柱,也没有壁龛,格局完全是西洋建筑。

但客房里摆的全是香炉、挂轴、狮子饰物等,不管怎么看都是和风的东西。就连玄关插的鲜花,也一直都是日本高级餐厅在过年时于大厅摆饰的那种豪华大盆花。

外国人会边喝咖啡,边欣赏花。

很古怪的情景。

她觉得既然是以外国人为对象,干脆全部弄成洋风就好了,但听说掺杂一些和风,比较受外国人欢迎。

这一点登和子就不是很懂了。

当然,登和子她们也不送和式膳食到客房。

饭店有宽敞的洋风食堂——餐厅,而且在客房点的餐,也是用像手推车的东西送过去的。主厨是外国人,如果客人要求,好像也供应和食,不过是请外头的餐馆制作送来。餐点几乎都是西餐。

比方说面包、肉、汤,还有许多名字复杂的料理,全是登和子没尝过的食物。

她无法想象是什么味道。

不只是登和子。没有一个女仆知道自己送上桌的料理是什么滋味。

虽然外面穿的是洋装,但实质是日本人。

所以在计较体形、面相之前,首先实质就格格不入。这身女仆制服,与登和子等人是不匹配的。

她也听不懂英文。

好像只有栗山会说英语,其他人都只会几个单词。登和子也学了打招呼等最起码的词语,但她实在不认为洋人听得懂,而洋人说的话她更是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她觉得客人一定也觉得很不方便。

对方是付了钱从远方——而且是非常遥远的远方——光临的客人,所以她也想要真心诚意地服务,却力不从心。

太没出息了。

不过没办法。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如果被这家饭店扫地出门,她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她迟了一些经过走廊,碰上阿节正一脸扫兴地从客房走出来。

阿节是资历最浅的新人女仆。

她进来还不到三个月,所以现在也还在见习期间吧。她的长相很像中华海碗图案上的中国孩童,是个子极娇小的姑娘,但不知为何,登和子觉得她是最适合女仆制服的一个。

阿节很聒噪,经常跌倒,是个明朗但粗心的姑娘。

阿节一看到登和子便问,“登和子姐也要来整理客房吗?”

“阿节你呢?”

“栗山女士叫我去庭院捡垃圾。她说我铺的床铺皱巴巴的。我都拼命拉过了,才没皱呢。绝对是平的才对。”

“你拉完被单后是不是又坐上去了?”

“啊。”

阿节张口,稍微抬头说,“这么说来我坐了。”

“这样怎么行呢?”

“不行吗?我很轻呀。”

“再怎么轻,你也不是纸,会压出屁股的形状。就连手按上去都会凹陷,坐了当然会变皱。床单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才行。”

“床铺好讨厌哦。”

日本人直接在地上铺床睡比较好,都没那种问题——阿节说。

登和子觉得都是一样的,但没说话。阿节一定是那种把被褥铺得平平整整后,再一脚在上头踩出脚印的姑娘。

“我讨厌外国人的床,因为底下是空的。而且我也没那么厉害,可以睡在那种像板凳的东西上,说真的。一想到睡觉的时候底下可能藏个人,教人怎么睡得着嘛。这样说不太好,但真的不知道外国人在想什么。”

她真的很聒噪。

“会撞到小腿,而且睡着睡着,还会摔到地上。”

这……才是真心话吧。

登和子比较喜欢西洋的床。

虽然她还没有机会睡,不过高出地面许多这一点十分吸引她。

地面……

会有蛇爬过来。

那恶心的长虫,不管在木地板还是榻榻米上,都会慢吞吞地蠕动来蠕动去。而被褥就铺在地上。即使是被褥底下——不,就连被褥里,蛇都会钻进来吧。那么一来,闪都没法闪。

西洋的床有脚。

蛇那么卑鄙,一定会顺着床脚轻易爬上来,但她总觉得——虽然毫无理由——难以想象。蛇连柱子都爬得上去,而且不管是屋梁还是阁楼里都有蛇,而床脚那么短,一定两三下就会爬上来了,但登和子还是觉得比直接钻进被子里要好得多。

又在发呆了——阿节说。

“登和子姐,你在想什么?”

“咦?”

“我都是在开始思考之前先行动,思考完之前话就先脱口而出了。我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思考过什么呢。我觉得像那样想事情比较浪费时间啦,说真的。”

没错,登和子常被人说神情恍惚。

不过大部分时间,登和子都不是在沉思。

这种时候,登和子大多都在想蛇。

想起蛇,战栗不已,恐惧万分。

只是这样而已。

“我……”

登和子正要开口时,传来栗山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阿节、小登,不要再摸鱼了……

阿节叫了声“哎呀讨厌”,差点跌倒。

而登和子……

2

那有点奇怪呢——阿节说。

“很奇怪,对吧?我自己都笑了。”

不是那种意思啦——娇小的姑娘说。

“哪种意思?”

“不是好笑的那种奇怪啦,是很古怪的奇怪啦。我这人好像慌慌张张,粗枝大叶,所以不会笑别人。因为我没资格笑别人嘛。”

阿节你才好笑呢——登和子说,结果阿节鼓起腮帮子说:

“你看吧。实际上都是我被人笑。我常被人笑,所以我绝对不会去笑别人,而且我还是见习生呢。”

这里是女佣房。

正式名称好像叫作服务生休息室,不过女仆都管这里叫女佣房。女佣房是木地板,可以脱掉鞋子。

今天登和子上早班,和见习生阿节同一个时间下班。登和子虽然不喜欢穿和服,但穿洋装时,唯独对一整天穿着鞋子感到吃不消。很闷,而且脚会浮肿。

所以她蛮喜欢在这个房间里脱掉鞋子、卸下女仆制服的瞬间。

“很奇怪吗?”

登和子问。

很奇怪啊——阿节应道。

“阿节,你不讨厌蛇吗?”

我最讨厌蛇了——阿节说:

“我想世上没几个人喜欢蛇吧。会喜欢那种软绵绵东西的人,顶多只有庙会节庆时设摊表演的畸形秀小屋的人吧。”

“噢噢,太可怕了。”

书上说,有种表演活动是让蛇在身上爬行,或是咬破蛇的咽喉。幸好那类巡回表演从来没有来过这一带,登和子也没见过。

不过她觉得就算真的有那种表演,打死她也不会去看。

光是想象,全身就爬满鸡皮疙瘩。

“为什么会想去摸那种冰凉粗糙的东西?”

“咦,蛇不是湿湿滑滑的吗?”

阿节呆呆地张口说,瞪大了小眼睛。

“才不是呢,湿湿滑滑的是鳗鱼。”

“咦,是这样吗?鳗鱼是鱼,对吧?鱼有鱼鳞,不是也很粗糙吗?咦?”

我也不清楚,可是鳗鱼和泥鳅是湿湿滑滑的——登和子说。

“蛇的鳞片应该比鱼要坚硬多了。蛇大部分都待在潮湿的地方,所以你才会这么以为吧?”

说得也是,蛇都是躲在阴暗处呢——阿节说,陷入沉思。

“虽然看起来湿湿亮亮的,但实际上并不是湿的。”

太恐怖了,不要再说了——登和子制止说。她会忍不住想象。光是想象,她的脊背都要僵硬了。

“我也不喜欢讨论蛇,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过登和子姐对蛇很清楚呢。我一点都不了解蛇。我不喜欢蛇,对蛇也没兴趣,没怎么见过,也没摸过嘛。”

“阿节,你先前是在哪里工作?那里没有蛇吗?”

蛇啊——阿节说,再次沉思。

“来这里以前,我是在东京的有钱人家帮佣。主人是个讨人厌的暴发户,不过房子在镇上,所以没看到过蛇。在那之前,是在千叶海边的大宅子。那里庭院很大,有很多树跟草,所以我想是有蛇的吧。你知道吗?就是惨遭那个溃眼魔跟绞杀魔灭门的那户人家。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最后也被勒死了,真是太惨了。”

是被诅咒了啊——阿节说。

真可怕。

“所以根本没空管什么蛇。”

睦子姐介绍给我的地方都会出事,真伤脑筋——阿节接着又说,但登和子完全不知道阿节在说什么。她也不认识睦子姐。

“世上充满可怕的事啊。往前一步就是黑暗呢。所以要是害怕什么蛇,日子就过不下去喽,登和子姐。唔,我也怕蛇啦,万一被咬,会死掉嘛。”

“被咬……”

没错,蛇会咬人,而且有些蛇是有毒的。

不过登和子从来不是因为会被咬,所以才怕蛇。

“一般人都是害怕被蛇咬,所以才怕蛇吗?”

“我也不清楚呢。蛇看起来很恶心,所以应该是先害怕外表吧。虫也是外表让人觉得恶心啊。蚊子也会咬人,可是并不可怕。蟑螂虽然不会咬人,却恶心死了。”

“说得……也是呢。”

登和子怕蛇,但大概从来没想象过被蛇咬的情形。别说咬不咬了,光是想到有蛇,她就慌得六神无主。

不过蜜蜂很可怕呢——阿节说:

“要是有蜜蜂飞进来,我一定会死命地逃。被蚊子咬到也就是痒,可是被蜜蜂蜇到很痛的,有时候还会死掉呢,所以一定很可怕。会很痛,而且可能会死,所以很可怕。蛇也是,被咬到会死掉,对吧?”

“会死掉吗?”

或许会。

——不。

登和子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那不是生命受到威胁,或是不愿受到危害这类恐惧。那种恐惧就和害怕凶猛的狗是一样的,但登和子对蛇的恐惧异于这些。

——不过。

死……这个字眼令她有些耿耿于怀。

有些东西是生理上无法接受的——阿节又说:

“就跟对食物的喜好一样,我想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不是道理可以解释清楚的吧,一定是的。但就算这样,登和子姐还是有点异常。”

这话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你别介意——阿节说。

登和子不认为异常还能有什么好的意思。

“因为登和子姐连这都不行,对吧?”

阿节拿起自己折好的围裙,抓住带子晃了晃。

是蛇。

白蛇在蠕动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什么?

怎么搞的?

这暗黑的情绪是?

“别这样!”

“你看,这是布嘛,或者说,其实登和子姐自己也明白吧?”

阿节把带子摇晃得更厉害了。

是蛇是蛇是蛇是蛇是蛇。

——这是布。

不,是蛇。

蛇。

“叫你不要那样!”

“就说吧。”

“你……”

阿节把自己的围裙颇为随便地重新叠好,收在架子上。

“洋装是用扣子固定,不过只有围裙,得用绳子绑起来嘛。”

“绑围裙绳的时候我也觉得很讨厌。围裙绳有一端缝在布上所以还好,不过每次我的手都会发抖。”

“哎呀,真的吗?”

阿节再次观察似的探头看自己的围裙。

“是啊,如果这是蛇,就没有尾巴了呢。”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

“那,登和子姐我问你,如果只是普通的绳子,你就更无法忍受吗?像男人的西装裤腰带也不行吗?”

“不行。那种东西我连摸都不敢。”

“和服腰带也不行,对吧?”

和服腰带……

最让我害怕。

“细到像线那样就没关系了。”

太严重了——阿节说:

“我觉得登和子姐已经不是寻常地讨厌蛇了。我觉得那不是可以用好恶来解释的反应,不好意思哦。”

“不就是好恶问题吗?”

我讨厌蛇。

或者说,我怕蛇。

不知不觉间,阿节已经换好衣服,连鞋子都穿好了。可能是穿洋装的关系,她看起来不像当地人。登和子也急忙穿鞋。她应该比阿节先准备好的,不过每回都会慢半拍。

阿节看着自己的脚下,“鞋带也不行吗?”她说,“鞋带不到线那么细嘛。”

“鞋带……”

没问题。

“也是啦,世上没有这么细的蛇嘛,这根本是蚯蚓了。我也很讨厌蚯蚓。倒不如说比起蛇,看到蚯蚓的机会更多,所以更讨厌。登和子姐喜欢蚯蚓吗?”

怎么可能喜欢?

“不要乱说。”

两人离开女佣房,前往员工门。

“才没有人会喜欢蚯蚓吧。蚯蚓很恶心啊,那才是湿湿黏黏,又软乎乎的。”

“可是登和子姐不怕蚯蚓吧?”

“我怕呀。”

“我说啊,”阿节在玻璃门前停下来,“比起围裙带子和蛇,鞋带和蚯蚓要相似多了。”

“是吗?”

“围裙带子不是条细布吗?和服腰带也是平的,只是织得又细又长,并没有厚度。虽然有点像,可是完全不一样啊。而蛇是有厚度的。如果把蛇切成一段段,不就是圆圆的一片又一片吗?再说,蚯蚓虽然恶心,可是不会咬人,也没有毒。如果说跟会不会咬人、有没有毒无关,那蛇、蚯蚓和鳗鱼的恶心程度都半斤八两啊。这么一看,登和子姐对蛇的厌恶还是很异常,不好意思啊。”

外头有点冷。

冬天快到了,登和子不太喜欢这个季节。

山枯水冻,无比寂寥。

这太奇怪了——阿节接着说。

“又哪里奇怪了?”

“因为冬天没有蛇啊。蛇是会冬眠的。对登和子姐来说,应该是个很棒的季节啊。”

这……说得没错,不过——

“没什么差别,可怕的东西就是可怕。”

“登和子姐那已经不是生理上厌恶那类单纯的反应了,一定没错。不是什么道理上无法解释的,而是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一定有理由的,绝对有。”

“理由?”

登和子不曾想过。

“我在上上一个雇主那里工作时,曾听过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啦。那种的,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哟。”

“精神?”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就是啊,有一种叫什么恐惧症的。既然叫什么症,那就是一种病。登和子姐是蛇恐惧症啦。”

蛇恐惧症……

肯定是吧。

既然是病,就应该治得好——阿节接着说。

“治得好?这是能治好的吗?”

天性是治得好的吗?

“治得好的。听说只要查出理由,几乎都可以治好。虽然只是我听来的啦。先不管治不治得好,但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登和子姐,你心里有没有数?”

“这……”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害怕才没有理由。

“没有啊。刚才阿节你自己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怕蛇,而我只是稍微夸张了点。”

“夸张也是有限度的。才不会有人怕到连绳子、带子都不敢摸呢,不好意思哦。要是摸到真的蛇,登和子姐是不是会被活活吓死啊?”

摸蛇这种事,登和子连想都不愿意想。光想她就快昏倒了。

“每个人都怕蛇,但是没有人像登和子姐怕成这样的。一般人怕蛇的程度,就像你怕蚯蚓的程度。然而你却怕蛇怕到甚至因此丢了饭碗,这已经是异常了。还是治一治比较好哦。”

应该去治好——阿节说:

“这份工作也不知道可以做到何时。就算努力认真,还是会有犯错的时候;就算没犯错,老板也可能改变心意。万一老板不开心,那就完了。再说,就算没被开除,这家饭店也可能会倒闭啊。”“怎么会!”

不要乌鸦嘴——登和子说,但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

“世事难料啊。我本来是在有钱人家工作的。主人是个杀都杀不死的贪财鬼,没想到两三下就被抓了。在那之前工作的地方,是日本排行前三的有钱人家呢。然而因为家中的纠纷,全家都死光了。这年头啊,就连那样的大人物也有沦落街头的一天呢。我就是个活证人。万一哪天碰上这种不测,得事先防范才行啊。而且我们女人家光是一个人要活下去就够辛苦的了。”

她说得没错。

登和子姐还有家人要养,对吧?——阿节老成地说:

“那就更辛苦了,不能挑三拣四啊。然而却没办法穿和服,那就太不利了啊,不好意思哦。如果登和子姐想要成为职业妇女,那还另当别论,不过在这个地方,想当女职员可能太困难了。”

“先不论有没有职缺,那种工作我做不来的。”

我也没办法——阿节说:

“算术和账册,我光看到就头昏了。”

算术是我永远的敌人啊——莫名世故的小姑娘说。

“阿节,你有算术恐惧症吗?”

“不是啦,我想是适不适合的问题,跟登和子姐的蛇恐惧症不一样。我天生适合干女佣这行。”

若论适不适合,登和子也非常不适合。她不知道是脑筋转得慢,还是不够机灵,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花时间。她愈是小心不犯错,工作进度就愈慢。不论是打扫还是送餐,花的时间都比别人多。虽然登和子完全无法想象机关或公司的工作是什么情况,但她大概做不来。

阿节也是,嗯,应该做不来。阿节虽然做事很得要领,却总是漏洞百出。但她也不像是在偷懒,应该是天生粗心大意吧。不管怎么善意地看,阿节对所有的家事都不擅长。她常弄掉东西、弄坏东西,要不然就是跌倒。现在的工作感觉也不适合阿节。

应该要治好——阿节说。

“所以说,要怎样才能治好呢?”

“想起你害怕的理由啊。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天生的。”

阿节这么说的时候,一位年轻姑娘穿过通行门进入前庭。似乎不是客人。

那女孩是明天开始进来工作的——阿节说。

“是新人吗?”

“是我底下的新人,我得好好教导她。”

阿节愉快地说。

3

年幼的记忆……

记忆这东西究竟能回溯到多久以前呢?好像也有人甚至记得呱呱坠地时被放入热水洗涤的事,也听说有人拥有在母亲胎内的记忆,不过她觉得这未免太难以置信了。

不,也不是不信,但她还是不认为那属于一般情形。

听到登和子这么说,伦子笑了。

伦子是新进来的女仆见习生。听说她才十九岁,但个性很稳重,工作也很熟练,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女孩。

“是吗?”

“难道不是吗?”

“不,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形……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呢。就算记得,应该也不了解情况吧。”

“不了解?”

“因为胎儿时期……不是在阴暗的地方蜷缩着,眼睛也闭着吗?这种记忆,就连生下来以后也会碰上无数次吧?我认为没办法跟后来的记忆做出区别。”

说得也是。

“唔,就算真的有记忆,应该也不懂。”

“说得也是呢。”

登和子问她看了瀑布吗?伦子回答说只看了布引瀑布。

“哎呀,居然从那种地方看起。不是应该去华严瀑布看看吗?”

“听说常有人在华严瀑布那里自杀,不是吗?太可怕了。”

“又不是天天。我是当地人,但从没见过有人跳瀑布自杀呢。”

也是——伦子笑了。

伦子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登和子没听说她的来历,但她似乎不是当地人,每回休假,好像就会外出四处逛逛。动机似乎是想要了解一下当地,免得客人问起却答不出来。

登和子觉得很敬佩。

伦子说阿节教了她很多,但她什么都会,几乎不用人教,而且很勤奋。登和子反倒觉得阿节应该向伦子讨教才对。

“唔,顶多三岁左右吧。”

伦子说。

“什么?哦。”

是记忆的话题,登和子先起的头。

“我是山里长大的,还记得出生时的小屋。不过那栋小屋好像在我四岁以前就拆掉了,家人都说我不可能记得。但是我真的都记得,木地板房间和泥地房间的感觉,地炉、伸缩吊钩的形状等。”

“这样啊,三岁左右啊。”

登和子的父亲在她六岁时过世了。

登和子对父亲有明确的记忆。虽然容貌模糊,但大致上的印象,还有一些细节她都记得。像是胡楂的分布、喉结的隆起、形状有些特殊的耳朵,以及气味。

还有父亲让她骑在肩上,或是背着她的事。

也就是说,她有四五岁时的记忆吗?

父亲是漆工,听说是为栗山村一带生产的和式餐盘做最后加工。

登和子也记得那漆黑光亮的方盘。还有刷子、瓶子这类工具……她都记得。

“我还记得四五岁左右的事。”

她说。

登和子的父亲不知道是工作不顺利,还是有其他重大的理由,上吊自杀了……据说。

是……自杀的。

虽然是听来的。

登和子怎么都想不起那前后的事。登和子很喜欢父亲,所以这件事让她很伤心,但她想不起来。

葬礼的记忆也很模糊。

一段时间后,母亲再婚,生下了妹妹。那个时候的事,她就完全记得了。第二个父亲是商人,虽然性情温和,但不太会笑,是非常严肃的人。

而继父也生了病,在登和子十二岁时过世了。是战时的事。

登和子记忆中的葬礼,是第二任父亲的葬礼。

用河边的石头敲下棺盖的钉子。母亲手抱牌位,登和子则被吩咐拿着烧香用的桌子。

对于生父的葬礼,她毫无记忆。

“不,可是记忆有深浅之分呢。”

那当然有了——伦子说:

“经常想起来的事,是很难忘记的。而印象薄弱的,都是些很难回想起来的事。”

“是……这样吗?”

她不认为自己常回想起继父的葬礼,也不觉得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事。

毕竟都第二次了。

“会不会就和刚才说的一样,是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

“哦……”

有这个可能。

第二次葬礼的记忆,可能覆盖了第一次葬礼的记忆。

你是不是很喜欢父亲?——伦子说。

“咦?”

“登和子姐是不是爹爹带大的?”

“是吗?”

“听说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也会被忘记哦。”

“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

“会不会是因为太伤心了?”

是吗?

太伤心太伤心、伤心到无以复加……

所以忘记了吗?

第二任父亲过世时,登和子不怎么难过。

她并不讨厌继父,反倒是喜欢他的,所以也并非不伤心,但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她记得母亲低垂着头,祖母在一旁百感交集地说,“你也太没男人运了。”但登和子没有哭。

妹妹才两岁左右,而弟弟更是刚出生,因此她觉得两人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她觉得弟弟连父亲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继父还活着,应该已经被征兵了,那么一来,有可能葬身异乡,所以可以死在本土自家的榻榻米上,值得庆幸了——战争结束后,街坊邻居都这样说。

——或许吧。

但登和子不觉得哪里值得庆幸。没有人死了还值得庆幸这种事。

这么一想,她觉得第二任父亲——樱田裕一这个人实在可怜。

她应该更为他哀伤一些的。

事到如今已经迟了,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两任丈夫都比自己早死的母亲,做着绸缎纺织的工作,辛苦养育登和子与弟妹。

祖母和登和子也帮忙操作织布机。这块土地的女人全都会纺织。不过纺织毕竟是副业,没办法全靠它维持生计。没多久母亲开始去餐馆工作。她拼命工作,不眠不休,今年过年的时候过世了。

医生说是过劳。

那时,登和子或许也不觉得伤心。

不,她很伤心,却没有流泪。她觉得很可怜。辛苦妈了,辛苦妈了,登和子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慰劳的话,但她不知道死人能不能听见。

母亲的脸现在也变得和生父的脸一样模糊了。

明明连一年都还没有过去。

“记忆真是暧昧呢。”

登和子说,伦子答腔说对。

“很容易就会扭曲了。会被掉包、替换,人的脑袋真的很马虎。”

“是这样的吗……?”

这么说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穿和服的?她隐约记得小时候都是穿浴衣睡觉的。被父亲背在身后时……

——是用带子绑起来的吗?

或许吧。

这部分已经模糊了。

祖母现在还是穿和服。母亲也是,到死都是穿和服。

弟妹现在是穿洋装,但一直都穿洋装的,是不是只有登和子?弟妹以前也是穿和服的。

她记得好几次拒绝帮妹妹穿和服。

登和子很疼小妹妹,所以不管什么事她都无微不至地照料,但就是不愿意帮她绑和服腰带。她也记得曾哭叫着说不要,搞得祖母哭笑不得。所以至少妹妹……

——不。

妹妹小时候穿的是登和子穿过的旧和服。

也就是说,登和子以前也是穿过和服的。

只是她后来不穿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穿的?

想不起来。

登和子什么时候厌恶起和服——正确地说是腰带和系绳,开始只穿洋装了?如果就像阿节说的,有什么理由,那么一定是那时候碰上什么契机吧。因为只穿洋装的那个时候,她已经……

害怕起蛇来了。

“忘掉的事……没办法再想起来吗?”

“没那回事吧?人常会因为一些原因,忽然想起无关紧要的事情呀。是一些没必要记住,甚至没有意识到的小事情,却会忽然想起来。也就是说,其实并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

“应该不是消失不见了吧。”

“是……这样吗?”

“就跟家中的失物一样,记忆一定都收在某处,只是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并不是丢掉了,被小偷偷走了,或是掉在哪里了。”

“记忆……”

收在某处吗?

“不愿意想起来的事,一定是被收得很严密吧。像是柜子深处、天花板里,那种平常绝对不会看到、难以发现的地方。”

啊啊。

她大概懂了。

“甚至连收起来这件事都忘了。不过大扫除时,或是整理东西时,有时会冒出意想不到的东西来……就类似那样。”

这么一想。

就稍微放心了。不会消失不见。不怎么为他伤心就过世的继父、一辈子吃苦而过世的母亲,应该也都收藏在某处。

但是——

她虽感到放心,却也觉得这很可怕。因为这表示记忆不可能消除。

乘着风……

闻到一股芳香。是伦子的香味。登和子说,“好香哦。”伦子说,“是这个吗?”拿出一只香袋。

瞬间……

登和子想起了什么。

——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这既怀念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记忆。是这气味吗?是气味的记忆吗?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哆嗦,不是因为寒冷。

蛇……

她想起了蛇。

“怎么了?”

伦子看她,香袋散发出更浓烈的香气。

“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蛇吗?”

“不,不太清楚,可是……”

你流了好多汗,伦子说,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额头。香味也渗透在手帕中。

“这香味……”

“这个……听说是龙脑。有点像樟脑,不过比樟脑低调,却又很香,是送给我的人说的。”

“这样啊。”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也像是樟脑的香味。

你想起什么了吗?——伦子问。

“我也不太清楚……”

“会不会是衣柜?衣柜里不是都会放樟脑除虫?”

“衣柜?”

衣柜怎么了?

衣柜里不是都会存放和服吗?——伦子说,登和子恍然大悟。

“会不会是联想到了?联想到腰带和系绳。”

“或许吧,可是……”

是这样吗?

我觉得——伦子担心地接着说:

“我听阿节姐提起过。”

“提起什么?”

“登和子姐对阿节姐说蛇是冰凉粗糙的。”

登和子确实说过。

“因为阿节说蛇湿湿滑滑的,她把蛇跟鳗鱼那一类的搞混了。”

“登和子姐怎么会知道?”

“咦?”

你是不是摸过蛇?——伦子问。

“我?摸过蛇?”

光想就毛骨悚然。

“怎么可能!我连腰带都不敢碰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蛇的触感?”

“咦?”

怎么会……知道呢?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所以经常看到蛇,也常用棒子赶蛇,或是用树枝戳弄,确定是死是……”

但也从来没有直接摸过——伦子说:

“就连褪下来的蛇皮都不敢摸呢。就算没有登和子姐那么害怕,但我还是讨厌蛇,所以坦白说,我不知道蛇摸起来是不是冰凉粗糙。”

“说得……也是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是想象,登和子是知道的。那对登和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伦子接着说,“如果不小心握到了蛇,一定会吓死。如果年纪还小,应该会造成很大的惊吓吧。”

“是……啊。”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导致登和子姐从此怕蛇呢?”

这双。

登和子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握过蛇?

这双……

“啊。”

是腰带。被子,被子上有腰带。腰带摊放着,一路延伸到榻榻米上来,而登和子抓住,它。

抓住,用力握住,拉扯。

拉扯腰带。

那是她几岁时的事?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是那样的时期。那么是父亲过世前后的事吗?是五六岁左右的事吗?

年幼的登和子。

用力握紧腰带。

手中的腰带。

以为是腰带的东西。

冰冰凉凉。

粗粗硬硬。

不是腰带。

是蛇。

是蛇。

“啊……啊啊……”

是蛇是蛇是蛇。是蛇。原来是蛇。那是蛇。

“那是、那是蛇啊。”

“登和子姐,振作一点,你的脸都白了,而且流了好多汗。去那边的店里坐着休息一下吧。”

登和子姐、登和子姐。

伦子的声音远去了。

我,我把蛇——

“我想起来了。我以为是腰带抓起来,结果是蛇。是恶心的、邪恶的蛇。我抓到蛇了。”

脑袋中心似乎隐隐作痛。

龙脑的香气渗透进来。

4

父亲躺着。

然后在他的颈脖处,那条恶心的蛇蠕动着,慢吞吞的。

噢噢,太可怕了。

可怕死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父亲死了。应该死了吧?喉咙的隆起格外醒目。胡楂稀疏地分布着。眼睛翻白,嘴巴半张,露出黄色的牙齿与干燥的舌头。那已经不是活人的脸了。上吊而死,人相都变了,所以记忆才会暧昧不清。

那不是会说笑的爹爹的脸。

可是,这就是爹爹。

蛇。冰凉粗糙、全身覆盖着鳞片,下流的蛇慢吞吞的。

我抓住了那条蛇。

太恶心了,太可怕了,我无法忍耐。

这时——

登和子醒了。

她昏睡了一会儿。

她不知为何昏了过去,被伦子送回家,然后上了床。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她流了许多汗。她缓缓地翻身一看,枕边放着水壶和茶杯。

是祖母或妹妹为她准备的吧。

不知道时间。很暗,很安静,大概是深夜。

小电灯泡微弱地照亮房间。每一处都朦胧泛黄。

登和子趴在床上,在杯中倒水,含了一口。咽下去后,她舒服了些。

登和子把额头抵在枕上思考着。

阿节说她异常,登和子反驳说才不是,但这果然属于异常的范畴吧。

她究竟有多怕蛇?

不过总觉得爽快了些。

阿节还说,只要查出理由,就可以治好。

现在……算是知道理由了吧。

登和子在小时候,曾误以为蛇是腰带,而抓住了蛇。

她一定被吓死了。

若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受到的冲击更是难以想象。

冲击太过强烈,登和子把那件事——不,把那时的事全驱逐到脑袋的角落去了吧。

所以父亲过世前后的记忆才会那样暧昧不清。或许是不愿意想起的强烈欲求,将相关的记忆也一并封印起来了。

那么,已经没问题了吧。

虽然还是一样讨厌蛇,但她觉得已经不会有不必要的害怕了。如果碰到真的蛇,她应该会像常人一样害怕,但应该不会连绳索、带子都不敢碰了吧。

应该……她想。

真的。

——只要知道理由,自己就会好了。

已经治好了,登和子在心中反复说。

这得感谢阿节和伦子吧。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恐惧居然能治好。不,她没想过这是可以治好的。

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

她起身,凝目细看时钟。

凌晨两点零五分。

当然一片寂静。祖母和弟妹一定都已经熟睡了。

——刚好。

就是这时间。

她忽然这么想。她不知道是什么刚好,只是这么感觉。

好冷。

汗水凉了。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感冒。

工作不能请假。

明天——不,已经过了凌晨,所以是今天——有很多客人。虽然不是学阿节的话,但要是为了这种事犯错而被开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换衣服吧——她想。

得换衣服才行。全身都是不舒服的汗,濡湿了睡衣。登和子深深认为贴附在身上的湿气,象征了她不必要地害怕蛇的异常心态。

想要脱掉。

愈快愈好。

她站起来,走到衣柜前。

——对了。

确认一下吧。

确认一下是不是治好了吧。

里面应该有母亲的浴衣。只要能顺利穿上它,就不必再担心了。

她抓住衣柜的把手。可以顺利穿上吗?不,没办法穿上也没关系。只要摸摸看系绳和腰带就知道了。如果治好了,应该就可以满不在乎地触摸。

拉开抽屉。

刺激的樟脑香窜入鼻腔,啊啊。

这——

这个味道。

这是那个人的味道

——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不,那不是伦子的香袋气味吗?不是类似樟脑的、龙脑的气味吗?

不对不对。

这是那个女人的。

是那个女人的味道啊,登和子。

——那个女人?

是那个穿着漂亮和服的年轻女人的味道啊。你忘了吗?登和子。

声音在脑中响起。

不,我没有忘。

只是不愿想起来。

原来记忆是不会消失不见的啊。

——不,所以说。

那个女人是……

喏,让当时还小的你看得如痴如醉的美丽女人啊。

没错,你快六岁时见过好几次,对吧?

你妈妈不在的时候,她不是都会来吗?撑着阳伞,穿着漂亮的和服。

就是那个女人啊。

——对。

就是你爹爹包养的情妇啊。

——咦?

手停住了。

对,那是。

父亲除了母亲,还包养了一个女人。

想起来了。那是个肤色白皙,穿着绚烂图样和服的妖艳女人——现在回想,应该是卖笑女吧。但年幼的登和子……只觉得那是个美若天仙的人。

别告诉你娘哦。

给你糖吃,别说出去哦。

这是秘密哦。勾手指发誓哦。如果不守信用,蛇就会来找你哦。

可是。

她说了。

她说出去了。

登和子向母亲打小报告了。

母亲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没错,是她就快六岁的时候。后来父亲和母亲……

争吵的声音。

怒吼声。哭声。惨叫。恳求。谢罪。然后又是争吵声,怒号与啜泣。

日复一日。

父母的争执持续了好几天。

家中的笑声消失了。父亲变得凶暴,殴打母亲,然后殴打祖母,耽溺于酒乡。

明明登和子的生日就快到了。

登和子的家却毁了。

她完全……

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觉得很讨厌,很难过,很伤心。

真的厌恶极了。她害怕酒后发疯抓狂的父亲。登和子也挨打了。

是你打小报告的,对吧?

谁叫你说出去的!

看到父亲殴打登和子,母亲露出可怕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孩子是无辜的啊。

你这个废物。比起自己的亲女儿,那婊子更重要吗?

拧起眉毛,扬起眼角,嘴巴扭曲……

母亲的脸变得像蛇一样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动粗的父亲很可怕。

但那样的母亲更教她害怕。

那是……

嫉妒到发疯的蛇的面孔。那个时候母亲变成了蛇。登和子最爱的温柔母亲变成了可怕到极点的蛇。不要不要不要。

登和子好怕好怕。

她以前也喜欢父亲的。

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让温柔的母亲变得那么可怕的父亲……

她恨死了。

比蛇还要讨厌。

对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她在夜半醒来。

那是个幽暗的夜。

黑暗中,有变得像蛇一样可怕的母亲。

然后……

然后还有别的什么。

难道……就是这时候登和子抓到了蛇吗?

是这样的吗?

总觉得太不自然了。

登和子拿起衣柜抽屉里老旧的博多和服腰带。是随处可见的廉价腰带。

——明明摸了也没事嘛。

果然治好了。原本只是指尖一碰,她就被脊背冻结般的恐惧笼罩。即使知道不是蛇,却依然怎么都没办法触碰。而现在登和子把腰带拿在手中,这只是条普通的腰带。

触感也跟蛇不一样。不冰凉,也不粗糙。当然,不会动也不会爬,也不会吐信。

就是条腰带。

那个时候……

年幼的登和子怎么了?她看到什么,做了什么?母亲在做什么呢?在这样的大半夜里。

母亲。

对了。

母亲。

母亲杀死了父亲。

在发完酒疯后睡着的不忠男人的脖子上,把这条——

这条博多腰带缠绕上去。

然后……

“啊啊。”

没错,她全想起来了。登和子握住的不是蛇,而是这条腰带。她抓住这带子,用力拉扯。

登和子帮了母亲一把。

因为母亲的脸太可怕了。因为母亲是蛇。因为讨厌那样的母亲。因为可怜那样的母亲。所以夜半醒来的年幼登和子,用力抓住从被子延伸到榻榻米上的腰带,狠狠地使尽全力拉扯。

虽然那时候父亲已经死了。

年幼的登和子是不是抓住缠绕在父亲脖子上的腰带,使尽全力拉扯?

腰带……

腰带滑动,然后飞快地吐着红信,溜出登和子的手,掉到榻榻米上,缓缓地蠕动爬行,消失在房间角落。

只留下冰凉、粗糙的触感。

——我……是蛇。

就这样,日光榎木津饭店的女仆樱田登和子缓缓地被吞入神秘的黑暗之中。这是昭和二十八年十一月中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