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内疚……
这种心情,已经几年没有过了?
最后一次感到内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能够稀松平常地感到内疚,究竟是多久以前了?
就是磨损得这么厉害。不是变迟钝了,天不怕地不怕了,厚脸皮了,不是的,而是磨损了。是那种感觉。
多田麻纪心想。
说到底,自己现在几岁了?连这都不清不楚。就连不再计算岁数已经过了几年都糊里糊涂。不计算的时间,不会累积。
不,即使计算,也可想而知。自己度过的每一天,跟牛皮纸一样薄,没有厚度。那种东西,管他叠上多少张,都厚不到哪儿去吧。
一秒和一分差不了多少。一回神,往往一两个小时已经过去。那么十年、百年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既然如此,算了也是白算——
多田麻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就连是何时开始这么想的,麻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毫无疑问是个老人吧。之前的战争开始时,麻纪就是个老太婆了。而那场战争也老早就结束了。
终战之后,已经过了几年?
被世间抛弃,她也抛弃社会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老太婆。所以不管这个国家在战争中赢了还是输了,麻纪都无所谓。世上变成什么德行,她也不在乎。虽然麻纪闷不吭声,但她在心底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非国民。所以她连玉音广播 [17]也没听。或许是这个缘故,战败前后的事她完全印象模糊……不过空袭结束后已经过了好几年,宪兵也不见了,所以战争果然老早就结束了吧。
这个国家打输了。
但是,麻纪依然是个老太婆。
还没死。虽然过着跟死了没两样的人生,但她姑且还活着。她会呼吸,也会吃饭,早上会醒来。
虽然只是活着而已。
连狗都不如。跟蝼蚁没两样。
会呼吸,会吃饭,早上会醒来,但也只是这样。
所以不管怎么回溯记忆,麻纪的日常也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变化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许更久,然而那么久远的时间,对麻纪而言,就只有那么一小撮。
但话又说回来,若说麻纪完全不记得过去,也绝非如此。昨天的事、前天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去年的事、前年的事,她也不是就忘了。虽然有很多事她想不起来了,但记得的事情也有很多。几十年份的记忆,集中成一撮,留存在麻纪脑中。
不过,是一样的。
昨天吃了竹荚鱼。
前天吃了南瓜。
只有这点差别。发生的事,几乎都是过去发生的事的反复,往后一定也是吧。差别经常只是微小的误差,有等于没有。就算一一计较那些细小差别也没用。
大概用不了几天,又会碰到完全的反复。
就算碰到与昨天完全相同的明天,麻纪应该也不会惊讶,或许根本不会发现。只是像牛皮纸般的时间又重复了而已。
反复又反复,然后死去。
不远的事了。
麻纪是个老人家,不久于世了。而这不久的晚景,与积久的过往应该是一样的。
不,有时也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虽然会发生,但那也在误差之中。
因为就连那场糟糕的战争也是如此。
上一场战争,还有上上一场战争,麻纪都不清楚是何时开始的。变得吵闹、变得危险;景气转好,又变得连口饭都难以弄到。只是这样而已。
士兵在遥远的某处死了一大堆,飞机在遥远的某处坠毁,军舰在遥远的某处沉没了,全世界都不得了了——到处都在这么传。
可是,麻纪什么都没看到。
渐渐地,附近开始随处掉下炸弹,死了很多女人小孩老人。房子烧掉了,市街毁掉了,路上遍地都是尸体。
麻纪都看到了。
但是,麻纪的家没有烧掉。
麻纪也没有死掉。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照常过日子,然而麻纪没有死。
白米粥变成杂菜粥再变成面疙瘩汤,然后变成芋头,最后什么吃的都没了……只是这样而已。肚子很饿,但不至于饿死。不,说到肚子饿,她现在也很饿。每个人都说大后方的生活很惨,但对麻纪而言,日子总是这么惨,往后也都是这么惨。
就连这些,都有办法撑过去。
不,如果这点事就会死人,麻纪大概早在几十年前就死了。
麻纪很穷。她是喝泥水嚼树根、有一顿没一顿地撑过来的。管他是美国的炸弹丢下来了,还是吃的全没了,人也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死掉。
老不死的,这话说得真对。
麻纪也这么觉得。迄今麻纪承受过数不清的辱骂诋毁,往后应该也会受人轻蔑厌恶,但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说得都对,所以麻纪也不生气。
连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死老太婆。
卑贱强韧、贪得无厌、乖张偏执、冷漠无情、尖酸刻薄、吝啬小气、冥顽固执、自私自利——麻纪体现了所有老人家的坏毛病,彻底到近乎有趣。
她是故意的。
她觉得老人就该这样。老人都是这样的。什么明理、亲切、谦和的老人家,根本胡扯。没道理年纪变大,就会自动变得了不起或是聪明。
光是活下来就竭尽全力了。
光是呼吸吃饭,就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了。没空装什么体面,为他人着想。逞强穷忍耐她固然会,但那也是为了活下去。
是为了活下去——麻纪看开了。
这样一看,麻纪觉得自己也不是因为成了老人才变成这样的。快要活不下去了,豁出一切的时候,麻纪就已经摆出老人的阵仗,这才是实情。
那么,那是更早更早以前的事了。
抛弃世间——不,被世间抛弃的那时候,麻纪就已像这样豁出去了。
那么,那时麻纪应该还不是老太婆,是不年轻了,但还不是老人才对。从那时起,麻纪就已经踏上符合死老太婆条件的道路了。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被男人拐骗卖掉的时候吗?
被丈夫抛弃的时候吗?
父亲破产的时候吗?
还是更早以前?
她觉得或许是天生的。这么想,心里要好过些。
如果认为是随波逐流、被打压、受挫折,最终造就了今天的自己,那她觉得太惨了。很多人会把自己的处境怪罪于周围,但麻纪觉得那就像是在找借口,很难看,虽然事实上也存在由周遭社会带来的难以抗拒的灾难。
话虽如此,世间这玩意儿,同样压在每个人身上,如何在底下钻营,全看个人本事。
自己是什么模样,是自己决定的。如果今天变得这么难看,那是因为本来就这么难看。麻纪认为,人不是因为被谁陷害,才会变得难看的。
摆谱也是白费功夫。架子这东西,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吧。如果只能摆出这副难看的模样,那是自己太不会处世了。结果才会变得肮脏难看,如此罢了。变得肮脏难看,又怪罪到世间的话,麻纪觉得那就输了。
所以麻纪虚张声势,表现得像个死老太婆。会惹人厌、肮脏难看,全是自己的意思。身上沾满烂泥,不是烂泥不对,而是沾上烂泥的自己太傻。然后麻纪宣称那个泥是自己去招惹的。
麻纪浑身泥泞。
浑身泥泞,再抹上泥泞,还没来得及冲掉,又裹上另一层泥,已经弄不清楚最早弄脏是什么时候了。
麻纪很脏。她相貌丑陋,做事也不得要领。不会打扮,也不想改变。干的营生……
也很脏。
况且她根本不把它当成一种营生。
她只是出租房间。说是租,也不是供人住宿,而是所谓的休息,也让人过夜。正式的称呼,好像叫作“小间式简易住宿设施”,不过麻纪当然没有申请登记,是没有许可的,非法的。
但麻纪不认为把房间租人需要官府许可。就算法律这么规定,也不关麻纪的事,那种法律反正都是后来才有的。麻纪从老早以前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手脚不灵活,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积蓄。
如果要多少挣点钱,就只能利用能利用的东西。说到能利用的就只有这栋破房子。麻纪没有其他财产,也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朋友。
在麻纪的观念中,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别人收取租金,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她不是公然这么做,连招牌也没有,再说根本就没赚头,只是老人家赚赚零花钱而已,难道警官连这种东西都要查禁吗?
不,如果说真的都不行,管他们要逮捕还是怎样都随便了——麻纪这么想。就算被抓,也不可能被判死刑。就算被打进牢里,也不是就要死了。不管是在监狱里还是牢笼里,只要能呼吸能吃饭能睡能醒,跟现在也没多大差别。
这种变化,都在误差之中。不,在牢里还保证有饭吃,或许被关起来要好过多了。麻纪真心这么认为。
逮捕我吧,她想。
她完全看开了。
可是警察不来。四谷警察署就在一箭之地,警官也成天在附近晃来晃去。然而警官就算会跟麻纪打招呼,也从来没有警告过她。明明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麻纪靠什么糊口。
是警官宽宏大量,对她睁只眼闭只眼——
麻纪不这么想。
警官凭什么向她施恩?她不屑。
麻纪以前曾是个妓女,靠着卖春谋生糊口。从那时开始,她就与警官合不来。
现在也是,会利用这栋房子的,全是自行接客的散娼——所谓的流莺。
就算脏,至少有屋顶,有榻榻米。总比随地铺张草席办事要像话些。
麻纪不知道现在的法律如何,不过现在妓女是警察取缔的对象。她不懂什么红灯绿灯,不过警察经常搞什么大规模扫荡。换句话说,警察是麻纪的客人的……敌人。所以麻纪——
现在也……
好内疚。
她有段时期也曾陷入这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麻纪出生在鸟居耀藏 [18]过世那天。那个叫鸟居的是个怎样的人、那是哪一年的事,麻纪不清楚。
不过她小时候身边的人常这么说。
大概,是明治初期吧。
麻纪懂事时……那时已经没有人头上绑髻了,但街上的风景仍是一派江户景观。杂乱无章,质朴,寒碜,但没有现在这么煞风景而显得杀气腾腾。
视野辽阔。
因为全是简陋的平房吧。
那时的事,麻纪记得很清楚。
那究竟是几岁左右的回忆,是明治几年的事,这些细节还是一样暧昧不明,但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记得相当清楚。其中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
屏风。
是四片一对、相当高大的豪华屏风。
图样她也记得,底是金箔,下方画着流水,上方有云彩流过。水上漂浮着好几种水鸟,天空也有许多鸟儿振翅飞翔。应该还有唐风的佛堂或梅林之类的景色,也有人物,画了几个穿着打扮像异国人的男女。
应该不是日本的风景吧。
她不知道是谁画的。她没问,也没有人告诉她。不过看在孩童眼中,仍觉得画工极为精湛,美丽绝伦。也许是知名画家的作品。
或许很昂贵。
不……它确实很昂贵。
那时麻纪家里很有钱。
她家经营料理店,店面也颇具规模。与其说是料理店,或许称为高级日本餐厅才正确。不过似乎也不算是什么老店,水平也不到一流,但是上门的客人都很体面,生意十分兴隆。
有重要的客人上门,或是举办大型宴会,还有喜庆时,那对屏风就会被搬到大厅装饰。
每次麻纪都会坐在屏风前,看得出神。
直到宴会开始,她就这么看呆了。
她不会妨碍宴会准备。因为麻纪那时还是个小娃儿。她不会吵,也不会跑来跑去,只会一屁股坐在屏风前,呆呆看着屏风画。
从她三四岁时。
就这样。
——直到十一岁的夏天。
没错。
那是十一岁时的事。
她穿着红色的和服。
头上插了叮当作响的发饰。
她……什么也没想。明明应该是能充分思考的年龄了,但麻纪不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记得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因此如果不记得想了什么,表示她应该是什么也没想。
听说那天要光顾的客人身份不凡。
仔细想想,那时是华族令刚颁布的时候,所以或许是新科华族大人也说不定。贵宾预定傍晚莅临,然而那天从上午就开始准备了。由于客人身份非同小可,所以要仔细布置客席吧。
屏风从上午就摆出来了。
麻纪还是一样坐在屏风前。
下女们擦拭着榻榻米,很多人频繁地出入厨房与后门。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整个家上下忙碌不已。
这种日子,小孩子无处容身。不管去到哪里,都会被嫌碍事。
所以她也才会坐在那里吧。当然,也因为看屏风成了她懂事以来的习惯。
屏风摆饰的地点,依据场合不同,位置也不尽相同;而当时是在下座,成对放在一块儿。那一区有负责上菜的侍者,所以是打算做遮掩之用吧。
她已经看惯屏风了。
因此到了那个年纪,麻纪已经不会再如痴如醉地看着屏风了。虽然不是看腻了,但那已是熟悉的事物。
她一直很喜欢。
直到那个时候都还喜欢。
画中的异国景色。
周围嘈杂的喧嚣,也完全不影响画中——
清冽的流水。
远大的云朵。
——那。
是翠鸟吗?
是鸳鸯吗?
群飞的是什么鸟?
正中央一只体形格外庞大的鸟,是她从未见过的绝美的鸟。一对屏风各一只,面对面展翅翱翔。
是凤凰吗?
听说凤凰有雄鸟与雌鸟。
麻纪脑袋放空,也不是真的放空,而是几乎恍惚地看着那只巨鸟。只是看着,以茫然的视线投向那已经看了好多年的画。
刹那间。
喧嚣忽然停了。
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麻纪陷入仿若进入画中的错觉……
结果,她看到上面了。
云的,上方。
屏风的边缘。
有人在窥看。
一半的脸。隐没在黑影之中,漆黑的脸。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男是女。
黑黝黝黑魆魆的东西。
在窥看。
眼睛……
她和眼睛对望了。
与黑黝黝黑魆魆的东西……四目相接了。
瞬间她感到害怕,麻纪——十一岁的麻纪身子后仰,反射性地举起手来。挥起的手,指尖擦过屏风表面。
唰的一声。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
漆黑的半张脸已经不见了。
不管怎么凝目细看,屏风上也什么都没有了。
视轴往下。云朵,凤凰,唐人,水鸟,流水。
水鸟那里……
有条痕迹。
没见过的痕迹。
接着不知为何,麻纪先检查了自己的右手指头。因为指甲尖留下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
指甲和手指并没有异状。
理所当然。因为那感觉是碰到什么——不,刮到什么的触感。
麻纪再一次看向屏风。
水鸟上方。
斜斜地……
一清二楚地,冒出了一道约三寸长的白线——刮痕。
啊啊,她心想。
是指甲太长了吗?不,或许她刚剪过指甲,应该吧。总之,麻纪只是想,啊啊。
这么一想,瞬间喧嚣又回来了。
开始听到声音了。声音消失——或者说麻纪听不到声音——其实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那真的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
在那短暂的期间,麻纪看到从屏风上方窥觑的黑色物体,害怕地举起手来,然后在屏风上……
留下了刮痕吧。
再一次抬头仰望。
什么都没有。小姐,怎么了?麻纪听到声音,但脑袋依然空白,伸手指向屏风上方。
她应该什么也没说。
一个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上了年纪的男仆,站在她身后。怎么了?屏风上有什么吗?男人说着,然后说到这里就噤声了。
接下来一阵骚动。
当然是因为那道刮痕。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认为是麻纪刮伤的。没有人识破,也没有人怀疑。
明明……
在水鸟上刮出白色痕迹的就是麻纪。
麻纪反而受到称赞,说多亏她发现了。
是搬运途中擦到或撞到的吧,要不然就是摆设的时候刮到的吧——不知为何众人如此认为,开始究责,许多人挨骂了。
麻纪不发一语,只是在一旁观望。
脑袋一直是空白的。
她什么也没在想。
她并没有隐瞒。
或许她隐瞒了。
伤痕似乎比想象中的更深、更醒目。
父亲说,不能把这种破屏风在重要客人的宴席上摆出来。
屏风被收起来,然后说大厅的陈设不吉利,一切重新来过。幸而当时还是上午,时间非常充裕。
结果那一整天,麻纪都没有开口。
是我弄的——她好几次想说。想说是想说,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不。
比起自首……
还有更令麻纪耿耿于怀的事。
当时。
事情闹开来,众人开始仓皇奔走,整个大厅充满怒吼与哭声,然后麻纪的脑袋才总算开始运作了。麻纪总算开始思考。
——好奇怪。
不管是检查屏风伤痕的父亲。
还是收拾屏风的男人们。
每一个——
都比屏风矮。
那对屏风,高度似乎有七尺。这个家里没有一个男人高于七尺。不,那么魁梧的男人,这一带难得一见。那个黑魆魆的东西……
不是踮起脚尖。
反而是由上往下窥觑。
而被收起来的屏风后方,没有任何踏台。
难道是骑在别人肩上吗?
再说……
那,是在做什么?
是在看麻纪吗?
是吧。
那么——
难道它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看着麻纪吗?从她懂事以来,一直看着。看着坐在屏风前,被屏风魅住的麻纪。
麻纪自以为在看屏风……
其实一直被看着吗?
麻纪想着这样的事。
所以,即使来到父亲面前,想要自首是她弄伤屏风的——
结果还是说不出口。还没寻思该怎么说,那个黑魆魆的东西就先浮现在脑中。追根究底,都是它害屏风损伤的。都是它偷看,麻纪才会弄伤了屏风。她把再宝贵、再美丽不过的屏风给糟蹋了。要说是谁不对,都是那个黑魆魆的东西不对。都是那黑黝黝黑魆魆的东西偷看……
那是什么?怎么会有那么高的东西?它为什么……
要看我?
她想问。
却问不出口。
首先,她无法解释。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吧。那只是托词、借口。即使只有十一岁,只要仔细想想,这点道理她还懂。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没有人能从七尺高的屏风偷窥。不可能有那种东西。那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吧。
但是……
她看到了。
麻纪看到了。
虽然看到了。
麻纪看着大人吵吵闹闹的景象,完全失去自信了。她开始想,不,那是幻觉。
屏风被收起来以后……
她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了。
自己是眼花了,麻纪先是这么想。
毕竟事情发生在一瞬间。一切都在转眼间结束了。无论如何,那都会被当成误会、当成眼花吧。就像把草绳误认为蛇那样。
无关紧要的。
而要紧的是。
那无关紧要的错觉,带来了屏风刮伤这个灾厄。唯有那伤痕,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而是现实。
唯有它,是毫无疑问的现实。麻纪愚不可及的幻觉,引发了不可挽回的状况——结果就是这么回事。
真的,无可挽回。
那天的宴席顺利结束了。
然而隔天,有三个人被开除了。
是把屏风从仓库搬到大厅的三人。长久以来,麻纪都觉得何必闹到开除;但如今想想,那或许是很宽大的处置。毕竟那对屏风,不是在高级餐厅打杂的人赔偿得起的东西吧。
果然是很值钱的东西。
尽管实际上……
弄伤它的是麻纪。
但是,她说不出口了。那不是事到如今还能招认的事。都变成这种状况了,教她怎么开得了口?
到了这步田地,什么有个超过七尺的漆黑男人从上头偷窥,所以被吓到,这种蠢话她说不出口,真的是胡言乱语。一个晚上过去以后,那一瞬间在麻纪心中已成了虚妄。不能拿虚妄来当理由。虽说仍是个孩子,但麻纪已经十一岁了,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她认为毫无契机、毫无理由,就莫名其妙弄伤了屏风,这种说辞不会被接受。
但是,她想不出大人会接受的理由。
想着想着,她愈来愈难开口了。
就这样。
那黑魆魆的东西被当成错觉,在麻纪心中只留下难以形容的愧疚。
即使没有人怀疑,自己还是知道。
不对的是麻纪。
被解雇的三人是被冤枉了。是麻纪让他们顶罪的。只有麻纪知道这件事。她知道,却佯装无关。
好内疚。
这股内疚持续了很久。
持续了很久,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即使忘了也会想起来;想起来了还是会忘。想起来的间隔愈来愈长,直到完全不再想起来——是过了一年、半年、一个月,或许更短——总而言之,麻纪借由忘掉这件事,克服了内疚。
——一直都忘了。
但几十年过去之后——
都成了死老太婆,却又想了起来。
成了死老太婆的麻纪,仍能历历在目地忆起当时的屏风图案。就连色泽和形状都能够精细地重现。
流水、水鸟、人物、凤凰、云朵……
还有——
那黑魆魆的东西。
麻纪也想得起来那东西。现在的话,她想得起来。
那才不是她眼花,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那是……
好内疚。
第二次这么想,是过了二十岁以后的事吗?
自从弄伤了那屏风后,麻纪的家便开始家道中落。屏风不可能左右一家的家运,所以那应该是碰巧,但上门的客户群愈来愈差,员工的素质也下降了,很快地,生意门可罗雀。
麻纪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把店顶让出去。
麻纪失去原本生活的家。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家子就此流落街头。
多田家虽然不是老字号,却是资本家。把土地房屋家私等变卖之后,换得了颇为可观的一笔钱。
那对屏风也卖掉了吧。
那对屏风怎么了?卖了多少钱?被谁买走了?麻纪不知道。
那屏风被刮伤、收进仓库以后,麻纪再也没见过。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它。
父亲把所有的家产都卖了。衣物、衣柜等全都卖了。卖不掉的就丢了。生活必需品就算处理掉,也得重新买过,那么应该要留下来才对,但当时父亲也说不吉利,卖了。过去的生活全部换成金钱。
大笔欠债全数偿清后,那笔钱还有剩。
似乎还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然后麻纪的父亲真的买了房子。父亲似乎是认为,只要有居住的家,其他的总有法子。
父亲买了栋很小的房子,距离原本的家大概三町 [19]远。
当时麻纪觉得好小。实际上应该只有原本的家的三分之一大。即使如此,现在回想,那房子绝不算小,生活起来应该没有任何不足。
与麻纪现在居住的破屋子相比,更是大得多了,大上好几倍。然而还抱怨它小,实在太奢侈了。
也没有佣人了,麻纪和父亲、母亲、祖母、哥哥五个人生活,所以甚至是宽广过头了。
即使要买,也应该买更小一点的房子。
不,用租的就够了。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多少留点现金在手上的。
因为没有工作了。
麻纪的父亲身为大厨或许非常杰出,但似乎不擅长在别人手下工作。母亲和祖母说,原本站在别人上头颐指气使的人,突然要他变成被指使的一方,不可能做得来,但麻纪不这么认为。只要明白人不管处在怎样的境遇,都能好好活下去。
但父亲完全不明白。
过去只是运气好,上一代开的店扩大,而接手经营的时候都没问题罢了。
明明已经不是雇主的身份了。明明是供人使唤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个住处根本超出本分。
父亲应该不是爱慕虚荣。说穿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吧。
上了年纪以后,麻纪已经非常了解。父亲是……没有先见之明、没用的男人。
可是,十五岁的麻纪依然什么都没想。
也经常忘了内疚,只是无忧无虑地生活。
不久后,父亲应该是被某处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雇为厨师,但好像撑不到一年。父亲似乎厨艺相当出色,因此很快就找到了下一家店,但在那里也没待多久。离开第三家店后,父亲换了工作。
不知道他开始做起什么。
当时的麻纪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一直以为生活就是过得下去的。
没有钱就填不饱肚子、坐在家里钱也不会凭空冒出来、即使拼命工作也不一定能赚到温饱,这些天经地义的事,当时的麻纪却一无所悉。她不知道如果赚不了钱,除非去偷去抢,否则日子过不下去;如果不豁出一切省吃俭用,就只能饿死。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因为她是个小女孩。
该说她愚昧吗?
真的很愚昧。
虽然有房子,但光靠父亲的收入,无法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所以母亲和哥哥都外出工作,祖母也在家里接裁缝活儿。
即使如此,麻纪还是不工作。
当时女人也是要工作的。虽然还没有职业妇女这种响亮的名称,但穷人家的女人都要工作,连小孩子也得出去工作。小孩子通常被送出去帮佣,如果家里还是供养不起,就会被卖掉。
麻纪也是,只要有那个意思,应该什么都能做。
但麻纪只是游玩。
当然,麻纪也依稀察觉到家计似乎捉襟见肘,但她也认为那些烦恼与自己无关。
不过原本在学的才艺全部停止了。父母不让她学了。
她无事可做,可是她什么也不做。
当时的麻纪没有劳动这样的选项。
即便如此,仍然没人责备她。拿家里的钱出去夜游时,她终于挨骂了;但虽然被责备,却也没人叫她工作。
就算叫她工作,她也不会听从吧。
很快地,麻纪有了男人,是个年轻书生。
说是书生,也就是挨家挨户站在门前,身上披披挂挂,拨弄着月琴或古琴讨赏钱,在门首卖艺的书生。简而言之,就类似乞讨的艺人。
根本不是什么恋人,只是姘头。
不是爱上了,而是玩玩。
麻纪当时是个糟糕透顶的姑娘。
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女孩。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当时的她或许是幸福的。她没吃到一点苦,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事。
——不。
纵然如此,麻纪依然算不上幸福。因为当时的记忆绝对无法说是安稳的。
全是些自暴自弃、令人不快的回忆。
就连回忆都觉得空虚。
实在奢侈。
不管怎么游玩,都得不到满足。不管怎么巫山云雨,都无法开心。不管怎么笑,都只觉得空虚。
是因为……她心里内疚吧。
纵然内疚,她就是克制不了。
虽然麻纪完全不知道父亲做什么事业,或只是受雇于人,但换了工作以后,父亲经常在外头过夜,有时会将近半个月都不回家。母亲和哥哥也从早到晚地工作。狭小却又大到和收入不相符的家里,只有祖母一个人。
麻纪开始带男人回家。
是那种想要钱,但不工作的没用男人,比父亲更没用吧。
麻纪也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个没用的男人。
没用也无妨。或者说,对那时候的麻纪而言,没用的才好。
她这么想。
愈是自甘堕落愈好。
人是有那种时期的吧。毫无建设,什么意见都不听。什么也不看,只是背对着,背对一切,即使如此,仍坚守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只有自己是对的信念——就是那样的时期。
差劲透顶。
卑鄙的事,愚昧的事,淫荡的事,不对的事。
或许麻纪是为了确定自己究竟烂到什么地步,才会故意表现得既愚劣又淫荡。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说什么。
是放弃她了吗?
应该是无暇理会她吧。
因此,麻纪与那个书生大白天就开始颠鸾倒凤。在家人汗流浃背地工作的时候,在祖母在邻室努力做裁缝的家中,麻纪与男人媾合。
——无以复加地内疚。
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内疚到极点了。
不过祖母耳朵重听,或许根本不知道书生来了。即使知道书生来了,应该也料想不到孙女会在有亲人在的家中,在只隔了一扇纸门的近处,大白天开始就跟访客翻云覆雨。
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麻纪才会内疚。
她感到从胸口内侧缓缓灼烧般……
那样的内疚。
与男人肢体缠绕,麻纪或许是想起富裕的童年时期。
富裕的当时,没用的父亲并不是没用的。
母亲也很温柔,祖母也很慈祥。
很幸福。不,应该是幸福的。
但孩子都是傻子,所以不管怎么得天独厚,也不懂得感激。既不觉得感激,也不觉得内疚。明明如果不内疚——
就可以更快乐了。
就可以更满足了。
如果不内疚……
有一次,媾合之中,纸门就打开过那么一次。
祖母看到孙女淫媾的场面,露出极悲伤的表情。麻纪老早就忘了祖母的长相,但只有那表情她记得。
麻纪的内疚加倍了。
麻纪她……
在通往邻室的纸门前,摆上屏风。
聊胜于无。
如果她真的那么内疚,就应该停止那种淫荡的行为。就算聊胜于无地摆上屏风,也于事无补。
然而,她欲罢不能。
屏风……
是在储藏室找到的老东西。
应该是上一代屋主的东西吧。
屏风上画着展翅飞翔的青鸟。
麻纪第一次看到时,就想起那对屏风。虽然笔致、构图、大小、色泽、形状,都截然不同。
以屏风来说应该算大的,但高度还是只有五尺左右,与那对屏风相比小了许多。
后来好一段时间,麻纪一边让那愚蠢的书生拥抱,一边看着那屏风的图案。
不管是母亲回来。
还是哥哥回来。
她都不在乎了。
不,不是不在乎了。会摆上那种敷衍一时的遮蔽物,就证明了她非常在乎。
然后。
那一天……麻纪也在没有窗户、四张半榻榻米的闺房里铺上被褥,在纸门前摆上屏风,与那有些苍白的书生交缠着湿滑的四肢。
是夏季来临前,不热也不冷的时期。
月琴和蓑衣草斗笠丢在房间角落,书生的和服与麻纪的衣物一样以淫荡的形状随随便便地纠缠在一块儿落在地上。气温很低,但空气莫名潮湿,浓密到几乎令人呼吸困难。那个苍白的书生是叫进吉还是达吉来着,究竟叫什么呢?
名字不记得了,但小腿的黑痣还有后颈的触感,她记得一清二楚。
那一天,祖母,还有母亲大概都在家。
不用理会。这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找不到出嫁前的闺女应当如何如何这类陈词滥调。
麻纪,二十出头时自甘堕落的麻纪环绕住男人的颈脖,脑袋放空,隔着男人的肩膀看屏风。虽然不必理会,但她或许还是在乎。
她是在期待祖母或是母亲打开纸门斥责她吗?
但纸门没有打开,听到的只有男人愚蠢的喘息声。被男人吸吮着颈脖,麻纪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青鸟。
刹那间,声音消失了。
不经意地抬起视线,屏风后方……
在看。
没错。
那张黑黝黝黑魆魆的脸。孩提时代只见过一次,躲在屏风后黑黝黝黑魆魆异类的脸……
正在看她。
黑黝黝黑魆魆的那张脸。
正凝视着麻纪愚昧的模样。
内疚的心情消失了。
消失得一干二净。
后来……麻纪的父亲事业失败,上吊自杀了。祖母也生病过世,母亲和哥哥扛了一大笔债,走投无路。很快地,麻纪被卖到风月场所,是去当妓女,不是艺伎也不是陪酒小姐。她年纪太大,没办法从头训练才艺了。
卖掉……他们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吧。母亲和哥哥都是。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好抚养,把她风光嫁出去的打算。所以即使她过得如此浪荡淫乱,也什么都没说。
麻纪察觉了,但并不放在心上。
但即使卖了麻纪,所得似乎也是杯水车薪。就在麻纪堕入风尘不久,家里就第二次卖掉了房子。麻纪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母亲和哥哥都下落不明,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应该是落魄潦倒地死在哪里了吧。
挂念的对象也没有了。
在这个阶段,麻纪的内疚消失了。
在妓院的那段日子糊成一团,她记不清楚。从早到晚,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相同的事。
但是,除了把脖子抹成白色,对象从姘头换成客人以外,其实跟原本的生活也相去无几,因此也没造成什么冲击。所以她也不以为苦,只是也不开心,不快乐。
不过,偶尔,麻纪会想起来似的,看到那黑魆魆的东西。她觉得看到了。当然,不是每天都看到。是一年一次,或是几个月一次,这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一切都糊成了一团,所以不管是看到好几次,或是只看到一次,如今都是一样的了。
在衣架屏风或隔板屏风后。
它往往就在那里。
窥觑着。
那个黑魆魆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麻纪对陌生男人献出身体的模样。它不断地看着麻纪愈来愈脏,愈来愈麻木,日渐磨损。
她不怕。
这样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几年,麻纪怎样都算不清楚。因为她完全不知世事,所以连那是明治几年都不知道。
那是第几年的事?
麻纪被一个男人带离了妓院。不是被赎身,而是逃亡。她逃走了。
她不是想逃离难过的日子,只是被男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拐了。
证据就是,逃脱的途中,麻纪也丝毫不感到内疚。况且妓院的生活对麻纪而言并不难过。
逃到品川后……
男人把麻纪卖到偏僻的妓院——不,娼寮,就这么消失无踪。
男人自以为骗了麻纪吧。
但麻纪不觉得受骗了,所以她也不恨男人,不感到悔恨。或许她有那么一丝、芝麻粒大的寂寞,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是换了个地方。因为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麻纪在那里待了一阵。
但是那间娼寮被警方查获,倒了。
麻纪也被捕了。
她的同事也都被抓了。落网的妓女被送回各自的出生地。其中好像也有些人偷偷跑去别的店里,重操旧业,但大部分不是换了营生,就是回了老家。
但麻纪无处可归。
也不想再继续赚皮肉钱。
话虽如此,麻纪也已经没了展开新生活的斗志。
俗话说沦落于世,而麻纪的人生完全就是一连串的沦落吧。
她自己也这么想。
麻纪在全东京的花街柳巷辗转流离,最后堕入四谷鲛桥一带。
是一般人称为贫民窟的地方。
那里挤满穷人、不幸的人,那里是活不下去的人生活的地方。
——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
有屋子,也有难以防堵风雨的地板,但没有草席——分租给好几户的房子里,甚至连门板都没有。
明治时代,似乎高呼着什么文明开化、四民平等之类悦耳动听的口号,但那里看不到一丝文明、一点平等。
不过,穷人很坚强。
而且很开朗。
即使有一顿没一顿,也死不了人,因为每个人都赌上那口气,心想岂能就这样死了。
实际上就算只有水喝,人也不会死。到了早上,看到太阳升起,这天就活得下去。只要日头在,总有法子想——他们每个人都这样想。
不过即使身在贫民窟,不工作还是会死。不管怎么贫穷,他们也不是游手好闲。那里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游手好闲而变得贫穷的。每个人都是拼命工作,却仍得不到温饱罢了。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和年轻时候的麻纪一样的。
不管是打零工还是做什么,都是要工作的。若是什么都不做,连水都没得喝。这么一来,人就会死。每个人都想要不计代价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所以都坚强地工作着。
因为穷,所以金钱的重量、劳动的重量更显得巨大。
即使在连门板都没有的简陋小屋挨肩叠背地过日子,只要有日子过,就一定有社会。实际上,聚落里有卖米的,也有卖鱼的;有酒行,也有旧衣铺,也有杂货店和酒家。
聚落里有家庭,也有很多孩子是在那里出生的。他们笑,他们哭,他们生气。
麻纪在那里学到了活着这回事,生活这回事。她总算学到了父母没有教她的事。
现在的麻纪,死老太婆麻纪,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吧。
那么——
或许麻纪年过三十,才总算成了一个人。
然后,当她变成人的时候——不,在变成人以前,麻纪就已经失去内疚……能这样说吗?那大概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已经过了大约五十年吧。
麻纪工作,做了很多工作。
然后麻纪第一次有了家庭。
没有登记,是同居。麻纪的丈夫是个车夫,脑袋笨,爱喝酒,也好女色,但不是个坏人。
他叫为次郎,个子异样地高。
与其说是喜欢而在一起,更该说是为了活下去而在一起吧。要不然的话……也只能说是缘分了。其他男人多的是,麻纪觉得也不是那个男人有多特别。
大概一起过了两年吧。
不过后一年等于没有。
两人成天吵架。老公喝酒,把女人带回家里,在麻纪面前上演活春宫,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好像……
看到闺女时代的自己。
不过……连门板都没有的大杂院里,别说屏风了,连纸门都没有。当然,老公为次郎……
根本不感到内疚吧。
麻纪觉得,这个男人绝对看不到屏风后头那黑魆魆的东西。这么一想,她莫名地厌恶起丈夫。
厌恶已极,厌恶到受不了。
然后,麻纪被抛弃了。
为次郎明明只是个小车夫,居然和绸缎庄的太太搞上,最后甚至私奔了。私奔之后被抓了还是没被抓、殉情了还是没殉情,麻纪听到种种风声,但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难过。她一直是一个人,终归是一个人。
后来。
麻纪为了活下去,卖力工作。只要是为了吃饭、为了填饱肚子,她什么都做。她也找来相同境遇的女人,做过类似拉皮条的事。
她不是想赚钱。
只是想活下去。
她不是不想死。
只是没有死。
既然没有死,就只能活下去。
既然活着,就需要欲望——活下去的欲望。除此之外的欲望只会妨碍人活下去。麻纪知道,非分之想,会让人变成父亲那样。
这样的麻纪颇受年轻妓女爱戴。因为麻纪虽然找来这些妓女,但只是照顾她们,并没有压榨她们。她们的群体是自然形成的。
到了大正时期。
麻纪在四谷买了栋房子。
就是这栋破屋。
多田麻纪就是这样成为死老太婆的。一直以死老太婆的身份活着,然后进入昭和,度过战争,与世事毫无牵扯地活着,今天依然。
麻纪依然只是活着。
就像蝼蚁一样,只是活着。
麻纪一直以为,到死都会这样过了吧,然而……
好内疚。
实在内疚得紧。
那屏风后头黑魆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世人说,关于男女闺房,再也没有比屏风更了解这档事的了。
屏风是为了遮蔽而存在。为了隐藏不想被看到的东西,所以有屏风,有隔板。那么——如果屏风上有眼睛——那就是屏风在看了。
确实。
据说器物久了就会成精。用上百年之久,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显现灵威。而那屏风隔板,也是相当古老的物品吧。那么它是久经岁月,成了屏风精之类的吗?
麻纪觉得不是。
如果它就是屏风本身的话。
岂不等于是它害得屏风自己受伤了吗?不是的。不是那样。
——它,不是那种东西。
那么是画吗?是上头的画的关系吗?
虽然不是左甚五郎雕的木老鼠 [20],但据说巧夺天工之物,有时会获得生命。
栩栩如生的人像画每晚离开画中作怪……
也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那幅屏风的画,应该也是出自画艺高超之人。
那么……
是画像脱离了画纸吗?
麻纪觉得应该也不是。
那东西,那黑魆魆的东西,不是鸟也不是唐人。
再说,先不管屏风,画在隔板上的青鸟又不是什么名画吧。图案是很不错,但实在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还有麻纪再三在妓院幻视到的那东西又怎么说?根本没有画。它只是从暗处、从遮蔽物的背后偷窥着麻纪。
既不是屏风精,也不是脱离画中的人像。
不是那类东西吧。
它——
是只会窥看之物。
想到这里,麻纪甩了甩满头花白的头发。自己真是发神经了,是痴呆了吗?那肯定是幻觉嘛。就连刚过十岁的年幼之时,都把它当成眼花解决了,不是吗?徒长了数都数不清的年岁,都成了个死老太婆,事到如今,何必又陷在这荒唐的妄想之中?
想都不必想,就是错觉。
是胡言乱语。
什么物品成精、画中物脱离,那种怪谈也是胡言乱语的一种吧。根本不值得相信。
更别说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偷窥自己,这种蠢话更是鬼扯淡。这年头,就连幽灵都被当成神经病才会看到的东西,光是说出她这样的妄想,搞不好就会被断定为脑袋有问题。
麻纪爬起来,在床褥上坐下。
太早醒来就不会想到什么好事。
最近尤其糟糕。
取缔变得严格,客人也少了。
熟识的妓女都上了年纪,很多人都死了。
就算还在世,这也不是一行可以干上多久的营生。再说,战后冒出许多专做进驻军生意的站街女郎,地头蛇也变得恶劣了,麻纪应付不起。而且……
现在卖春是犯罪,成了犯罪。
协助犯罪的自己,也是罪犯。不知道很久以前是怎样,但现在就是这样。
——所以才会觉得内疚吗?
麻纪觉得不是。不守法或许是坏事,但麻纪的人生可没软弱到犯了点法就会内疚个老半天。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时代,麻纪都是唾弃着老天爷活下来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麻纪揉揉眼睛。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天一暗,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是所谓的夜盲吧,说不方便是不方便,但她也不想去治好。
反正都快死了。
她这么想。
望向窗户。
微微地亮了。
看不见时钟,所以不知道几点。不过知道几点也不能如何,所以不知道也无所谓。
昨晚,里头的小房间来了一对客人。
很怪的客人。
不是风尘女。据说是某处绸缎庄,而且是大绸缎庄的少奶奶。
麻纪觉得很可恶。
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却在外头接客?那么她不是妓女,只是在做妓女做的事。不是工作,是兴趣。只是在钓男人。
到底在想什么……?
未免太瞧不起正牌妓女了。
根本就是为所欲为。
看不顺眼。说起来,既然身份那么高贵,何必投宿这种破烂娼寮?
这里是连呼吸吃饭都成问题的人才会来的地方。是过着啜菽饮水,连菽水也没得吃了,但还是不想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不过麻纪把房间租给女人了。
因为……有人拜托她给这个教人看不顺眼的女人一个教训。
找她商量的是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仔细一问原因,实在令人听了不快,所以麻纪答应了。
男人说,绸缎庄的少奶奶在背地里干着妓女勾当。
那个来访的年轻男人,外貌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商家老板。无论风采举止,还是他说的内容,都十足可疑,但麻纪私下认定,一定是不安于室的妻子的老公委托这男人办事的吧。
我会让那个女的到这里来——年轻男人说。
麻纪没有问是怎么个安排法,但男人说总之会设计让那个女的投宿这个家——麻纪这栋破烂房子——然后接客。
可以请你趁着女人熟睡的时候,偷走她所有的衣物,让她狠狠地丢人现眼一番吗?男人说。
没了衣服,想回也回不去。别说回去了,连房间都出不来。
偷走的衣物,看你要卖掉还是留着自己穿都行,男人说。
麻纪说她不想当小偷,但男人说就当成工资。不过麻纪还是说不要。如果生活窘迫到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就算是麻纪,即使去抢也会动手吧。但如果不必要,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她说如果目的是要让女人出丑,等她出够丑了,就把衣物还给她。
男人异样顺从地同意说没错,说会在避免让麻纪吃亏,并且完全不会累及麻纪的情况下,让女人取回衣物。
这太离奇了。不过大商家的老板娘从郊区娼寮只穿着衬衣荣归,肯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吧。是打算让淫荡的太太吃顿苦头,或是想拿来当成休妻的理由,麻纪摸不透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但是弄个不好,这也可能让大商店的招牌蒙羞。可不是一句丢脸、恶整就能了事的。
不过那不关麻纪的事。
或许那个年轻男人不是受丈夫拜托,而是与那家店或那女人有什么冤仇,或许他是想要报一箭之仇。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横竖不管怎么样,麻纪都不痛不痒。
如果那真的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就是了。
女人在夜半来访。
带着一个身形极魁梧的男人。
——看起来,简直像抛弃了麻纪的为次郎。
天色很暗,完全看不到脸,只能看出轮廓,但身材非常相似。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早就知道女方是绸缎庄的老板娘,才会看起来像。
——这样啊。
或许是这件事勾起了麻纪的过去。她会想起这么多有的没的,或许也是这个缘故。
不过,男的在天色还黑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摸摸回去了。
男人回去的时候,麻纪就觉得失败了。既然客人都走了,不会有哪个傻子继续一个人呼呼大睡。如果她穿戴好了,麻纪也没有机会抢走衣物了。
虽然麻纪觉得都无所谓。
因为与她无关。
然而不管等上多久,女人都没有从房间出来。
好像……在睡觉。
因为毫无动静。
视力减退以后,麻纪对声音变得很敏感。
一点声响、细微的震动,都能把麻纪吵醒。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任何动静。
麻纪……
目瞪口呆。跟男人乱搞,搞完之后睡着,只有客人自己先回去,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么荒唐的事。这样就连嫖资被摸走了都不会知道。
——不。
难道,是那女的太没意思了?因为太没意思,男的受不了,所以先回去了?然后遭嫌弃的女方也不开心,怄气睡了吗?
或许是这样。
再怎么说,那女的都不是正牌妓女,而是少奶奶。一定心高气傲吧。
麻纪这么想。
好半晌,麻纪只是醒着。她什么都不想做。
不过……麻纪发现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女人正一个人蒙头大睡,要摸走她的衣物也很容易。
想到这里,瞬间……
不知怎地,麻纪感到内疚。
麻纪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结果搞得她没完没了地反刍起愚不可及的回忆、牛皮纸般单薄的每一天的累积。
一切——
都无所谓了。
麻纪决定这么去想。自己是在五十年前就不再内疚的人。什么屏风后面的黑影,那只是妄想。毫无关系。
自己打出娘胎就一直是个傻子。
有一段不知道自己是傻子的时期,然后是一段故意扮演傻子的时期,最后她决定当个傻子,只是活着;然后现在她坐在这里,这破烂寒酸的娼寮里。
——那种女人。
才不可能懂。
麻纪莫名地愤怒。
她慵懒地爬起来。
外头已经全亮了。
打开歪斜的纸门,走过咯吱作响的走廊……
储藏室改建而成的小房间,纸门上的简陋门锁只能从内侧上锁。如果女人在睡觉,男人先回去了,门一定是开着的才对。
但是门锁着。
也就是女人锁上了门。一定是男人回去以后,女人从房间里上的锁。女人锁了门,然后睡了。
是因为内疚吗?
所以才立起隔板吗?围起屏风吗?像这样上锁吗?这种东西不会有半点用的,你明明知道没用吧?
麻纪打消偷偷潜入的念头。因为她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就算锁上这种后来匆忙弄上去的简陋门锁,也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麻纪狠狠一脚踹开纸门。
踹了两下,纸门错位,以门锁的地方为轴心,朝内侧倒去。
“给我起来!要睡到几时啊!”
麻纪吼道,踏进一步。
水鸟的图案。
麻纪倒抽一口气。
衣架屏风上挂了一件加贺友禅和服,画着绝美的水鸟花纹。
在它的背后。
黑黝黝,黑魆魆,不明身份的东西。
就在一眨眼,转瞬之间。
探头窥觑。
多田麻纪发出不成声的尖叫拔腿就逃,而就在约莫一个小时后,她发现了女人遭到残杀的尸体。这是昭和二十八年早春的事。