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但不是人。
碰上这种情形,一般人会怎么做?
我正在吃饭。太格格不入了。
与其说是格格不入,不如说是不对的。
我坐在矮桌前,手中拿着碗筷,默默地吃着饭。
以完全无异于昨天早上、前天中午、大前天晚上的姿势。
这已经成了许多的过去、无数的日常丝毫不变的情景的一部分。
我借由融入日常,来度过非日常。
——不。
我觉得我并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哪里算是非日常。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无从应付起。我只能做出日常的行动。那么比起吃饭这个行为,问题更出在不了解差异这个前提吧。
确实,昨天与今天不同。昨天下雨,今天大概会是晴天,但是对我的差异就只有这样。
无论我以外的事物有多么剧烈的变化。
我都不会改变。
无从改变。
即使围绕着我的除我以外的世界的所有一切,有一天忽然完全变了样……我,依然还是我吧。
那么,改变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日常。
虽然若是一早起来,自己的样貌完全改变,或是忘了一切,那另当别论。
不会有那种事。
不会吧。不会的。
冷掉后变得有点硬的饭粒,不太好吃。
不过我本来就尝不出味道。虽然有个比喻叫味同嚼蜡,但也不是那种感觉。它的口感完全是米饭。感觉有点干,偶尔会咬到一些特别硬的饭粒,不过米饭就是米饭。只是总觉得没味道。
而且我并不饿。我从一早就什么都没吃,但没有饥饿感,也觉得像是在勉强自己进食。
尽管是这种状态,而处在这种状态,为何我会想要吃什么饭,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打开饭桶。
里面还剩下一碗左右的饭。
我心想:啊,非吃掉不可。我无意识地从橱柜取出饭碗,添上冷饭。
为何会打开饭桶,我也不明白理由,但我也不是特别混乱或是怎样。
当时我并不心慌意乱,现在也是。我非常冷静。
硬要说的话,我无法理解那彻底冷静的自己——不,我就是不愿理解、承认,所以才刻意做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行动吗?
不对。
不是那么容易懂的。
我没有那么聪明。我要混沌多了。与其说是混沌,对,不如说我的脑中像泥土般黏稠,看不清,也使唤不动。胸中和腹中也塞满黏糊糊的东西。它有时会很热,非常灼热。
就像融化的铅。
全身充满那种烂东西,当然不可能正常思考。
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冷静。我是迟钝。我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表面上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无法传达至中心。
所以——我不是人吧。
我嚼饭。一次又一次嚼,然后咽下去。
咽不太下去。水分不够。果然太干了。
没有配菜。应该有剩的菜,但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一定馊了吧。不是臭了,就是干了。那么来泡个茶吧,可是又懒得烧水。
但净是嚼着无味的饭,我还是觉得受不了了,所以从柜子里拿出腌梅子的壶,捏出一颗。
壶里很暗,水汪汪的。
闻到紫苏的香味,我这才发现家中充满令人不舒服的臭味。
我真是迟钝到了极点。
肯定就是这股异臭,减损了饭的味道。味觉暧昧模糊,有一半是依靠嗅觉来决定的。
这下伤脑筋了。
这种状况,不会有人想吃饭吧。
不是出于道德、常识、社会通识这类理由。当然,以那类意义来说确实也是如此,但这是更基本的问题。
绝对不会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勉强吃饭。太臭了。一旦开始介意,就摆脱不了。虽然不至于臭到无法忍受,但也不想一直闻着它。那是一股不愉快的、生理上难以接受的臭味。
幸好现在是天冷的时节。
这气味该不会泄到外头吧?会不会已经传到邻家了?开窗就行了吗?可是如果开窗,这令人不快的臭味岂不是会弥漫到大街上?
——会吗?
我把饭碗搁到矮桌上,转向旁边。
大开的纸门另一头,母亲死在那里。
她不会动了,所以一定是死了吧。
已经有半天以上没动了。从早上就一直没动过。这阵子母亲都躺在床上,不过就算卧病在床,还是稍微会动,所以她并不是睡着了。
因为她的眼睛睁着。
人不眨眼,这太奇怪了。应该也没有呼吸,一动也不动。
是死掉了。
我就在母亲的尸首旁边吃着饭。
我不是人。
碰上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
我想会联络哪里吧。医生,或是警察,或是居委会,或是寺院,或是火葬场,唔,应该是全部吧。
要怎么说才好?
我自以为已经活了很久,却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我纳闷起来,一直到今天,我到底都活了些什么?即使这么想,也无法重新来过。就算要从头学起,但要把二十几年份的人生重来一次,一样得花上二十几年吧。
但是没有人教我这些。
母亲死掉的早晨,要如何度过?应该没有人教过我。就算有……在理解记住之前,我应该无法接受吧。
母亲已经发黑了。
皮肤的质感也变得像纸。
她仰躺着,姿势有些后仰,仰头倒看着这里。不,她没有在看吧。死掉的话,什么都看不见了吧。不可能看得见。眼睛的黑瞳部分宛如围棋黑子。一片混浊,什么都没有倒映出来。
嘴巴张开一半,露出小小的牙齿。
是死人的脸。
母亲死了。从今早开始,一直死着。
眼睛、鼻子、嘴巴,形状和大小,都和活着时没半点不同,然而看起来却像别的东西了。实际上也是不同的东西吧,不只是颜色或质感不同而已,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是尸体。
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灵魂。如果有,应该也脱离母亲了。
虽然我不知道它离开去了哪里。
四下张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房中景象和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没半点不同,不同的只有气味。
已经开始腐败了吗?
我不觉得那么快就会腐败。
我看着母亲的尸骸。
手好像缩短了些,是手肘弯曲的缘故吧。
姿势就像拎着包袱。
早上看到的时候好像更直一些,双手搁在小腹上,而现在是放在肚脐一带。是因为干燥之类的缘故吗?或者本来就会这样?
总觉得……
无动于衷。
也没有泪水,我想至少该流个眼泪。
我总是这样。
迟钝、不是人。
我不是没有感情。我有喜怒哀乐。好笑的时候我也会笑,如果觉得不甘心或难过,也会流泪。如果觉得不畅快,也会生气。
可是——
没错,我实在不太了解开心、伤心这些感情。暧昧模糊。理智上是明白,但就是无动于衷。
比方说,受人亲切对待、收到礼物……这种时候,我真心觉得感激。会非常感谢,也不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会道谢,并努力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没错,我得努力才能做到。
虽然我应该确实很开心。
我觉得如果不努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别人就看不出来。实际上我开不开心,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舒服,但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开心。关于悲伤也是一样的。我会感到不快或不满,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悲伤。
我这么觉得。
至少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感到哀伤?
或者说,我为什么不哀伤呢?
亲人——而且是唯一的亲人死了,我一定很难过。实际上我不觉得好笑,当然也不开心。母亲死了,我不可能开心。然而我……
我的心却像黏土一样,完全无动于衷。
我是不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
那么我一定不是人。
我应该伤心的。
我参加过几次葬礼,每个人都在哭。
他们真的伤心到呼天抢地,就连不是死者家属的人也在哭。是觉得死者很可怜吗?还是觉得家属可怜?他们啜泣着,眼眶泛泪,也有人失声痛哭。
一定很伤心吧,我想。
如果我的心能够像那样剧烈动摇,真不知道该有多好。
堵塞我内在的黏土,若是被那样剧烈摇晃,是不是也会稍微动弹一下呢?如果被摇晃,至少也会有点裂痕吧。如果继续摇,是不是就会碎裂,变得像沙呢?
啊啊,我想有颗流动的心……
然而,即使面对母亲过世这种大概是冲击最剧烈的事件,我的内在依旧凝固着。
与其说是黏土,感觉更像是灌了铅。
黏稠的铅,冷却、凝固了。
若非如此,不可能坐在母亲的尸首旁吃着冷饭吧。做不到吧。这是不可以的吧。
理智上我是理解的,真的。
但是,我就是掉不出一滴泪,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么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啊。我就是灌了铅、我不是人,应该就是吧。
如果我痛恨母亲,那也就罢了。
但我喜欢母亲,就连她死去的现在还是喜欢。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觉得自己跟普通人一样爱着自己的母亲。虽然我连普通人是怎样的都不知道。
因为是亲人,我们也会有争吵,但母亲总是待我很好,而且她性情十分温和。更重要的是,她一个女人家把我拉拔长大,我没有理由恨她。
她一定是太苛待自己了。
不管是大后方的生活还是战后的生活,都非常困苦。
虽然为了活下去,那是没办法的事。
但她就是过度操劳,才会变成这样。
那么,母亲会病倒,有一半是我的错。或许有一半以上是我的错。因为如果没有我,母亲应该可以过着不同的人生。
然而我却……
玄关传来声音。
登美枝姐,登美枝姐,怎么啦?
今天身体状况如何?
今天店里还是休息吗?还是可以开店了?
从玄关传来说话声。大概是熊田嫂吧。熊田嫂是在店里帮忙的妇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孑然一身。
失去家人的时候,熊田嫂很伤心吗?
母亲开了家小熟食铺,我也在那里帮忙。不过我不擅长厨房活,因此请了熊田嫂来帮忙。与其说是雇用,更接近合伙开店吧。
这个月店一直关着,因为母亲病倒了。熊田嫂也要生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没有母亲,我也无计可施。我什么都不会。都这把年纪了,却是废物一个。
阿彻,阿彻你在吗?熊田嫂说道。还传来敲门声。我觉得必须应些什么才行,但是我该怎么说?是要呆呆地走到玄关,说母亲死掉了吗?这样可以吗?
会不会看起来就像个傻瓜?
如果我哭泣慌乱也就罢了。
但我很平常。这样看起来根本泯灭人性吧。虽然实际上我就是,没办法。不过用应付路过的拾荒者的态度,把母亲的死讯告诉别人,我觉得这样也太无情了。
到底怎么样呢?我在心中问着尸体。
已经死了,不会应声了吧。
母亲。
只是死着。
只是死了,腐烂了。
不可能回答我。
啊啊,如果我再疯一点就好了。跟死人说话,这不是常人会做的事吧。换言之,现在的我不能说是平常人。
这么一想,我有点放心了。母亲的死或多或少影响了我。即使是像冷硬铅块的我,也变得与平常有些不同了。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我只是在乎世人的眼光罢了吧?其实明明无动于衷,却不想被人看出我无动于衷,又不知该如何表现才好,所以才假装依赖母亲,这样罢了吧?明明母亲已经死了。
证据就是,我有点不耐烦了。
都是母亲招来这麻烦的状况。
都是母亲死掉害的。
不,母亲也不是想死才死掉的。
这叫冤枉,还是叫迁怒?
但也不是我害的啊。我不可能治好母亲的病。如果我做得到却没有做,那另当别论,但我不可能治好疾病,所以不是我害的,一定是的。
脑袋一隅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过,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应该不是我的真心。
——不,真情。
——什么叫真情?
怎么,阿彻,你明明在家嘛!熊田嫂格外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有门“喀啦啦”被打开的声音。
——啊啊。
臭味会飘出去。可是外面的空气流进来稀释的话,充满家中的母亲会稍微淡掉一些吧。原来如此,或许这味道就是母亲的灵魂。它是从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所以一定是吧。
那么,它最好快点减淡消散。
母亲也不想凝聚着吧。
凝聚再凝聚,变得像我一样僵固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了,阿彻,我说阿彻!你是怎么啦?你妈的病情……”
是熊田嫂。她进来了吗?
“等一下,我说阿彻……”
啊啊,一定很臭吧。
灵魂的气味。
“怎么了,你……喂,你是怎么啦?”
一直望着母亲遗骸的我,这时总算回过头去。
熊田嫂睁圆了小眼睛的脸就在眼前。
“怎么……”
我该说什么才好?
“等一下,登美枝姐、登美枝姐?”
熊田嫂推开我,上前蹲下身子,手放在母亲的尸体上摇晃。登美枝姐、登美枝姐啊!她喊着,一再地摇晃。
那样摇,灵魂会漏出更多的。
稀释是好事。
“登美枝姐!”
熊田嫂格外凄厉地一喊,然后回头看我说,“阿彻、阿彻。”
“嗯……”
我没办法正常回话。
是因为一直没有说话的关系吧,或者是吸了太多灵魂渗出来的不洁空气?
“阿彻……登美枝姐,你妈……”
死了啊。
我知道。
“哎呀,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阿彻,你振作点啊。唉,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
我不伤心。
因为我不是人。
喂,你要振作起来啊——熊田嫂说。
“哦……”
我只能这么应。
“什么哦……不,说得也是呢。你们母子相依为命,那种痛,我再了解不过了,可是不能让你妈就这个样子啊。喂,你妈过世啦,你看。”
我知道。用不着别人说。
看就知道了,都黑掉了。灵魂都飘散出这么多,而且死亡的味道这么浓。
“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可是就算你一直呆坐在这儿,你妈也不会活过来啊。得快点叫人来才行。阿彻,振作啊!”
熊田嫂这回摇晃我。
摇也没用。光是摇晃我这个冷却凝固的铅块,不会有任何影响。况且,你的声音传不进我的内侧。
“阿彻!”
双眼充血。
鼻翼翕张。
甚至噙着泪。
熊田嫂惊慌失措。动摇的是她,她想把她的动摇推到我身上。
但是,我这个铅块无动于衷。
真是无可救药。
“要……”
要怎么办才好?我说。
“怎么办,是啊……不,等一下……”
熊田嫂再一次推了推母亲,然后整张脸皱成一团,用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什么后,紧紧地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如此。
只要这样做就好了吗?但我没办法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不,登美枝姐也是,怎么会这样呢?神明佛祖为什么要抛下你们呢?为什么要这样待你们呢?”
那么努力打拼,接下来才正要享福的啊。
——接下来。
是这样吗?
我不太清楚。
她以为接下来会有多大的不同呢?只有晴天或阴天或雨天这点程度的不同。不,没有不同,都是一样的。
证据就是——
母亲都死了,天地也没有翻转。天空的颜色,街市的模样,还不是一模一样吗?我也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丝毫变化。
只有熊田嫂一个人狼狈周章。
熊田嫂离开我,不停掉泪,然后反省似的重新跪坐好,对着母亲的尸体双手合十。
——这样啊。
说得也是,死人都讳称“佛”,所以应该要像这样膜拜吧。但是魂魄都消散了这么多,这种尸体到底有什么好拜的?
这部分我实在无法理解。
这不就只是一团再也不会动弹的肉、骨头和毛发吗?
如果说膜拜生前的母亲,我还可以理解,但尸体就是尸体。都快烂了。
我想着这种事。熊田嫂对着母亲的尸体拜了一阵,用手背抹去眼泪,然后重新转向我。
“彻也,我知道你六神无主,可是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如果你不在这时候好好撑着,登美枝姐在天之灵也难以瞑目的。因为全为了你这个儿子,登美枝姐才会那样粉身碎骨地拼命工作,你懂吗?”
这我知道。
“听好了,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动傻念头哦,知道了吗?”
什么叫傻念头?
反倒是如果能够变得痴傻,我还真想试试看。因为我实在是太没有变化了。
“喂,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我说。
“我现在……就去叫佐藤医生来。可是已经没有呼吸了,还是该先叫警察?不……唔,等一下,说得也是。啊,应该先叫邻居呢。”
“叫……邻居?”
这跟邻居有什么关系?
啊,因为臭味可能会传到那里吗?
隔壁家的死人灵魂飘进家里来,果然还是会造成麻烦吧。
“傻瓜,当然要先叫邻居。这种时候,第一个就该通知左邻右舍啊。不都是这样的吗?马上就会有人来了。你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好好的做什么?
熊田嫂再一次用手背抹脸,猛地站起来,拍了几下我的肩,再次悲伤地看母亲,然后快步往玄关走去。
啊,这才是一般的反应吧,我想。
确定母亲过世以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但我什么也没做。而熊田嫂来访之后短短几分钟,她惊讶、悲伤,然后鼓励我,接着行动。我不懂什么叫正常,也无从判断,不过熊田嫂的应对一定才算正常吧。
就像熊田嫂说的,很快就有人来了。
是右边人家的古贺太太,还有左边人家的石村爷。
这两个人我都很不会应付。
“江、江藤……”
石村家的隐居老爷不知为何,这么说着走进家里来。他是要说江藤怎样了?江藤登美枝死在这里,江藤彻也坐在尸体前,而这些他应该早就听熊田嫂说了。
“啊,登美枝太太……”
古贺太太停在玄关口,用类似手帕的东西按着眼角。我暗自佩服着:大家果然都是这种反应。
石村爷进了客厅,看也不看我一眼,站在母亲的尸首前,站着打量了一下母亲后,在枕边跪坐下来,一样双手合十。然后他无视我,转向玄关的古贺太太说:
“过世了,要怎么办?医生过来之前,不要动比较好吗?”
“可是……”
古贺太太只说了这两个字。
石村爷总算注意到我,“噢,彻也老弟。”
“是。”
“要怎么办?不,问你这种问题或许太残酷了,不过你妈好像过世了。”
“哦……”
为什么这些人净说些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呢?
要摆成守灵的姿势吗?石村爷问。
“守灵的姿势?”
“呃,哦,就是让她重新躺好。”
“石村爷,再等一下吧。”
古贺太太带着哭腔说。
“要等吗?”
“至少先等医生确认过……而且彻也也还……”
“哎,是啊。可是看这样子,过世之后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你都没发现吗?”
不。
我当然知道。
看就知道了。
“你……是不想承认母亲已经过世了吧。不,别怪我不近人情,但你不能这么幼稚啊。你也不是十来岁的小娃儿了,已经老大不小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担当?你得面对现实啊,要不然……”
“石村爷,那种话也不必偏挑这时候说吧?这可是在死者面前啊。彻也,你妈刚刚才咽气的啊。”
“所以我才要说啊。而且我说过了,人不是刚死的。”
“我说是刚死的,就是刚死的。”
“不管怎么样,太太,总之都得办丧事,丧主这副失魂落魄的德行,要怎么主持?”
“所以才需要我们帮忙呀。你也想想彻也的心情吧。”
——啊啊。
吵死了。
只会自说自话。
母亲死了,得做点什么是当然的。
而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挨骂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说什么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我就不懂了。如果是小孩,就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吗?如果不是的话,就是年纪太小,即使想设法,也无能为力的意思吧。到这里都还好,但他说什么多大年纪的男人怎么样,我也不能如何。而且这跟男女性别无关吧。
邻家的隐居老爷开口闭口就是男人。
我完全无法理解。
若说身为一个人不可以这样,那我还懂。作为一个人,我有缺陷,所以我不是人。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但说身为一个男人要怎么样,我一头雾水。男人和女人或许不同,但在计较男女差异之前,我作为一个人就不够成熟了。与其说是不成熟,不如说我到现在都还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在变成男女之前,必须先变成人才行。要变成男人,得先等到变成人了再说。
还有。
邻家主妇的说辞也莫名其妙。
她叫老人考虑我的心情。
但我根本没有心情。我的脑袋里、肚子里全塞满了铅。没有心情。没有心情介入的余地。所以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伤心。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别人不可能明白。
就算要别人体谅,也只是强人所难吧。事实上,老人不就显得为难吗?
两人在争论着,但我已经听不见了。不,从一开始我就没听进去。虽然听得到声音,虽然可以理解内容,但完全打动不了我。
只觉得吵。
邻居的争吵和我及母亲都没有关系了。只是在眼前搬演,但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随你们去吧。虽然如果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会做。
或者说,我觉得非做点什么不可。
只要给我指示就行了,什么我的心情根本无所谓。只要告诉我“普通人都会怎么做,你也照做”就行了。我会照着吩咐做。因为我并不觉得讨厌。但如果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表现得普通了。如果无法表现得普通……
不就会被发现我不是人了吗?
正当我想着这些,医生来了。
心脏衰竭——医生说。
我不是很懂,不过好像是心脏停止的意思。我觉得那样的话,不用医生来,看就知道了。
母亲是一个月前生病的。
一开始应该是头痛。大家说应该是过度操劳,累了,要她休息两三天,但还是没有好转。母亲说头晕想吐,我和熊田嫂都叫她去医院,但母亲说要顾店,不能去。
的确,少了母亲,店就没办法做生意,而且看医生要钱,所以我认为母亲说得很有道理。
我并不是不担心。
但是在内心……我接受母亲逞强的态度。
因为我不懂进货、店面租金那类事情。当然,我也不会做菜。
有熊田嫂在,所以我还可以假装知道,瞒混过去;但如果连熊田嫂都不在了,我便会顿时失去方向。因为我只会打扫、搬运重物、送东西、算钱这些小孩子都会的事。我不说我没用,但除了我会的这些以外,我什么也不会。
不是我不想做,也不是学不会。
但是现在这样就够了,我也不求更多更好。我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成为什么。这样就好了。永远这样下去就行了。
当然,我不认为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
结束的是母亲的人生,我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母亲都死了,一切却依然如故。
我在脑中一隅担心着硬撑的母亲,心中某处却期待她能永远硬撑下去。因为那样比较轻松——我比较轻松。
我觉得我很残酷。
我并不是希望母亲死掉,不过那或许是同一回事。事实上母亲真的死了,所以是一样的吧。
虽然我一直担心。
也希望母亲快点好起来。
但那也不是为母亲着想,肯定是因为那样我比较轻松。
我根本不是人。
我也会照顾生病的母亲,但我觉得那也不是出于真心。我深信母亲会好起来,然后继续工作。而这份确信,也是源于要不然我就麻烦了这种利己的欲望吧。
一定是的。
我没有人的心。
所以也流不出眼泪。这么一想,心境稍稍安宁了些。若不这么想,我坐立难安。
来了很多人。
警察也来了。
说是警察,也是认识的警官。因为死因不明吧。不过既然医生说是病死,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警官劈头就这么说。
——怎么不怀疑呢?
我这么想。
警官说请节哀顺变。对着……坐视母亲死去的我说。这样就行了吗?
她那么难受,我还让她工作。
顺着母亲嘴上说的“我没事”。
我想我应该说过:“妈,你不要紧吧?”但那不是鼓励,只是单纯的保身吧。我压根儿没为母亲着想过,我根本就不担心生病的母亲。
而且我——
还想忽略为病而苦的母亲。
母亲虽然回去工作,但过了约一个星期又病倒了。是工作时在店里倒下的。我们送她到附近的医院,院方要她住院。医生说似乎不是单纯的过劳,为了慎重起见,最好进行检查。但我全盘相信医生说的“不必担心,只是保险起见,检查一下”。
我之所以相信,并不是因为希望母亲康复、健康。不管怎么想,那肯定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只是毫不批判地相信医生出于常规而说出的套话。
因为听信那话,对我比较方便。
我非常卑鄙。
我也觉得那个时候,我脑中一隅已经察觉母亲可能快不行了。但我还是听从医生的话,隐藏那不合宜的想法。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为那样对我比较方便。
检查结果不是告诉母亲,而是告诉了我。
医生以沉重的语气,带给我符合那沉重语气的坏消息。
不过……我只知道不乐观,医生没有告诉我明确的原因,也没有告诉我病名。他只说,实在不太理想,最好到更大的医院去进行精密检查。
我如实转告了母亲。
别说宽慰,更别说鼓励了。医生是考虑到母亲因病而萎靡恐惧的状态,才刻意告诉我,而不是告诉本人吧。然而我却像小孩子跑腿似的,把医生的话原封不动丢给了母亲。
愚钝。
不,我只是假装愚钝。
我只是狡猾。
我把判断丢给母亲本人了。
虽说交给本人,但其实我早就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母亲应该不会去别的医院。
我知道她一定会说我没事了,已经好了。
就算进一步检查也没用,就算检查出什么,治不好的就是治不好。就算能治好,治疗要花钱的话,跟治不好也没两样。家里没钱。那么花钱做检查也是浪费。
母亲会这么想吧。
不,她会这么说吧。
这不是我说得出口的话。
身为儿子,我应该撇下一切,叫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接受检查吧。不,就算母亲不愿意,即使硬逼也该要她接受检查。然后如果检查结果不好,不管治疗怎么辛苦,也该让她接受治疗。而如果能治好的话,应该要不计代价治好才对吧。
钱应该是我要担心的事。母亲不该去担心那些。就算撒谎,就算勉强,也该对母亲说“不必担心”让她安心,这才是我身为儿子的职责。而且母亲因为生病,已经变得消极悲观了。
该说“没问题”的是我才对。
然而我却想要母亲说出“没问题”三个字。
我不是人。
母亲……困惑了。她一定很难受吧,也不想死吧。
我也不想要母亲死。我喜欢母亲。
我最爱母亲了。
然而……
我,不是人的我却佯装愚钝,佯装童稚,对母亲撒娇。比起我最爱的母亲……
我更企求眼前的安宁。
我是觉得麻烦。我懒得独立。我想要这样,就这样一直下去。多一天也好,多半天也好。不,即使多个一分钟也好……
为了让生病的母亲痊愈,我必须工作。我不是讨厌独立,但我认为一下子要我赡养母亲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是觉得不管母亲难过还是如何,只要她能像原本那样工作,就好了。
我也明白。
结果会害得母亲折寿。
我觉得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母亲总是要死的。母亲一死,即使不愿意,我也必须独立。那么一来,我就非得自食其力。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那么……
那么,就选择比较轻松的一边吧。
我是这么想的吧。
我这个人真的很残忍。不,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转告医生的话时,母亲的表情阴沉,而且她没做出明确的回答。回到家后,她也只是一直躺着,想着。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想。
至于我……
什么也没想。
像个木头人的我只是扮演呆笨的儿子,扮演很迟钝的年轻人。我煮饭、打扫、洗衣、收拾,就好像在照顾病重的老母……
我只是在假装。
妈,快点打起精神来,快点好起来,快点痊愈继续工作吧——虽然说出口的话是真心的。
但那是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如果事与愿违的话……
我是不是希望这种状况快点结束?不,一定是的。因为那样一来,我也可以下定决心了。
所以,那天早上。
不,也不到早上,那是黎明。
我明明听到母亲显然痛苦不堪的声音,明明看到母亲在幽光中挣扎的身影,我……
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只是躺着,从卧室里……
呆呆注视着母亲一步步死去。
我见死不救。
当然,我也无能为力。就算火速赶去叫医生,也不可能来得及。附近的医生已经形同放弃母亲,就算把医生叫醒带来,就算真的赶上了,我也不认为医生能让母亲起死回生。我觉得母亲迟早都要一死。不过,应该不是那种问题吧。
简而言之就是心意的问题。说什么来不及所以什么也没做,而也真能见死不救的我,果然不是人。即使太迟了,即使做错了,就是忍不住要设法,这样的态度,我觉得才是身为一个人正确的样貌。
母亲大概痛苦了三个小时。
然后她安静了。
啊,她死了,我心想。
只是这样。
我在与平常相同的时刻,只收拾了自己的被褥,像平常那样洗脸。
后来好几个小时……我什么都没做。我寻思着我该做什么,时间不断流逝,中午过去,然后我才慢慢吃起冷饭。就连回想,我都觉得太残酷了。
虽然觉得残酷。
——可是没办法啊。
毕竟我不是人。
葬礼结束了。
人们吵吵嚷嚷地进屋来,为母亲更衣、立起屏风、摆设祭坛。
吊唁者陆续来访,向我致哀,烧了香,送了奠仪。和尚现身诵经敲钲说教。然后母亲被抬出去,进焚化炉里烧掉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不只什么也没做,几乎连话也没说。但每个人都对我亲切、同情,而消极的我因为消极,甚至显得悲剧。
看起来如此。
即使身为丧主的我什么也不做,事情也一样样完成了。
死亡登记、守灵安排、纳棺出棺火葬,所有大小杂事都顺利进行,一眨眼母亲就被装进骨灰坛了。有牌位,上头也取了法名。我只是照着旁人说的去做。接下来只是垂着头,不停地应声点头。
也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就好像在看电影。
唯独确实的一点是,毫无现实感。
就像完全不触动人心,闭着眼睛就会过去的祭典。母亲,我唯一的母亲过世了,却跟一场骤雨没两样。
——没了她也无所谓。
我的身边。
我以外的人。
不停地转来转去。
世界运转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即使我不在,也会有人替母亲好好送终吧。
我是个木头人。
就像根没用的木头。
而许多人对着这根木头致哀。
真可怜,一定很难过吧,一定很伤心吧,真同情,太悲惨了;不要输,要加油,振作点,要连过世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接下来就轮到你打拼了。
意思我明白。
但我不懂,我并不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毕竟我连哀伤都感觉不到。就算叫我加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们为母亲哀悼,我很感激,但就算同情我,我也无言以对。毕竟再怎么说——
我都不是人。
同情不是人的家伙,也只是白同情。
每个人都错看我了吧。我并不是需要人来同情的状态。不,我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别人同情的人。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对母亲见死不救,在母亲的尸首旁吃饭的人渣。我反倒应该被轻蔑、被唾弃、被疏远。
每个人都错了。
所有的人都……上当了。
但我没有要欺骗旁人的意思,因为我也没有刻意隐瞒我不是人的事实。
我只是沉默。
每个人都贸然断定。
用自己的尺度来看我。
若是以他们的尺度来看,我应该不折不扣就是个人吧。
因为看起来像人,连和尚都会对我说教。
他相信我是人,才会对我说教吧。如果是人,神佛的功德应该也有所护佑,但对于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对不是人的家伙,说教是对牛弹琴。
宝贵的经文比致哀更无法传入我的心,我连那是在说什么都听不懂,我只是假装在听而已。
装傻瓜。
假愚直。
只要这样,看起来似乎就像个人。
我是个伪装成可悲愚者的非人者。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抢走了牛的功劳的虫子。
牛很有用。我只是利用了牛那愚直温厚的家畜良好形象。剥掉牛皮,底下却是毫无用处的蝼蚁。牛的内在其实塞满恶心的毒虫。
虽然每个人都亲切地待我。
都为我操心、照顾我。
我很感激,但肚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心里头觉得无趣。
脑袋停滞。
就像被灌入融化的铅。我的内部被灼热的铅烧烂了,所以脑袋才会这么沉重。所以才感觉胸口这么苦、肚子这么烫。铅徐徐地冷却,凝固。
葬礼结束时,我内在的铅完全僵固了。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
即使如此,一切仍顺利结束了。
只留下骨灰坛里的母亲。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忍不住想。
家中完全收拾干净,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整洁。是街坊邻居帮忙打扫的。
已经没有灵魂的气味了。
被出入的人群、烧香与供品等各种气味搅散,母亲的灵魂似乎淡去了。
现在只剩下一丝幽幽的线香气味。
一切……
都已恢复原状。只是母亲的形姿改变了而已,其余没有任何不同。世界的模样、街市的模样、房子的模样,还有我,都没有不同。
我看着变小的母亲,忆起小时候的事。
那是五岁或六岁,大概那个年纪的事吧。
我对母亲说:
我的脑袋里塞了东西……
我是真心这么感觉。母亲急忙铺床让我躺下。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病。不是不舒服、觉得恶心或哪里痛。
一直堵塞着。
要说奇怪,那就是天生的了。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劲?因为我只是坦白说出来,就被迫躺下了。
当时看到的天花板纹路,我到现在都可以清楚地回想起。
我也不困,所以只是盯着天花板看,然后明白了。
——我只是烦。
没错,我觉得母亲很烦。
不,我绝对不是讨厌母亲。孩子也不可能讨厌母亲。就算被拳打脚踢,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孩子都是爱慕着父母的。更何况我的母亲很温柔。她从来没有恶狠狠地骂过我。母亲总是担心我,为我的未来烦忧,为了我而活。
我喜欢母亲。
可是她对我的爱令我厌烦。
与母亲应对、与母亲交谈,让我觉得麻烦。即使她对我付出深情,我也无法给予相应的回报。我想我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件事了。
所以我讨厌母亲热切地对我说话。
不管是温柔地说,还是热情地说,都一样讨厌。
别人的话从耳朵侵入,我的头盖骨里就会有淤泥累积。淤泥沸滚、融化,然后像铅一样凝固。就连母亲充满慈爱的声音,我的内在都拒绝接受。
更不可能接受旁人的絮语。
——我真的不是人。
我这么想。
母亲已经结束了。这不是人。在火葬场搜捡回来的母亲,只是某种聚积物。这种东西已经不是母亲了。虽然不是母亲了……
——但这样比较好。
我想着这种泯灭人性的事。
这时,又有讨厌的声音从玄关侵入。
阿彻,阿彻,辛苦啦……
我又不累。
是熊田嫂。真麻烦。好不容易脑袋开始变轻了,这下子铅不又塞住了吗?熊田嫂絮絮叨叨地进入家中。
滚回去啦。
“我说阿彻啊,抱歉在你累的时候打扰。”
那你就回去啊。
“我说啊,就是关于店里的事啊,那里啊,要是登美枝姐不在了……”
把店关了吧,我说。
“关……了吗?”
“我没办法打理那家店。”
“这……这样啊。哦,我也是这样想啦。”
店关了,熊田嫂大概很困扰吧。因为这样她就失去收入、失去饭碗了。
“唉,会让你想起母亲吧。”
并不会。
母亲已经不在了。死了……
——死了就没了。
“阿彻,你有点可怕呢。”
熊田嫂说:
“不可以那样钻牛角尖啊。唉,那么久以来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样很寂寞啊。可是彼此都得继续走下去啊。”
不对。
不是得继续走下去,只是活着而已——对我来说。这个人根本什么也不懂。你不管在那里叽叽喳喳多久,声音也完全传不进我的脑中。
我塞满了铅的脑袋中,没有你的话侵入的余地。
的确,母亲的世界结束了,但我的世界仍继续着。而那是与昨天、大前天毫无不同的事物。只是平庸的日常。
即使如此,我还是持续着。
因为我活着。
因为我只是活着。
如果对世界而言,我只是个木头人,那么对我来说,世界只是背景画。
站在舞台上的只有我一个,我以外的一切全是木板上的背景。我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的世界,但对我来说,我才是真实。
——原来如此。
所以我才不开心也不伤心吗?
因为母亲或许也只是背景画。
所以我才会什么都听不进去吗?不管是这个人的话、和尚的说教、街坊邻居的安慰,那些都是与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的事。不管是安慰、说教还是致哀,都无法传入我的心中。
背景画说出来的话就像舞台提示吧。因为那不是在舞台上被说出来的台词。我的舞台上,演员只有我一个,观众也只有我一个,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以外的一切,甚至不是观众,而是画在木板上的风景的一部分。
——啊啊,吵死了。
真的烦死了。
熊田嫂的嘴巴不停开合,发出类似话语的声音。我听得到,也了解意思,但那是与铅做的我无关的事情。
——她是想要钱吧。
我不需要。
我掏出奠仪。
“阿彻,你这是做什么?”
“请收下。呃……你是想要上个月跟这个月的薪水吧?”
“可是这个,你……”
“不够吗?”
“也不是不够,可是……”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可是,呃,接下来你还有很多需要花用的地方吧?”
“是吗?”
无所谓了。
“你往后要怎么办?还有你妈的墓也……”
“墓……”
我想都没有想过。
也不想去想。
我还是该晚点再来的——熊田嫂说:
“我自己呢,唉,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所以才……唉,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啊,阿彻。”
我的心情。
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心情。
我不是人,你不可能懂的。
“熊田嫂。”我说,“其实我不难过的。”
“咦?”
“我妈过世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就连这骨灰坛、这牌位,我甚至想现在就扔了。”
“你、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正常人。我根本不是人。要不然我应该觉得很伤心才对。我妈死掉了呢。可是我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的心没有半点感觉。”
“那是因为,呃,伤心这回事,都是慢慢才会涌上来的。你现在还在惊慌失措……”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
我大喊起来。
“我没有半点动摇。我是个铅块啊!我妈那么苦,我却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因为太麻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我……”
“阿彻……”
你回去!我说,把奠仪扔向熊田嫂。
把店关了,处理完各种手续。家私全部变卖,储蓄也都用光,落了个干净。
总共花了三个多月。进入新的一年,二月以后,我把开熟食店借贷的钱全数还清了。
对于熊田嫂,我也为了葬礼那时的失礼郑重其事地赔了罪,给了她尚未付清的薪水和一些津贴。熊田嫂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但是一拿到钱,就换了副嘴脸,说不对的是她。
没关系。
反正跟你也从此一刀两断了——我想着。
我和熊田嫂无冤无仇,也不恨她,我反倒觉得应该感谢她。她对我有不少恩情。
但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和她有瓜葛。
这时我发现,不只是熊田嫂,我生性就不愿意和我以外的人有任何关系吧。因为我对其他人没兴趣。那么我对自己感兴趣吗?倒也不是。
完全没兴趣。
不过我也不想死。
所以就这么散漫地活着,只是这样。
我等于失去了工作、住处等一切,但我并不特别焦急,也不感到不安。
就连失去母亲,我都不觉得寂寞了,这是当然的。
我并没有什么盘算,但也不是想得太天真,觉得总有办法。我是个凡事缺乏计划性的人,况且乐天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我只是觉得,就算走投无路也无所谓。
但也不是豁出去了。
也不是自暴自弃。
我觉得我压根儿就对活着没有执着。我并非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死。我只是碰巧没有死,所以就这样活着而已。所以一切我都无所谓。
尽管我如此消极,但世事似乎总有办法。
我一如往例,什么也没做,周围却擅自为我安排。不仅是将来,连明天的事都在不知不觉间决定好了——尽管我完全没有设想过自己该如何安身。就算是我这种人,只要活着,似乎暂时就不会被社会排除。即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也还是活得下去。
——既然如此,那样就好了。
只要活到死为止。
我很快就决定如何安身立命了。
石村爷的某位远亲在神奈川县开酒行,正在找伙计,供食宿。
人家问我要不要去试试,我没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人家说,等我安顿下来就去看看吧。
人家说,什么都不必准备,人去了就行了。
就算要准备,我也身无长物。
我一无所有。这个家也是,三月底就得搬走了。
空无一物的客厅里,只留下骨灰坛和牌位。
我坐在那骨灰坛旁,吃着熊田嫂给我做的饭团。
我想起那天在尸体旁边吃的冷饭味道。
虽然根本没味道。
结果……
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觉得只是我稍微胡思乱想了一阵而已。
比方说,母亲死了。抚养我长大、无可取代的亲人在眼前死掉了。这……是一件大事。
对世人而言,母亲只是个贫穷的熟食店老板娘,但对我来说,母亲是无可取代的亲人。她的存在无可估量。
那么,如果母亲过世的话,而且是死在眼前的话,我……我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会风云变色?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幻想着这类荒唐的情节?真是自私透顶。那么,这等于是我做了一场实验——以母亲的生命为材料。
实验失败了。
结果我什么都没变。没有涌上心头的哀伤寂寞痛苦,什么都没有。一片混沌的脑中的铅依然冰冷僵固。
无聊。
我为了摧毁这无聊,故意对母亲见死不救……
或许是这么回事。
虽然结果毫无意义。
——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是一间空无一物、空荡荡的房间。
柜子之类的都搬走了,所以檐廊的玻璃完全裸露出来了。
上头……倒映出我。
我手中拿着饭团站起来,走到玻璃门前。我想看看非人者的脸。看看那张在别人看起来像个人的、自己的脸。
这样的我看起来像个人吗?看起来像个善良诚实的人吗?如果像,那是因为钝重。因为钝重得像头牛。可是内在宛如蛇蝎般令人退避三舍。是受人唾弃的蛆虫。而这蛆虫当中……
灌满了铅。
是披着牛皮的虫……
不。可是。的确。
倒映在玻璃门上的我,不是那种东西。
就算是这样,外表还是个人啊,我想着。
像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
表情愚钝的、茫然的脸。
“不是人。”
我说出口来。
结果,眼睛里头有个骇人的邪恶之物探出头来,推开松弛无力的眼皮。
是鬼。
鬼爬出来了。
我瞪着我眼中的鬼。
“骗子。”我说,“蒙骗再蒙骗,连自己都蒙骗。就算骗得了背景画,也骗不了你自己。你——”
别说不是人了,根本是个杀人凶手……
鬼用吓唬、嘲笑般的语气说。
对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不是见死不救,不是的。
我……
真的实验了。
这样啊。我,我不是把母亲,把痛苦挣扎的母亲的嘴巴给捂住了吗?
因为太吵了,因为太烦了。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有什么改变。
我,把最喜欢的母亲——
杀死了。
一想到这里,脑中的铅瞬间宛如蒸发似的消散一空。充塞我内在的钝重事物一眨眼烟消雾散。
“啊啊,真爽。”
我出声说,打开玻璃门,把骨灰坛和牌位扔到了庭院里。
把一切都给扔了。
就这样……江藤彻也连人的身份都抛弃了。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三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